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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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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餘生

梁若光收到消息匆匆趕來的時候, 已經是幾近天明。

天光隱隱泛著魚肚白,梁若光跟著內監匆匆的步伐,手裏拎著醫藥箱, 走出太醫院,一步一咳, 盡量快的往披香殿趕。

深秋的露濕濕地打在宮城的紅墻綠瓦上,有些潮濕滑膩, 梁若光腳小心翼翼地踩在臺階上, 餘光是不遠處暗沈沈的天幕, 金黃的梧桐樹在沙沙的風聲中無聲落下數片葉子,有氣無力地被卷上天幕, 許久,又幽幽落下, 顯出幾分身不由己的寂寥來。

“太子殿下,梁先生來了。”梁若光剛一跨進披香殿的殿門, 緊接著,便有人低聲通傳, 將梁若光引進內殿。

梁若光一邊往裏走,一邊擡眼望去, 只見沒一會兒, 內殿和外殿中間的水晶珠簾被兩旁隨侍的宮娥撩起, 其後,蘭君也一身黑衣, 緩步從內殿踱步而出。

他一見梁若光, 緊鎖的眉頭微微松開了些許, 但瞳仁漆黑,嘴唇仍然緊抿著, 能看出他心情算不得上佳:

“梁先生。”

他看了梁若光一眼,隨即拱手道:“煩請梁........先生為孤的父皇看一看。”

梁若光現在算不上太醫院的在編太醫,所以蘭君也不是他的直屬上司,加上面對大夫,他總該客氣一些........

而且最重要的是,方才梁卿玉在面對病中的蘭鳶山時,已經自爆了自己作為梁卿玉的身份,加上梁卿玉種種不尋常的表現,還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蘭君欽,蘭君也再傻,也該知道梁卿玉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那麽這個作為梁卿玉弟弟的人,就是原本的前朝幼帝,他的親舅舅。

梁若光並不知道蘭君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為蘭君也對自己的禮貌和恭敬而略感詫異,怔了半晌,兀自琢磨了片刻,

“.......太子殿下不必多禮。”

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其中的關竅,只好回禮道:

“這都是草民應該做的,一定盡心盡力為陛下醫治。”

蘭君也點了點頭,扶起行禮的梁若光,將他帶進內殿。

內殿裏的安神香燒的更旺了,淡淡的白色煙霧從獸爐裏往上冒,像幾條細細的連綿不斷的白色絲線,行至半空卻又悄然散開,唯有香味還在昭示著它們的存在。

梁若光往裏走時,如果不是瞎了,就能發現內殿的地面上全是散落的書信紙,上面還有刺目驚心的暗紅血跡,如霧狀噴灑在上頭,逐漸幹涸變的黯淡。硯臺倒在一旁,墨汁大片大片的暈染在刺著鳥獸草木花鳥紋的橙紅色地毯上,顯得格外醜陋與不協調,但現在在場的人顯然沒有一個有心情收拾,或站或跪在蘭鳶山的床邊,眉眼中都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梁卿玉更是如此。

他坐在蘭鳶山的床邊,指尖握著蘭鳶山的手,時不時輕輕摩挲撫摸一下,像是試圖讓蘭鳶山的體溫變的更高一點。

梁若光見他,忍不住出聲喚了一句:“阿姊。”

梁卿玉沒聽到。

他全部心神都落在了昏迷的蘭鳶山身上,直到梁若光開口又叫了第二句,他才像恍然回過神來一般,渙散的瞳仁微微聚了光,慢半拍地擡起頭,看向梁若光,許久,才動了動沙啞幹澀的唇,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一般,低低叫了一句:

“弟弟.........”

見他這幅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秒就會崩潰的模樣,梁若光忍不住有些心酸。

他走到蘭鳶山的床邊,德尚公公搬來木椅,示意他坐。

梁若光坐下,隨即示意梁卿玉將蘭鳶山的手遞過來,給他診脈。

梁卿玉抿了抿唇,將蘭鳶山虛浮無力的手放在梁若光身前。

梁若光伸出手去,給蘭鳶山診脈。

他診的時間越長,眉頭就皺的越緊,最後幾乎快要擰起來。

片刻後,他又站起身,湊到蘭鳶山的身邊,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脈搏,看了看蘭鳶山的瞳仁,半晌,覆又坐回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這口氣嘆的很輕,但還是被緊張的梁卿玉捕捉到了。

梁卿玉本來就神經緊繃,這會兒看見梁若光嘆氣,更是神情激動,要不是怕驚擾了昏迷的蘭鳶山,他說不定會拽著梁若光的衣領問個明白:

“弟弟........陛下怎麽了?”

“.........不太好。”梁若光搖頭,看了梁卿玉和蘭君也一眼:

“脈象虛微,兩尺若無。他本就邪熱閉遏,勞欲體虛,方才定又是郁怒憂思,才會胃熱壅盛,肝郁化火,血失統禦,嘔血不止。”

梁若光疑惑地看向梁卿玉和蘭君也:

“你們剛才是給他看什麽了?或者讓他想起了什麽?他才會再受刺激?”

梁卿玉:“.........”

他指尖在蘭鳶山的掌心和指腹來回摩挲,感受著上面薄薄的一層筆繭,抿唇不語。

蘭君也也沈默著沒說話,視線不自覺投向蘭鳶山銀白的發,又恍然躲避開,不忍再看。

沒一會兒,太醫院的其他太醫也匆匆趕到。

梁若光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大致搞清楚了那些太醫們之前的治療思路。

蘭鳶山受困於過往,久病夢魘,日夜難眠,積郁成疾,所以才會日漸體虛虧損。

太醫們知道這是心病,便想了個法子,在蘭鳶山的藥中加了一些能使人遺忘往事的輔藥,如此,蘭鳶山便能日漸忘記往事,也能安眠,補氣。

但蘭鳶山也不知道是察覺到了吃藥之後會逐漸忘記往事,還是發現自己記憶力越來越差,或者是真的不願意再活下去,所以便經常拒絕服藥。

所以他的記憶力時好時壞,偶爾還記得一些,偶爾又全然忘記,當受到過往記憶刺激的時候,就會肝郁化火,嘔血不止。

“所以,太醫們的意思是.......不要讓蘭鳶山想起來?”

梁卿玉聽不懂那些專業名詞,但準確地從梁若光的話裏判斷出了梁若光的意思:

“是這樣嗎?”

“對。”梁若光說:“陛下現在的身體很差很差,說不準什麽時候就..........”

他頓了頓,看著梁卿玉蒼白的表情,沒再說下去,而是轉而道:

“我會和太醫們盡量保著他的命,但是阿姊,你若是想留在陛下身邊照顧他,想讓他再活長一些,就盡量別讓他記起過往,順著他的心意,就讓他這麽稀裏糊塗的,也好過........氣急嘔血。”

梁卿玉:“..........”

他漠然垂下眼睛,用衣袖緩緩按了按眼角,像是在極其緩慢地擦眼淚。

許久,梁卿玉才擡起頭,用一雙發紅濕潤的眼睛看向梁若光:

“知道了。”

他鄭重道:

“我會照顧好他........”

他說:“我會........陪著他活下去的。”

“如此便好。”梁若光正想再和梁卿玉多交代幾句,忽然聽見內殿裏有太醫說了一聲“陛下醒了”,梁卿玉登時也忘記了自己此時正在和梁若光說話,忙轉過頭,快步向蘭鳶山的床前走去。

蘭鳶山已經醒了。

他躺在床上,一頭濃密的發絲已經差不多白了,像是染著霜雪,但灰黑的瞳仁卻顯得很精神,就這樣睜著,一眨不眨地看著頭頂床幃的合歡花紋。

他雖然醒著,但意識還是有些模糊,任是誰喊他也不應,直到梁卿玉提裙坐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低聲喊了一聲“陛下”,蘭鳶山才有了反應。

他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皮,好像僅僅這個動作就能花去他極大的力氣,隨即動了動渙散的眼珠,將視線落在了梁卿玉身上。

“卿.......卿。”

他吃力地喊了一句。

梁卿玉心中咯噔一下。

他在那一瞬間以為蘭鳶山已經認出他來了,又驚又喜,正想應他,但將目光看向蘭鳶山時,卻發現蘭鳶山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後掛起的那副畫像上。

梁卿玉:“.........”

在意識到蘭鳶山只是在喊畫像的那一瞬間,梁卿玉像是陡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都冷了,楞楞地坐在床沿,如同被雷劈了一道,身體僵硬發麻。

“卿卿。”

蘭鳶山卻對他的表情變化恍然不覺,又動了動幹澀蒼白的唇,擡起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那副逆光懸掛的畫像,再度喊了一遍。

他第二次再喊的時候,吐字已經比第二輪清晰多了,只是表情依舊有些迷惘,但語氣中的執著和堅定卻做不得假:

“卿卿。”

他固執而又低聲道:“我的。”

梁卿玉:“.........”

臉上似乎又有滾燙的水液淌下來,梁卿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擦去眼淚。

他瞳仁中還浸著水液,臉上卻是勉力帶笑的,握住蘭鳶山的手,低聲道:

“卿卿是陛下的。”

蘭鳶山聞言,瞳仁以極細微的頻率動了動,隨即嘴角微微向下,有些失落,費力吐出兩個字:

“和離........”

他與我和離了。

卿卿不是我的了。

眼看著蘭鳶山又有些情緒不穩,梁卿玉慌忙握住蘭鳶山下垂的手腕,放輕音調,哄道:

“陛下,和離以後還能再成親的。”

他忍著嗓子的酸疼,盡量揚起嘴角,絲毫不知他現在又哭又笑的表情有多奇怪:

“陛下,你要趕快好起來。”

他說:“好起來,然後再和卿卿成一次親.......他就是你的了。”

蘭鳶山聞言一怔,許久,才慢半拍道:“.......可以嗎?”

“可以。”梁卿玉道:“陛下,我扶你起來喝藥,好不好?”

他說:“喝了藥,才能好起來,才能和卿卿成親。”

蘭鳶山聞言,糾結地皺緊了眉頭。

他沒有馬上回話,視線落在梁卿玉握著他的手指上,只覺熟悉。他臉上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麽,但細想頭又痛的如同重錘在敲,許久,只能放棄,喃喃道:“不......行。”

他抽出被梁卿玉握著的手,緩緩搖了搖頭,“不能喝藥。”

“為什麽?”面對這樣的蘭鳶山,梁卿玉有的是耐心,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陛下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不喝藥?”

他說:“陛下不想見卿卿了嗎?”

“........想。”蘭鳶山立刻回答,“可是........可是........”

他皺緊眉頭,滿臉不高興:“喝了藥.........好像.......會忘記。”

他聲音越發低落下去,很是難過的模樣:

“會忘記........卿卿。”

他斷斷續續道:“不想.......忘。”

他每一個字都說的很吃力,到最後幾乎如同雲煙般縹緲,但卻依舊依舊一字不落地落在了離他最近的梁卿玉耳中。

梁卿玉聽完他說的最後三個字,眼眶一熱,半晌垂下頭,緊緊握著蘭鳶山的手,將其抵在額頭,熱淚盈眶,哽咽難言,難以平息內心的難過。

病成這樣,是因為太想他。

不想吃藥,是因為不願意忘記他。

該用什麽詞句才能形容蘭鳶山的情深不悔,或許只有梁卿玉才知道。

他抓著蘭鳶山的手,讓蘭鳶山的掌心貼著自己的臉。

即便蘭鳶山現在認不出他來了,但蘭鳶山還是十分縱容他,一臉迷茫地看著梁卿玉掉眼淚,沾濕了他的掌心。

“陛下.........”梁卿玉哽著酸疼的嗓子,嘗試了好幾次,才努力揚起了一絲幾近於無的笑,吐出的話破碎又沙啞,被哭腔掩蓋的不剩什麽:

“我會陪著陛下。”

他說:“陛下想記住什麽,我會幫陛下記住。”

梁卿玉握著蘭鳶山虛浮無力的手腕,讓他溫暖的掌心撫摸過自己的臉頰,一字一句道:

“陛下,不用怕。”

他說:“你忘了不要緊,我會連帶你的那一份,一起記住。”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們擁有同一段記憶,我會像你的影子,一直一直陪著你,記著你的一切,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蘭鳶山看著最後還是沒有忍住、痛哭出聲的梁卿玉,呆呆地楞怔片刻,半晌,緩緩地將掌心抽出來,撐在床沿,試圖起身。

梁卿玉忙扶他起來,袖子狠狠在臉頰上擦了擦,都顧不上前公主身份的端莊大方,溫言問:

“陛下想做什麽?”

“喝藥.........”蘭鳶山看著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擦去梁卿玉眼下的眼珠,言地裏閃過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心疼:

“朕要喝藥。”

他認認真真地說:“但你要替朕記得卿卿。”

他道:“如果你也忘記了.......朕會恨你的。”

“好。”梁卿玉破涕為笑,忙讓人煮一碗藥端上來。

蘭鳶山似乎是牢牢記得梁卿玉說的病好之後就能和卿卿重新成親,所以一直很老實地喝藥,認真吃飯。

他經常忘記蘭君也,甚至會忘記“梁玉”,但一直牢牢記得梁卿玉和那幅畫,一天不看就要鬧,也不睡覺,梁卿玉只好把那幅年代有些久遠、眉目都有些模糊的畫掛在床邊,讓蘭鳶山看。

蘭鳶山這才心滿意足。

蘭君也偶爾會帶著蘭君欽進宮,一家四口會坐在一起,安安靜靜地陪蘭鳶山吃飯。

蘭鳶山看著一模一樣的蘭君也和蘭君欽,時常很困惑。

但他記著自己給過自己的兒子長命鎖,所以他看著蘭君也和蘭君欽脖子上掛的一模一樣的長命鎖,沒想明白,也就隨他們去了。

有著梁卿玉在蘭鳶山身邊照顧著,蘭鳶山明顯聽話好多,只不過——

偶爾也會有不配合的時候。

“這雞絲蝦仁粥為什麽又不吃了。”

梁卿玉不明白怎麽哄蘭鳶山吃飯比登天還難,“很難吃嗎?”

“.......不難吃。”蘭鳶山被梁卿玉餵了一塊糖蒸酥酪,慢吞吞地吃著,間或看一眼梁卿玉不滿的表情,很快又垂下眼睛,明顯底氣不足道:

“卿卿喜歡這個。”

他正色道:“要留給卿卿吃。”

梁卿玉:“..........”

他端起一碗茯苓霜:“這個呢?”

“........”蘭鳶山搖了搖頭:“這個也要留給卿卿吃。”

梁卿玉:“”

他沈默的時間太長,連蘭君也和蘭君欽都沒敢吱聲,埋頭苦吃,間或從碗邊緣擡起眼睛,悄悄去看梁卿玉明滅不定的臉色。

梁卿玉一直以為蘭鳶山不吃東西是因為任性,或者是一心求死,卻沒想到他是.........記得他愛吃什麽,所以把他愛吃的東西都留給他。

一瞬間又有了想哭的沖動,梁卿玉指尖輕輕掐著蘭鳶山的手臂,沒有用力,只是捏了一下,帶著哭腔罵道:

“都把我都忘了,還記得我愛吃這些做什麽。”

蘭鳶山:“........”

他明白梁卿玉為什麽又哭了,聽著梁卿玉抱怨的話,登時緊張起來,努力回憶道:

“我沒忘了你,你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梁卿玉是誰,尷尬地坐在椅子上,連酥酪也忘了咽下去,就這樣鼓著臉頰,心虛地移開視線。

他這幅樣子沒的讓梁卿玉覺得好笑,拍了拍蘭鳶山的臉頰,示意他把酥酪吞下去,隨即端起茯苓霜,舀了一勺遞到蘭鳶山唇邊,低聲道:

“吃一半。”

他說:“還有一半留給卿卿吃。”

蘭鳶山看了梁卿玉一眼,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就吃一半。”

“好。”梁卿玉把勺子往前遞了遞:“張嘴。”

蘭鳶山乖乖張嘴。

蘭鳶山說吃一半就吃一半,吃到碗中就不再進食,梁卿玉只好不再餵他。

等蘭鳶山吃完後,他才把蘭鳶山吃剩的那碗茯苓霜解決掉了。

蘭鳶山吃完藥後又開始犯困,梁卿玉服侍他睡下。

蘭鳶山困的不行了,還惦記著事情,懵懵懂懂地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看著給他掖被角的梁卿玉,聲音低低的:

“等會兒叫醒朕.........”

他困的瞳仁都開始換上了,聲音也含糊不清:

“朕要起來寫信。”

“寫信給卿卿嗎?”梁卿玉問。

“嗯。”蘭鳶山回答的很快:“你幫朕磨墨,朕要寫好多封,然後讓人送去,送到宿州.........”

後半句話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蘭鳶山實在是藥效上來了,困的不行,嘴巴喃喃惦記著,實際上神志已經完全被睡意覆蓋住,很快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鄉裏。

有梁卿玉在,他總是睡得格外快,也格外沈。

梁卿玉等著他完全睡熟,才悄然站起身。

今天休沐,蘭君也沒有上朝,和蘭君欽一起在院子裏餵錦鯉。

深秋的天氣已經冷了,但蘭君也和蘭君欽穿的還是不多,兩個少年靠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梁卿玉雙手交疊引在寬大的袖子裏,就這樣站在他們身後沒出聲,眸色空曠幽遠,像是在想些什麽,但細細看去,又像是什麽也沒有想一般。

最後,還是蘭君也先發現了梁卿玉在身後,停下和蘭君欽說話的動作,走到梁卿玉身邊,拱手行禮道:

“母親。”

他說:“風大,你且進殿去吧。”

“無事。”梁卿玉側過頭,朝他笑了笑,“我可沒有你父皇那般體弱。”

蘭君也緘默不語。

他還是不習慣突然多出來這麽一位母親,所以和梁卿玉的相處有些尷尬,遠沒有和蘭君欽這種同齡人相處那般自在。

梁卿玉自己也知道,所以說話也很少說一些沒用的廢話,只揀一些重點說。

借著兩人獨處的機會,梁卿玉終於問出了連日來一直困惑的問題:

“你說的那些信.......是怎麽回事?”

提到這個問題,梁卿玉顯然很是茫然:“你父皇給我寫過信嗎?”

蘭君也聞言,倏然擡起頭,瞇著眼睛,打量了一下梁卿玉的表情,見他的表情不似作偽,才緩緩緩和了表情,“嗯”了一聲:

“寫過。”

他說:“父皇寫了好多,有時候會藏起來,有時候會讓人送到宿州。”

蘭君也很是不解:“母親,你沒有收到過嗎?”

“沒有。”梁卿玉搖頭,頭頂的金步搖發出輕輕的脆響,額頭的幾縷青絲垂下拂過臉側:

“我從未收到你父皇給我寄的信。”

“這.........”蘭君也遲疑了片刻,隨即像是想到什麽,低聲道:

“這些信,都是交給何黛叔叔的副官去送的。”

“何黛?”梁卿玉思索片刻,隨即道:“何黛是你父親的心腹,他倒不可能做出私毀信件的事情。”

“我也是這麽想的。”蘭君也點頭。

“不如叫他來問問就知道了。”梁卿玉說。

“........母親說的是。”蘭君也將自己的腰牌交給侍從,吩咐道:“請何黛叔叔進宮一趟。”

“是。”下人領命而去。

何黛今兒也沒什麽事,聽到蘭君也傳喚他,換上衣服便緊趕慢趕地進了宮。

他還以為蘭鳶山又不行了,但沒想到蘭鳶山睡得好好的,反倒是梁卿玉一臉有事的樣子:

“何黛。”

他坐在上首,雙手放在腹部前,秀眉微蹙,凝重道:

“陛下之前,是不是曾交給你的副官一些信.......寄到宿州的?”

“信?”何黛先是疑惑了一陣,片刻後像是想到了什麽,點了點頭:“是有,寄給你的。”

梁卿玉看他一眼:“所以........信呢。”

“燒了啊。”何黛就沒想太多,利索答了。

“你!”梁卿玉一聽就豁然站起身,當場急眼了:“你,你怎麽能燒陛下給我的信呢!”

“我.......我........”何黛被問懵了,四十多歲的人了站在梁卿玉面前還像是個毛頭小子似的,滿頭冷汗:

“陛下讓我燒的啊。”

“陛下讓你燒你就.........陛下讓你燒的?!”

“是啊。”何黛喝了一大口茶壓驚,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審問的犯人:

“陛下有時候病糊塗了,就會讓我的副官去送信,清醒之後又會讓人快馬加鞭去追,在半路上就截住那副官,讓他把信給燒了。”

何黛說:“陛下他.........應該是清醒之後,怕您看到信,會更加厭煩他,所以從來只敢寫信,卻從來不敢把信交到你手上。”

“我.......”梁卿玉怔怔然道:“我怎會厭煩他.........”

“許是您之前對陛下說過什麽話,所以他才會如此小心翼翼吧。”何黛也不太清楚:

“夫人你還有什麽事嗎,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練兵了。”

“.......沒了。”梁卿玉慢半拍地回答,見何黛點了點頭,起身而去,忽然又出聲道:

“那些信.........全都燒了嗎?”

他嗓子幹澀,吐字艱難:“就沒有剩下.......一封嗎?”

“應該還有吧,陛下寫了挺多的。”何黛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夫人您可以問問太子殿下,陛下好像在禦書房裏造了一間密室,專門用來放信的。”

“........好。”梁卿玉說:“多謝。”

“小事。”

在得知蘭鳶山建造了一間密室,專門用來存放信件之後,梁卿玉就去找了蘭君也,要了密室的鑰匙。

蘭君也其實也不是很清楚,聽到梁卿玉的話,只是大致給梁卿玉指了一個方位,讓梁卿玉自己找。

他作為太子,也僅僅止於知道大概有這麽一個地方,但他從來沒有進去看過。

梁卿玉也沒怪他,自己去了禦書房。

禦書房裏很幹凈,空氣裏還有淡淡的筆墨紙香味。

梁卿玉站在書桌的對面,恍然間似乎還能看見蘭鳶山年輕時伏案動筆的樣子。

十六年........

十六年啊..........

他錯過了蘭鳶山最年少氣盛的時候,也錯過了他最意氣風發之日,現下只餘一具病懨懨的軀殼,讓他心疼,心痛,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梁卿玉站在原地,恍了很久,思緒紛飛,將他的胸膛漲的滿滿的,酸澀不已。

許久,他才提起裙擺,緩步朝書架後的密室找去。

他一連找了幾間,才在第三間的密室找到了蘭鳶山存放信件的地方。

那些信件被整整齊齊地放在架子上,有些年代已經很久遠了,差不多有十幾年,墨都幹硬了,好像一碰就能碎;有些還很新,上面隱隱還氤氳著淡淡的淚痕,紙面因此而微微皺起,浮凸起一個小小的角度。

梁卿玉踉蹌地往裏走去,只見越到裏面,信件就越舊,越久,也越多。

而他再度回身看去時,卻發現離出口最近的架子上的信件已經寥寥無幾,大多還沾著血跡,顯然是蘭鳶山病中勉力提筆所寫。

梁卿玉顫抖著,指尖恍然碰到一封信,將其碰倒在地。

他盯著信封上蒼勁有力的大字,片刻後,淚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地,和原本的淚痕交疊在一起,一時間,竟然分不清誰是誰的。

“吾妻愛鑒,見字如晤,展信舒顏。暌違日久,拳念殊殷。十四載未見,叩問妻安。身可長健否?歲可無憂否?吾久居長安,四季咳病,況兼咯血,精神已不支,白發暮年,難逃一死。病重混沌,遙想宿州,仍思卿卿愛妻。都道海水深,不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近來春寒料峭,望我妻娘子善自珍重,勤加添衣。言不盡思,再祈珍重。伏願我妻娘子千秋萬歲,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久安康。蘭鳶山敬上。”

最後一個字已經有些歪斜,筆鋒一抖,筆墨斷續連綿,最後以血點作為落點。

在看到最後幾句話時,梁卿玉早已蹲在地上,淚流滿面。

蘭鳶山這個傻子........自己都病成這樣了,竟然還有心思寫信給自己,關心自己春日有無添衣.......

凈說一些沒用的廢話.......

為什麽不直接讓自己回來?

為什麽派人去送信,又要在清醒之後讓人把信燒掉?

如果他早一點收到這些信,會不會兩個人就不會白白錯過十六年那麽久?

梁卿玉站在密室裏,一封封地拆開那些信,邊看邊哭,有時又不知道看到什麽,含著眼淚笑出聲。

他在密室內呆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快要到晚間,才揉著哭疼的眼睛,緩步從密室裏走出。

密室在他身後緩緩合上,將十六年來洶湧的相思關在身後,但裏面輕飄飄的信紙卻比梁卿玉拿過的任何東西都要沈重,壓的他心臟發緊發疼。

蘭鳶山已經睡醒了。

他坐在床邊,看著慢慢朝他走過來的梁卿玉,原本呆滯的臉上忽然恢覆些許神采。

他張了張嘴,原本想說話,但看見走過來的梁卿玉手上拿著他寫給卿卿的信,忽然皺緊眉,有些不開心起來,質問道:

“你為什麽拿朕給卿卿寫的信。”

他發脾氣了:“朕要治你的罪。”

梁卿玉並沒有生氣。

他走到蘭鳶山身邊,在蘭鳶山的腳邊半坐下,臉頰貼在蘭鳶山的膝蓋上,柔順的像個找不到家的小動物,低聲道:

“陛下.........”

他將臉埋進蘭鳶山的大腿上,遮住哭的紅腫的眼睛,聲音也因此悶悶的:“為什麽........為什麽不把這些信寄給卿卿?”

“不能寄。”蘭鳶山被問的都忘了生氣,下意識道:

“卿卿會.......會厭惡朕的。”

他皺著眉,一副很是失落的樣子,放在床邊的指尖不安地抖動著,“他說朕........很惡心。”

他一邊說著,頭又開始痛起來:“不能把信寄出去......不能..........”

梁卿玉費力低下頭,肩膀顫抖了幾下,再度擡起時,雙眸中血絲遍布,看著蘭鳶山,又哭又笑道:

“不會的........”

梁卿玉緩緩抓住蘭鳶山的手,和他十指相扣,輕輕摩挲,像是在安慰:“卿卿永遠不會厭惡陛下.......永遠不會。”

“......果真?”蘭鳶山緩緩放下按著額角的手腕,有些迷茫道:

“可是他明明曾經說過........”

“陛下記錯了,卿卿沒有說過。”

梁卿玉堅定道:“陛下,把這些信寄給卿卿,好不好?”

他看著蘭鳶啥明顯心動的表情,像是在哄小孩子,溫柔緩慢:

“我們把信寄到宿州,讓卿卿回來,好不好?”

蘭鳶山抿了抿唇,思索半晌,片刻後謹慎道:“他果真不會厭惡朕嗎?”

“不會的。”梁卿玉親了親蘭鳶山的指骨,讓蘭鳶山把掌心放在他頭上,輕輕蹭了蹭:

“陛下將信寄到宿州,卿卿看到就回來了,他再也不會再離開陛下.......永遠不會。”

梁卿玉的話明顯給了蘭鳶山些許鼓勵。

蘭鳶山一開始還很緊張,但在梁卿玉的再三保證下,還是叫來了何黛,讓何黛把信寄到宿州梁卿玉那裏去。

“你一定要保證信交到卿卿手上。”蘭鳶山很是嚴肅地叮囑:

“不能丟了。”

何黛:“........”

他額角流下豆大一滴汗,看了看蘭鳶山身邊垂手侍立的“卿卿”本人,用眼神詢問梁卿玉該怎麽辦。

梁卿玉點了點頭。

何黛見此,這才拱手應是:

“臣遵旨。”

那些信沒出京城,轉手又回到了梁卿玉的手中,但蘭鳶山不知道,還以為信真的已經寄出去了,每天都要問卿卿什麽時候回來。

梁卿玉用簪子給蘭鳶山梳好法,低聲道:

“陛下,從京城去宿州起碼要兩個多月呢,卿卿沒那麽快回來的。”

“那朕可以去城墻上等他嗎?”一聽說卿卿看了信會回來,蘭鳶山每天都很老實地吃飯喝藥,加上梁卿玉每天盡心盡力地照顧他,他身體也好了不少。

他身體一好就想折騰,鬧著要去城墻上等梁卿玉回來。

梁卿玉拗不過他,每天喝完藥,就讓蘭鳶山坐在輪椅上,他推著蘭鳶山去城墻上等著。

可是白雪茫茫,一望無垠,哪裏有梁卿玉的影子。

但蘭鳶山卻並不失望。

即便大雪紛飛,即便寒風刺骨,即便舉目不見歸人,他也依舊會每日去城墻上等梁卿玉回來。

他身子其實沒大好,被冷風一吹就受不了,即使裏裏外外地裹了大氅,只露出一張臉,也還是被凍的夠嗆。

梁卿玉站在他身前替他擋風,見蘭鳶山冷的臉色發青,不由得坐下來,又給蘭鳶山的腿上蓋上了一層毯子:

“陛下,今日就等到這裏好不好?”

他溫言道:“卿卿收到信,也許要開春才回來。”

他說:“陛下先隨我回宮,好好吃飯睡覺,等到開春,天氣暖和些,我們再來這裏等卿卿,好不好?”

“........”蘭鳶山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不行。”

他異常固執:“就在這裏等。”

梁卿玉:“..........”

他萬萬沒想到蘭鳶山會這麽執著,硬是要在城墻上受冷風吹,等著他。

也許蘭鳶山早就想這麽做了,只是如今病的不記事,或許可以拋開帝王這一層身份,無所顧忌地等梁卿玉回來。

可........讓他這麽等,到底也不是個事兒。

梁卿玉就在他身邊,蘭鳶山都認不出來,梁卿玉此刻又要再上哪裏去,找一個卿卿出來?

別到時候蘭鳶山還沒把他認出來,身體就已經凍壞了。

看著蘭鳶山疲倦的病容,梁卿玉坐在他床邊,指腹輕柔地拂過蘭鳶山的眉眼,低低嘆了一口氣。

蘭君也和蘭君欽坐在不遠處,看著梁卿玉愁眉不展,心裏也不是滋味,異口同聲道:

“母親.........”

梁卿玉立刻轉過頭來,將指尖抵在唇上,做出噤聲的姿勢,隨即給蘭鳶山掖好被角,放下床幃,這才緩步走到兩兄弟面前。

他給他們倆遞了個眼神,示意到外殿去說,不要打攪蘭鳶山休息。

蘭君也和蘭君欽點了點頭,跟在梁卿玉身後,走出了殿門。

一到了外殿,蘭君欽心裏憋不住事,便火急火燎地開了口:“母親。”

他欲言又止,琢磨著要怎麽說話才能顯得更委婉些:

“父皇他的身體........”

“天天在城墻上等著,受那冷風吹,別說他病著,就算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梁卿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擡眼看向窗外黑沈的天幕和細碎的飛雪,整個人情緒郁郁,擔心的要命:

“可你父皇那樣固執的人,我勸他別去,他定是要生氣的......他一生氣起來,萬一要是又吐血,我可怎麽辦才好啊?”

左右為難,梁卿玉是真的如同鐵鍋上的螞蟻,急的團團轉,可又想不到好的法子。

蘭君也也發愁,垂著頭,指尖反覆在指腹上輕輕按著,顯然也是很焦慮。

只有蘭君欽的神情還算正常。

他眼珠一轉,半晌道:“那母親,既然父皇那麽想你回來,我們想辦法讓父皇認出你,不就好了?”

“你說的倒輕松。”梁卿玉看他一眼:“我這大活人在他面前晃了兩個月了他也沒認出我,你有辦法?”

他煩著,語氣也算不上好,但沒想到蘭君欽點了點頭,竟然真的答道:“有一個。”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但不確定能不能用。”

梁卿玉聞言,從門的邊緣站直身體,忍不住問道:

“你有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父皇他想念你,甚至還畫了畫。”

蘭君欽說:“可是他病糊塗了,已經認不出您,但卻認得出那幅畫上畫的是您,所以.......”

他給梁卿玉拋了一個眼神:“母親,你懂我意思吧。”

梁卿玉:“........不懂。”

他不耐道:“有屁快放。”

蘭君欽:“..........”

母親不耐煩的時候語氣怎麽突然這麽粗俗!

好在蘭君也沒讓蘭君欽尷尬太久,把話接了過去:

“弟弟的意思是,讓母親穿上和那畫上一模一樣的裝扮,然後再出現在父皇面前,興許........父皇就能認出來了呢?”

梁卿玉:“..........”

是啊,既然蘭鳶山只認衣服不認人,對蘭君也也是,只認金鎖不認人,那麽只要梁卿玉穿的和十六年前、也就是蘭鳶山畫中所繪的他自己一樣的裝束,蘭鳶山說不定就能認出來了呢?

..........反正現在也沒招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思及此,梁卿玉精神一震:“可以試試。”

他喃喃道:“反正現在也沒什麽其他辦法了。”

“對啊,試試唄。”蘭君欽道:“而且我覺得,父皇現在病的也沒我們剛來時那樣重了,說不定被一刺激,就想起來了。”

“希望如此吧。”梁卿玉憂心忡忡:“他能不能認出我,我現在已經沒那麽在意了。”

他聲音逐漸低落下去:“我就是希望他好好的.......別再犯傻了。”

“母親,你要對父皇有信心。”蘭君欽說:“父皇他這麽愛您........一定能把你想起來的。”

“........但願。”

因著蘭君欽的提議,蘭君也和梁卿玉便忙了起來,準備覆原畫上十六年前梁卿玉的樣子。

蘭鳶山還對他們的計劃渾然不知,每天吃完藥就跑到城墻上去等梁卿玉。

而在梁卿玉這邊,也遇到了一些狀況。

“這件衣裙,已經皺成這樣了,怎麽辦?”梁卿玉找了半天,才在庫房裏把那件衣裙翻出來,看著上面皺巴巴的痕跡,痕跡:

“顏色也黯淡了........”

“母親別急。”蘭君也道:“我現在命工匠趕制,或許能制出一件相似的。”

他遲疑道:“雖然不可能一比一完全做出一件一樣的,但到底也能大差不差.......希望父皇看不出來。”

“那讓他們快點。”梁卿玉也沒法子了:“我們能等,你父皇的身體可不能等。”

“知道了。”蘭君也吩咐下去,令全體工匠放下所有的事情,只抓緊在三天內趕制出十六年前的那件衣裙。

而梁卿玉也十分擔心自己老了,沒有十六年前剛滿十八時那般年輕貌美,即便穿上舊衣和鳳冠,也不似當年那般青春光華。

“不會的,母親,你才沒有老呢。”

蘭君也笨手笨腳地給梁卿玉簪上金釵,看著滿頭珠翠的梁卿玉,忍不住咋舌:

“母親,你當日竟戴了這麽多東西?”

他困惑道:“你頭不重........脖子不酸嗎?”

“還好。”梁卿玉扶穩鳳冠,確保每一處細節都和當年那般無差:“習慣就好。”

他對著鏡子站起身,用在臉上撲了一點珍珠粉,盡量把臉上的疲憊遮掩下去,隨即坐上了紅色的轎子。

那轎子也是新趕制的,因為時間太緊,做不出與當年完全一模一樣的。

梁卿玉只能祈禱蘭鳶山病了眼神不好,看不出來,能順利把他認出便好。

在這樣的惴惴不安之下,轎子繞過宮門,又來到了城墻腳下。

今天雪依舊不淺,紛紛揚揚地下著,蘭鳶山還是坐在城墻上,瞇著眼睛,看著不遠處。

他還在等。

等這場雪停,這春天到,等他的卿卿從宿州歸來。

會等到嗎?

蘭鳶山不知道。

他等了十六年,早已等的太久太久。

希望就像火爐中殘存的那一簇火苗,已經被經年累月的黑灰和碳木掩蓋,將其遮的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只餘窒息的殘喘,還抱有那一絲希冀,希望能看見那熟悉的眉眼,那——

思戀已久的歸人。

雪下的愈發大,愈發急了。

蘭鳶山渾身僵冷,只覺生機如同熱意一般,一寸一寸地從身上流逝,連帶著指尖也麻木起來,只餘微燙的風從臉頰上刮過,有些刺痛。

人冷到了極致,甚至能從寒風中感受到一絲溫暖來。

他等的夠久了。

身體逐漸變得冰冷,困意也襲上心頭,蘭鳶山微微闔上眼睛,只覺眼皮開始沈重起來,連視野裏的白色浩渺風雪也變得格外模糊起來,像是遠在天邊,又似近在眼前。

在他將要完全閉上眼睛之前,忽然間,天與地、白與灰的那一線之前,忽然出現了一頂紅轎。

那紅轎像是這瓊樓玉宇的世界裏僅剩的一點亮色,又像是神施舍給這萬丈紅塵的唯一筆墨,亮的紮眼,紅的讓人心尖發燙。

蘭鳶山豁然睜開眼睛。

冥冥之中,像是有一雙大手,輕巧地拂去他昏沈意識裏如同濃霧的迷惘,記憶伸出似乎有什麽畫面逐漸亮了起來,一點一點的,散發著微芒,隨即愈來愈盛大,甚至照亮了他灰敗黯淡的瞳孔。

是誰........是誰在裏面!

蘭鳶山如同受到了感召一般,踉蹌著試圖站起身。

他雙腿發軟,沒走幾步便摔倒在地,被德尚公公慌忙扶起:

“陛下,小心.........”

“是他回來了.......是我的卿卿回來了........”

梁卿玉面帶病容,半跪在地,形容狼狽,但眼睛卻亮的嚇人,像是某種狂熱的人,口中一直在喃喃說著什麽。

他一邊絮叨著,一邊踉蹌著又要站起來,腳尖被風雪洇濕,弄臟了他的鞋襪,但他卻全然不顧,頂著割人臉皮的風雪,推開德尚公公,一步一步,艱難地朝那轎子走去。

是他嗎......

是他回來了嗎..........

蘭鳶山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這樣抱著希望,又失望離開。

但沒關系,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會像現在這樣,一直抱著希望,一直........等下去。

最後,蘭鳶山的身體實在不能支撐他再往深雪裏走,他才不得不停了下來。

擋風的大氅已經被他不知丟在哪裏,很快就被風雪覆蓋的只剩下一點黑色的衣角,蘭鳶山只穿著單薄的外衫,頭頂的明黃色發帶被風吹起,繃起一個鋒利的弧度,像是他緊繃的神經,伴隨著被雪粒壓的不斷顫動的眼睫,已然是成為了一尊僵硬筆直的雕塑。

紅色的花轎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蘭君欽和蘭君也站在花轎邊,忍著現在上去給蘭鳶山披衣服的沖動,決定盡職盡責地將這場戲演完。

他們對視一眼,隨即互相點頭示意對方,緊接著,一人拉開轎簾,一人伸出手,將轎子裏的梁卿玉扶了出來。

墨發紅裙,鈿釵禮衣,金釵合翠,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清雅端莊,又兼入艷三分。

蘭鳶山已經緩緩怔住了。

他像傻了似的,看著他朝思暮想了十六年的人迎風踏雪,大紅的衣角被吹起,手執著團扇,緩步朝他走來。

那人還像十六年前那般漂亮、姝秀。

可他已經鬢染霜華,再也不覆與他相配模樣。

他........他老了。

蘭鳶山不自覺地緩緩伸出手,掌心裏徐徐落入幾縷白發,在風雪的作用下緩緩吹拂著。

他想起來了,他叫蘭鳶山,是大周蘭氏的嫡系血脈,是前朝的太子,為了覆國,曾經騙過一個叫梁卿玉的人.........

曾經那些不願意想起的畫面沖破本就不牢固的阻礙,仿若玻璃一般在他耳邊炸響,隨即裹挾著十六年來所有的悔恨、悲傷、乃至絕望,如同滾滾浪潮一般朝蘭鳶山奔湧而來,往昔那些相識相戀相愛相離的景象又再度湧上心頭,滿滿當當地充斥著大腦,讓他無法逃避、無法逃離,只能......面對。

忽而臉上一熱,蘭鳶山尚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似乎有什麽軟暖的觸感撫上他的臉頰,耳邊傳來溫柔的低問,暖的像是春天淌過小溪的風,柔的像是山間的鶯啼:

“陛下........想起我是誰了嗎?”

梁卿玉看著蘭鳶山的眼睛,看著蘭鳶山臉上的眼淚,忽然踮起腳尖,在蘭鳶山的唇上落下一吻,換來蘭鳶山不受控制地戰栗。

他想起來了。

他知道面前這個人是誰。

可他早已.........配不上他了。

“你........回來了.........”蘭鳶山嗓子幹澀的要命,一字一句,好像生銹的鐵面,又好像潮濕的榫卯,幾乎無法吐出連貫的字句,連身體都不受他控制那般,“你.........”

眼淚又再度淌了下來,他好像聽見自己說話,但風聲太大,幾乎要將他的聽覺掩蓋,令那句話遠的像是從天邊吹來的,縹緲如煙:

“你........不怨我了嗎?”

“我現在站在陛下面前,難道陛下還不知曉我的答案嗎?”

梁卿玉看著他,漆黑的瞳仁被淚水浸濕,伸出手,拂去蘭鳶山臉上的水痕,無聲動唇,聲音低低:

“蘭鳶山.........我好想你。”

十六年了.........相思成疾的,又豈止是蘭鳶山一個人?

看著面前思念了十六年的人落淚,蘭鳶山心尖上一抽,身體先於意識,上前一步,狠狠抱住了梁卿玉。

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緩緩收緊雙臂,直到將梁卿玉完全圈進自己的懷裏,沒有留下一絲縫隙。

梁卿玉順從地被他攬入懷中,鼻尖是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他禁不住又再度落淚,哽聲道:

“蘭鳶山.........我回來了.......”

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嗓音破碎沙啞,卻帶著難言的氣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蘭鳶山將臉埋進梁卿玉的脖頸中,閉了閉眼,

“我........我老了。”

他重覆了一遍:“卿卿........十六年了.......我老了。”

餘光裏是低垂的雲鬢,溫潤泛著光澤,鼻尖的肌膚也還似當年那般細膩溫軟,懷裏的人依舊青春年少,而他早已鬢生霜華,一身病痛,年華老去。

他輕輕嘆息:“你比我年輕........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他怎麽還.........配得上他?

梁卿玉聽見蘭鳶山的話,低頭,將臉往蘭鳶山懷中埋了埋,輕聲道:

“陛下不老。”

他仰起頭,看著蘭鳶山的臉,依稀間似乎還能看見十六年前那個方至弱冠的男子,一襲紅衣高馬尾,彎弓拉箭,騎在高頭大馬上,朝他看來,英姿勃發,一顰一笑,帶著京城世家子才有的矜貴無度,爽朗清俊。

“蘭鳶山,你知道嗎,其實我從未有像現在這樣安心過。”

梁卿玉和蘭鳶山對視,指尖輕輕撫摸過蘭鳶山飄飛的白發,眼神裏的溫柔如雲,多的快要溢出來:

“我想,我們終於可以在這個冬日裏..........白頭到老了。”

從此以後,淡然執手,不棄山盟;笑看彼此白發漸長,而後攜手——

共度紅塵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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