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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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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遮

清晨。

明光早早起身, 開始一天的早課。

他雖身在承劍府,作息仍遵照在曇摩寺的時候。每日辰時起床,掃灑之後便自己溫習誦讀經書。他誦完一卷《金剛經》, 正欲起身活動一下筋骨, 忽聽聞靜室傳來幾聲極低的笑聲, 仿若夜鸮的叫聲。

明光微驚,沈聲道:“是誰?”

靜室的暗處緩緩浮現一道虛影,虛影又凝現出實體,那是一個約十二三歲孩童大小的矮瘦童子, 他雙手合什, 行了一個佛禮:“源明藏奉國師之命向佛子傳話。”

明光:“我認識你,那天在鹿橋驛,是你突然偷襲,抓走了唐閣主。”

源明藏:“國師大人教導了你、點化了你, 你卻一心只關心承劍府, 國師大人知道了必會很傷心。不過,明光你要記住,你是曇摩寺的佛子,不是承劍府的人,國師大人命我帶你回無遮寺。”

明光搖頭:“我不去,曇無國師的計劃我已經知道了。他想殺了所有人,將凡人枉死的靈魂填入佛傳明燈中的靈界,建設所謂的‘無上佛國’。我只不過是一顆被他利用的棋子,我絕不會回去。”

源明藏冷笑道:“國師大人早料到你這幾天會被李璧月所蠱惑, 對國師大人有了疑慮和偏見。沒關系, 只要你回到無遮寺,國師大人便會親自向你解釋這一切。你應該知道, 國師大人是有著無上智慧的覺者,絕不是枉造殺業之人。你應該還記得,從慈州到瀘江,你也曾親見國師的善見與善行。”

明光心頭蠢動,他雖聽了李璧月的解釋和警告,但心中一直將信將疑。

凡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祁掌櫃”在成為曇無國師之前,一直是他心中如師如父的存在,在他心中一直覺得應該與之當面對質,求一個答案。

就算李璧月所言都是真的,他也還有最後一條退路,毀去體內的佛傳明燈。

只是,李璧月最後的警告一直回響在他心頭。

“明光,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關系到無數人生死的大事。”

源明藏見他不語,冷哼道:“看來李璧月對你影響還真是大。好,好,國師早知你不肯,他讓我向你問一句話。”

明光:“什麽話?”

源明藏:“《華嚴經》中說‘如菩薩初心,不與後心俱。智無智亦然,二心不同時’,何解?”

這句經文曇葉禪師臨終之前曾經向他解過,在明光心中早已銘心,答道:“‘菩薩初心’意指我佛弟子入梵門之時,所生清凈心、智慧心、慈悲心等,若在此之外,起心動念,便都是執著和妄想,便是‘後心’。我佛弟子當秉持初心,自然修行有成,若生後心,便墮入無邊惡障了。”他忽然明白了什麽,疾聲道:“我知道了,曇無國師也曾是和我師父一樣的大覺者,只是他已生‘後心’,墮入惡障了,是嗎?”

源明藏不答,只微笑:“國師問佛子,你的初心是什麽?”

明光道:“弟子覺時,發下宏願,願效法師祖傳,將我佛之法弘揚天下,普渡天下眾生……”

源明藏道:“佛子既然發下宏願,傳佛法於天下,當然應該不吝惜將佛法傳給希望聆聽聖道的人。如今在無遮寺中,有一人,正等著佛子你的開示,佛子可願往無遮寺弘法?”

明光疑惑:“曇無國師不是正在無遮寺嗎?”

源明藏:“希望聆聽聖道的人,正是曇無國師本人。”

明光“呀”了一聲,源明藏繼續道:“佛子既然認為國師已生‘後心’,墮入惡障,不知佛子是否願意拯救這只迷途知返的蒙昧之人呢?佛子應該知道,覺者就算墮入魔障,修行俱損,可是只要能重拾本心,重新修行,也可以重證大道。你的師父曇葉禪師就是一個例子。”

明光立在原地,呆若木雞。

曇無國師知道自己墮入魔障,希望讓自己去無遮寺弘法,助他重證大道。這是真的?還是曇無國師騙他前往無遮寺的陷阱?

他舉棋不定,斟酌道:“曇無國師是我的師長,他的修持遠高於我。他若真有心重修,又何須向外而求?”

源明藏:“聞道有先後,佛子何必自謙。國師大人的意思是他已在無遮寺外設下法壇,與佛子你坐而論法。如果佛子你能夠說服他,他便可以放棄關於無上佛國的一切計劃。不僅交還被俘虜的承劍府眾人,甚至道源心火也可以交給你,讓你還給玄真觀。從此曇摩寺、承劍府、玄真觀三派重新修好。”

至此,明光終於心動。這十幾年,曇摩寺、承劍府、玄真觀關系本是冰點,是李璧月、玉無瑑性情好,對他和善。如果能救回人質,拿回道源心火,倒是可以彌補他心中的歉意。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無遮寺論法中勝過曇無國師。

他自開悟之後,已然通解各經要義。曇無國師雖是他的師長,也未必一定勝過他。話說回來,他如果不能將已失“初心”的曇無國師重新引回正軌,將來又如何開壇弘法?

明光終於點頭:“好,我跟你去。”他看向窗外,“可是李府主不許我離開承劍府,府中各處都設有守衛,只怕難以出去。”

源明藏見他應允,哈哈一笑道:“這等小事,何足掛齒。我早打聽過了,李璧月昨日跟著京中百官,送那老皇帝的棺材去帝陵安葬,今日還沒回來。我們忍者,最擅長的就是隱身藏匿,只要李璧月不在,這承劍府的防衛就是個四處漏水的篩子,保管沒人發現。”

***

無遮寺位於長安城西二十裏處,是曇摩寺的分寺之一。

無遮意為沒有遮攔,一切眾生,不分貴賤、僧俗、智愚、善惡,皆可聲聞菩提妙法,得證果道。無遮寺每隔三年會舉行一次無遮大會,向參與的百姓、僧人開壇t傳法。曇摩寺的高僧們若在經義上有不同的見解,就會在這裏舉行辨經大會,因此無遮寺的佛殿前設有兩座漢白玉的蓮花法座,以供高僧們辨法論道。

只是自傳燈大師東渡之後,曇摩寺舊俗已廢,此地已許久不曾啟用了。

今日,早已廢棄的禪院重新響起梵誦鐘聲,百名僧侶席地而坐,一同望向最中央的蓮花法座,等待聲聞菩提妙法。

蓮花法座之中坐著一老一少兩名僧人。

老者著紫色袈裟,法相莊嚴,手持檀木佛珠,沈著若定。正是曇摩寺方丈,曇無國師。

少者著白色僧袍,臉上雖稚氣未脫,但其舉止從容有度,一雙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其情態氣質絲毫不亞於修行數十年的得道高僧。正是曇摩寺的佛子明光。

兩人在蓮花法座上坐定,明光擡起頭,望向對面的曇無國師。雖然後者已改換裝束,完全看不出身為琳瑯商號掌櫃的影子。可是他望向自己時,那慈愛又充滿期望的眼神,也足以讓明光一眼看出,眼前之人正是在雲臺寺點化自己,指引著自己修行之路的祁掌櫃。

他壓下心頭千絲萬緒,按照曇摩寺辨經的規矩,施以佛禮,道:“佛法之學,國師為先,明光為後。後學不才,欲與國師一辨經中真義,請國師先出題。”

曇無國師輕撚手中佛珠,道:“今日的題目是:‘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請佛子一論自己的看法。”

明光心中一動。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此十六字出自《涅槃經》,意思是說“世間萬物,無一得以常住不壞。有生則必有滅,因此,唯有超脫此生、滅的世界,才可達到寂靜的境域。”

他一下子想到了佛傳明燈中的那處靈識界。

被超度往佛傳明燈中的靈魂,超脫了輪回和生死,從此不生不滅,正是《涅槃經》上說的“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的境界。

今日論道,不僅是他想以此為契機說服曇無國師放棄“無上佛國”的瘋狂想法,曇無國師同樣想以此機會說服他站在自己那一邊。

明光道:“諸行無常,行,是造作的業果,一切的因。萬發緣生,無常軌,無常形,生與滅,既是一切的結果,也是下一次生滅的前因。但生死輪回,本是天地宇宙的規則,不該人為幹涉,否則就算超脫生死。我執不滅,又談何寂靜涅槃。”

他此言之意,所謂“無上佛國”,只是以人力幹涉天地法則,不過是因為曇無國師自身的“我執”,既然有“我執”,自然算不上真正的寂靜境界。

曇無國師合什,微微一笑:“佛子□□,請問佛子,何為生死?”

明光道:“生,便是萬物的起點。死,是一切的終點。”

曇無國師:“那萬物為何有生死?諸如你我眾生,又為何要來這世上走一遭呢?”

明光答:“以佛法而論,生是因為業因,是前世的果報。你我既入輪回,自是前生有業報,今生修行,也正是為了得證果道,通往涅槃彼岸。”

曇無國師垂目觀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明光的胸前:“那再問佛子,‘我’真的存在嗎?”

此問玄之又玄,明光一楞,不知曇無國師此問何意。

曇無國師又道:“既然有生死,則必然有一個名為‘我’的實體的存在,才談得上經歷生死輪回。可是這世上真的有‘我’存在嗎?‘我’之為我,只因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我’用六識感知外部世界,產生色、聲、香、味、觸、法六種直覺,並將這一切感知的集合體稱之為‘我’,可是如果‘我’死了,六識便不存在,自然‘我’也並不存在。”

明光總覺得曇無國師這一番詭辨哪裏不對,未等他想清楚,曇無國師的聲音繼續響起道:“凡有所相,皆為虛妄。既然‘我’並不存在,那麽在此世或者是在彼世又有什麽關系,是生還是死又有什麽關系?”

“既然無我,何談生死?既然無生死,那些人是生活在現實世界還是在‘無上佛國’又有何區別,我又何錯之有?”

“當人再無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自然得證果道,到達涅槃彼岸。如果世上的所有人死去,到達彼岸,那便是我想要建立的無上佛國,我又何錯之有?”

“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成佛。我滅其妄想,破其執著,豈不人人成佛,我又何錯之有?”

曇無國師雙目如銅鈴,威壓攝人。他連續說了三次“我有何錯之有”,一次比一次聲音大,一次比一次疾言厲色,最後已是如洪鐘大鼓般劈面而下,明光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明光在這一剎失神,心魂幾不由自主,不知不覺中站起身,口中道:“國師智慧,弟子受教。”

曇無國師見計劃成功,心中一喜,目光再度恢覆之前慈愛的神情:“明光,你是我曇摩寺的佛子,也是我最為看重的晚輩。我希望你能站在我這一邊,同我一起建立‘無上佛國’,這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結果。”

明光:“是。”他走到曇無國師面前,就要跪下身去。

就在他雙膝就要著地的那一瞬間,他的神識陡然清醒。

不,曇無國師所論是一番歪理,他剛才一瞬間竟然受制於曇無國師強大的精神威壓之下,差點俯首認輸。

又或者,那根本簡單的精神威壓,而是某種懾心術。他咬破舌尖,恢覆心間一點清明,大聲道:“國師說得不錯,可是你第一步就錯了。國師問我,‘我’是否存在?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我’當然存在,除無眼耳鼻舌身意六識,尚有自性。自性便是人之本來面目,是生起萬法的種子,是人之自性與真如,本就脫離輪回六道而存在。佛經有言,‘始知眾生,本來成佛,生死、涅槃猶如昨夢。迷時師渡,悟時自渡,渡雖各一,用處不同。’”

“國師欲建立無上佛國以渡眾生,雖名為解脫,可眾生始終圈在那一方境界,心迷性迷,又談何真正的大解脫。”年輕的佛子站起身,直面曾經的師長,聲音溫和平靜,無比堅定道:“國師,您歪解經書原義,已是入了魔障了。若在此時回頭,還有岸可渡,若是繼續執迷不悟,便再難回頭了。”

“哈哈哈哈哈哈……”對面的曇無國師高聲笑了起來,他拊掌道:“好,好,好,能在我的靈犀法之下還保持神智清明,並一語道出我話術中的破綻,你果然不愧是曇葉的弟子,也是曇摩寺最出色的佛子。可是你多年修行,想必聽過這麽一個故事。”

曇無國師話語一頓:“弟子問佛祖:‘您所說的極樂世界,我看不見,怎麽能夠相信呢?’佛祖把弟子帶進一間漆黑的屋子,告訴他:‘墻角有一把錘子。’弟子不管是瞪大眼睛,還是瞇成小眼,房間內依然伸手不見五指,只好說道:‘我看不見’。佛祖點燃了一支蠟燭,墻角果然有一把錘子。佛祖笑著對弟子說:‘你看不見的,就不存在嗎?’”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明光身上:“‘無上佛國’是不是真正的極樂世界,你沒有見過,我也沒有見過。那間屋子確實是漆黑的,錘子可能不在其中,也可能就在其中。佛子沒有見證過,又怎麽能憑自己所想,便認為我一定是錯了呢?如果我錯了,豈不是說佛祖也錯了?”

“我……”明光一怔,雖然他辨經勝過曇無國師,可是曇無國師所言也不無道理。他該援引哪一本經文中的哪一種奧義才能駁倒對方呢?

他卻不知,在這一刻,他才真正陷入曇無國師設下的語言陷阱,心魂再次失守。

曇無國師微微一笑,這一刻,他的笑容如世尊拈花,很快,他在明光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笑容。

這是曇摩寺羅漢堂的絕學神通靈犀法,在對方心魂失守之時,侵入對方的神識。被靈犀法控制之人,仍有眼耳鼻舌身意六識,但身體從此受人控制。

十七年前,他曾為了曇摩寺清譽,第一次使用此招。

如今,曇摩寺的佛子想要脫離他的控制,走向與他相悖的道路,他不得不執行他的第二套計劃。

他看向明光,微笑道:“曇摩寺佛子明光聽令——”

明t光心魂在這一剎間驚醒,可他發現自己已全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向著曇無國師跪了下去,發出了並不由自己控制的聲音:“明光聽候住持差遣。”

曇無國師滿意道:“很好。”他站起身,雙手撫上明光的肩胛骨,道:“你的武骨本身不錯,只是你不在本寺長大,曇葉也沒有認真教過你我們曇摩寺的武學。這也沒關系,有這些顆舍利子,足夠讓你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他一邊說著,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百寶袋。他將百寶袋打開,裏面都是舍利子,大的有雞蛋大小,小的也有大拇指那麽大。

明光不知曇無國師何意,可惜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連發問也無法做到。

曇無國師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悠然道:“你一定想問這些舍利子都是從哪裏來的,我又想做什麽?你是我曇摩寺的佛子,無上佛國的計劃還需要你最終完成,所以我當然都會告訴你。這些舍利子都是我曇摩寺歷代祖師死後法身焚化所得,一共十一顆,一直被供奉在曇摩寺的舍利塔之中。我想著,這些舍利子蘊含著歷代祖師的畢身功力,若只是供奉高閣,未免浪費。可是用這些舍利子為你伐骨洗髓,你便從此站在了曇摩寺歷代祖師的肩膀上。”

曇無國師冷哼一聲,雙目射出森寒的殺機:“就算李璧月劍法無雙又如何,也不是你的對手……你的目標就是奪得她手中的浩然劍種,三顆龍睛合一,無上佛國才能最終完成——”

明光心中大驚。

他此刻才知道曇無國師竟如此瘋狂,搶奪了道源心火還不夠,還要借他之手去奪取李璧月手中的浩然劍種。若早知道,他今天根本不該聽源明藏的勸說,到這無遮寺去,可此刻懊悔已是太遲了。

他眼睜睜看著一顆顆舍利子在曇無國師手中粉碎,化為極為精純的真力,灌住進入他胸口的膻中穴。真氣流動如溪流,漸漸拓寬他身體的沒一寸經脈,隨後真氣奔湧如江流、如海潮,洶湧澎湃,源源不絕。

他全身氣血急劇膨脹,經脈則似要爆炸開來般,若非此刻身體受制於人,就要痛得哭喊出來,可惜此刻連慘叫聲也發不出來。他的身體就像大海之上的一葉扁舟,全然迷失了航向,只能被動接受這仿若暴風雨一般的洗禮,最後他終於昏迷了過去。

……

李璧月騎馬向西邊疾馳,馬蹄踏過黃土飛揚的馳道,卷起漫天的飛塵。一人一馬,如天邊轉瞬翩飛的鶩影。

她眼下只希望自己能快些,再快一些,能追上那總是能將她拋在身後的,那不可捉摸的命運。她能看到操縱命運的絲線,可那改變一切的契機總是稍縱即逝。

這一次,她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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