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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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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八)

時候太晚,天都黑了,這不是一個適合相見的時候。然而宋麒拿著那份報紙執著地在樓下比劃,最終向地窖的方向指了指,也讓於曼頤明白了他的暗示。

她猜不透宋麒今晚如此執著的原因,也對他下午出門所做的事缺乏頭緒。然而她關窗的時候他已經往地窖的方向走,但凡於曼頤不去,他恐怕就會在那裏一直等,這人做事真是全憑自己性子來,叫別人不聽他的也不得不聽。於曼頤只好再一次被迫鬼鬼祟祟地往地窖去了。

她一路走過去,越想越覺得自己被宋麒誘惑了。他似乎很懂得怎麽勾起人的好奇心,而於曼頤也很不爭氣地在每一次感到好奇。她怎麽想這事都是宋麒主動的,從他頭一次把她從田埂上拖下去就是他主動的,發展到後面又總像她上趕著。再加上剛才她在夢裏和他見了一面,人去見夢裏的人,心態總是無法很平靜的。

因此於曼頤走到地窖的時候,已經要被心裏發酵的自尊氣死了。

幾天沒見,這人行徑恰似公鳥壘窩,已經把地窖布置得更完全了,桌椅燭臺應有盡有,像是他自己有時候也會跑下來辦工。於曼頤沒什麽好氣地順著梯子跳下去,只見宋麒頭也不擡,專心致志伏在桌上寫作,手邊放著那份他剛才在揮舞的報紙。

到底誰給評評理,他搞得又像是她主動來找他了。

於曼頤抱著手臂不往過走,偏要等他主動擡頭。而宋麒把手頭兩行字寫完才擡頭看她,兩個人目光一對,於曼頤立刻質問道:“你叫我來幹什麽?”

女孩子十七八歲長得真快啊,她好像又高了。去年她站在地窖裏還是小小一個,今年頭頂都快頂到那個宋麒須得微微彎腰的地窖頂了。她抱著手臂站在那兒,一身年輕女孩兒剛蘇醒過來的別扭和驕傲。

然而正如先前所說,宋麒家中並無姐妹,對這個年齡段女孩的認識也很有限。他叫於曼頤過來自然是有好消息的,卻被這從他視角而言沒什麽來由的質問嗆得莫名,嗆出了一丁點藏了很久的少爺脾氣。

“你態度好些,我再告訴你。”他說,順手已經合上的鋼筆筆帽擰開,又低頭開始寫東西了。

上次他用這種微微拖長的音調是說她補服成精,也有可能這才是他本來的脾性,只是成長中受了不少道德教化,才教出一點額外的耐心。且宋麒的耐心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於曼頤哭的時候就源源不盡,反之則稀薄有限。

可惜此時的於曼頤還沒找到日後馴化宋麒這副脾氣的訣竅,人的本能就是針尖對麥芒。她又和他頂了幾句也沒占上風,最終賭氣似的說了句“你不說就算了”,便轉過身子,雙手握住木梯,準備回房間繼續被打斷的睡眠,雖然睡不睡得著就不一定了。

然而她剛撐住地窖門準備推開,卻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滅燈的“噗”,而後便是急促的腳步聲。於曼頤身子一僵,迅速分辨出腳步聲並非只來自身後的宋麒——地窖外面,也有人越走越近。

她人在梯子上來不及下去,腰間一輕,居然是被宋麒單手卡著腰抱下來,然後被他挾在懷裏躲進梯後的墻角。

下一瞬,頭頂的木門傳來一聲年久失修的“嘎吱”,地窖裏透進了一丁點稀薄的月色。於曼頤這時候才看出宋麒這套桌椅位置布置得高明——沒有光的時候,只有人把身子探進來才能看見,不探進來就是視線死角。她屏息凝神祈禱這位巡邏的門房別當真進來,否則被發現的,絕不只是那套桌椅。

萬幸的是,那木門只是開了個縫隙,片刻之後便被合上,伴隨著一聲睡意朦朧的嘟囔:“明日找只野貓來捉老鼠吧。”

很是熟悉的劇情,直到腳步聲消失,藏起來的兩只“老鼠”才陸續松下氣來。於曼頤幾乎都疑惑起這位門房到底是如何在於家吃了二十多年空餉——她頭一次出去放風箏,他沒看見;她要將宋麒帶回來,他被騙去茅房滅了半宿蟲;他倆在地窖裏第一次折騰出噪音,他路過又不聽。更別提宋麒順著假山爬墻離開他一無所知,這次打開地窖門又將他倆當成老鼠……

宋麒也在於曼頤身後用氣聲在笑,聲音就響在她耳側,讓她半邊身子都變得僵麻。他人站在她背後,胳膊從她腰側攬到身前,幾乎將她整個人罩在懷裏。於曼頤到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緊攥著他的小臂,而兩人的體溫隔著各自的衣服交換。她在一片黑暗裏閉上眼,讓目之所及的黑暗更黑暗。而宋麒笑完了,聲音從黑暗之外傳來:

“你們於家的人,工作都好盡責。”

她攥著他小臂的手忽然使了力,用指甲掐了他一把。力氣算不上大,但足以讓宋麒抽了口氣。繃著身體的人從她變成了他,宋麒像是反應了過來,把錮在她腰間的胳膊收了回去。於曼頤從他身體為了她彎出的空間裏逃出來,回過頭的同時與他拉開距離。黑暗讓他們只能靠溫度判斷彼此的距離,她安靜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你到底要和我說什麽?”

她說話的時候才發現宋麒已經不在她身邊了,他不是老鼠,他是沒有聲音的貓和靜悄悄的鳥。他的聲音是從地窖另一側響起來的,伴隨著燭火被點亮的“噗”一聲。於曼頤在緩緩燃起來的火光裏看到了宋麒落到墻壁上的影子,影子裏的手裏是一張展開了的報紙。她終於反應過來,宋麒從在窗戶底下叫她開始,手邊就一直拿著這張報紙。

“於二小姐。”

她脾氣大的時候他就不叫她於曼頤了,叫她於二小姐,這稱呼是自今天開始的,帶了一些調侃和故意。於曼頤不想再和宋麒拌嘴,只是走過去借著燭火細看他手上的報紙,看清楚的一瞬,神色便有些變了。

他抖了一下,報紙“嘩啦”一聲,又翻開一版,於曼頤嘴角眉梢都有了驚喜。她伸手去搶報紙,結果他又舉到遠處不給她,另一只手繞到於曼頤脖頸後握著。

“你剛才好兇,”宋麒說,“我為了買報紙去鎮上跑了個來回,天黑了才回於家,就換來你這個態度。”

“我沒兇你。”於曼頤被他捏著後脖頸,想掙紮又怕鬧出太大動靜,以至於只能任他握著。她折騰了半晌還是沒搶回報紙,長籲一口氣,幹脆擡起手指道:“還有一棵海棠樹,你也印上去了麽?”

“這一版。”宋麒說,拿著報紙的手一抖,又抖開兩頁,果然是於曼頤口中那棵海棠樹。這還是宋麒的報紙第一次有這樣像模像樣的插圖,這也是於曼頤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畫被鉛印在報紙上,而不是紙片上的潦草一畫。她借著燭火上下觀察一番那頁的排版,忽然不急著搶報紙了,而是將視線轉向宋麒——微弱的火光照亮於曼頤的臉,眼角眉梢,全是新奇和有所成就的笑意。

宋麒晃神,握著於曼頤後頸的手微微松開,任她彈射似的靠近自己,終於將那報紙奪到手裏。她將報紙來來回回地翻了三遍,舉起來看過又鋪到桌面上。她用手指去摩挲紙面,油墨牢固地被印制在紙面上,她的插畫和齊頌的小說一樣墨跡清晰。

“真的是我畫的插圖!”於曼頤說,“我畫的東西被印到報紙上了!”

她將報紙從桌面上舉起,比畫紙略大的一版,遮住了她半個身子。她終於不再是白白領了一筆薪水,而是為了所得付出的勞動。於曼頤覺得自己離方千所說的那句“安身立命的法子”走近了一步,雖然只有很小的一步。她又這麽舉著換了個角度盡情欣賞了一會兒,終於被宋麒將報紙從眼前拿開,好氣而好笑地詢問:“要在地窖看多久?這報紙就是給你買的,你拿回房間看也行。”

他把報紙疊了兩折遞還給她,將桌上的蠟燭滅了,光換成手裏的油燈。於曼頤跟在他身後,見他將地窖門舉開一道縫,四下環顧一番,確定無人之後爬出,又伸手將還在地窖裏的於曼頤拉出來。於曼頤覺得他倆此刻倒確實有些像兩只團體行動的地鼠,爬出洞穴前還要觀察環境是否安全。

於家盡職盡責的門房保佑,他們十分安全,寂靜的院子裏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報紙被衣服摩擦的動靜。又跟著宋麒走了幾步,於曼頤忽然伸手將他衣服後襟扯住。

油燈一晃,宋麒停下腳步。他回過頭,於曼頤已經和剛下地窖時完全不同了,靠他靠得極近,眼睛也亮亮的,就像是與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隔閡。

月亮和油燈都是光源,於曼頤在這些光裏幹凈溫柔又漂亮。她微微踮起腳,壓低聲音問宋麒:“你能不能陪我去祠堂?”

“什麽?”宋麒垂了下手腕,油燈微微晃了下。於曼頤今晚是真的很高興,他認識她這些日子,第一次見到她這樣。

“我想把報紙燒給我父母,白天太顯眼了,”於曼頤摸了下藏在胸口衣服裏的報紙,想了一會兒,繼續和宋麒說,“還有你,我想要他們看看你。我和他們求過的願都靈了,我讓他們認下你,以後就也能像保佑我一樣,保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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