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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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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上海(四)

於曼頤近來地主血統覺醒,每件事做完了先清點身上的錢。

她早上買報被找了零錢,錢袋霎時沈了一大截。拋去剛給出去的九元學費,又拿出一枚還給宋麒做路費,剩下的錢和宋麒那張欠條一起,擠在棉絮的間隙裏。靠著這些防止撞擊聲的棉絮,她這錢袋鼓鼓囊囊,有如豐收時節的糧倉。

那枚還給宋麒的大洋落在兩人之間,他半天才接過去。於曼頤翻轉了手的朝向,將大洋扣在他手心裏,而後迅速抽離。

“和我算得夠清楚。”宋麒說。

“好多東西也還不上了,”於曼頤說,她心裏的宋麒終歸還是一個報紙剛剛盈利的學生,“也只能還給你錢了,這錢還是你發給我的薪水。”

“你又不白拿,”宋麒說,“你不做了,我還得另找畫插畫的。”

她也不是不做了,她是做不成了。兩個人都沒把話說破,可氣氛騙不了人,很快便陷入了沈默。

於曼頤收回視線,將自己錢袋口的繩索系緊,又聽見宋麒故作調侃道:“不過你膽子也夠大的,人生地不熟,頭一次來上海,就跑到那麽遠的街上買報紙。”

於曼頤腦海裏忽然閃過小芝說話的口氣,便學著說到:“那有什麽遠的,更遠的地方我也敢自己去。”

“這麽厲害?”宋麒說,“那好了,黃浦江就在那邊,你也自己去觀賞,省得嫌我跟著累贅。”

於曼頤這一張《申報》買得自己信心大增,方才在經理那也是揚眉吐氣。宋麒讓她自己去,她扭頭就走,腦海裏再度出現小芝那聲極具感染力的吶喊。

“有什麽了不起!”她也這樣說。

她走得大步流星,宋麒開始還抱著手臂看她什麽時候回頭,沒想到她真就一股腦走去了路口。街的盡頭車水馬龍,電車鐺鐺響,人群湧動,下一秒就要把她人淹沒。宋麒神色一動,手放下,控制不住地擡高聲音:

“於曼頤。”

“哎!”

好在是他步子大,追了幾步就跟上,一把攥住差點就消失的於曼頤的胳膊,把她拉回自己身旁。兩個人一高一矮地對峙,宋麒看著她的神情,倒是被氣笑。

“你得意什麽?”他說,“賭我會追上來?”

“你確實追了上來。”於曼頤說。

“我當然會追上來,”宋麒松開她手腕,在這一刻意識到他實在無能,不但控制不住於曼頤,還反被於曼頤控制,“我把你從紹興帶出來,自然得好好送回去,弄丟了可怎麽交代。”

這話題很難繞開,說了沒幾句就又被提及。宋麒看見於曼頤側過臉——他們剛才從吉安路鉆出來,已經進了車水馬龍的主幹道。從梧桐樹到街旁的商鋪,流光溢彩,全落進她黑而明亮的瞳孔,就像是烙了進去。

她眼睛裏落著那些景象,忽然言不由衷地開口道:“是,當然是要回紹興的。說實話,你們上海,也只是……只是看起來好。街上人這麽多,大家脾氣又差,東西又那麽貴,我根本……我根本住不起,也生活不起。”

宋麒沒有反駁,也沒有順著她的話說,只是看著於曼頤。

“我要好好上函授的課程,經理說,他們郵寄的講義都是老師親手寫的,批覆的作業也有老師修改,”於曼頤說,“陸越亭有那麽大的名氣,等小郵差給我把文憑也送過來,我或許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了。今日那份報道我的《申報》上,有好多招聘的廣告,還有姜校長的那所學校,在招聘助教。我喜歡姜校長,可惜她不給我的學費打折,也沒有名氣。”

她一步一步,都走得這樣實際而腳踏實地,就像他們去江邊的這條道路,沒有搭乘黃包車或電車,只是由宋麒帶著,一步步地走過去。然而宋麒能做的,也只是陪她走這一段路而已,連他也不知道,她最終的目的地是哪裏。

他們終於走到江邊了。

那是一條很寬闊的馬路,比紹興的所有路都寬,也比於曼頤方才在吉安路所見的那條寬。馬路正中有一條細長的管制區,停滿了她在於家門外見到的那種汽車,都是黑色的方盒。

沿江的人行道上擺了許多用木柵欄圍起的鮮花,兩旁是行人與等客的黃包車。繩索之外是碼頭,細長的木板伸出去,外面停靠了中等大小的船只。更遠的地方,是更大的碼頭,停靠了巨大高聳的郵輪,像是從海裏浮起的鋼鐵巨獸。

而在馬路這一邊,也就是於曼頤和宋麒行走的這一邊,是由大理石和羅馬立柱組成的沿江建築群。

和吉安路的繁華相比,這地方並不親切,這地方只有錢的氣味,沒有人的氣味。於曼頤並沒有十分被江邊的景象觸動,如果她終有一天再次來到上海,也是為了吉安路,而非黃浦江。

但和宋麒站在江邊吹風仍是很舒服的。她用沿岸的繩索撐著自己的身體,隔著滔滔江水,向空無一物的對岸望去。她的身後人來人往,沒有人在乎她,也沒有人在乎宋麒,這讓於曼頤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宋麒,”她在江風中開口,“我覺得,我的記憶,好像出了問題。”

“什麽?”宋麒看著江面,他也在想事情。

“我真的只是,去年在地窖裏見過你,又在這個夏天,和你上了三個月的掃盲班嗎?我怎麽覺得,我已經和你認識好久了……我們真的只認識了這麽短的日子嗎?”

宋麒被她提醒,轉過身,用繩索攔住自己的後背。他抱著手臂回憶,也覺得有些意外。

“我好像也是剛剛才意識到,只有這麽短。”

有電車沿著江,從他們身後開了過去,發出了“鐺鐺”的聲響。戴著遮陽帽的外國女士從他們身後走過,帶來一陣撲鼻的香水氣息,又被江風吹散了。

“等掃盲課結束,你就要回上海了。你回上海,就繼續上學嗎?”

“嗯,上學,”宋麒說,“還有一些自己的事要做。”

“蠻好的,”於曼頤說,“我也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了,我也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

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是很開心的,但於曼頤說完了,又有些難過。她隱約意識到這難過是從何而來,但她還沒有面對的勇氣。她所能做的,只是在江風中側過頭,將視線聚焦在一群剛剛下了船,在碼頭上打鬧的學生身上。

“我們學校的,”宋麒看了一眼,忽然開口,“從對岸郊游回來吧。”

於曼頤低低的“嗯”了一聲,仍然固執地看著那些學生。隨著他們的走近,她聽到他們在調侃其中一位男生的戀情。有人將他藏在懷裏的一封情信搶出來,調侃一般,高聲地朗誦出聲。

他念: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學生們哄堂大笑,有人喊道:“為什麽要騙人家這詩是你寫的?作者是那麽有名的詩人,我要向學妹揭發你!”

那被調侃的學生漲紅了臉,去爭奪對方手中的信件。然而他的同學,仍然高舉著那封情信,不依不饒地念: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於曼頤在學生們年輕的笑聲裏流了會兒眼淚,但也就只是流了一會兒,江風就幫她把眼淚擦幹了。她算不上非常明白自己流淚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該為什麽高興。

她在嫁人之外,終於找到了一件自己要做,而且能做成的事了。

——【上卷  要嫁人】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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