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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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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九)

【上海,冬】

還有一周便是農歷新年了,印刷廠的工人們陸續停工,商務印書館其他部門的工作便也開始懈怠——光景再難過,新年也是要來了。

人來人往的印書館門前的傳達室裏,坐著個穿了棉襖,昏昏欲睡的老人。他的困頓在看清一個姑娘走近時迅速消失,轉而變成了真誠的關心。

“於小姐,怎麽穿得這樣少?冬天了呀。”他將身子從窗口探出來問到。

“齊叔,我不冷的。”來人臉上神色淡淡的,掛著永恒的客套得體的微笑。

齊叔就這樣探著身子,一直張望著只穿了大衣、又裹了一條絲巾的於曼頤進門,最終止不住地嘆了一口氣。

距離那個秋天已經過去一年半了。

劉豐鹽的死轟動一時,但他不過一個外鄉人,住進於家大院的半年間橫行鄉裏,欺男霸女,鄉親們竟無一人為他說話。再加上丞相墳那日早上並無人路過,這暴斃一事便不了了之。

就此,這經手了於家三代人和劉豐鹽的大院便徹底荒廢了。家丁們將宅中財物一掃而空,徒留下一個空院子,最後來了一名鎮上政府裏的人,用鐵鎖和封條,將那大院徹底封死。

旁人都走了,可齊叔怎麽辦呢?他從17歲便住在這大院的門房裏,見證了於家三代人的興起與落寞,沒有妻兒,也沒有別的手藝。一籌莫展之際,鎮上來了個肩上掛公職的小郵差,將一封從上海寄來的信遞給了他,裏面還有一張火車票,和一張去郵局兌換的匯款單。

竟然是於小姐!

她的字如此好看,信中一句一行,措辭也如此穩妥。她說自己就職的商務印書館傳達室裏有一職空缺,若是齊叔不嫌棄,可以前往上海,她介紹他辦理手續。若是齊叔不願背井離鄉,那於曼頤也願按月匯款,供他養老餘生。

齊叔驚喜極了:老了老了,竟然能去上海務工了,還是如此體面的公司裏,如此閑適的崗位。那小郵差還與他介紹,這種機構幹滿若幹年便有養老金發放,甚至比那些兒孫滿堂卻得等著嗟來之食的鄉間老人更有尊嚴。

如此,齊叔立刻收拾鋪蓋出發了。

他從火車站下車,來接他的是蘇文,將他帶上黃包車,引他去商務印書館的大門口。於小姐站在門口等他——她瘦了,穩重了,安靜了,穿一條黑色的貼身修長旗袍,臉上掛著微笑等他。

這是齊叔頭一次見到如此有派頭的大企業,印刷廠裏機械轟鳴運轉,來往的員工都穿著長衫或長衫,若是女人便穿著旗袍、燙了頭。他謹慎地跟在於曼頤身後將入職的手續辦完,活了這麽大歲數,第一次有了些上進之心,上進的原因是不能給於小姐丟臉。

從這一日起,他便開始看著於曼頤上班,下班,出去吃飯,又回來。有時會有一個女人坐在小轎車上來接她與她的老師,那女人年齡約莫不到四十,眉眼之間一股英氣,齊叔覺得她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像誰。

在上海住久了,齊叔也逐漸學會了這裏老爺叔們的生活方式,開始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買茶,做西洋帽子,買收音機,甚至去廣場上跳舞。他認識了一些紹興的同鄉——上海紹興人不少的,有自己的同鄉會、常下的紹興館子、常去的紹興茶社。

他那日在同鄉會裏聽到有新來的人說——

“真是淒慘啊,那樣大的於家,那樣淒涼的敗落,以前多麽風光的一個三少爺,因為偷了人家晾在窗戶上的一條褥子,被人當街亂棍打死。”

齊叔沈穩地喝了一口茶,一言不語,但支起耳朵,這是他這一生最擅長的本領。他聽見另一人又補充道——

“你說他松手不就行了?就是不松。他一邊攥著不松手,一邊喊,這是劉老板承諾給他的……真是瘋了,誰不知道劉老板慘死丞相墳?據說是被姑娘墳的孤魂野鬼索命,將臉皮都撕下來了!”

“哎,你都來了這裏,要講科學,不要再說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

“這世上有許多東西,偏偏科學解釋不了,最終還得歸於你看不上的迷信。”

這話題到這裏就結束了,齊叔緩緩放下茶,舒出一口陳年濁氣。

總之,他就這樣在商務印書館做了一年多的新門房,除了偶爾打打盹,可謂盡心盡力,又因為總和員工們笑著打招呼,年中時候拿下一筆獎金,獎勵他老則老矣卻有精神氣。

他的笑容在看到於曼頤一早來上班時最為明顯,也在看到她下班時最為寬慰。齊叔唯一擔憂的,是於曼頤看起來太平靜,又太可靠。

她三餐不落的吃飯,睡眠也很充足,臉色從不青白憔悴。齊叔剛去上海的時候,她穿了個把月的黑色旗袍,而後便開始買新衣服,一件一件不停地買。她賺錢應當不少,除了商務印書館的薪水,還有月份牌和連環畫,商家們慕名上門,排隊都來不及。

那位中年女人來接她下班時,她還沒走到門口,臉上便會掛上微笑。她也時常給那女人買吃的,用的,絲巾和衣服,國外進口的新鮮玩意,她會把這些東西存在齊叔的傳達室裏,見她過來再取出來,哄得那女人的臉上也浮現欣慰和快樂。

於曼頤看起來情緒穩定,生活健康,無懈可擊,而齊叔為她身上沒有破綻的完美感到擔憂。

今天是1932年的1月28日,幾近新年。

齊叔近來一直在研究上海當地的春節蒸糕,今天終於研究出了成果。他在劈啪作響的爐子和沸騰的鍋水上放置小蒸桶,又灑下米粉,成功蒸出一塊蒸糕,切做半張撲克牌大小,上面點了紅棗。

他將這蒸糕切成三層,單獨拿出當中心的那一摞,用手帕包好了,等著給下班的於曼頤。很快,下班的員工們便開始成群結隊的向門口移動,齊叔抱著蒸糕站在門口,一眼從人群裏見著了和那個叫尤紅的舍友一同往前走的於曼頤。

他聽到尤紅說:“你晚上就不和我吃飯了嗎?”

“嗯,我和時雯姐約好了。”

“她都好久沒消息了,怎麽突然要見你?”

齊叔自認已經將於曼頤身邊的人都認全了,但霍時雯他並沒有聽過。於是他只是跑過去,將蒸糕遞到她眼前,邀功道:“於小姐,過年的蒸糕。”

蒸糕米香撲鼻,又熱著,讓於曼頤臉上露出一些真切的笑意。她道謝後將米糕接下,抱了一會兒覺得不妥,又拿給了尤紅。

“我怕路上走涼了。尤紅,不然你幫我拿回家吧,這樣抱著,手上也暖和。”她說。

“行,那我也謝謝齊叔。”

齊叔很滿足。

一老一少目送著於曼頤走出大門,又攔下一輛黃包車,便往租界的方向去了。齊叔忍不住嘆氣,讓他意外的是,尤紅也嘆了一口氣。

“尤紅小姐,”齊叔問,“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告訴我,我家於小姐,當真像她看上去一樣麽?”

然而尤紅只是搖搖頭,說:“齊叔,我說不上,我真的說不上。我覺得她看上去太好了,可人是不能這樣好的,人是得有縫隙的。我上一個瞧見這樣沒縫隙的,就是她要去見的那位霍時雯。”

“尤紅小姐,什麽叫縫隙?”

“我解釋不清,但人若是沒有縫隙,就會出大問題。”

*

霍時雯約見於曼頤是在一家很小的咖啡館裏,店極狹窄,總共不過三張桌子,提供些簡單但精致的菜品。老板養了條狗,滿店亂跑,見於曼頤進來便嗅了一番,熟悉她的氣味後便離開了。

霍時雯拿了本外文書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於曼頤都坐到她對面了,她才反應過來。

“時雯姐,”於曼頤放下皮包,朝她笑笑,“怎麽選一個離報館這樣遠的地方,你回家方便麽?”

霍時雯遲疑片刻,提醒道:“曼頤,我辭職很久了。我……我和你說過兩次了。”

於曼頤一楞,而後反應過來。

“對,提過的,”她自嘲一笑,“我最近記性不大好,總是心不在焉的,這回我一定記住了。”

霍時雯點了下頭,將書收回皮包。

兩人說了幾句近況,於曼頤的羅宋湯便端了上來。她吃東西很仔細,一口一口,每一口都咽得很認真。

霍時雯看了她一會兒,開口問:“過年,去哪裏?是不是去宋……”

她想說宋麒的姑媽,但又敏感地繞開了這個名字,轉而問道:“宋女士那裏?”

“時雯姐,你的記性也不大好,”於曼頤笑道,“我上次和你說了,姜老師決定去法國游學,她也去那邊旅居了。她想帶我走,我不願意……就這樣。”

“哦,對,我想起來了,”霍時雯點點頭,“那你要不要來我這兒?我搬了新家,一個人也很無趣。”

“可以嗎?我回去問問尤紅。我們兩個都去,行嗎?”

“好啊,那太好了。”

說完過年的事,兩個人就又沒有話可說了,於曼頤便又開始認真吃飯。她餘光見著霍時雯吃吃停停,還提醒道:“時雯姐,你吃得這麽慢,湯都涼了,對胃不好。”

“涼了我就不吃了。”

“你不能剩飯呀。”

“你怎麽管得這麽寬,”霍時雯被她逗笑,“像個封建大家長,連人家吃飯都要管。”

“我才不封建。”她否認道。

勺子與碗壁的輕撞聲裏,這頓飯終於吃到了尾聲。霍時雯示意服務生將餐具撤了,又將方才掛到身後的皮包拿出來。

她翻找皮包的樣子有些猶豫,但神情又很篤定。於曼頤覺出異常,也將自己的餐具撤走,目光落在她伸進皮包的那只胳膊上。

霍時雯翻了好長時間,終於拿出一個牛皮信封,裏面裝著一張硬硬的東西。她把信封從桌面上推過去,輕聲說道:

“搬家的時候,找到一些東西。我覺得……應該拿給你。”

於曼頤臉上還掛著得體的笑,在小咖啡廳昏暗的燈光裏伸手去拿。指間觸著牛皮信封一瞬,她肩上忽然傳來一陣酥麻,就像落了什麽東西上去。

她微笑著打開信封,又微笑著將裏面的那張洗印的硬卡抽了出來。她的眼神落在手中的黑白相片上,神色並沒有在一瞬間產生太大的變化。

只有霍時雯的聲音輕輕的陳述著:“那張合照……你們在於家那張合照,我洗出來了,一直忘了給你。我想你不願意見著旁人,就讓朋友幫忙,把別的地方都模糊了,又裁剪放大,只印了你和宋麒前後站著這部分……你是不是,沒有他的照片?”

於曼頤安安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

的確是她和宋麒……是17歲的她和21歲的宋麒。他們站在於家後院的淩霄花下,他站在她身後。那照片像是忽然在眼前動起來,一整朵淩霄花隨風而落,“啪嗒”一聲落在她肩頭。

於曼頤側過目光,想伸手去把肩上的落花拂開。然而就在她的手探過去的瞬間,另一只手覆上她肩膀,也來拿那泛紅的花朵。

然後照片定格,兩人指尖相觸。她記憶裏只有那一瞬的記憶,但照片是旁人拍的,樣子也是很客觀的。照片裏的宋麒穿一身黑色的學生服,五官俊朗,眉眼漆黑,沒有看鏡頭,也沒有看她的肩膀,而是看著她微微側過的臉。

於曼頤很安靜,霍時雯也很安靜。宋麒說得沒錯,霍時雯總是不動聲色地發揮一些至關重要的作用,可惜這個幫人記著她重要性的朋友,也已經不在了。

霍時雯看著於曼頤沒有破綻的神情裏,終於露出了一絲斷裂的縫隙。她的笑容逐漸消失,永遠微微彎著的眼睛也閉起。兩行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滴落在照片上,就像是那朵花落下去時一般,發出了“啪嗒”的聲音。

霍時雯慢慢將一張紙巾推了過去。

“騙子……”於曼頤閉著眼,輕聲對霍時雯控訴道,“說是會回來看我,又說他回來的時候我會有感覺。沒有的,姐姐,他根本沒有回來過,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過……”

她的眼淚越流越多,終於將那張完美的面具擊垮了。霍時雯看著於曼頤,心裏的第一反應是心疼,第二反應卻是松了一口氣。

哭出來是好事,她是得哭出來的。她若是一直像是剛才那個樣子,或許就不止是流流眼淚那麽簡單了。

服務生端了熱茶過來,看見於曼頤哭得厲害,有些不知所措。霍時雯朝他擺擺手,要了一塊熱毛巾。

於曼頤沒有推辭,把那熱毛巾展開,又覆到了臉上。她雙手蓋著臉,胳膊撐在桌面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她的聲音從毛巾下面傳出來,沈悶而帶著小孩似的鬧脾氣。

“姐姐,我真的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我知道。”霍時雯隔著毛巾摸了摸她的鼻梁。

“他就會騙我,他又在騙我,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那就不理他。”

於曼頤吸了下鼻子,終於把毛巾拿下來了,眼淚被吸幹凈,只剩下通紅的眼睛。她搬著椅子坐到霍時雯身側,抱住她手臂,把頭靠到她肩膀上。靠了一會兒覺得不夠,削瘦而柔軟的身體往過貼,都快要蛇精一樣纏上去。

“好啦,你。”霍時雯苦笑。

“我還是得繼續好好吃飯,去盡頭找他算賬。大騙子。”

“的確。”

“姐姐,你也得好好吃飯,你吃得太少了。”

霍時雯這回卻沒有接話。

兩個女孩又待了一會兒,霍時雯給她要了一杯熱紅酒,喝完便舒緩了神經。快過年了,上海一年也就冷這些時日。她們穿好了大衣,霍時雯又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

“我家就在附近,”她說,“你圍著叫黃包車回去,別凍感冒了。”

“那我把我的絲巾給你。”

“好。”

她們並肩走出快打烊的咖啡館。寒風襲來,霍時雯又轉頭提醒她:

“我之前在報社的朋友給我傳消息,最近可能會出事。你除了去商務印書館上班,平日就別出租界了,你們那公寓位置很好,你好好住著,也別搬家。”

於曼頤最近對新聞關註不多,茫然地點了下頭。她坐上一輛黃包車,與霍時雯揮手告別,而後便向她與尤紅所在的租界裏的公寓方向駛去。

這時候大概是九點半,回家路上又花了半小時。還好霍時雯將圍巾借給了她,於曼頤一路走回去,身體幾乎要被這寒夜和冷風浸透。

公寓外面還能看見許多亮燈,有人睡了,有人沒有。她急促地敲門,等尤紅給自己一開,便撲進了家裏的浴室,放了一缸熱水,把自己徹底沈進去。

十點半的時候,尤紅站在浴室外面問:“我要做一碗面,你吃不吃?”

“吃!”於曼頤迅速從浴缸裏爬起來說。

尤紅覺得於曼頤比下午分開的時候好了許多,這種感覺很微妙,好了就是好了。她用酒精爐燒了一鍋熱水,抓了兩把面條進去,又應於曼頤要求給她下了一個荷包蛋。

面條端上飯桌,是十一點。

於曼頤晚上根本沒吃飽,西餐就是西餐,花那麽多錢,只有一點點,只有缺乏食欲的霍時雯不覺得量少。她和尤紅一邊說話一邊吃面,聊起來之後會迎來的練習生畢業意向。

“我想去發行所。”於曼頤道。

“發行所?棋盤街的那家嗎?”

“嗯,聽說姜老師剛畢業的時候,就是去的棋盤街。不光能畫畫,還能直接見客戶,談合作,見大世面。”

“行倒是行,可是……那你是不是就要搬走了?棋盤街離我們這比總廠可遠多了。”

“或許吧,但也未必。時雯姐和我說,最近盡量不要搬家……”

“為什麽?”

“因為可能會出事。”

“出什麽事?”

“出……”於曼頤哪裏知道?她被問得遲疑片刻,還沒來得及將後半句話說完,窗戶外面,忽然傳來了一片密集的槍響聲。

這槍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如此嘹亮,震掉了於曼頤手裏的筷子,也嚇得尤紅打翻了手邊的玻璃杯。兩個人對視一眼,急忙起身,站到窗旁向外張望。

寂靜而漆黑的夜色裏,上海閘北方向,如同暴雨將至的雷閃一般,泛出一道道淩厲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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