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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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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璟道:“佛傳明燈上一次出現時, 是在曇摩寺前代方丈傳燈大師手上。但傳燈大師往扶桑傳法,一去不歸,在海外圓寂。這佛傳明燈可能便在他的佛骨舍利之中, 這也是為何幾個月前在海陵, 佛骨舍利會成為各方爭搶的目標。”

李璧月無語:“師伯, 這麽重要的情報,你不早點說。”

浩然劍種傳承的是承劍府歷代府主多年劍道修行上的經驗與感悟,還能淬煉她修煉所得的浩然劍氣,使之更加精純。

道源心火既被各方爭搶, 想必也不簡單。只是玄真觀被滅之後, 清塵散人為了保護玉無瑑,並沒有教給他正確的用法,玉無瑑只會用它來破解像“十二因夢”這樣的小術法。

至於佛傳明燈,也絕不會差到哪裏去。

傳燈大師的佛骨舍利曾經落在李璧月之手, 但她當時並沒有多想, 就將之獻給了聖人,之後佛骨舍利便回到了曇摩寺。一想到自己就這樣與天下至寶失之交臂,李璧月差點捶胸頓足,只恨不得將長孫璟身上瞪出一個洞來。

長孫璟攤手道:“你瞪我幹嘛。各門派傳承有別,就算你得到佛傳明燈,也無法使用,何必因此與曇摩寺多結仇怨。阿月,我和你說,就算如今承劍府與曇摩寺有些齟齬, 那也全是因為曇無國師不尊傳燈大師的教誨, 倒行逆施所致。原本,我們三家也算淵源頗深……”

他又開始講他的“以和為貴”經, 李璧月頗覺不耐:“師伯,不是我們承劍府要挑起爭端,是曇摩寺想亡我承劍府——”

她可沒那麽寬廣的心胸,被人欺負還不反擊。

長孫璟訕訕道:“阿月,我不說出來還有別的原因。三顆龍睛,在三派之中,素來只能由掌門親傳,否則無法窺知正確的使用法門。譬如,你體內的浩然劍種是謝府主親傳,玉無瑑的道源心火也同樣是紫清真人親授,可傳燈大師已死,就算曇摩寺重新拿到佛傳明燈,也無法使用,只能將之重新煉化……換言之,你拿到了也沒用……”

“只能掌門親傳……”

李璧月心念一動,她驀地想起在海陵驛站那一晚,傳燈大師在用浩然劍意修覆她的劍骨之後,元神衰弱,最後化作一縷白光,沒入明光禪師的體內。

算起來,明光禪師是曇葉禪師的弟子,也是曇摩寺佛子,心性純白無暇,與曇摩寺其他人不太一樣。

如果傳燈大師選擇一人傳承佛傳明燈,最有可能便是明光禪師了。明光年方十六歲,單純不谙世事,在如今的曇摩寺算得上是一股清流,如果佛傳明燈真的在他手上,那他可能比玉無瑑更加危險。

也許,在離開長安之前,她該再見一見這位頗有好感的小和尚。

***

第二日清晨,李璧月命師兄楚不則帶著人馬押運著糧食先行,她特地繞了一段路,到了曇摩寺門口。

如今承劍府如日中天,曇摩寺的管事和尚看到她雖然面色不愉,倒也不敢阻攔她。問清她的來由後,便將她領到明光所居的禪房裏,喝道:“明光,李府主來找你。”

明光今日並未去經堂上早課,而是趴在禪桌之上,不知在書寫著什麽。他擡口看到李璧月,臉色微驚,雙掌合什道:“李府主,你怎麽會來t這裏?”

從前在海陵時,他不知承劍府與曇摩寺諸多齟齬,對李璧月印象不錯。而法華大會之後,兩派之前的暗鬥已擺在臺前。這兩個月,他沒少聽師叔伯們私下咒罵李璧月。

於是他愈加的迷茫與痛苦。

明明是曇摩寺的人殺了襄寧郡主,逼死了師父,李府主不過是找出事情真相,還亡者一個公道,可曇摩寺眾人不但不自省已過,卻將一切都怪罪到李府主頭上。佛法裏不是說,一切根源皆有因果,行善者結善緣,惡者自有定數。這佛法到底是他悟錯了,還是曇摩寺上下都錯了。

以如今兩派的關系,他沒想到李璧月還會專程來找他。

李璧月看了看桌上的經書與明光所書的手稿,問道:“明光師父,你在寫什麽?”

“是華嚴經註。”明光道:“我發現我師父戒慧禪師與曇摩寺經堂首座於佛家諸多精要見解不同。我心覺師父說得更對,可首座總說師父曾經破戒,所見都是歪理,更不許我與其他弟子辯經。如今師父已逝,我想將他從前的見解以經註的方式記錄下來,否則這些智慧以後都會湮滅無聞了。”

李璧月心中嘆息,從曇無禪師成為曇摩寺方丈之後,曇摩寺風氣敗壞,不覆從前純凈。為了瞞騙新入門的僧人,自然會對一些經書進行曲解,以求自圓其說,到最後將自己也騙了進去。

而從傳燈大師到曇葉禪師再到明光禪師,這一支佛門正脈反而日漸式微,連解經辯經之權都喪失了。但這些畢竟是曇摩寺內務,她雖心有戚戚,也管不上。

她總算沒忘記自己今日是為傳燈大師留下的“佛傳明燈”而來,便問道:“明光,你有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有發生什麽變化?有沒有多了什麽東西?”

明光一怔:“多了東西?什麽東西?”

這個問題有點將李璧月問住了,浩然劍種和道源心火都沒有實質,用玉無瑑的說法就是像“火種”,既然三者同出龍睛。想必佛門心燈也是類似,具體以什麽形態呈現她也毫不知情。

她換了一種說法:“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夢境,或者在識海中見過你的師祖傳燈大師?”

明光搖頭:“沒有,我從來沒有見過傳燈祖師。”

李璧月洩氣,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不過,“佛傳明燈”不在明光體內,也並非一件壞事。最少他不會成為有心人的目標,也不會遇到危險。

她沈吟道:“既然沒有,那就沒事了。你繼續忙,我還有要事,先離開了。”她轉身,穿過花木深深的禪房,正欲跨出門外,明光不知想起什麽,從後面追了出來:“李府主,等一下——”

李璧月回頭:“明光師父,還有什麽事?”

明光:“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李府主。”

李璧月:“什麽問題?”

明光擡起頭,他的面容有些窘迫,目光卻炯炯有神:“這個問題,我或許不該問李府主。可師父死後,我心中疑問已無處可求答案,只能冒昧一問李府主。李府主覺得,曇摩寺如今的所做所為都是正確的嗎?”

李璧月雙眸微擡,輕嘆一聲:“明光禪師,這些問題你該問你供奉朝拜的佛祖,而不應該問我。”她心中哂笑,如今的承劍府與曇摩寺可說是勢同水火,明光來問她這個問題,難道還想聽到什麽好話不成。

明光垂頭:“是明光唐突了。”

李璧月走出幾步,見明光仍然怔怔站在原地,終於忍不住再次回頭:“明光,如果你覺得呆在曇摩寺不稱心意,不妨出門走走。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很多事情你現在沒有答案,只是因為身處的環境所限制。如果你一時想不到地方可去,也可以回到慈州雲臺寺,總比呆在長安要好。”

明光猶疑道:“我當然也想離開長安,可是如今曇無方丈被聖人禁足在宮中,曇摩寺本寺的僧人也被太子殿下勒令不可出長安一步……”

李璧月略一思量,又返身走回禪房。

“我給你寫一封信,你拿去給太子殿下,自然便可拿到出城的通關文書。”

她提起筆,一封書信很快寫就。

明光接過書信,合什道:“多謝李府主。”心中十分感激。說起來,他雖與李璧月共事過一段時間,卻也談不上私交密切。以如今曇摩寺和承劍府的敵對立場,李璧月肯幫他殊為難得。

從曇摩寺離開之後,李璧月縱馬去追楚不則帶領的隊伍。

在她離開的第二日,明光背著一個竹篋獨自離開了長安城。

人們在命運的路口分別,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又會在下一個渡口再相遇。

***

扁擔道是位於太原城南的一處山道,因其兩頭都是山包,中間一條狹道,形似扁擔,因此而得名。

時值盛夏,中午蟬鳴愈勝,李璧月見押運糧食的士兵都汗流浹背,便傳下命令,讓他們在樹蔭下暫歇。

她下了馬,找了處柳蔭系馬,見楚不則從前方行來道:“府主,我方才在前方探路,不遠處有座涼亭。府主可到亭中暫坐,解解暑。”

李璧月點頭,跟著楚不則行出不遠,果然見到一座涼亭。

亭中設著兩三桌椅,原是有附近的山民支了個簡易的茶攤,供客人歇腳,也販賣自家做的涼茶。茶攤主人見李、楚二人都著官服,腰懸寶劍,知道是上面來的官員,連忙堆起笑臉問候:“兩位官爺,是否用些涼茶?”

楚不則拉著李璧月在椅子上坐下,掏出一錠銀子遞了過去,道:“先上兩碗涼茶。再將你這涼茶擔到後方柳樹下,分給後面的押糧的官兵。”

茶攤主人明白這趟是遇到了大主顧,連忙道:“是,官爺——”

他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涼茶,獻於兩人座前,又用扁擔擔了涼茶往後面去了。

這涼茶是用采自山中的槐米煮制放涼而成,雖然簡陋,勝在香醇冷爽。李璧月灌了一大口,只覺從前心涼到後背,暑熱消了大半,感嘆這涼茶效果真好,卻見楚不則長身而起,呵斥道:“收起你的狗眼,看什麽看——”

李璧月回頭,這才註意到在兩人後面另有一張矮桌,桌前一個老者。那老者衣衫襤褸,面頰上滿是蒼老的褶皺,只有一雙眼睛幽深若寒潭,視線落在人身上,後背涼颼颼的。

——原來剛才的透心涼並不僅僅是因為那一碗涼茶。

那老者並不理會楚不則,徑直望向李璧月:“承劍府李府主?”

李璧月訝異道:“你認得我?”

“十五日前太原地震,聖人下旨命李府主為欽差大臣,到太原賑災。如今太原府人人皆知兩位押運官糧到了這太原城外。”他渾黃的眼睛在兩人身上掃過:“兩位上官為一男一女,男子沈穩幹練,而女子颯爽英偉,渾然氣度更在男子之上,自然不難辨出兩位正是承劍府主李璧月和令師兄楚不則。”

李璧月眼神輕睞:“你倒有些眼光。”

那老者的語氣一變:“不過老朽有一言相勸,李府主切不可進入太原城。”

李璧月心神一凜:“嗯?”

“太原府在二十八星宿分野中屬於鬼地,人死所歸則化鬼。”分明是盛夏,那老者的聲音卻猶如寒窯冷冰,讓人全身發涼,似乎是最嚴正的警告,又似乎是最惡毒的詛咒,“李府主一步踏入太原城,你身邊所重視的人都將一一離你而去,化作九幽之魂。”

李璧月勃然色變,按劍而起:“你說什麽?”

楚不則更是按捺不住,揪住那老者的衣領:“是誰讓你來的?”

他話音未落,便眼睜睜看著那老者的脖子在他手中斷為兩截,那半身的身軀委頓塵埃,只有那顆頭顱睜著一雙空洞的眸子看著他,似在嘲諷。

李璧月朝他手上看去——那原是一個木制的偶頭,只是比她以前所見制作得更加精細。雙目以琉璃珠制作,輔以機括,能夠轉動,面皮亦是以人皮制成,從褶皺到肌理都幾無二致。

楚不則神情嚴峻:“是傀儡宗的人偶。他們想警告我們,不要進入太原城。”

李璧月冷笑:“真是沒想到,我還沒有找上他們,他們就先找上我來了。看來,我們很有可能是深入傀儡宗的老巢了……”

楚不則將那傀儡頭隨手一拋,冷哼道:“傀儡宗如此猖狂,難道他們以為我承劍府是被嚇t大的嗎?”

那傀儡頭在地上滴溜溜地滾了一圈,落在一個人的腳下——

那茶攤主人此時剛剛給柳蔭下歇息的眾人分完涼茶,擔著空桶回來,赫見一個人頭滾落在自己腳下,登時被嚇得半死,驚叫道:“殺人啦,殺人啦——”

楚不則心情正不好,呵斥道:“鬼叫什麽?殺人?你看這是個人嗎?”他一邊說著,一邊用腳踢了踢那傀儡委頓在地的軀體。

那茶攤主人見是個木頭制成的人偶,拍了拍胸脯受驚,道:“這東西是哪裏來的?”

楚不則指了指桌上那一碗沒有動過的涼茶:“我還沒有問你,他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

茶攤主人回憶道:“我今早出攤他就在了,一上午也沒有挪過位置,我問他要不要喝茶他也不答。我看他衣衫破爛,就免費給他端了一碗,他也沒喝……”

李璧月知道這種傀儡,操控之人一般都不會離得太遠。她上下打量了這茶攤主人幾遍,看起來確實只是普通的山民,便問道:“今天上午,還有人來過這涼亭,或者從這條官道上經過嗎?”

茶攤主人道:“今日天熱,路上沒幾個行人。一上午只有幾個商人經過,只是他們都不曾在這裏歇腳。兩位官爺是小人今日頭一號主顧……”

李璧月又問了他幾個問題,確認他應該與傀儡之事無關,也就將此事放過。等到日頭下去了些,便下令繼續趕路。至於傀儡宗的警告與詛咒,她並沒有多放在心上,只視作一段小小插曲。

從去年的高陽山,到海陵,再到藥王谷,她與傀儡宗的恩怨加起來可不算少。如今這群藏在暗處的老鼠就在眼前,她自是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

黃昏時候,車隊終於到了太原城。

太原刺史馬興遠早早得了消息,帶著大小官員在城門口恭候。

承劍府的車隊遠遠行來,李璧月在一眾玄劍衛的簇擁下趨馬行在最前,馬興遠連忙起身迎上,行禮道:“李府主一路長途跋涉而來,辛苦了。李府主及承劍府一應人等的驛館都已經安排妥帖,請李府主隨我來。”

李璧月欠身回禮:“李璧月是奉聖命到太原府賑災,一切公務,還望馬刺史配合。”

馬興遠道:“這是自然。”

寒暄已畢,李璧月命夏思槐與高如松二人將賑災的糧食清點之後交接給太原府的官員,其餘人則到馬興遠安排的驛館安置。

承劍府此番到太原人馬不少,少不得瑣事繁雜。好在承劍府紀律嚴明,馬興遠又準備充分,不過一個時辰,也都安排妥當。

馬興遠又到李璧月近前,再次行禮道:“李府主遠道而來,下官在城中酹月樓設下薄宴,為李府主接風洗塵,還望李府主賞臉。”

李璧月素來不喜歡地方上迎來送往的那一套,從前是能避則避。此番略一思量,還是點了點頭。

這回與海陵不太一樣,她明面上的公幹只是賑災,可暗地裏待查之事還有地震、大唐龍脈、傀儡宗諸事,這些事情少不得要依仗馬興遠這太原府的地頭蛇,是該和對方搞好關系。

一群人到了酹月樓,馬興遠命一應下官陪承劍府的僚屬飲宴,他則帶著李璧月到了酹月樓二樓包間,酒菜上齊之後,馬興遠斥退左右,又關上房門,房間裏便只餘下兩人。

馬興遠也不動箸勸酒,脫下頭上官帽,問道:“李府主,你可還記得我嗎?”

李璧月一楞,在她過往的人生中從未到過太原,自然也想不起曾經與這位馬刺史有過交集。可是對方眼神激動,聲音有幾分顫抖,似乎確實認識她。

馬興遠道:“昔日在靈州時,我與你父親同為武寧侯麾下,只是我那時職位低微,不過是武寧侯身邊的虞侯。你與小世子出郊行獵時,我曾為你們牽馬,李府主還有印象嗎?”

李璧月看著他的臉,仔細辨認了一番。終於從那張滄桑的臉上找出些許舊日的影子——虞侯一職品軼不高,卻是武寧侯身邊的親衛。她自小與雲翊一處,惹了事,少不得會有武寧侯派人出面的時候,是以見過馬興遠幾次。

想不到十年過去,馬興遠竟成了太原一府的長官。

馬興遠道:“昔日我在侯爺身邊,侯爺賞識我,常說我做個虞侯過於屈才,只是靈州的參將副將,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兄弟,沒位置提拔我。是以他寫了薦書,推薦到我到應州趙將軍麾下。到應州之後,我又立下幾次大功,慢慢做到了太原刺史的位置。”

李璧月十年前不過一小丫頭片子,與馬興遠不熟。而一夜間侯府滿門被戮,武寧侯昔日舊部也如樹倒獼猴散。再見故人,李璧月到底生出了幾分劫後重逢的欣喜:“這也是可喜可賀之事。”

馬興遠臉上顯出悲痛神色:“侯爺忠義無雙,對下面的人都好,夫人性情淑善。沒想到這麽好的人也會遭此厄運,滿門被戮。不瞞李府主,我這些年也一直在尋找世子,希望能全侯爺一點骨血,以報當年的知遇之恩,可惜人海茫茫,一直沒有消息。這些年也聽說承劍府也一直在尋找世子,不知可有線索?”

李璧月忖他神色,並非作假。可是古今的情形,她自然不可能將玉無瑑之事告知第三人,只含糊道:“沒有,但只要世子還活著,承劍府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

兩人又說了一些昔日靈州舊事,彼此關系拉進不少。

李璧月這才問起公事:“不知此次太原地震,災情如何?”

馬興遠道:“此次地震發於太原城西的二龍山中,太原府民房倒塌,壓死不少村民,本府都已著人妥善安置。最緊要者,地震導致附近河道堰塞,河水沖沒良田,損毀莊稼,不少人成為流民。仰賴聖人聖德,太子賢明,又有李府主到太原坐鎮撥糧賑災,相信用不了多久,災情便會緩解。”

李璧月微笑道:“李璧月雖承聖命而來,但對太原諸多事宜並不熟悉,少不得有仰仗馬大人之處,還望馬大人多多幫忙。”

馬興遠拱手道:“當年武寧侯鎮守靈州,戰功赫赫,無人不曉。可十年之後,除了李府主與下官又有誰記得。就憑李府主這點拳拳心意,李府主在太原府但有所需,下官一定竭盡全力。”

李璧月心中感喟,有了馬興遠的幫助,她在太原的行動想必會順利不少。

“那李璧月就先感謝馬大人高義。但有一件要事需得先同馬大人分說明白。”她壓低聲音:“我此番到太原,官糧已交付太原府,賑災一事主要由馬大人負責,承劍府只行監察之職。我奉了太子諭令,秘密調查傀儡宗一事。馬大人久在太原,可有傀儡宗在此活動的消息?”

“傀儡宗?下官從未聽說有關傀儡宗的事。”馬興遠聞聲色變,如臨大敵:“李府主的意思,太原府地界有傀儡宗的人活動?”

李璧月見他神色從茫然轉為驚駭,看起來對此事毫不知情。她倒也並不怎麽失望,傀儡宗所司邪術,早為朝廷禁絕,各地州府,若知行跡,自然會早早奏報朝廷。只是,若太原刺史都對傀儡宗一無所知,可見其行事隱秘,她少不得多花費一些功夫了。

她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張沈雲麟的畫像,交給馬興遠,道:“此人名為沈雲麟,本是海陵海市商會的前任大掌櫃。據承劍府調查所知,此人很有可能與傀儡宗有所勾結。馬大人可著人暗中調查此人行蹤,如有消息,知會我一聲即可。”

……

晚宴畢時,已是三更。

馬興遠親自將李璧月送回驛館,臨別之前,馬興遠想了想道:“李府主,下官還有一言提醒。”

李璧月:“馬大人請說。”

馬興遠道:“下官雖然主政太原府,但是在太原一地,下官說的話只能管用一半;李府主若只是到太原賑災,下官配合便可完成。可若是要查傀儡宗的事,還需要倚仗另外一個人。”

李璧月訝異道:“哦?此人是誰?”

馬興遠道:“李府主想必也聽說,本朝頂級的門閥氏族五姓七家。而太原府,便是五姓七家之一太原王氏的地盤。王家簪纓世家,在太原一地經營數百年,勢力盤枝錯節。朝廷政令,往往需要他們的配合才能施行。如今太原王氏的家主,名為王道之。他從前在長安做過京官,繼承家主之位後,便足不出太原。t論起太原一地的大小事情,王家應該知道得比我更加清楚,傀儡宗的事情,他們知道也未可知。”

大唐朝的五姓七家,無一不是一方豪強。她將心思都放在傀儡宗身上,竟忘了太原有王氏家族這樣的龐然大物。

她望向馬興遠,道:“那有勞馬大人,明日替本府引薦這位王氏家主。”

馬興遠笑道:“何需本府引薦。承劍府如今聲勢如日沖天,李府主又是奉聖命至此,太原王氏豈敢怠慢,只不過今日是太原官府奉迎天使,王家不便出這個風頭。明日,太原王氏必會奉上拜帖,邀請李府主見面,李府主自然能見到王道之本人。”

“還有一事,說起來與李府主有些關系。”馬興遠略頓了頓:“李府主可還記得昔日秋山書院的程先生?”

“程先生?”自離開靈州,李璧月再也沒有聽說過這位老師的消息,“老師怎麽了?”

“當年武寧侯府滅亡不久之後,秋山書院自然也開不下去了。七年前,太原王氏為家中子弟求一西席,我便推薦了程先生到王家,教導王道之的一雙兒女,李府主這次到太原如有空,也可去見見程先生。”

***

如馬興遠所言,第二日一早,李璧月就收到太原王氏的拜帖,說是在府中設宴,邀請李府主與楚閣主賞光。

李璧月也不推拒,稍微準備之後就與楚不則搭乘王家的馬車到了王氏大宅。

作為太原的第一豪族,王氏的家宅占地遼闊,幾乎占據了整整一條長街。宅邸內亭臺樓閣、飛檐青瓦,曲折回旋,錯落有致,磅礴大氣之中又不失精致優雅,即使是長安諸多王公貴族的府邸也多有不及。

馬車停在門口,李璧月一下車,便見大門口站著一位身量頎長的中年人。此人身著石青色瀾袍,意態儒雅,氣度沈穩。許是常年操心的緣故,不過五十年許,便星霜兩鬢,與年貌極不相稱。

那中年人先揖了一禮,道:“太原王氏家主王道之,恭迎李府主到訪。”

李璧月連忙回禮,微笑道:“宗長客氣,是李璧月叨擾。”

花園中已備好酒宴。太原王氏的宴席自是非凡,各色珍饈美味俱全。二人在席上坐定之後,便聽聞絲竹弦管的喧聲陣陣。

李璧月循聲望去,只見花園水榭之中另設有一露臺,原是王氏專門請了精於絲竹雅樂的伶人,為酒宴助興。

這時,一位相貌英挺、年約十六七歲的青年男子走上前來,到王道之面前行禮道:“父親。”

王道之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滿道:“家有貴客,你怎麽才來?還有,你大哥和小妹呢?”

客人面前,那青年臉上泛出一絲局促,壓低了聲音道:“大哥還在書房畫畫,說是還要再等半刻鐘才能入席。小妹一大清早就出城去了……”

王道之臉色有些難看:“她去哪兒了?”

青年頓時有些支吾:“她最近看上……看上……”

王道之知道後面不是什麽好話,揮手道:“不必說了。”他望向身後的老仆,道:“你現在去請大公子過來,否則他以後都不用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那老仆唯諾去了。

王道之這才向李璧月介紹道:“此乃老夫的二兒子王桓英。桓英,與李府主、楚閣主見禮——”

那青年意態優容,上前拱手道:“王桓英見過李府主,楚閣主。兩位都是京城的上官,甫到這窮鄉僻壤,少不得有不習慣之處。父親掌著偌大家業,總有不周到的地方。小子桓英就清閑多了,二位若有事,都可以找我,桓英必枕戈待命。在太原的地界,少有我王家解決不了的麻煩。”

聽了這番話,李璧月知道今日太原王氏宴請自己兩人,便是要表明一下太原王氏願意配合承劍府行事的態度。

至於王道之為何刻意叫兒子作陪,大概是因為她李璧月雖身居高位,但論年歲,不及王道之的一半。

太原王氏赫赫聲名,一族之長若是在一個小丫頭片子面前俯首聽命,多多少少有點失了身份,叫兒子出面,面子上好上許多。

而這位王桓英果然不愧是世家公子,舉手投足,風度翩翩,言辭風趣,不卑不亢,讓人心生好感。

她想自己在太原要辦的事不少,少不得要同王家打交道,便拱手回禮道:“那將來便有勞王公子。”

王桓英點頭,在楚不則身旁陪席坐下。

又過了一會,又有一位年輕公子飛奔而至。他一身白色長衣上沾了不少顏料水粉,一雙手亦是五彩斑斕,想必是王桓英口中的大哥。顯然在不久之前他還在揮毫作畫,只因為王道之的催促,未及整理衣容便匆匆而至,也向王道之行禮道:“父親——”

王道之看了長子這不修邊幅的模樣,怒火中燒,只是在客人面前不好發作,斥道:“貴客之前,像什麽樣子,換身衣服再來——”

那位王大公子被一眾仆侍拉扯了下去,等露臺上的伶人又換過一只曲子,這才又到花園中來。

他看了席上,只有李璧月旁邊的位置空著,便徑直走到李璧月面前,行禮道:“太原王氏王瓊英,見過李府主。”

李璧月擡頭望去,只見這位王氏公子端的容貌出眾。他眉如青山,眸似流泉,前額鬢發微卷,在棱角分明的骨相下,襯出如花似月的秾麗顏色。

若說王桓英是相貌英偉,王瓊英便是個十足的俊美少年。

李璧月看了看自己身邊的空座,私揣王道之雖然心裏可能並不喜歡王瓊英這個長子,但畢竟世家大族,仍以嫡長子為貴。這位王公子才是今日陪自己這位主客之人,便回禮微笑道:“請公子入座。”

宴席很快開始,王家雖備有美酒,但李璧月知道自己的酒量,便推卻不飲,只有楚不則同王氏父子三人對飲。

王道之略動了幾下筷子,便推說另有要事,由兒子作陪。又道承劍府在太原府若有難處,只管提出,太原王氏無不配合雲雲,李璧月也說了幾句場面話,王道之便退席而去。

王道之離開之後,王氏兄弟二人便活潑了許多。

兩兄弟的風格區別很大,王桓英更像是世家大族著意培養出來的繼承人,說話處事讓人如沐春風又滴水不漏。他與楚不則同席,很快兩人便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一口一個“什麽事都包在兄弟我身上”。

王瓊英年齡更長,倒更加單純些,見李璧月不喝酒,閑坐無聊,便道:“不如我領李府主到花園逛逛?”

李璧月也不推辭,昨日她在馬興遠那裏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傀儡宗的消息,今日少不得要從王氏兄弟這裏碰碰門道。

兩人沿著藤蘿怪石點綴的小路徐徐而行,王瓊英折了一枝柳條在手:“聽說承劍府乃是天子近衛,代聖人巡視天下。不知太原是有什麽大案,讓李府主到我們這偏僻之地來?”

李璧月道:“正是因為上月地震,奉聖命賑災。”

王瓊英悠然一笑,道:“李府主怕是有所隱瞞,如今太原刺史馬興遠官聲不錯,太原一地雖談不上路不拾遺,但吏治也算清平,地震受災也不過數萬戶。我聽說李府主三月到海陵迎接佛骨舍利,也不過帶著玄劍衛十數人。可是如今不僅李府主與楚閣主都到了太原,還帶著四十名玄劍衛,黑騎兩百,算得上是承劍府一半的精銳力量。若非太原有大事發生,應該不至如此。”

李璧月一楞,看起來這位王氏長公子也並非一個繡花枕頭。

她點頭道:“王公子所言不錯,承劍府確實是奉了太子諭令,要調查傀儡宗的事。王公子在太原可見過傀儡宗的人?”

“傀儡宗?”王瓊英閃過一道驚異神色,又很快斂了回去,搖頭道:“聽說傀儡宗所行都是詭道邪術,多年前早已禁絕,又怎麽會在太原出現呢?”

李璧月瞇起眼睛,王瓊英方才的眼神分明是知道,至少聽說過與傀儡宗相關的事情。

她語氣沈了下來,肅容道:“王公子,據承劍府調查所知,傀儡宗不僅操控傀儡隨意殺人害人,更勾結亂黨,意欲謀反。若是知情不報,與包庇窩藏同罪——”

王瓊英微微一驚:“謀反?”

“若非如此,承劍府又何需如此勞師動眾?”李璧月神情莫測,語氣更t含警告:“依照本朝律例,凡知謀反及大逆者,不告者,絞。王公子若是知道相關消息,還是早點據實以告的好。否則,若是被承劍府查出太原王氏與傀儡宗有涉,事情便不好收場了……”

王瓊英果然被李璧月之言所嚇住,道:“我確實知道一些關於傀儡的事,但並不確定是否與傀儡宗有關。”

李璧月道:“王公子直言便是,承劍府自會查證。”

王瓊英道:“在太原城中,有一家雲閬茶館,常常有伶人出演傀儡戲,為客人助興。”他眉眼低垂:“但他們所操傀儡,只是牽絲為戲,可能與李府主所言的害人之物並不一樣,不知是否是李府主要找的線索……”

李璧月見他眼神畏縮,並不敢與她對視,心中狐疑。但又想不過是第一次見面,王瓊英對她有所保留,也算正常。不管怎麽說,也應該先去王瓊英所言的雲閬茶館查探過再說,她微笑道:“多謝王公子提供線索,若有實證,李璧月會上書太子殿下為王公子請功。”

王瓊英輕舒了一口氣:“多謝李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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