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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生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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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生間隙

鐘離遙但笑不語, 只任他左右纏著,萬象更新之際,好歹歇喘口氣。

如今四野戰事剛歇, 八州民眾養息之際,正調停精力, 回轉內憂。高門盤踞勾連、張氏根深,朝中又有其桃李門下眾多,一時間難以拔除,鐘離啟雖已關押,但此跡賊心不死。

趙氏一門雕零無人, 今唯有孤軍奮戰而已。

幸有謝禎等人, 手壓重兵, 一時威震八方,忠心如匪石,不曾有一分錯處。

然天下八州, 他既坐了這至高無上的龍鳳椅, 披襯了這華麗如雲霞的錦繡, 天下便不能再用忠心衡量一二。州府兵患、高門腐朽、國庫虛空——再放眼四方,耕織不足以養生者,饔飧不繼;富甲難以平貪欲者, 琉璃擲響……樁樁件件,盡是心患, 又無一不是“忠心”難能幫襯的痛處, 凡是守成天子做不得的,便是他要一一俯身躬行的。

自登基大典後, 謝禎常逗留宮中,一方面忙於中戰樞戰士撫恤之事, 一方面遣去作上城戰備駐兵的演習訓練。

再有餘下幾分功夫兒,就守在新君不遠處,細看他執筆批閱箋子,或擰眉、或含笑,眉眼鼻梁在淡淡的光影裏如渡了金,好似畫卷上拿金絲線雋刻成的千古風流人物。

謝禎常看到出神,心眼裏念著,兄長如今神韻已定,褪去少年感,靜默時如寒風霜裏長成的松柏,竟平添凜冽,越發顯得聖潔威嚴、不敢叫人多看一眼了。

“那將軍倒是死盯著不放呢。”一個聲音低低說。

謝禎吃驚回神,一時間無措的不知道該捂住嘴還是別過臉去。

再看說話人,竟是趙建州。此刻他一身官服戎裝,青袖錦帶,寬肩銀甲,扶著配劍站在一邊,聲音從嗓子裏低低擠出來,面上卻毫無表情。

“將軍別看了,末將在這守著皇上呢。”趙建州仍是面無表情,然而眉眼已經松動,“輪值時不便與將軍交談,將軍在這看了半個時辰了,還是請別處去吧。”

謝禎應了一聲,頗羨慕的看了一眼他的‘殿前都尉’的腰牌,方才走開。

自那之後,幾日都不見他再過來,趙建州還以為臊了將軍顏面,正暗自納悶,便聽皇帝吩咐了侍從換下朝服,出了殿門來。

皇帝見他在一旁守著,也顯得十分驚訝,“今日都尉怎麽親自執守此處?”

“回皇上,將軍一日三趟來巡查,臣便親自執守,一為您的安危,二為將軍心憂。”

“說來這幾日,朕並不曾見謝將軍。”

“將軍這幾日並不曾來,許是上次臣說話臊了將軍面子,笑話他總是鬼鬼祟祟,在這裏偷看。”趙建州老實回答,聲音響亮而正經。

一眾人低下頭去,強忍住笑了。

鐘離遙也笑了,“將軍倒是好脾性,任你這般取笑,卻不曾罰你領杖子。既如此,趁今日天氣正好,朕便去瞧瞧他。”

“將軍今日演兵,皇上正好去觀賞一番。”

鐘離遙點點頭,吩咐人擺駕。自打謝禎回轉後,在演武之事上並不懈怠,今日陣勢更顯威武,戰鼓驚鳴、兵甲齊整,日光下,刀戈泛著金光,攻伐護守之間,氣勢磅礴。

鐘離遙登上觀禮臺,心儀的觀賞了一番。不大會兒,謝禎便得了報令,匆匆趕上來。底下士兵聞說皇帝親臨,不由得氣勢更足。

“將軍治下,果見不一般。”鐘離遙讚道,“聽聞你在北方曾排出絞龍陣,盡殺列篌十萬大軍,朕聞之大快,不知將軍今日演兵用的何陣啊?”

“今日陣型是以原來的方甲演化而言,強調靈活、精要,便於城中四處巡查、小範圍的對抗圍剿,因地而設,方能發揮最大效用。”

皇帝道,“這批兵士原是戰事儲備之用,因收編了隨你凱旋的一批,數目更甚些,如此安頓,也算合宜。”

“正是。”謝禎道,“有因年齡、傷病卸甲者,中戰樞的冊子已在核算,撫恤也初步有了眉目,這批在編的兵士,因有了職屬,拿些俸祿,也算好去處。他日再有用兵之時,一面需調配行進,一面恐怕還需另行征募。”

“先皇在位之時,歇戰養兵,間隔多年方才征募一批。”鐘離遙道,“因戰後撫恤並不及時、傷殘卸甲也無生息保障,如今征募恐非易事。”

謝禎回轉目光望下臺去,一張張黝黑粗糙的臉上,無半分笑容,不由得心中盤算,“如今民間以耕織為主,家中收入多以勞力支撐,征募青壯年,無異斷了口糧,確實要另想他法。”

“若有銀錢補貼呢?”鐘離遙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戰事征募以田地、銀錢、補給作置換,若有戰功,可再作庭蔭封賞,想來也算有出頭之日。”

謝禎不語,回轉目光來看他。

鐘離遙仍笑著,卻微微嘆息一聲,“茲事體大,需再細細考量。”

謝禎心中燃起的那一絲微光,輕輕跳躍一下,倏忽滅了。

剛過立冬的天,太陽仍暖和。然而風吹過來,卻有一絲凜冽。

鐘離遙盯著臺下細看了一晌,突然問道,“如今剛過立冬,怎麽不少人手上便生了凍瘡?”他說著去拉謝禎的腕,見那雙略顯粗糙的手上泛著紅,虎口紋路間發白,幹裂生繭之處則不勝細數。

謝禎忙將手抽回來,“北上苦寒之地,天冷生瘡,棉衣不足,戰事艱難,不過常事。因此幾年下來,雙手耐不住寒,早早便生了凍瘡。”

皇帝淡淡說道,“吃穿用度,艱苦如此,豈能怪北方苦寒,不過是朕思慮不足、關切不周罷了。”

謝禎知他自有難處,可這將士以性命相拼,卻難得溫飽,又何嘗不是苦中添苦呢。於是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沈默下去了。

在這片刻的沈默中,君臣之心,許是頭一次生了間隙。

這日,二人之間,似漲起來一層薄霧,朦朧的氛圍中,誰也不點破。

黃昏,鐘離遙處理完群臣的箋子,方才得了一分喘息的空兒,便出來正殿,負手沈思,閑庭信步,直轉到東宮與正殿之間,連著原太子舍人進行政事通報的太承樞,登上明華榭,方才盯著游魚頓住了腳步。

德安不知皇帝在想什麽,便笑著喚人去提了幾盒糕點,“主子爺,不如就此坐坐,品品新出的糕點、餵餵魚。您瞧,合昏一到,波光粼粼,魚兒見了主子爺,也游的正歡呢。”

鐘離遙失笑,遂立在欄桿前站定了,目之所及,果然流光躍金,輝煌燦爛。

侍從將幾樣精美的糕點一一擺開來,放置在桌前。德安見他在靜賞游魚,一時不動,便又遞了眼神,侍從便端著盤子挨個遞到鐘離遙面前,任他挑選。

鐘離遙拿起一塊糕點來,掰碎一個角來,灑在水面上,魚兒搖著肥碩的身軀湧在一處,張嘴全吞咽下去了,兩處腮幫動作之間,顯得憨厚可愛。

餵了一會兒,鐘離遙遞出手上還剩下的半塊糕點。

德安和謝禎忽然十分默契的對看了一眼,似乎在同時等待對方動作。

鐘離遙只是望著水面,不曾回轉目光,一雙漂亮的手指襯得糕點金燦燦的,色澤誘人。

正在德安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接過來時,謝禎突然向前邁了一步。

鐘離遙回過目光,看著謝禎湊近前來,乖乖張開嘴,方才又往前遞了一下。

謝禎一口吞進去,兩處腮幫也在動作,一時憨態和魚兒不分上下。

鐘離遙這才輕笑一聲,拿拇指蹭了下他嘴角的一粒殘渣,問道,“將軍,可好吃?”

謝禎又向前一步,把字斟句酌、琢磨了一天的話說了出來,“是禎兒一時口不擇言,才說出那等混賬話,我知道不是兄長的過錯。”

皇帝挑起眉來,低聲說道,“何時怪你了?不過看你悶悶的模樣十分有趣,方才逗你一逗。”

謝禎啞然,盯著皇帝。

皇帝含笑看他,繼續說道,“原是制度不善、銀錢不足,因不僅僅是一處的緣由,朕一時無可下手,方虧了將士。此事朕必想出法子,解你心憂。他日若再有疏漏之處,禎兒再生朕的氣,可好?”

謝禎跪下去,堂皇謝恩。

皇帝低頭摸了摸人的腦袋,朗聲笑起來,“快起來吧,朕的隨從都讓將軍臊走了。”

謝禎回頭,果然見這一眾人避的遠遠的,正垂首不語。一時腦熱,便直直將額頭抵在他腿上,支吾的說了一句,“這幾日,實在難堪。”

皇帝看著腿邊從耳朵紅到脖子根兒的人,只好笑著哄了句,“理會他們做什麽?誰不知朕的‘大將軍’威震八方,不過一時懶得與他們計較,這‘臥霜’難道是吃素的?”

謝禎擡起頭來,還是不放心的念叨了一句,“左右說來,禎兒理解兄長之志,四海八州之戰,利於千秋。更知兄長雖是許諾與我,但心中實是憐惜將士悲苦,如今內憂之際,亦不可操之過急,禎兒日後再不說那等話,請兄長……”

“待禎兒下次披甲之時,”鐘離遙低眼看他,成竹在胸,“朕定讓你打個富裕的仗。”

這二人正親昵交心之際,遠處傳來一陣笑聲。

隨著腳步漸近,謝禎起了身,兩人同時望過去,方見東宮十六子餘下將遣回的十人,正從太承樞出來,過此處往他處去。衣帶蹁躚、正冠緊履,談笑間氣度過人,大約正是說些趣事,一時氛圍十分熱鬧。

他一行人經過,見皇帝在此停駐,便回轉過來見禮,因著空當,又覆觀察了一番謝禎。

鐘離遙笑道,“時近九年,朕與諸卿心意相通。如今諸卿將行,甚是不舍,不如多留幾日,朕設宴於勤政右殿,當作踐行吧。”

“君主心意,不敢弗逆。”諸眾行禮笑道,“吾等先謝過君主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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