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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於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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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於家(三)

這還是於曼頤頭一次夜裏來鎮上,放在以前,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她會大半夜的,和她三媽一道,去醫院。

每一個詞之間聽起來都不該有聯系。

說是醫院,也不過是個診所的規模,也就前些年才開到鎮上,裏面工作的人穿衣打扮和藥房醫館裏的先生都不同。

於曼頤看見幾個穿了白色衣服的女孩子進到了病房裏,她們被稱為護士。她盯著她們的背影看了看,心想,若是早點知道女人能做護士,學護士也無不可。

那盞燈被三媽砸得爆裂開,碎片飛了滿屋子,也把她的手和臉刮得鮮血淋漓。於老爺氣急,讓她和娘家人,包括自己的老公,全都滾出去。

滾到一半他又叫於曼頤跟上,可見於家實在是沒人了。他讓馬車帶他們去鎮上的診所把傷治好,別傳出去是他們於家打人,他們於家的名聲多少還是要比游家強一些的。

診所裏有一股淡淡的酒精味,護士們推著架子走來走去,光也很暗淡。於曼頤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去蹭左手的指節,盡量不去聽病房裏的爭吵,盡管那些爭吵一句不落的進她耳朵。

“你們都是蝗蟲,是殺千刀的臭蟲!”咒罵聲裏夾一會兒哭,又繼續,“我沒受過沈家一丁點好處,都是我在給沈家好處!你們別再來和我套近乎,我血已經幹了,我的血已經幹了!”

“請不要動,”護士的聲音,“鑷子夾不住碎片了。”

“映梅,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也攔不住啊,”她的哥嫂語氣也很委屈,“你自己沒有孩子,不懂這種護著孩子的難處……”

“我沒孩子不賴我!賴他!”三媽被捅了一下似的大叫,於曼頤聽到了三叔的嘆氣和嘟囔。

“誰沒有難處?你們都有難處,為什麽沒人想我的難處?從來沒人可憐我,可我才是最可憐的!”

“曼頤才是最可憐,”可能是被她刺激了,三叔竟然說人話了,“由著你一手安排婚事,現在好了,年齡也大了,又被你娘家退了婚。十八歲……十八歲還怎麽說親?人家都是十三四就定好的婚事,哪還有好人家空著位置等她?”

於曼頤到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場鬧劇原來是和自己有關系的。若是這事發生在一年前,她一定會哭天搶地,覺得天塌了。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不知道,她平靜得像是城外無風無浪時的運河。

若當真說她的情緒有幾分波動,那也是因為眼下忽然聚過來的幾個小護士,而不是表哥退婚這事本身。或許是因為她所坐的位置並不正對著三媽的病房,她們把她當成了別的病人的陪同。

她們站在病房門外配藥,在小推車旁圍城一圈,於曼頤聽見她們壓著嗓門說:

“來前太亂,這到底是游家還是於家?”

“於家,是於家,”有人肯定道,“剛才換藥的妹妹和我說了,是於家那位三少奶奶,把自己過繼的女兒說給了自己娘家。於老爺因此資助她那位遠方侄子出國讀書,可他竟然退婚了。”

“退婚了?”

“是了,於老爺可是咱們這兒出了名的摳門。那男的花了人家的錢留洋,又不回來娶於家小姐,於老爺一定會遷怒三少奶奶,她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

“會遷怒於小姐麽?”

“於小姐又沒做錯什麽。”

“他們就是這樣有毛病。游小姐被退了兩次婚,哪次是自己做錯了?他們就要遷怒游小姐,誰知道於家人會不會也這樣。”

“即便自家不遷怒,女人被退了婚,還能活啊?後半輩子都毀掉了,只要沒過門,人人都戳你脊梁骨。縱然嫁出去,夫家也會覺得吃了虧,變著法的拿這事作踐你。”

於曼頤手上一使力,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指甲嵌在肉裏,把關節抓破了,見了血。

那幾個小護士哀嘆一陣,繼續說:

“這些年好多被退婚的,都是這些留洋的學生退的。縱然沒留洋,去北平上海讀些什麽勞什子書,回來就高貴起來了。拿著一紙文憑,滿口先進思想,說以前的親事是包辦婚姻,做不得數……”

“我們在醫院裏見些世面,還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屁話,”一個年長的冷笑,“倒是可憐那些被退婚的姑娘,做錯什麽了?踏踏實實等著定親的丈夫回來娶她,盡孝父母,伺候公婆,什麽都沒做,就成了封建產物……”

“姐姐,那那些被退婚的‘封建產物’,”開口的女孩子問,“她們被退婚了,去做什麽了?”

“要是娘家沒權勢的話,被退婚了就很難嫁出去了,嫁也嫁不到什麽好人家,”年長的道,“你看游小姐,那不就是一次不如一次?”

“別總提游小姐了,”一個人提醒,“總有人說游家鬧鬼,你老提她,我心裏慌……”

看來大家都很害怕封建產物,這番談話因為游小姐的出現迅速結束。於曼頤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把配好的藥送進病房,垂下眼,看見指節上被自己弄破的傷口迅速結痂,結出一條細細的紅痕。

三媽仍在哭喊,像是要把自己大半輩子的委屈全都哭出來。於曼頤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隨著她的尖叫在不受控制地跳動,她感到很深的頭痛。

一些恐懼後知後覺地席卷而來。表哥自己恐怕都沒想到,他一封出於彰顯先進與捍衛自由的信件,讓他故鄉的兩個女人的天,接連有了塌陷的跡象。



於曼頤對天塌下來的擔憂延續了幾日,於沈氏的傷勢也在診所耽擱了幾日。她這幾日對娘家人非打即罵,東西扔得房間裏全都是,整個診所都聽聞了她的冤屈,於老爺最在乎的名聲也被糟蹋得一點不剩。

鬧到了第五天,去送換洗衣服的下人把三媽的話從診所帶回來:

叫於曼頤去她房裏,把那些給表哥買了還沒用得上的布料都去店裏退了。她的嫁妝今後只留給自己,誰也別想再動她半分。

二媽和二叔向來獨善其身,對三房的這場鬧劇也只是旁觀,並不參與。三叔看起來很頭痛,也很丟人,好幾日躲著不回家,只怕於老爺找他的麻煩。一時之間,於曼頤竟然成了這個家裏最頂用的人了。

她嘆了口氣,只能去三媽房裏把那些東西收起來,坐著家裏的馬車去布店退貨。

她覺得這事很尷尬,布店的老板娘好像也沒比她好到哪去。短短五天,十裏八鄉恐怕都聽聞了於曼頤被她表哥退婚的事,看她的眼神全帶上憐憫。

老板娘把退回來的貨一件件整理好,大概是感覺自己死了老公和於曼頤被退婚這兩件事有一些共性,她對她的態度還比之前親近一點,也不把她當大戶人家的小姐了。

“退了也好,”她語氣帶了一點公平公正,“這種留洋的學生,心思是藏不住的。提前就退了,總比嫁過去再和離要好。離了婚,那就更找不著人家了,到時候再拖個孩子……嘖嘖嘖。你放心,你娘家有錢,再說一個,也不會太差的。”

於曼頤擡頭看看老板娘,她正抱著胳膊倚在櫃臺上嗑瓜子,操心的樣子比她三叔看起來還多幾分真情。她之前也只和游小姐談過心事,她發現和不同年齡段的女人談心的感覺也很不同。

例如這位死過老公的布店老板娘,就和正值芳齡的小姐們有很大差別。她嘬了下嘴,把瓜子皮“噗”一口吐到櫃臺後面,用腳尖把皮和灰塵聚攏。

“可我聽護士們說,”於曼頤低著頭說,“被退過婚以後再說,就一個不如一個了。我表哥雖說也沒有多好……”

她回憶了一下自己和表哥為數不多的接觸。

“起碼長得還好。他們要是再說一個,我見都沒見過,我……”

“沒見過才是正常的,”老板娘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搓了幾下,搓掉了紅皮,攢出一把一道往嘴裏扔,然後口齒不清道,“我們嫁人前都沒見過,高矮胖瘦一並不知。不過家裏幾口人、幾畝地,爹娘倒是很在意。”

“都不知道高矮胖瘦,”於曼頤擰著裙子不甘心,“怎麽嫁啊?嫁過去不喜歡,怎麽處啊?”

“硬著頭皮處唄,”老板娘說,“反正到時候一關燈,那個玩意行就行,你也看不……”

於曼頤茫然地擡頭看向她,老板娘迅速“呸”掉口中的紅皮,雙唇緊閉。兩個女人對視了一會兒,老板娘道:“你三媽連這都不和你說?”

“說什麽?”

“沒什麽,”她迅速改口,“於小姐,你別憂心了。人這輩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能找出活法,你看我,是不是?”

於曼頤點點頭,從桌子上把她退回來的錢放進衣服,便打算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回頭問:“那個玩意是……”

“走!走!”老板娘驟然動手轟她,“半大姑娘不懂人事,走!”

不懂人事的半大姑娘於曼頤只能坐著馬車從布店回於家,思考了一路那個玩意是什麽玩意,想到最後也一無所獲。且直覺告訴她,雖然老板娘質問她三媽沒和她說,但她最好不要向三媽咨詢這個東西。

不過老板娘有一句話倒是很啟發於曼頤:人這輩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雖然被退婚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很傷害到於曼頤,但如果因為嫁不成表哥,於家就隨便把她說給別人,那她就要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擔憂起來了。

不說別的,就說那張畢業文憑。她起初是想,表哥作為一個受過洋派教育的人,應當不會對她學畫、甚至工作有太多抵觸。況且他這樣的留洋學生,很難屈居小地方,不一定哪天就會動了去北平上海的心思——

但如果是另外一個沒受過教育的男人來做她的丈夫,命運就變得十分難以預測。以於曼頤對附近幾位鄉紳情況的了解,於老爺心思一動,把她說給游家那幾位小少爺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真是……苦惱,十分苦惱。

於家這幾日可謂是人丁零落。二叔一家為了避開這場鬧劇去寺裏找他已經出家的大哥了,三媽在診所,三叔則不知下落,據下人傳聞是去了煙花柳巷逃避現實。

一時間,偌大的宅子裏只有於曼頤和於老爺進進出出。與之一同的,則是宅子外愈演愈烈的傳聞——

人人都說,於家的乘龍快婿在國外找了個金發碧眼的女朋友,談起了自由戀愛,看不上他於家的二小姐了,連帶著也看不上於家了。

然而於家在當地也是好幾代的地主了,那女婿即便留過洋,總歸也只是個學生,怎麽會傲得看不上於家呢?那事情就有的說了,看來這於家實際上並沒有表面上的光鮮,無法單憑家業叫女婿舍棄國外教職。再加上當地商會也有傳言,於老爺近來出手不比前些年闊綽,應當是去年幾次生意場上失策,如今捏在手裏的,只剩下那些田地了。

風言風語傳遍了大街小巷,再加上於曼頤被退婚這件板上釘釘的真事摻雜其中,就更加難辨別真假。

於家的下人們不敢談論這件事,於是靜悄悄的大院裏,就只有於曼頤下樓時木樓梯踩出的“吱呀”聲,一天響過一天,仿佛這房子也一天脆弱過一天。

於曼頤到後來都沒想明白,為什麽人面對不同的事,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應對。例如當她意識到於家賬簿上的虧空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問一問於老爺,自己所學的這點技藝能否派上用場,給於家減輕哪怕一丁點的負擔。正如她那日在上海所想:她是於家養大的女兒,於家供她吃穿用度十八年,她對他們終歸沒有積攢下太過深沈的恨意。

然而她的想法竟是如此的空中樓閣,游小姐死前看清的,才是事情的真相——

這個世界上許多事,是商量不來的,只有徹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來的。

她在墳前的時候說她能懂,那只是她以為自己懂。

當她看到流連勾欄多日的三叔,帶著那個替北方財主說親的媒婆走進於家大門的時候,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明白——

這道迎親的嗩吶被游小姐用命吹成了送葬,眼下,終於在大勢已去的於家,又找到氣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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