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三十八)泡了水的餅幹

關燈
(三十八)泡了水的餅幹

人在欲望面前通常很虛弱。虛弱得像泡過水的鈣奶餅幹,連缺牙老奶奶都啃得動。

當林奈離開呂梁的別墅時,她記不清自己是真胃痛還是假胃痛。她必須找借口離開,逃離那種感覺-----光影四面八方撲來,令人不可抗地下墜。她踉踉蹌蹌,深知終成烏合之眾,沈落於虛無煙海。

最起碼,她還有足夠矯健的雙腳。她有權利選擇逃亡。

胃部痙攣似乎轉瞬即逝,精神層次的陣痛猶在心間。她想起謝笛楠曾引用過的名言----關於夢,全部遺忘的後果並不嚴重,部分遺忘的結果並不可靠。林奈寧願剛才切膚的經歷是一場夢象,她希望將其全部遺忘。

現在的她更加明白,蕾子,加上小楠,才是她的完整人生,是她賴以活命的避風港。

渾渾噩噩的夜晚終於結束,林奈第二天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她遲緩地坐起身,看著滴答的時鐘,感慨好久沒睡到這麽晚了。她靠著床頭,揉了揉太陽穴,伸手撥拉到床頭櫃上的手機,看到呂梁的微信慰問。

“身體好些沒?”

“沒事了,請不用擔心。”林奈客套回覆。

她本想直接拒絕呂梁挖角,甚至回覆詞都打進了對話框。左思右想一番,還是按下刪除鍵。她想,以呂梁洞察人心的能力,定能察知她的拒絕之意。

林奈拖身下床,將窗簾拉開,頓時覺得身心俱空。歷時兩個多月,維德酒店項目大功告成,她本應開心才對。

這時,微信彈出謝笛楠的微信語音條:

“林大設計師,晚上一起吃飯?”

“好啊,來我家還是去外面吃?”林奈也回以微信語音說。

“去外面吧。慶祝你酒店項目完成,帶你去吃淮揚菜。”

“好,晚上見。”

林奈這才感到窗外地陽光有些耀眼。

“原來夏天已經到了。”

“真是忙昏了頭呢。”

她心中自語,緩緩背過身去,長長吐了口濁氣,將窗簾徐徐合上。她先點了份外賣,洗漱後稍微吃了幾口。哈欠連連之下,她躺回臥室,將頭深埋進枕頭,繼續酣睡。直到手機鈴聲響起,她不情願地翻起身,一看是迪特·施瓦茨老先生打來的電話:

“林小姐,我目前在維德酒店。想邀請你來享用下午茶。”

“好的施瓦茨先生,我馬上到。”

林奈看了一眼時間,下午兩點零二分。接著,她給謝笛楠發了條微信語音:

“我下午要去一趟維德酒店,有可能會晚一點。”

謝笛楠回微信說:“你忙你的,學校下午沒課,我可以先去維德酒店等你。”

林奈回了個“OK”的表情,趕忙起床,簡單洗漱化妝後,迅速驅車趕往維德酒店。

林奈陪同施瓦茨先生用過下午茶,漫步同行於酒店庭院之內,最後在中心位置的噴泉旁的座椅稍微歇腳。對於這個項目,林奈可謂是傾註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但是面對向來寡語深沈的施瓦茨老先生,她心裏依舊沒底,不知自己的努力有沒有得到認可。

“對於我這樣的固執老頭提出的苛刻條件,林小姐想必很頭疼吧?”過了會兒,施瓦茨開口問。

林奈有些猝不及防,稍作思量,才說:“滿足甲方提出的需求,是我們作為設計師應有的素養。”

施瓦茨又說:“人進入暮年,對於未了心願就會加倍執著。對於我的一些過往經歷,不知林小姐有沒有興趣聽。”

林奈頻頻點頭說:“不光是我,我們萬象公司上上下下,對於您都充滿了好奇。”

“是啊,一個德國人,堅持建立一座法國風格的庭院,這的確會讓人覺得奇怪。”施瓦茨環視庭院四周,娓娓道來:“我的父親是德國人,是一名德國士兵,我的母親是法國人。父親參與了1940年的西方戰役,在戰火延伸至法國時,與我的母親宿命般相遇。於是,在那樣一個特殊的環境下,他們相愛了。戰役結束後,父親返回德國,母親卻不能跟隨前往。這一分別,就是整整七年。”

林奈回想了會兒,說:“上次去您家用下午茶,未曾聽您提過關於法國的往事。”

施瓦茨老先生繼續說道:“我小時候是跟隨母親在法國長大的。因為母親和父親的結合,母親常年生活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可母親說她從來不後悔。我記得,就在故鄉那座巴洛克風格庭院前,她會講一些往事給我聽。每每和我聊起父親,母親的眼中總是閃爍著光芒。母親有著展不同於他人的堅強和浪漫,她似乎始終相信會和父親重逢。”

林奈微微睜大眼睛,追問道:“後來呢?”

“在我七歲那年,母親染疾,病入膏肓。幸運的是,我的父親歷盡千辛來到了法國,在母親彌留之際與她見了最後一面。母親去世後,我隨父親去了德國。而我再次回到法國時,已經是二十四年之後了。”施瓦茨老先生的表情凝聚著無限悵惘,頓了許久後,才補充說:“當我重回故土時,那座巴洛克風格的庭院早已被被拆除,我對母親的念想只能出現在回憶裏。”

林奈聽到這兒,對施瓦茨先生的固執己見更多了幾分體諒,也聯想到了自己的親身經歷。她望向不遠處的狄俄倪索斯雕像,幽幽說道:“我的童年也是支離破碎的。我跟隨父親長大,但父親因病早早離開了我。關於兒時的回憶,大致上我是記不清楚的。”她雙手扶椅,用指甲刮了椅子邊兩下,又說:“我總覺得腦海裏有過一些至深的鏡像,卻像是用濕抹布擦了鏡子的感覺......也許,是我潛意識不想把它們記在心裏吧。到了上大學時,我忽然記起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和父親有關,也和園林庭院設計有關,所以畢業後,我毅然決然選擇了設計師這門職業。”

施瓦茨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林小姐,你很幸運,能夠從事一份自己喜愛的工作。”

林奈略微放松神經,說:“也不知道這座庭院是否能讓您滿意。”

施瓦斯笑了笑說:“我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不可能時光倒流,也不可能將人與事物重現。但一個細心用心的設計師,肯定能在創造作品的過程中,帶給別人莫名的感動,這也是生活,生命的真正意義。”他緩緩站起身,向林奈做出握手的手勢,神情誠懇地說:“非常感謝你,林小姐。我沒想過,到了如今這個年紀,還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這份美好。”

林奈莫名感動,起身與老先生握手,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

施瓦茨老先生註視著她,又說道:“林小姐,現在的你和我們初相識時變得不太一樣。”

林奈抽回心神,緩聲說:“最近遇到了很多事。也不t知道自己的抉擇是錯是對。”

施瓦茨老先生意味深長道:“不要過度糾結對與錯。人生的真諦永遠不是這個。我們無法左右的事情有很多,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

西陽微落,白發老人拄著拐杖蹣跚離去,林奈一人立於精美嶄新的庭院正中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長。

今年她也要三十歲了。畢業以來,她在工作領域傾註了大量精力,而對於自己人格的完善,並沒有太多時間梳理。施瓦茨老先生的往事,以及自己創作的這座巴洛克風格庭院,因為某種機緣巧合聯系在一起,構成了她如今眼中世界的一部分,令她感覺格外神秘而奇妙。時至當下,她對於未來職場要走的路,也多了幾分堅定。

她又想起了謝笛楠。

那是關於她大學時期另一個悄悄許下的願望。

正當林奈遐思之際,手機鈴聲響起,正巧是謝笛楠打來了電話。

“小奈,我到維德酒店門口了。你在哪?”

“啊?你到了?在門口等我,不許進庭院來。”

“嗯?不許進來?怎麽回事?”

“叫你別進就別進,少廢話啦!”

“行行行,我在門口等你。”

林奈略微整理下情緒,快步向酒店大門走去。

是的,她希望這座庭院對於謝笛楠是神秘的,現在並不是讓他見到真面目的時機。

林奈匆忙趕到了酒店門口,謝笛楠正靠在大門邊抽煙。見她來了,他碾滅了煙,似笑非笑道:“神經兮兮的,還不讓我進去?”

“人家酒店還沒正式營業,你去不太合適。”林奈清了聲嗓子,並不去直視他。

謝笛楠斜她一眼,說:“我可是林大設計師的左膀右臂,怎麽,連瞄一眼的權利也沒有麽?”

林奈說不過他,也不想講真實想法告訴他,只得朝他肩膀敲了一肘,插科打諢道:“廢話這麽多?莫非是更年期提前了?”

兩人一邊向停車場方向走,謝笛楠瞄了她好幾眼,卻只是抿嘴笑,也不再多問其他。

“我今天...不能和蕾子見面。”林奈支支吾吾,聲音低得像只蚊子。

“噢。”

“你居然什麽都不追問?”

“問什麽,問你是不是做賊心虛?”

林奈狠狠瞪他一眼,又賞給他一肘。

謝笛楠求饒道:“好了好了,你繼續說。”

林奈說:“在去呂梁家裏前,我原本打算接受她的邀請,加入星空事務所。”

“現在呢?”

“現在?我想我沒有追隨呂梁的實力。無論是心智成熟度,還是個人能力。”她聳了聳肩,撇嘴補充說:“至少目前沒有。”

兩人在車前停下,同時靠在車門前聊天。謝笛楠先給林奈點燃了一支煙,語調變得格外正經:“蕾子一直很關心你。”

“我知道。”林奈擡了擡眉,深深吸了一口煙,再緩緩吐息,令自己的眼幕被煙霧彌漫。

謝笛楠給自己點了支煙,只是時不時瞄她一眼,並沒有跟話。

林奈嘆了口氣,自嘲道:“如果我徹底變成一個愛慕虛榮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蕾子還能不能認我這個朋友。”

“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謝笛楠似乎有所顧慮,還是如此補充道:“人一旦住進了城堡高墻,自然會與世外的海風隔絕。”

在外人眼裏,謝笛楠通常都是吊兒郎當、事不關己的樣子。但是關系到林奈的事情,他向來會多說兩句。

林奈自然明白這“多說兩句”的含金量。

“你呢?你也會拋棄我麽?”她明知故問。

謝笛楠斬釘截鐵回答:“我不會眼看著你往火坑裏跳的。”

林奈心裏暖暖的,抿嘴說:“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自己一些。”

謝笛楠說:“那可真不容易。”

林奈笑了笑,說:“有些人是天生充滿野心的,例如呂梁,還有前段時間在咖啡店打工的葛析蓉。她們生來就是別人眼中的贏家,可以為了勝利不顧一切。而我,只是被野心的假象蒙住了眼睛。”她望向天際,繼續自我剖析:“我想,我不需要以野心填滿自己,那並不是我追求的東西。”

謝笛楠說:“因為你還眷戀著溫柔。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蕾子的影響。”

“我和蕾子好像上輩子就是至親之人。但每次到了緊要時刻,我覺得她總是要推開我,逃離羈絆。”林奈拉長語調,並加重語氣說:“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謝笛楠略微搖了搖頭,說:“蕾子比我們更能應對獨處的環境,可不代表她不需要我們。”

林奈顰眉不語,等他繼續說。

“前幾天,蕾子跟我打電話,說她在三合裏院坐了一下午,想起了很多往事。這些往事不少都和你有關。 “謝笛楠與她對視一眼,接著說:”她說她很擔心一件事。你那麽上進,拼搏,是前途無量的庭院設計師。而她總是蜷縮在自己的小天地,守著心裏那片老舊的院落,停滯不前。她說她很害怕失去你。”

林奈苦笑:“我又何嘗不是害怕失去她呢?”

謝笛楠又說:“但在電話末尾,她跟我強調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別人並沒有權力幹涉。”

“小楠......”林奈凝望著謝笛楠,問:“人生真的像蕾子說的那樣,註定孤獨一人麽?”

“嗯?我想,大概是吧。”謝笛楠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有些渙散,以無法捉摸地情緒回答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