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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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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上海  夏】

後來的很多年,於曼頤總會想起那個午後。她和宋麒坐在他姑媽那棟老洋房的花園裏,日光和煦,照在他們身上,讓人昏昏欲睡。

那天他們兩個人在賭氣,誰也不想與誰說話,可是愜意的環境又叫人發不出火。最終還是於曼頤先沈不住氣,小聲嘀咕:“可我表哥是留過洋的。”

她那時已經不愛她表哥了,她自然是在故意氣他。她也知道這話傷不到宋麒,畢竟那人向來不懂自卑二字的寫法。

聽見她說話,他用餘光瞥她,又收回,身子微微後仰,靠到竹藤編織的椅子上。因為是去探望他姑媽,宋麒難得穿了一套非常上檔次的西裝三件套,用他同學陰損他的話:偽裝無產階級的資本家紈絝現原形了。

而於曼頤,本來應該穿她從紹興家裏帶出來的那件紫色的大袖襖裙,那是他們於家女兒們見長輩最體面的服飾。可那身衣服就和她所有從於家帶來的東西一樣,都被宋麒用一把火燒了。他用那把火告訴她,她於曼頤從到他那兒起,以前的一切,就都不作數了。

所以她只能穿他帶她定做的曳地大袖旗袍。曳地旗袍是他指的,當時上海的女明星都在穿,太貼腰身,所以她堅持要大袖,守住幾分她大地主家小姐的保守。

宋麒當然嫌土。但於曼頤認為,他的嫌與她表哥的嫌不同。她表哥是覺得她土,覺得於家土,甚至於覺得整個紹興都配不上他高貴的留洋派身份。而宋麒,是就事論事的嫌那袖子土。用他和她吵架經常說的話:你封建。

宋麒認為封建就是最土的,比穿破爛衣服和潑婦罵街更土。所以當於曼頤用她表哥留洋對比宋麒留在上海讀書,他完全不生氣,只是用他那副紈絝做派仰靠著藤椅,冷笑道:“那他就是留洋回來的人裏最土的。”

她氣得低頭喝他姑媽給她嘗的咖啡。咖啡豆是追求他姑媽的猶太人送的,磨出來苦得像中藥,於曼頤不懂宋麒對咖啡的喜歡,她表哥在歐洲那麽多年還沒喝慣。

宋麒說:“所有留洋回來就急著去解除婚約的男人都土。你拿他和我比,也太拉低我的身份。”

於曼頤被苦得說不出話,一時沒有理他。花園裏安靜了片刻,宋麒也起身給自己倒咖啡。咖啡壺從桌面上斜過去,霧氣騰了於曼頤滿眼。她在霧氣裏看到他往自己杯子裏扔了兩枚咖啡糖,然後若無其事地坐回去。

那糖裏側是蜂窩狀的,在熱水裏融化得很快,融化得只剩下薄薄一片。於曼頤用舌尖把那糖片帶到舌頭底下含著,再喝,眉眼跟著微微彎起來。

於曼頤後半生一直在找那種咖啡糖的牌子,找到白發叢生,額間生出細紋。找到她已經記不清他的長相,他的聲音,他不大好的脾氣和對人稀薄的耐心。

他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愛人,好在他死了。人死了,別人就只記得他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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