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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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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見聞(五)

於曼頤頭一天上課,顏料都沒拿到手裏,全都訂好了存在畫室附近的鋪子,唯一和掃盲課本一同放入袋子的是自己熬夜縫的袖套和畫筆。算術課結束後她匆匆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宋麒拿著備課案到她身邊站了一下,沒說什麽又離開了。

小郵差拖著下巴看於曼頤,詢問道:“於小姐,你不上下午的課了嗎?”

於曼頤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將實話與他全盤托出。她去畫室這事只有宋麒幾個學生知道,他們是決不會向於家透露的,但對別人她並無相同程度的信任。她對小郵差說:“識字課學的東西我都學過,以後下午都不上了。”

“你同游小姐說過了嗎?”小郵差問。

於曼頤同樣搖頭。畫室畢竟在城東,於曼頤又不能使於家的馬車,再耽擱就要遲到了。她沒有再對小郵差多解釋,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學堂,向門外的廣闊天地奔去。

夏令時,蟬鳴聒噪,紹興的鄉村水道縱橫。於曼頤沿著河岸小跑著行走,後背上很快滲出一些薄汗,將薄的學生服都浸得潮濕。她記得前幾日來這裏,河岸上的苦楝樹還沒有開花,而今天,樹冠間已經開滿了白或紫的花瓣,和綠葉一同籠在河面上,花葉遮天蔽日,細碎的花瓣又被風吹落到河面上,也落到於曼頤的衣服和頭發上。

路程終歸還是有些遙遠,於曼頤趕到畫室的時候,蘇老師已經開課了。坐在下面的學生比掃盲班裏報名學英語的還要多幾名,正由蘇文挨個點名。點到於曼頤時,她剛剛從後門走進來,因為過拱橋時跑得太用力而有些喘不勻氣。她先前和蘇文說過,自己來上課這事家裏未必願意,所以她也想瞞著家裏,若是有什麽公開姓名的場合,請蘇老師務必幫她遮掩過去。而蘇文也一向是個懂體諒的人,他在點名的這一刻遲疑了一瞬,而後將點名冊舉起,說道:“最後一位,於小姐,可否到了?”

畫室裏安靜了片刻,而後,一只手從教室後排高高舉起。

“到了。”坐定的於曼頤剛剛支起畫板。她看著站在畫室前方的蘇文,額上還有因為奔跑而滲出的細汗。她勻了一口氣,再次重覆道:“於小姐,到了。”



於曼頤變得好忙碌,比去年把宋麒藏進地窖那些天還忙碌。

她上午先要去學堂聽一節不好懂的英文和一節更不好懂的算數,中午在路上邊走邊吃掉一塊芝麻燒餅,趕在蘇老師點名前坐進畫室。等她從畫室跑回下了課的學堂,能和在備課室的宋麒他們坐一會兒,也騰出空來完成報紙的插畫。這一切在於家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發生,這讓於曼頤在僥幸之餘感到了驚訝。她再次意識到,於家看似森嚴的規矩裏面留下諸多縫隙。這規矩叫人“不許”“不能”“不可”,但它只管束守規矩的人,也只懲罰守規矩的人。若是當真有一個不守規矩的人借著那些縫隙開始“許”“能”“可”,它又發現不了,奈何不得。於曼頤忽然明白了:原來規矩是為了管守規矩的人,規矩是狗屁。

不守規矩的人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於曼頤開始逃掉識字課去畫室的第七天,終於被提前趕到學堂的游小姐抓了個正著。

兩個姑娘站在學堂門口大眼瞪小眼,旁邊是端著一碗陽春面路過的小郵差。送游小姐來的車夫好奇地伸頭看了看學堂裏的景象,而後就走了,只留下游小姐伸手攥住於曼頤的手腕,一副要她說個清楚的架勢。游小姐一生氣,白皙的臉上那道淺色的胎記就變深了,那也是她第一次被退婚的理由。

“游姐姐,”於曼頤好不容易趕著一日宋麒早下課不必遲到,沒想到被人堵在了學堂口,“我最近下午都有些事,你……”

“最近?”游小姐反問,“那過些日子,就回來了麽?”

於曼頤理虧地閉上嘴。

“於小姐,”游小姐語氣頓了頓,都有些傷心了,“我還當我終於有了個能說話的朋友,你說不見就不見了,我問小郵差,他也不知道你去向。這掃盲課的老師學生,我除了你沒有一個熟悉的,你……”

她頹然松了手。

“你要是以後都不來了,我對這讀書寫字的興趣也有限。終日靜悄悄來了又靜悄悄走,和在游家也沒什麽不同……”

“游姐姐,游姐姐。”於曼頤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負心漢,把人家游小姐的心都傷透了。她往身側看了看,方才來往的學生都不見了,幹脆一跺腳,將游小姐拖到了學堂外的一棵大槐樹底下。

“游姐姐,”於曼頤開口,語氣裏帶了點破釜沈舟,“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和別人說,游家人也不行。”

“我和游家人有什麽話說。”游小姐說。

於曼頤看她樣子篤定,點了下頭,便墊腳附到她耳側,將自己學畫的事全盤托出。游小姐越聽臉色越驚訝,再打量於曼頤時,就看見了她指腹洗不幹凈的顏料,包裏耷出的袖套一角。

“……我三媽一定不會同意,”於曼頤這番耳語終於說到最後,“所以我都是悄悄的上課,連小郵差也不告訴。游姐姐,你要是實在想和我說話,我以後就早些回學堂,給你把識字課的不懂講清楚再和宋麒他們走……你別生氣了。”

一席話聽完,游小姐的神色緩和了不少,胎記的顏色也變淺回去了。而後者仰天觀察一番日頭,心中暗嘆這節課恐怕又要遲了。

於曼頤覺得女人的問題也沒那麽難解決,她和游小姐說清楚了自己的行蹤,人家就原諒了她,並答應下課後在學堂多等一會兒她。男人的問題才是麻煩,就像宋麒,這幾天像是吃錯藥似的,對在她給報紙畫插畫的時候欲言又止,偶爾還冷不丁和她打探她表哥。她要是不願說呢,宋麒就不大高興。她要是說得太詳細呢,宋麒也不大高興。好在她已經有了方千之外的另一個傾訴對象,於是她將這一怪相與游小姐訴說,對方笑得臉色通紅卻不對她直言,只說曼頤啊,小曼頤,這事我不好說的,還得你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是真懂。

於曼頤深感疲憊,認定男人女人都不大好懂,還是畫畫最好懂。

游小姐已經答應了每日在掃盲班下課後等她,那時於家的車夫還沒到,於曼頤也不必將今日的練習作品藏到方千那裏。游小姐想看她的畫,她就大方地展示給對方。沒想到看了幾日之後,游小姐忽然來找於曼頤,和她說,自己也想去美術班了。

這屬實是在於曼頤意料之外。

“因為你說,”游小姐問得也很忐忑,“有些人沒基礎,學得也不錯。我想,我來掃盲課也是為了和你說話,況且我對識字並不感興趣,而且……”

“學費和畫具,都是要錢的。”於曼頤說。

游小姐陷入了沈默,她不像於曼頤,是很容易被打擊到的。於曼頤看著她想了想,又改口道:“但蘇老師說,若是有朋友感興趣想插班進來,可以先去旁聽一節課。游小姐,不然,你先去和我旁聽一節課?”

於曼頤此段時間以來已經總結出一套成事風格,即做事不必一步到位,先試著踩出一腳,再踩一腳,一步一步往前踩,路就被踩出來了,她邀請游小姐去旁聽也是出於這套成事風格。兩個人約好了第二天中午在學堂門口匯合,等游家的車夫離開,她們就一起往畫室的方向去。

從學堂到畫室,於曼頤已經對這條路很熟悉了,游小姐則是第一次走。後者是顯而易見地很少離開游家宅子,被她拉著半走半跑,又是酷暑夏日,臉色很快就因為出汗而變紅,臉上的胎記也愈發明顯。等走到拱橋處時,她顯然已經氣息不勻,手撐著青石雕刻的橋欄,半晌沒緩過氣來。而於曼頤則是走到拱橋才想起自己有幾樣新顏料到了鋪子,她得去取,便把游小姐留在拱橋上,自己跑走了。

樹影蒼茂,落花繽紛。游小姐一個人站在這拱橋上,看著於曼頤的身影消失在拱橋下,用手背拭了額頭汗水,又朝拱橋另一頭回身。

日後許多年,於曼頤想起這一日,都覺得又慶幸,又惋惜,又悲傷。人年輕時對日後際遇一無所知,她自然也無從預料,她此後諸多絕處逢生,竟全始自游小姐在拱橋上的這一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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