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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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薨逝

李璧月將《稽山夢筆》接過, 快速翻了一遍。

這一本和之前的幾本並不一樣,是以話本的形式,記載了聖人李怡的生平軼事。聖人的母親鄭氏本是鎮海節度使的侍妾, 後節度使謀反失敗, 鄭氏被沒入掖庭為奴, 後來被天子臨幸,生下李怡。李怡幼時不聰明,去母親時常帶他曇摩寺祈福。後來武宗繼位,李怡身為皇太叔受到猜忌, 甚至一度出家為僧。後來, 武宗薨逝之後,李怡在諸多大臣的支持下登基為帝,在位期間,文治湯湯、武功赫赫, 可謂中興之主。

在書冊的最後, 同樣有著稽山先生寫的結語:“聖人信佛之心至誠,使得天下大治。如今天年既至,自有諸多龍王、天女、菩薩、比丘接引,往無上佛國,繼續接任佛國之主。凡我大唐子民,死後若入佛國,仍可得唐皇庇佑,享萬年清平。”

李璧月蹙眉沈思:“這裏寫的倒是和前面不一樣,稽山先生寫這東西是出於什麽目的?”

玉無瑑道:“我心有猜測, 但也不敢確定。那幕後之人讓稽山先生創作《稽山夢筆》並且在坊間大肆售賣, 便是為了宣傳這‘無上佛國’,前面那些是讓世人知道, 不管他們在生前遇到何種苦難,只要信奉佛祖,死後便可進入無上佛國,從此百孽皆消,得享極樂。今日這篇,便是告知大家,不光普通人死後可以進入無上佛國,就連當今聖人也不例外。而且,聖人死後,會成為無上佛國的國主,繼續統轄佛國萬民。你想,如今聖人頗有仁愛之名,在民間也有聲望。百姓知道聖人死後都進入無上佛國,自然會對這無上佛國生出向往之心……”

他神情憂慮:“若是此書在坊間大肆傳播,後果不堪設想。”

李璧月也知道事態嚴重,馬上道:“我立刻帶人到坊間將這些《稽山夢筆》全部查封燒毀,不允許民間流傳。”

就在此時,一騎飛馬急至,來人是宮中的黃門。

“李府主、玉道君,聖人薨逝了,咱家奉太子之命,請李府主和玉道君前往宮中議事。”

兩人對視一眼,眼下還真的是事趕事,忙得不可開交。

可惜,唐緋櫻、高如松、夏思槐、周寧等她身邊合用之人都盡數不在,還真沒有可用的人。好在,長孫璟冒出頭來:“阿月,聖人薨逝,茲事體大,你先入宮看看情況。這查封禁書之事,師伯去就行了。”

長孫璟聽到大喪鐘之後出門,方才已經將李璧月和玉無瑑討論之事聽了一耳朵,雖然還沒有搞清楚前因後果,但也知事情輕重緩急。

李璧月連忙道:“就勞煩師伯了。阿玉,我們走——”

兩人乘馬,很快就到了宮中,宮中四處已開始張設白幔,以備大喪之禮,一片肅穆。

兩人很快就到了聖人居住的太極宮,因兩人到得早太極宮外只有太子和一眾宮妃跪在殿外,哀哀哭泣,文武大臣還未到來。白幔之內,隱約可聽到殿內傳來念經之聲,以及鐘鼓磐鈸之聲。

李璧月心生訝異,她快步到太子身側,同樣跪在一旁,輕聲問道:“殿下,這裏面是在做什麽?”

李澈道:“父皇薨逝,是母後命人請了曇摩寺的佛子明光禪師過來做法事。說是佛祖要接引父皇到‘無上佛國’,往生極樂。”

李璧月臉色一變,待要問皇後娘娘是從何聽說“無上佛國”,可是皇帝喪儀之前,這其中盤枝錯節,想要對太子解釋清楚絕非三言兩語之事,只好暫時按下,先問道:“陛下是因而薨?”

李澈道:“禦醫說是夢中含笑,闔然而逝。孫危樓先生似乎有不同的意見,只是我還沒有細問,稍後你可以自己問他。”

半個時辰之後,法事終於結束,這時朝中文武大臣聽聞大喪鐘,也紛紛趕到太t極外。聖人自去年開始就身體不好,大臣們對龍殯歸天早有準備,開始按照禮儀準備國葬的流程。

國不可一日無君。聖人傳位的遺照也早已擬好,當下就由禮部的主官宣讀遺照,太子李澈在皇帝靈前繼位,成為一國新君。

李璧月也跟隨重臣們三拜九叩,拜見新帝,完成了王朝的權力交接,只是正式的登基大典要等到新帝守孝二十七日之後進行。

國葬大事,事事繁雜。李澈作為新帝,這一日忙得不可開交。

直到黃昏之時,李璧月逮了一個間隙,長話短說,將《稽山夢筆》和“無上佛國”解釋了一遍,然後道:“陛下,先帝薨逝,內中或許另有隱情。此事若不盡快查明,只恐國葬期間,長安生亂,承劍府想向陛下討一道諭令。”

李澈素來對李璧月信任有加,當即道:“此事由你全權做主,該查封哪裏該抓什麽人你大膽去做,若是承劍府人手不足,我將東宮右率衛崔成器派給你,讓他帶人協助你。”

李璧月向帷幕後的太極宮看了一眼,猶豫道:“我擔心此事可能與曇摩寺有關,皇後娘娘信仰虔誠,如果事情走到查封曇摩寺這一步,恐怕娘娘會橫生阻擾;朝野只怕也會有人認為我李璧月是為了公報私仇……”

李澈道:“阿月,你的品行,我素來是知道的。此事不僅關乎無數百姓性命,父皇之死也可能是有心人的陰謀,不論如何,我會全力支持你。你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其他事情,我會替你轉圜。”

李澈手一招,喚來東宮右率衛崔成器,道:“成器,這段時間,你就跟著李府主,按照李府主的吩咐行事。”

崔成器應道:“是。”

李澈又對裏李璧月道:“你若有什麽承劍府不方便做的事,你就讓成器去做。有他在,應該不會有人敢抗命。”

如今聖人薨逝,李澈監國已久,又在靈前即位為新君,只是欠了葬禮之後的登基大典而已。崔成器如今雖然只是東宮一個率衛,等到登基大典之後,職位自然水漲船高,最少一個金吾衛中郎將的職位是跑不了。

李澈將崔成器派給他,接下來她的行動阻力自然小了不少。

李璧月感激道:“多謝陛下。”

案情錯綜覆雜,但是事情還是得一件一件來辦。當務之急,就是先搞清楚聖人之死和《稽山夢筆》到底有沒有直接關系。

與李澈分別之後,李璧月先去找了孫危樓詢問聖人之死。

孫危樓道:“這段時日陛下嗜睡,清醒的時候少。記憶力消退,總也不太記得事,也不太認得身邊的人。我觀其脈象,是因為上了年紀,又血淤氣滯,脾腎兩虛,以致沈屙難消,癡癡呆呆,唯有慢慢將養。按說這種病癥,雖難以痊愈,每日用藥,並無性命之虞。我疑心陛下是中毒而死,但對於毒藥研究,我遠遠不如師妹葉衣霜,要是葉師妹在長安就好了。”

若是如此,倒也好辦。為了陸少霖中毒之癥,她本讓高如松去請葉衣霜來長安,按照行程,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

李璧月道:“葉衣霜不久便到,孫先生還請在宮中多留一兩日。”

出了太極宮,時辰已是中午。李璧月估摸周寧和長孫璟那邊的事情應該有了結果,正欲回承劍府,想起玉無瑑跟她一起入宮,這會人卻不知道人到哪兒去了,便東張西望四處尋找。

李澈湊了過來:“阿月,要同你說一聲,玉道君我要留下借用幾天,就不同你回去了。父皇薨逝,曇摩寺先做了法事,玄真觀也該出面做一場醮事,也是讓天下人知道皇室崇道之心,也好為玄真觀重建造些聲勢。”

李璧月知道李澈的心思。本朝佛道並立,曾各爭一時之盛。雖說聖人在位時,尊佛抑道,但曇摩寺過去和現在的事,犯了李澈的逆鱗。等李澈正式繼位之後,可能會同武宗皇帝一樣,重視道教。玉無瑑很有可能是大唐的下一任國師,新帝的肱骨之臣。

就算他是塵世閑游、喜好山林的性子,皇帝的旨意,他也無法拒絕。

如今的一切,正在應驗當初紫清真人占蔔的結果。

玄真觀會滅亡,但是尚有一線起死回生的生機,而玉無瑑就是玄真觀的一線生機。

不管玉無瑑願不願意,他最終會走向紫清真人早已預設的結果。

她行禮道:“我替他謝過陛下。”

回到承劍府,周寧果然已經回來了,也帶回了稽山先生的調查結果。

長安城的落地秀才若不回鄉,多租住在南坊,周寧在那邊打聽考了十八年仍未及第的秀才,很快就從一位秀才口中得到了消息。

原來稽山先生本名叫荀典,祖籍甘肅,他自幼喪父,自幼由寡母養大,寡母一心盼他出人頭地,效仿孟母三遷,為他擇名師求教。到稽山先生二十二歲時,自認文采風流,定能一試而中。他來到長安,發誓若不及第誓不還鄉。

可惜,科舉入仕並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本朝科舉取士,不但需要才學,還需要講究門第。每次科舉考試,能夠高中的十之八九是世族子弟,還有十之一二是那些善於鉆營奉迎的寒門子弟。稽山先生一無門第,而自詡高潔,不願低下身段結交奉承那些名士大儒,於是一連考了六次,都沒有考中。

他離開家鄉之時,曾立誓要母親掙一份誥命。可一晃十八年過去,年已不惑,仍是功名未就,一事無成,只能在書鋪替人抄稿度日,也無顏返鄉。去年,有同鄉帶來消息,說他的母親一人在家鄉貧病而死,稽山先生聽到消息之後大病一場,自那之後人就有些癲瘋,有人說他經常往長安城裏那些寺廟裏跑,說是要出家。

後來他就搬出了南坊,就沒人再見過他了。

李璧月一聲長嘆,她想起稽山先生死前臉上那個奇異的笑容和他手中的那個木雕佛像,不知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死後進入無上佛國便能應試及第、衣錦還鄉?又或許,他也只是個對現實失望、被人利用的受害者而已。

……

黃昏時分,夏如松和葉衣霜騎馬馳入長安城。兩騎徑直踏過已滿是縞素的朱雀大街,繞過東市,一路向北,到了承劍府的門口。

早有人報給李璧月,“府主,高司衛帶著葉神醫到了。”

李璧月迎出府門,在承劍府的牌樓下方見到了風塵仆仆的葉衣霜和高如松兩人。藥王谷主依舊著一身青衣,發辮垂腰,沈靜淡然,只是眼神中有一股世事洞明的通透之感,比半年前在藥王谷相見之時更成熟了不少。

李璧月迎了上去:“葉谷主。”

葉衣霜行禮道:“李府主,高司衛說你遇到棘手緊急的病人,所以我不敢耽擱,匆匆從洛陽趕來。”

李璧月道:“多謝葉谷主不辭苦辛,我讓你你看的病人雖然緊急,但也不急於此時。今晚還請葉谷主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葉谷主來此的路上應該看到這滿城縞素,今日聖人薨逝。你的師兄孫危樓正在宮中,他懷疑聖人是中毒而死,你是這方面行家。這件事關系到今日京中一樁奇案,我請你去鑒定一下。”

葉衣霜也多少知道京中情況,訝異道:“竟有人能在師兄眼皮子底下給聖人下毒,此事離奇,那便請李府主帶路。”

……

兩人進入太極宮時,聖人的屍體已放入梓棺,新帝李澈率宮妃、宗親皇親親自為聖人守喪。

李璧月到新帝身邊耳語數句,新帝召來黃門,吩咐幾句。過了一會,宮妃皇親皆退出太極宮外,只剩下新帝李澈、李璧月、葉衣霜和孫危樓四人。

新帝跪在靈前,祝禱道:“父皇,您為大唐操勞一生,今日已登西方極樂之地,兒臣本不應讓人擾父皇安息。但今日京中並不安寧,自殺案件頻發,李府主更查出父皇之死可能與京中詭案有關,兒臣欲請神醫再為父皇驗屍,望父皇在天之靈庇佑詭案早日告破,庇佑大唐江山永固,社稷昌隆。”

他在聖人靈前三拜九叩,這才看向葉衣霜:“請葉神醫為父皇驗毒。”

李璧月打開梓棺,葉衣霜伏在棺前,細細檢查了半刻鐘,終於擡起t頭來,看向孫危樓:“師兄,你是不是給聖人開了藥方,讓人磨成藥粉,讓他每晚足浴。”

“正是,難道是藥粉出了問題?”孫危樓臉色驚變,道:“這不可能,艾葉、紅花、益母草、白芍、黃芪、雞血藤、獨活、蛇床子、川芎、老姜……這藥方只是活血化瘀、通經活絡,讓聖人睡得更安穩罷了……”

葉衣霜:“藥粉是師兄親自檢查過的嗎?”

孫危樓道:“當然。”

葉衣霜道:“那聖人浴足之時,師兄在場嗎?”

孫危樓道:“不在,聖人病重,不太認人。他只認識身邊常服侍的太監元不順。每晚聖人浴足,都是由他服侍。”

葉衣霜道:“看來問題就出在這個元不順上面了。”她轉頭看向李澈:“陛下,不知這叫元不順的太監何在?我有話要問。”

李澈:“來人,將元不順帶上——”

很快,兩名侍衛押著一名老太監進入宮殿:“陛下,元不順帶到。”

李澈問道:“元不順,孤有話問你。孫先生給父皇開了藥方,每晚足浴,是否由你每晚服侍?”

元不順戰戰兢兢道:“正是。”

李澈道:“如今藥王谷葉谷主有話問你,你要如實作答。”

葉衣霜問道:“元不順,你在陛下足浴的藥湯裏加了什麽,以至於陛下中毒而死?”

元不順一驚,大聲道:“陛下,冤枉,這是沒有的事。奴才只是每日依照孫先生開的藥方,從太醫院取回藥粉,服侍陛下足浴,又怎麽會私自加東西?”

葉衣霜道:“你不說也沒關系。陛下遺體足底有青斑,這是白頭葛所致。白頭葛是慢性毒藥,中毒之後不會立刻死亡,而是損傷神經。患者會慢慢失去記憶,嗜睡昏睡,最後才會死亡。因為陛下本來血淤氣滯,脾腎兩虛,孫師兄診斷為年老癡呆,也與白頭葛中毒的癥狀相似,所以一直沒有發現你動的手腳。”

“既然是慢性毒藥,你下毒肯定不止一次。孫先生既然都沒有發現端倪,你肯定想不到有人會識破你的陰謀,所以你的身上或者住所,肯定還留有白頭葛的藥粉。”

李澈聽到這裏,驚怒交加:“來人,搜身——”

兩名侍衛將元不順按倒,果然從他衣服的夾縫裏搜出一包棕黃色的藥粉來。

葉衣霜將藥粉接過,鑒定之後,冷聲道:“果然是白頭葛。元不順,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元不順見事情敗露,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從兩名侍衛的挾制之下爬了起來,猛地向身後不遠處的柱子靠去。

李璧月想起早上稽山先生的死狀,心知他多半也是想要自殺。她一劍斜挑,元不順的身體已被棠溪劍拋到空中,斜墜落地。李璧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扒開他的衣服,從他脊背之上摸出一顆釘子。

這釘子裏面中空,有一根彈簧,彈簧裏面是一寸長的細針,與稽山先生背上的那顆一模一樣。

她眼尖,看到元不順脖子上似乎有東西。又伸手一拽,從元不順脖子上拽下一根紅繩,紅繩下方系著一個木制佛像。

這已是她近日以來見到的第四個木制佛像。

元不順見佛像被奪,忽地嚎啕大哭起來:“還給我,將我的佛像還給我……”

李璧月尋思,元不順剛才意欲自殺,恐怕他和稽山先生一樣,是被人利用,相信什麽活著受苦,死後可以進入無上佛國的那一套邪說。元不順根本不怕死,唯一怕的是死後無法進入無上佛國,所以才會對佛像被奪這麽大的反應。

她蹲下身來,冷視元不順,“元不順,你用來自殺的那顆釘子已經沒了。落在承劍府手中,我會保證你連死也死不成,更不用說死後可以進入無上佛國了。不過你若是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不僅可以將釘子和木佛像還給你,還可以在你死後,讓明光禪師為你做法事,接引你進入你主子說的那個無上佛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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