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關燈
小
中
大
雪
〈葉貓貓！〉
睡眼惺忪，我朦朦朧朧地蘇醒過來，瞧見幾綹柔順的白發懶散地垂落在被子上，像細膩的絲綢一般滑潤。由此看來，掌管「頭發莊園」的主人心情還不錯。
莫名其妙地，我聯想到大白軟乎乎的毛發，腦子裏蹦出了奇怪的念頭：“「葉貓貓」會是什麽樣的？”
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偷瞄著葉瑄，雖不知道他何時起身的，但葉瑄十分自在地背靠著床板，眼睛看著窗外。
“或許和那時候的小狐貍差不多吧，可愛粘人，沒有防備……”我微笑著閉上眼睛，打算再次入睡，回憶卻不受控制地侵襲。
「“魔女小姐，它似乎對你的觸碰有特殊的反應。真是奇怪。”
“你想讓我，順其自然？變回狐貍的本體……？”
“不……不行，只剩下獸類的本能，是很可怕的。”
“魔女小姐……我從來不是什麽……溫順的小狐貍。”」
不可描述的事情發生，我猛然驚醒，像做了噩夢一樣從床上詐起。一臉驚愕地盯著葉瑄，然而他沒有被我嚇到，好似早有預備。
“怎麽了？”葉瑄微微湊近我的臉，偏頭問道。
我使勁地搖頭，別過臉去，看向窗外的雪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有時候人就是奇怪，越是想要記起什麽就越記不起來，越想要忘掉什麽就越忘不掉。
周遭寂靜，只聽得見呼吸聲和心跳聲，而我心跳的節律越來越快，臉頰也染上了日落般的緋紅。與這偌大的白色世界和寂靜的早晨時光顯得格格不入。
“在想什麽？”
葉瑄每一句溫柔的關切都像刀刃一樣刺痛我的良心，時刻鞭笞著我不堪入目的回憶和下流的思想，我閉上眼深深懺悔，神明可鑒，此心此意天長地久。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我深深呼吸，強作鎮定，聲音卻還有些顫抖。
“葉瑄什麽時候醒的？”
“外面開始下雪的時候。”
我這才註意到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窗戶上結了小小的冰花，晶瑩剔透，十分可愛。
“如果累的話，還可以再睡會兒。”葉瑄把被子往我上身蓋了蓋，我回過頭，順勢躺下來，重新回到溫暖的被窩。
我們互相枕著對方，我的手環抱著葉瑄的腰腹，他身上淡淡的紫藤香氣將我縈繞。回憶不再那麽洶湧，過往的親密都被溫水稀釋了糖分，它淡淡地褪去，我再次安然睡去。
〈草莓吐司〉
“……”
昨夜入睡前誇下海口，承諾第二天清晨的早餐由我承包。然而食材和大部分的工作仍舊是葉瑄準備的，興許他比誰都清楚我的廚藝，也比誰都有耐心讓我在廚房任性妄為。
“葉老師，我提議你來教我。”我指著那堆食材，眼神堅定地懇求。
葉瑄的神情有些猶豫，我抓住時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對我而言，和葉瑄一起準備早餐是很特別的事情，而且結果也一定會有所不同（相比於我把廚房弄得一團糟）。”
“所以葉老師教我，一點不虧！”
葉瑄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吧。”
凈手過後，葉瑄將我要做的食物統一擺放在一個白瓷的托盤上。
“做飯其實不是什麽難事，只要不用奇怪的方式處理食材。你可以像這樣把它們都放在合適的位置。”
他從掛衣架上取下圍裙，正要將帶子在背後打結時，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背身向我。
“幫我系一下，就當作…學費。”他笑著說道。
我走上前將葉瑄背後的圍裙帶子打了個漂亮優雅的蝴蝶結，退後仔細觀摩葉瑄的形態和氣質，滿意地點了點頭。
“草莓洗凈，切成小丁放入碗中。加入酸奶攪拌均勻，然後將碗放置一旁備用。”
我依照葉瑄的指示一步步行動，將草莓搓洗得水光鋥亮，用刀小心翼翼將其切成小粒狀，裝在一個容量很大的碗裏，像塗抹畫布一樣倒入鮮香的酸奶……第一步順利完成，我滿懷期待地看向葉瑄。
“做得很好。”
受到了鼓舞，我再接再厲，將吐司邊沿切掉，用餐刀抹上混好的草莓酸奶，再蓋上另一片吐司。於是，簡易版草莓吐司誕生。
我將它們精致地擺在盤中——方方正正、白白凈凈、軟軟糯糯，我不禁對自己的廚藝產生了莫大的自信。草莓的甜香飄逸在空氣之中，使這份獨特的記憶都染上了草莓味。
“接下來需要做什麽呢？”
“需要用火。”葉瑄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沒有什麽比竈臺群魔亂舞的火和劈裏啪啦四濺的油更讓人害怕了，我的意志瞬間消磨，打了退堂鼓。
“葉老師，目前我還做不到，能換一個嗎？力所能及的那種。”
“，那就再倒兩杯清茶吧，其餘的工作就交給我，做飯的事情你不必著急，可以慢慢來。”
葉瑄十分嫻熟地在廚房工作，我坐在餐桌上，雙手托著下巴，觀賞著他行雲流水的操作。雪聲呼呼，屋內幾盞暖黃的燈閃爍了幾下，它們似乎有了呼吸，同我一樣欣賞著葉瑄。光線氤氳在我們之間，柔和了彼此的輪廓，繾綣著這段靜謐的歲月。
不知不覺，我看得出了神。最後，是被一個有著煙火氣的人，帶著草莓味的吻喚醒的。
〈青絲牽絆〉
“葉瑄，我們可以出去看雪嗎？”我側躺在沙發上，頭枕在葉瑄的腿上，眼睛楞神地看著白茫茫的窗戶。
書頁緩緩翻動，發出清脆的聲音。葉瑄遲疑片刻，將書本放在一旁。他低下頭，撩去我額前的碎發，指尖停留在鬢邊，溫和地註視我。
“現在不行，雪太大了。”
我有些失落，帶著點埋怨的小情緒戳了戳葉瑄的側腰，他輕聲悶哼。
我自知做了壞事，於是躲避他的目光，起身逃逸，誰料卻被“牽絆”住了。悻悻地回過頭來，看到自己無聊時的“傑作”
——頭發系在一起了。
葉瑄專心看書的時候，我將自己的頭發與葉瑄的頭發綁在一起，還嘗試了多種打結的方法，結果搗鼓著搗鼓著頭發亂作一團，解不開了。
兩色的頭發像日光下粼粼水面的亮處與陰影，毫無規律地流動著，卻又齊心向著遠方漂去。
青絲白發連接著千絲萬縷的情緒，如燃燒的燭火微微向上跳躍著，竄動著。一分一秒的流逝，一絲一毫的晃動都牽引著我們的能量之網。
我看不清葉瑄的神情，只覺得空氣異常潮濕冷暗。
“可、以、嗎……？”葉瑄站起身，靠近我，小聲地問。
他的聲音細微地只有風雪能夠感知到，卻也如風雪一樣牽動我的心。
“我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我忐忑地看著那堆淩亂，扭作一團的頭發，預感大事不妙，飛速地解釋想要減輕自己的罪孽，“但是……唔！”
突如其來的吻打斷了我混亂忙碌的思緒，周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
我好像第一次觸碰到了葉瑄外在情緒起伏的開關，是和往常不一樣的感覺——就像是炎炎夏日手中涼爽可口的冰淇淋，迫不及待地咬下去，會“嘶”地一下被凍住。再或者我是被早晨的熱牛奶燙到了，被草莓吐司，焦糖布丁侵占了所有味覺。
可是，好甜呀~
……
天空灰蒙暗淡，屋內燈火閃爍，我們的剪影重重疊疊。葉瑄將我從風雪中剝離出來，進入他的世界——那裏同樣也下著雪。
“葉老師，生氣了？”
“我說過，弄亂了頭發你要負責梳理。”葉瑄紫色的眼眸沈下來，我們額頭相抵，傳遞著彼此的溫度。
“像這樣嗎……”我笑了笑，擡起下頜，輕碰著葉瑄的唇，像是小鳥啄食，蜻蜓玩弄般的點水。
當我又一次迎上去的時候，葉瑄的吻長久地落了下來。我隨同他緩慢地閉上眼睛，沈入漫長的雪夜之中。
“打理頭發，可真是個耗時又麻煩的事情。”我暗自感慨。
〈衣間沈淪〉
“葉瑄，你看我這樣穿可以嗎？”我轉過身，張開雙臂，期待地看向葉瑄。
葉瑄細細地觀覽，上身白色燕尾服式的長袖襯衫，很好地襯托了女孩的身形，就是有些單薄。外面穿著上世紀覆古赭色格紋連衣擺裙，靈動可愛，與她的發色很搭…
“好看嗎？”我又問道。
“很漂亮，只是我覺得你可以再加件外套，外面很冷，小心感冒了。”
葉瑄說罷，從衣櫃裏取出一件我經常穿的淺灰針織開衫，踱步到光亮的等身鏡前，將衣物披在我的肩上。
“這件如何？”他面向鏡子裏的我，悉心地詢問。
我沒註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反而被葉瑄奪去了目光。
打底的是一件純白中領羊絨衫，領子很隨性自然地靠在他的脖頸下方。棕黃格紋的馬甲緊貼他的腰身和脊背，外表纖細修長，內裏卻緊實有力。我不禁聯想起歐洲的貴族紳士，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無不透露著高雅與禮儀。
而葉瑄恰恰又是一個將優雅貫徹到底的人，我想起自己曾經誇讚過葉瑄這般穿著，於是偷樂著嘆了口氣，故作姿態地搖了搖頭：“唉…男人的小把戲罷了。”
“葉老師，你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在哪裏。”
“所以……你喜歡嗎？”葉瑄早就發覺我在暗笑他，不懷好意地望著鏡子裏的我。
我轉過頭正好對上葉瑄的眼睛，他的眼尾蕩漾著無邊的情意，紫羅蘭般深邃的瞳孔倒映著我的身影。我苦惱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瞇起眼，氣鼓鼓地盯著他。葉瑄反而笑了笑，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
可惡，這純粹就是明送秋波啊！
墨黑的休閑西服寬松地搭在他的身上，一側的衣服滑落下來，他外表的秩序之中顯露出一絲混亂，讓人想要進入這迷霧森林一探究竟，隨後掉入他的夢幻圈套裏淪陷。
我順手將他溜肩的衣服拉上去，整理好，學著他的模樣囑咐道：“葉瑄，衣服要穿好，小心著涼。”
……
雪已經停了，我們穿戴好，準備出去游玩。葉瑄仍舊不放心，方才又讓我多穿了幾件衣服。
我站在門前，冷風透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恍然間才發現自己對這位身披長款月白風衣，手戴銀白皮質手套的人已經完全沒有抵抗力了。
他理所當然地戳到了我所有的萌點的制高點，這是命中註定的事情。
我又跑進臥房裏，取下一條經典的暗紅色覆古圍巾，在葉瑄走到門邊的時候，為他系上。
葉瑄低下頭微笑著說：“謝謝你。”
一頂灰色的貝雷帽輕柔地落在我的頭上，我瞬間感覺暖和了不少，我也笑著答覆：“謝謝你，葉瑄。”
門上了鎖，我們互相牽著手走下樓梯。
〈雪界探索〉
葉瑄的房子在高處，從這裏望去，可以瞥見落葉松交錯縱橫的枝條，遠處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峰。只不過霧氣迷蒙，看不見更遠的地方。
雪堆滿了階梯，像是鋪了層厚厚的棉白地毯。踩下去有點滑，有點動人心魄。
為了避免摔倒，我牢牢挽住葉瑄的手臂，小心地挪著步子下樓。
我的樣子膽小又滑稽，而葉瑄依舊保持著慣常的風度，走路異常平穩。
淺笑聲與氣音混在一起，揉在微弱的風中，傳到我的耳膜內。我轉過頭，看向他含笑的眼睛。
“你在笑我嗎，葉瑄？”
“不，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愛。”
或許葉瑄自己都沒能發現，他的笑聲遠比清風山嵐更值得留念。
也不知道他從哪學來得這些話，聽起來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不過確實說得很有道理。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我毫不羞澀地自矜，“畢竟我傾、國、傾、城，不然怎麽拿得下葉瑄呢？”
聽到我這樣回答，葉瑄甘拜下風，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
很快我們來到一望無際的雪原，天與雲與山，上下一白。如果從高空向下看，我們就像是白色畫布上未幹的水墨，作畫者輕輕一吹，墨跡跑向茫茫各處。
腳底踩著碎瓊亂玉，雪地遼闊無垠，杳無人煙。
我有些納悶：“來的時候，我還看見過小鎮，可是為什麽現在除了我們，完全看不見其他人？”
“嗯，小鎮在雪山腳下，我們的房子在雪山腰，相隔較遠，除了我們幾乎沒什麽人住在這裏。其實平常來滑雪玩樂的居民很多，只是這幾日有些特別。”
“為什麽？小鎮是要舉辦什麽活動嗎？”
葉瑄笑了笑，點點頭：“確實如此，小鎮居民大都忙碌於他們一年一度的節日慶典，無暇再到雪山上游玩。不過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
他有些故弄玄虛，我十分不解地拉住他，想探尋清楚。
“我想你或許需要安靜的環境，我便在雪山腰上蓋了棟房子，按照你喜歡的風格裝修。順便……租了座山，所以不會有外人前來。”
“葉先生，你真的有‘鈔能力’。”
我深感佩服，的確很有葉瑄的風格。
“可是這樣不會很麻煩嗎？既然大家都忙於活動，平日也不會到雪山上來，租著會不會有點虧？”
葉瑄暫時沒有回話，拉著我的手向前走，直到覆雪的落葉松林，像是永無止境的迷宮，樂園和仙境。
“我在雪山上藏了一些東西，我們可以一起去探索。”葉瑄猶然笑之，眼裏藏匿著數不盡的謎。
他好像在告訴我，迷宮深處有一把劍和一枝玫瑰，樂園盡頭是神秘之門，夢游仙境會偶遇愛麗絲……
“這是獨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冒險之旅。”
“那飛走吧，我的彼得潘。”
〈浪漫舞會〉
小鎮的名字叫作蘭尼耶威，鎮長給葉瑄送來兩封邀請函，邀請我們去參加節日慶典和舞會。
他們慶祝的節日具有和聖誕節一樣的性質，辭舊迎新，雪之頌歌。
山腳下錯落有致的小屋，隨風飄蕩的彩旗，溫暖明亮的燈光都給寂寥的雪山增添了人情味與生命力。
一派熱鬧歡暢，人們沈浸在歡聲笑語，輕歌曼舞中，會場內的喧囂與兩個人的靜謐都顯得彌足珍貴。
酒意微醺，夜色醉人。
葉瑄與鎮上的一些人略做交談，我在會場內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十分滿足。不得不說，這裏的美食很合我的胃口。
跳舞的時間到了——舞者們上演著春光乍洩、夏日盛情、秋色纏綿、冬意新生——音樂讚頌著一年四季，舞者的衣服便隨之變換。
誰能想到銀裝素裹的世界裏還藏著光怪陸離的一隅，許是上天無意間的神來之筆。
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裏觀賞，等待葉瑄。一位眉目英俊的男子走到我的面前，他向我彎腰行禮，溫文爾雅地說道：“美麗的小姐，可否請您共舞一支？”
我緩緩起立，還沒來得及答覆，未見其人便聞其聲，紫藤的幽香穿透我的身心。我驚喜地回顧，正巧對上葉瑄的眼睛。
“你回來啦。”我小聲地說。
他微微點頭，而後對著我面前的紳士和善一笑，我仿佛看見冰冷的雪在燃燒。
“很抱歉，先生。這位小姐已經有約了。”
他牽起我的手，低下頭，在雪絨花的配飾旁輕柔吻過。
“打擾了，那便預祝二位舞得盡興。”紳士十分知趣，向我們行禮告別。
樂聲再度響起，葉瑄退後，躬身行禮。我亦屈膝，雙手拉動裙擺——這是異世界的少女與白銀騎士最高級別的會面。
我的右手被捧起，如花蕊綻放，被葉瑄護在掌心裏。他的右手極有分寸地放在我的腰後，若即若離，留下隱約的不可捉摸的觸感。
蘭尼耶威小鎮特有的慢圓舞曲在舞廳內循環流轉，旋律柔暢華麗，節奏輕松舒緩。
相比於第一次跳舞，我現在已經熟練很多了。葉瑄並非牽引著我的節奏，他為我留下了自由舞蹈的空間。在步伐進退和旋轉之間，在身體升降和傾斜之間，肢體肌肉放松又緊張，彼此協調共舞，起伏連綿。
“葉先生的舞姿一如既往地輕盈且優雅。”
“一笑千金，能博得小姐的讚許是我的榮幸。”葉瑄游刃有餘地接下了我的撩撥，我們四目相對，暗中傳情。
舞步回旋翩躚，所有的男男女女從舞廳一端旋轉到另一端，互為伴侶的舞者會偷偷抓住時機親吻對方，我們……有樣學樣。
“小姐，您禮服後的綁帶貌似沒有系好。”葉瑄的目光中帶著點“責備”的意味。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煩請葉先生再為我系一次。”
樂聲不止，我們悄然離去。
……
在小鎮的客棧換了便裝，出門的時候瞧見一堆小朋友成群結伴，跑上跑下。
“葉瑄，這是要做什麽？”
“十二點鐘聲敲響的時候，煙火燦爛。”葉瑄的聲音隱沒在鐘聲裏，我本想再問一遍他說了什麽，但是遠處的煙花升起，五光十色綻放在我的眼眸裏。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冬夜未眠〉
蘭尼耶威小鎮的慶典結束已經是後半夜，參加舞會的人陸陸續續地散了，街上只剩下零星的人影和雪地裏深淺不一的腳印，他們都到往四面八方，它們都通向回家的路。
路燈昏黃，在雪夜中可以穿行過它的光柱，是什麽在悄聲呼喚呢？是什麽在輕柔晃動呢？是風之歌，雪之靈，是夜貓子小路燈。
我們並不著急著回家，只是在靜謐的雪夜中牽手漫步。偶爾聽見小鎮居民的低聲絮語，小動物們窸窸窣窣的玩鬧聲。
走到一株雪樹下，白絨絨的覆蓋了它的枝條，空氣中的小水滴也依附著棕黑的樹枝，形成粒狀的霧凇，星星點點。
“葉瑄，這裏真的好美，我喜歡蘭尼耶威小鎮的生活。”我緊緊摟著葉瑄，他的手貼在我的腰後，我們就像普通情侶一樣站在雪樹下，彼此相望。
“你喜歡的話，以後我們可以常來。”
“真想老了以後在這裏定居啊……”我不免想象起遙不可及的未來，拋卻掉了現實的一切。
可是我與葉瑄的生活註定不會平淡，這樣安寧的生活對於我們而言都是童話鎮、溫柔鄉。我常常盡力不去考慮未來的事情，因為不確定性太多，一個點都有可能改變我和葉瑄的境遇。我害怕那些未來，可我不得不去面對。
夜晚總是使人傷感的，我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
“”葉瑄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聞聲擡頭，看見葉瑄紫色的眼眸，靜靜地泛著清影，像沈入水中的玉壁，暮山紫與月白和諧交輝。
“嗯？”我小聲回應，怕驚擾這不可多得的夜色。
“雪落下來了。”
我的目光上移，正打算觀賞落雪，葉瑄便低垂著頭貼近。不過這次我反應極為迅速，在他即將碰觸到的時候，我將身體後仰，巧妙地躲過了葉瑄的親吻。
“葉先生，街上還有人呢。”我笑眼盈盈地調侃他。
葉瑄擡眸看了眼寂靜無人的街道，神色忽然沈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看來我又調皮過頭了。
氣氛像被凝結了，有些尷尬。沈默半晌，葉瑄嘆了一口氣，將我擁入懷中。
他低緩著嗓音說道：“，我想告訴你，不必害怕。不論面臨怎樣的未來，我都會和你一起度過。”
“分別總是被預見，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常常短暫。有時候我和你一樣，會羨慕普通伴侶平凡的生活。可以簡單幸福地共處，因為尋常小事而快樂，只是煩擾生活中的瑣碎，可以盡情地感受人間的煙火……”
“可轉念一想，我們是旅者，是平行世界中唯一的存在。我們所擁有的能力：星海航行，穿越時空，甚至改變過去和未來都是浩瀚文明和萬千宇宙中的最小概率事件。旅者稀有，同行的旅者十分少見，更何況是相愛的旅者。”
“所以，對我而言，遇見你已經是榮幸之至。”我聽到葉瑄在我耳後笑了下，內心不禁被觸動。真是奇怪，是我底線太低了嗎？明明都是老夫老妻的人了，還是會像剛在一起時一樣心動、心悸。
“命運從來不會虧欠任何一個人，擁有多少，也會喪失多少。所以我並不厭惡自己的身份，也並不後悔已經走過的那些旅程。無論那些過往美好或痛苦，無論回憶是真是假，都不必在意。因為我已經等到你了……”
葉瑄的頭深深地埋在我的頸窩，他呼出的熱氣透過我的肌膚，經由血液的傳遞，運送到心房。絲絲癢癢的電流觸感遍布全身，我忍不住抖了個機靈。
而葉瑄早已預料到我的反應，他把我摟得更緊了些。
“只是我不想再經歷那樣的風雪，不想再失去你……”
葉瑄的這句話更像是說給他自己，也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誓言。我知道，即使是葉瑄，總是將負面情緒深藏不露的人也會有孤獨和悲傷難以抑制而湧現出來的時刻。
我知道千之帝國狹小閉塞的單人房，冰冷堅硬的床板曾死死鎖住了他內心深層的感情；我知道葉塞大陸的風霜雨雪曾帶給他幾百年徹骨的寒意，將他禁錮在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中；我知道白城丟失信仰的少年一直在等待那位神秘的、詩歌的、命中註定的少女……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
我沒有勇氣再回憶他的過往，淚水卻漸漸地抑制不住，我對葉瑄的愛裏始終摻雜著愧疚和憐惜。因為想要彌補過去的殘缺，所以才希望擁有更多的可能性，創造更加美好光明的未來。
但那始終都是無法愈合的創口，因為記憶是構成葉瑄人格不可或缺的部分，沒有那些絕望與希望交織的過往，也就不會有彼時彼刻的葉瑄。
我無非是在舔舐他的傷口，不過這樣已經足夠了。我們能走向彼此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葉瑄，我記得你說過，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應該幹涉我的選擇，我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利……”我努力抑制著哽咽的嗓音，盡量平和地訴說。
“可是葉瑄，選擇你，亦是我所選擇的未來。”
葉瑄將我從懷抱中退出來，他的瞳孔被雪色震碎，潔白的雪融化在他的眼睛裏。
夜色真美。
“葉瑄。”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嗯？”
“雪又落下來了……”我踮起腳尖，還給他一個吻。
〈汪汪汪！〉
天光從窗戶透射進來，迷迷糊糊中，結滿霧凇的樹枝輕輕晃動，白色的雪原反射著它刺眼的光芒。
我從床上坐起，摸了摸身側的床單——還是溫熱的，再往前，不小心碰到了柔軟細膩的東西，可是好燙。
我立馬清醒過來，這才感受到被褥的溫度和往常不一樣。葉瑄一反常態，他今天竟然醒得比我晚？！這不對勁！
我俯下身，細致地觀摩他的容顏。頭發散亂在被子上，和葉瑄的發絲再一次混在一起，融在一起了。
他好像睡得很沈，呼吸聲比以往微弱。額間的頭發被汗水點點滴滴打濕，有些淩亂。臉頰上染上了淡淡的胭脂，但又被他白皙的皮膚中和了色調，因而看起來就像是用水粉渲染的櫻花的輪廓。
我用手背量著他額頭，脖頸和腹部的體溫，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向身體健康從不感冒生病的外星男友兼帝國提督兼千歲老人在冬季旅行的時候意外發燒了。
“葉瑄…葉瑄，你現在感覺還好嗎？”我趴在他的枕邊，手背輕貼著他發燙的臉。
葉瑄晃動了下腦袋，臉在我的手心上揉了揉。他根本就睡得不好，病熱折騰一晚上，人也筋疲力盡。
我的臉色驀地暗沈，心裏有些埋怨和焦急：“你是不是從半夜就開始發燒了？”
“嗯。”他極為疲憊地應答，聲音就像是一灘軟水，混雜著不適與失衡的味道。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葉瑄沒有回答，他在被窩裏握住我的手，我被灼燒到了。他的呼吸越發不暢，忍不住喘息著，吸收更多清新的空氣以此撫平他悶熱堵塞的胸口。
我無可奈何，責備的話根本說不出口，他現在這個病體懨懨，楚楚可憐的樣子完全讓我束手無策。
這回，可真的是汪汪隊立大功了，讓我get到了百年難得一遇的“身嬌體弱”葉。
——前夜雪樹之下，我們傾耳相談，形勢正好，在將要接吻的時刻，一只活力四射、風馳電掣的汪星刺客突然從遠處狂奔而來，雪花都化作他威武的披風，黑白相間的毛色撲朔迷離，睿智的藍色雙眼迸發出一陣詭異的光芒。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那只哈士奇目標堅定地撞在樹上了。然後小狗麻麻溜溜撒丫子跑了，我和葉瑄還沒來得及反應，“天”就塌下來了。
樹上堆積的雪如湖水倒灌一般全然傾洩，我們都被淋了個徹底。
……
我翻身下床，給葉瑄掖好被子，在客廳儲物櫃的醫藥箱裏找來體溫計和退燒藥。又去洗漱室內打了一盆溫水，將毛巾浸濕，擰幹。置備的東西都放在床頭櫃上，我沿著葉瑄床邊坐下。
我像葉瑄曾經照顧生病的我那樣服侍他，只不過我應該還要任性許多。
溫涼的毛巾貼在他的額頭上，吸收著熱量。取□□溫計查看：「38.8℃」。
我將葉瑄扶起來，他的頭依靠在我的腹部，一粒橙黃色的膠囊被送進口中。
“多喝點水。”
我硬逼著葉瑄喝了滿滿一杯水，老實說，看他的樣子像差點被嗆死。換作以前，我接下來肯定會被懲罰，但如今葉瑄身體抱恙，倒也沒有什麽氣力跟我計較了。
不知不覺，日沈西山。晚霞的餘暉布滿了整片天空，我才註意到，原來今天的天氣很好。
親身體驗才知道，照顧病人不容易。一整天守在臥房，看著葉瑄病弱的樣子既覺得心疼又無能為力。
這次的冬日之旅很不一樣，葉瑄兩次把他的脆弱展現出來，我見慣了他獨當一面，鎮定自若，所有的事情都在掌握之中的模樣，一時間要去接納和包容他那些被深藏的情感讓我有些茫然失措。
“看來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呀，”我垂眸在他的眉眼之中留下一個契約之吻，“你就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我吧。”
到了晚飯的時間，我又量了次他的體溫，好在已經退燒，葉瑄也稍稍恢覆了些元氣。
我笨拙地跟著超詳細食譜的指導，煮了一鍋白粥。但是水摻少了，有點糊。又悉心添加了點別的補身體的食材，最後的成品已經和白粥扯不上關系了，賣相也不大好。
“要不你還是別吃了吧，小心食物中毒……”我猶豫地把碗端到葉瑄的面前，葉瑄神情覆雜地掃過一眼，而後盯著我一動不動。
我們面面相覷，葉瑄卻突然笑了出來，甚至於前仰後合，他擦了擦眼尾的淚花，溫和地說道：“謝謝你。”
短短的三個字松散了我一整天緊繃的弦，我將粥放在桌子上，撲到床邊緊緊抱住了他，葉瑄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他安撫著我恐懼不已的內心。
“我沒事的，別擔心。”
“葉瑄…我冷。”
“冷的話就進來吧，我抱著你。”
〈暖霧長情〉
霧色蒸騰，水汽彌漫在我和葉瑄周圍，打濕了輕薄而透的衣衫。我的手覆在他的後頸上，揉捏著那一小塊骨頭。
“葉瑄，大病初愈……還是安分點吧。”他紫羅蘭般的眼睛裏只貯藏著一個我，上下眼瞼彎俏成意味深長的弧度，紫色幽深的潭水暗流湧動，一不小心，就會沈入萬丈深淵。
“適當的蒸汽與熱度可以使體內的廢物和毒素排出。”
“小心…脫水暈倒。”我附在他的耳邊，笑著說道。
葉瑄的吻飄然而來，我們偷渡著彼此的氣息，侵襲著回憶，忘掉除去對方的一切，餘下的時光全部都要占為己有。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這個樣子很容易被人趁虛而入的。”我狡黠地看著他，手順著他銀白的發絲下垂，有意無意地勾勒著他背部的輪廓和細密的線條，如同每次為他畫像的時候——每一寸肌膚，尺寸我都一清二楚。
“頭發好礙事……擋住了。”發尾已經被桑拿房裏的霧氣弄得濕漉漉的，我攥著葉瑄似月華傾洩的頭發，自上而下地梳理發絲。
“那紮起來吧。”
葉瑄將我抱起來，我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偏頭貼著他：“紮馬尾嗎？”
“可以。”
我撩起他的頭發，三下五除二地紮好——雙馬尾，瑄音未來，看起來蠻可愛的。但是入水的時候，莫名而來的痛覺“敕令”我松手，腕間溘然失力。頭發浮在水面上，像蔓生植物一樣盤曲蜿蜒，似乎要蔓延到更遠更深的地方。
“桑拿房和溫泉池相連，都是隔音的木質材料構造，水霧蒙眬迷離……所以這裏的隱秘與溫存除了你我，誰都無法窺測。”
……
床榻柔軟凹陷，葉瑄撐在我身上，恍惚間我發現窗外又下起雪來，千樹萬樹，紛紛揚揚。
“葉瑄，人們常說「兩處相思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我們淋了這麽多雪，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葉瑄笑了笑，但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他俯下身來，久久地抱著我。
“不過葉瑄你已經不用‘白頭’了……”我感到有些滑稽，忍不住笑出聲來，葉瑄的頭發原本就是白色的，不能再白了。
“要不染黑？”一個奇怪的念頭在我腦子裏滋生，我打算日後嘗試一番。
“不要將你的想法付諸實踐。”葉瑄冷冷地註視著我。
收到白銀提督的警告，我立馬擺正姿態，嚴肅地表示“絕對不會”。葉瑄和衣躺在我身邊，閉上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嗔怪道：“那很危險。”
“不過我很好奇，在你心目中我年老以後是什麽樣子。”
我遙望著雪山上孤寂的星空，想了一會，輕聲絮語：
“Jeremy Irons.”
〈永恒歸途〉
“今年的聖誕節你想要在蘭尼耶威小鎮度過還是回琴寧島？”耳邊是吹風機嗡嗡的聲音，葉瑄揉搓著我沾水的頭發。
“回家。”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只有在家裏和葉瑄……還有媽媽一起才有過年的感覺。”
“好，那我們明天就回去。”
第二天，我們順著通往小鎮火車站的方向下山，才出門沒多久，又開始下雪了。
看著皚皚白雪，一個聲音忽然闖入我的腦海裏：“如果明天這裏下雪了，那就是我成功離開的信號。到時候您就把那個，當作是我的告別。”
我想起了方舟世界，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樣，他們的種群是否已經將故事延續下去了呢？
“在想什麽？”葉瑄轉過頭來問我。
“一位故人。”我笑著答道。
“我想…他會擁有屬於自己的真實和生命意義。”葉瑄也對著我微微一笑，“走吧。”
雪地上已不見人影，只留下步伐一致的兩個人的腳印，但很快，這些腳印也會被風雪覆蓋，不見蹤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葉貓貓！〉
睡眼惺忪，我朦朦朧朧地蘇醒過來，瞧見幾綹柔順的白發懶散地垂落在被子上，像細膩的絲綢一般滑潤。由此看來，掌管「頭發莊園」的主人心情還不錯。
莫名其妙地，我聯想到大白軟乎乎的毛發，腦子裏蹦出了奇怪的念頭：“「葉貓貓」會是什麽樣的？”
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偷瞄著葉瑄，雖不知道他何時起身的，但葉瑄十分自在地背靠著床板，眼睛看著窗外。
“或許和那時候的小狐貍差不多吧，可愛粘人，沒有防備……”我微笑著閉上眼睛，打算再次入睡，回憶卻不受控制地侵襲。
「“魔女小姐，它似乎對你的觸碰有特殊的反應。真是奇怪。”
“你想讓我，順其自然？變回狐貍的本體……？”
“不……不行，只剩下獸類的本能，是很可怕的。”
“魔女小姐……我從來不是什麽……溫順的小狐貍。”」
不可描述的事情發生，我猛然驚醒，像做了噩夢一樣從床上詐起。一臉驚愕地盯著葉瑄，然而他沒有被我嚇到，好似早有預備。
“怎麽了？”葉瑄微微湊近我的臉，偏頭問道。
我使勁地搖頭，別過臉去，看向窗外的雪景，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有時候人就是奇怪，越是想要記起什麽就越記不起來，越想要忘掉什麽就越忘不掉。
周遭寂靜，只聽得見呼吸聲和心跳聲，而我心跳的節律越來越快，臉頰也染上了日落般的緋紅。與這偌大的白色世界和寂靜的早晨時光顯得格格不入。
“在想什麽？”
葉瑄每一句溫柔的關切都像刀刃一樣刺痛我的良心，時刻鞭笞著我不堪入目的回憶和下流的思想，我閉上眼深深懺悔，神明可鑒，此心此意天長地久。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我深深呼吸，強作鎮定，聲音卻還有些顫抖。
“葉瑄什麽時候醒的？”
“外面開始下雪的時候。”
我這才註意到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窗戶上結了小小的冰花，晶瑩剔透，十分可愛。
“如果累的話，還可以再睡會兒。”葉瑄把被子往我上身蓋了蓋，我回過頭，順勢躺下來，重新回到溫暖的被窩。
我們互相枕著對方，我的手環抱著葉瑄的腰腹，他身上淡淡的紫藤香氣將我縈繞。回憶不再那麽洶湧，過往的親密都被溫水稀釋了糖分，它淡淡地褪去，我再次安然睡去。
〈草莓吐司〉
“……”
昨夜入睡前誇下海口，承諾第二天清晨的早餐由我承包。然而食材和大部分的工作仍舊是葉瑄準備的，興許他比誰都清楚我的廚藝，也比誰都有耐心讓我在廚房任性妄為。
“葉老師，我提議你來教我。”我指著那堆食材，眼神堅定地懇求。
葉瑄的神情有些猶豫，我抓住時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對我而言，和葉瑄一起準備早餐是很特別的事情，而且結果也一定會有所不同（相比於我把廚房弄得一團糟）。”
“所以葉老師教我，一點不虧！”
葉瑄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吧。”
凈手過後，葉瑄將我要做的食物統一擺放在一個白瓷的托盤上。
“做飯其實不是什麽難事，只要不用奇怪的方式處理食材。你可以像這樣把它們都放在合適的位置。”
他從掛衣架上取下圍裙，正要將帶子在背後打結時，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背身向我。
“幫我系一下，就當作…學費。”他笑著說道。
我走上前將葉瑄背後的圍裙帶子打了個漂亮優雅的蝴蝶結，退後仔細觀摩葉瑄的形態和氣質，滿意地點了點頭。
“草莓洗凈，切成小丁放入碗中。加入酸奶攪拌均勻，然後將碗放置一旁備用。”
我依照葉瑄的指示一步步行動，將草莓搓洗得水光鋥亮，用刀小心翼翼將其切成小粒狀，裝在一個容量很大的碗裏，像塗抹畫布一樣倒入鮮香的酸奶……第一步順利完成，我滿懷期待地看向葉瑄。
“做得很好。”
受到了鼓舞，我再接再厲，將吐司邊沿切掉，用餐刀抹上混好的草莓酸奶，再蓋上另一片吐司。於是，簡易版草莓吐司誕生。
我將它們精致地擺在盤中——方方正正、白白凈凈、軟軟糯糯，我不禁對自己的廚藝產生了莫大的自信。草莓的甜香飄逸在空氣之中，使這份獨特的記憶都染上了草莓味。
“接下來需要做什麽呢？”
“需要用火。”葉瑄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沒有什麽比竈臺群魔亂舞的火和劈裏啪啦四濺的油更讓人害怕了，我的意志瞬間消磨，打了退堂鼓。
“葉老師，目前我還做不到，能換一個嗎？力所能及的那種。”
“，那就再倒兩杯清茶吧，其餘的工作就交給我，做飯的事情你不必著急，可以慢慢來。”
葉瑄十分嫻熟地在廚房工作，我坐在餐桌上，雙手托著下巴，觀賞著他行雲流水的操作。雪聲呼呼，屋內幾盞暖黃的燈閃爍了幾下，它們似乎有了呼吸，同我一樣欣賞著葉瑄。光線氤氳在我們之間，柔和了彼此的輪廓，繾綣著這段靜謐的歲月。
不知不覺，我看得出了神。最後，是被一個有著煙火氣的人，帶著草莓味的吻喚醒的。
〈青絲牽絆〉
“葉瑄，我們可以出去看雪嗎？”我側躺在沙發上，頭枕在葉瑄的腿上，眼睛楞神地看著白茫茫的窗戶。
書頁緩緩翻動，發出清脆的聲音。葉瑄遲疑片刻，將書本放在一旁。他低下頭，撩去我額前的碎發，指尖停留在鬢邊，溫和地註視我。
“現在不行，雪太大了。”
我有些失落，帶著點埋怨的小情緒戳了戳葉瑄的側腰，他輕聲悶哼。
我自知做了壞事，於是躲避他的目光，起身逃逸，誰料卻被“牽絆”住了。悻悻地回過頭來，看到自己無聊時的“傑作”
——頭發系在一起了。
葉瑄專心看書的時候，我將自己的頭發與葉瑄的頭發綁在一起，還嘗試了多種打結的方法，結果搗鼓著搗鼓著頭發亂作一團，解不開了。
兩色的頭發像日光下粼粼水面的亮處與陰影，毫無規律地流動著，卻又齊心向著遠方漂去。
青絲白發連接著千絲萬縷的情緒，如燃燒的燭火微微向上跳躍著，竄動著。一分一秒的流逝，一絲一毫的晃動都牽引著我們的能量之網。
我看不清葉瑄的神情，只覺得空氣異常潮濕冷暗。
“可、以、嗎……？”葉瑄站起身，靠近我，小聲地問。
他的聲音細微地只有風雪能夠感知到，卻也如風雪一樣牽動我的心。
“我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我忐忑地看著那堆淩亂，扭作一團的頭發，預感大事不妙，飛速地解釋想要減輕自己的罪孽，“但是……唔！”
突如其來的吻打斷了我混亂忙碌的思緒，周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
我好像第一次觸碰到了葉瑄外在情緒起伏的開關，是和往常不一樣的感覺——就像是炎炎夏日手中涼爽可口的冰淇淋，迫不及待地咬下去，會“嘶”地一下被凍住。再或者我是被早晨的熱牛奶燙到了，被草莓吐司，焦糖布丁侵占了所有味覺。
可是，好甜呀~
……
天空灰蒙暗淡，屋內燈火閃爍，我們的剪影重重疊疊。葉瑄將我從風雪中剝離出來，進入他的世界——那裏同樣也下著雪。
“葉老師，生氣了？”
“我說過，弄亂了頭發你要負責梳理。”葉瑄紫色的眼眸沈下來，我們額頭相抵，傳遞著彼此的溫度。
“像這樣嗎……”我笑了笑，擡起下頜，輕碰著葉瑄的唇，像是小鳥啄食，蜻蜓玩弄般的點水。
當我又一次迎上去的時候，葉瑄的吻長久地落了下來。我隨同他緩慢地閉上眼睛，沈入漫長的雪夜之中。
“打理頭發，可真是個耗時又麻煩的事情。”我暗自感慨。
〈衣間沈淪〉
“葉瑄，你看我這樣穿可以嗎？”我轉過身，張開雙臂，期待地看向葉瑄。
葉瑄細細地觀覽，上身白色燕尾服式的長袖襯衫，很好地襯托了女孩的身形，就是有些單薄。外面穿著上世紀覆古赭色格紋連衣擺裙，靈動可愛，與她的發色很搭…
“好看嗎？”我又問道。
“很漂亮，只是我覺得你可以再加件外套，外面很冷，小心感冒了。”
葉瑄說罷，從衣櫃裏取出一件我經常穿的淺灰針織開衫，踱步到光亮的等身鏡前，將衣物披在我的肩上。
“這件如何？”他面向鏡子裏的我，悉心地詢問。
我沒註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反而被葉瑄奪去了目光。
打底的是一件純白中領羊絨衫，領子很隨性自然地靠在他的脖頸下方。棕黃格紋的馬甲緊貼他的腰身和脊背，外表纖細修長，內裏卻緊實有力。我不禁聯想起歐洲的貴族紳士，文質彬彬，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無不透露著高雅與禮儀。
而葉瑄恰恰又是一個將優雅貫徹到底的人，我想起自己曾經誇讚過葉瑄這般穿著，於是偷樂著嘆了口氣，故作姿態地搖了搖頭：“唉…男人的小把戲罷了。”
“葉老師，你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在哪裏。”
“所以……你喜歡嗎？”葉瑄早就發覺我在暗笑他，不懷好意地望著鏡子裏的我。
我轉過頭正好對上葉瑄的眼睛，他的眼尾蕩漾著無邊的情意，紫羅蘭般深邃的瞳孔倒映著我的身影。我苦惱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瞇起眼，氣鼓鼓地盯著他。葉瑄反而笑了笑，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
可惡，這純粹就是明送秋波啊！
墨黑的休閑西服寬松地搭在他的身上，一側的衣服滑落下來，他外表的秩序之中顯露出一絲混亂，讓人想要進入這迷霧森林一探究竟，隨後掉入他的夢幻圈套裏淪陷。
我順手將他溜肩的衣服拉上去，整理好，學著他的模樣囑咐道：“葉瑄，衣服要穿好，小心著涼。”
……
雪已經停了，我們穿戴好，準備出去游玩。葉瑄仍舊不放心，方才又讓我多穿了幾件衣服。
我站在門前，冷風透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恍然間才發現自己對這位身披長款月白風衣，手戴銀白皮質手套的人已經完全沒有抵抗力了。
他理所當然地戳到了我所有的萌點的制高點，這是命中註定的事情。
我又跑進臥房裏，取下一條經典的暗紅色覆古圍巾，在葉瑄走到門邊的時候，為他系上。
葉瑄低下頭微笑著說：“謝謝你。”
一頂灰色的貝雷帽輕柔地落在我的頭上，我瞬間感覺暖和了不少，我也笑著答覆：“謝謝你，葉瑄。”
門上了鎖，我們互相牽著手走下樓梯。
〈雪界探索〉
葉瑄的房子在高處，從這裏望去，可以瞥見落葉松交錯縱橫的枝條，遠處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峰。只不過霧氣迷蒙，看不見更遠的地方。
雪堆滿了階梯，像是鋪了層厚厚的棉白地毯。踩下去有點滑，有點動人心魄。
為了避免摔倒，我牢牢挽住葉瑄的手臂，小心地挪著步子下樓。
我的樣子膽小又滑稽，而葉瑄依舊保持著慣常的風度，走路異常平穩。
淺笑聲與氣音混在一起，揉在微弱的風中，傳到我的耳膜內。我轉過頭，看向他含笑的眼睛。
“你在笑我嗎，葉瑄？”
“不，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愛。”
或許葉瑄自己都沒能發現，他的笑聲遠比清風山嵐更值得留念。
也不知道他從哪學來得這些話，聽起來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不過確實說得很有道理。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我毫不羞澀地自矜，“畢竟我傾、國、傾、城，不然怎麽拿得下葉瑄呢？”
聽到我這樣回答，葉瑄甘拜下風，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
很快我們來到一望無際的雪原，天與雲與山，上下一白。如果從高空向下看，我們就像是白色畫布上未幹的水墨，作畫者輕輕一吹，墨跡跑向茫茫各處。
腳底踩著碎瓊亂玉，雪地遼闊無垠，杳無人煙。
我有些納悶：“來的時候，我還看見過小鎮，可是為什麽現在除了我們，完全看不見其他人？”
“嗯，小鎮在雪山腳下，我們的房子在雪山腰，相隔較遠，除了我們幾乎沒什麽人住在這裏。其實平常來滑雪玩樂的居民很多，只是這幾日有些特別。”
“為什麽？小鎮是要舉辦什麽活動嗎？”
葉瑄笑了笑，點點頭：“確實如此，小鎮居民大都忙碌於他們一年一度的節日慶典，無暇再到雪山上游玩。不過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
他有些故弄玄虛，我十分不解地拉住他，想探尋清楚。
“我想你或許需要安靜的環境，我便在雪山腰上蓋了棟房子，按照你喜歡的風格裝修。順便……租了座山，所以不會有外人前來。”
“葉先生，你真的有‘鈔能力’。”
我深感佩服，的確很有葉瑄的風格。
“可是這樣不會很麻煩嗎？既然大家都忙於活動，平日也不會到雪山上來，租著會不會有點虧？”
葉瑄暫時沒有回話，拉著我的手向前走，直到覆雪的落葉松林，像是永無止境的迷宮，樂園和仙境。
“我在雪山上藏了一些東西，我們可以一起去探索。”葉瑄猶然笑之，眼裏藏匿著數不盡的謎。
他好像在告訴我，迷宮深處有一把劍和一枝玫瑰，樂園盡頭是神秘之門，夢游仙境會偶遇愛麗絲……
“這是獨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冒險之旅。”
“那飛走吧，我的彼得潘。”
〈浪漫舞會〉
小鎮的名字叫作蘭尼耶威，鎮長給葉瑄送來兩封邀請函，邀請我們去參加節日慶典和舞會。
他們慶祝的節日具有和聖誕節一樣的性質，辭舊迎新，雪之頌歌。
山腳下錯落有致的小屋，隨風飄蕩的彩旗，溫暖明亮的燈光都給寂寥的雪山增添了人情味與生命力。
一派熱鬧歡暢，人們沈浸在歡聲笑語，輕歌曼舞中，會場內的喧囂與兩個人的靜謐都顯得彌足珍貴。
酒意微醺，夜色醉人。
葉瑄與鎮上的一些人略做交談，我在會場內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十分滿足。不得不說，這裏的美食很合我的胃口。
跳舞的時間到了——舞者們上演著春光乍洩、夏日盛情、秋色纏綿、冬意新生——音樂讚頌著一年四季，舞者的衣服便隨之變換。
誰能想到銀裝素裹的世界裏還藏著光怪陸離的一隅，許是上天無意間的神來之筆。
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裏觀賞，等待葉瑄。一位眉目英俊的男子走到我的面前，他向我彎腰行禮，溫文爾雅地說道：“美麗的小姐，可否請您共舞一支？”
我緩緩起立，還沒來得及答覆，未見其人便聞其聲，紫藤的幽香穿透我的身心。我驚喜地回顧，正巧對上葉瑄的眼睛。
“你回來啦。”我小聲地說。
他微微點頭，而後對著我面前的紳士和善一笑，我仿佛看見冰冷的雪在燃燒。
“很抱歉，先生。這位小姐已經有約了。”
他牽起我的手，低下頭，在雪絨花的配飾旁輕柔吻過。
“打擾了，那便預祝二位舞得盡興。”紳士十分知趣，向我們行禮告別。
樂聲再度響起，葉瑄退後，躬身行禮。我亦屈膝，雙手拉動裙擺——這是異世界的少女與白銀騎士最高級別的會面。
我的右手被捧起，如花蕊綻放，被葉瑄護在掌心裏。他的右手極有分寸地放在我的腰後，若即若離，留下隱約的不可捉摸的觸感。
蘭尼耶威小鎮特有的慢圓舞曲在舞廳內循環流轉，旋律柔暢華麗，節奏輕松舒緩。
相比於第一次跳舞，我現在已經熟練很多了。葉瑄並非牽引著我的節奏，他為我留下了自由舞蹈的空間。在步伐進退和旋轉之間，在身體升降和傾斜之間，肢體肌肉放松又緊張，彼此協調共舞，起伏連綿。
“葉先生的舞姿一如既往地輕盈且優雅。”
“一笑千金，能博得小姐的讚許是我的榮幸。”葉瑄游刃有餘地接下了我的撩撥，我們四目相對，暗中傳情。
舞步回旋翩躚，所有的男男女女從舞廳一端旋轉到另一端，互為伴侶的舞者會偷偷抓住時機親吻對方，我們……有樣學樣。
“小姐，您禮服後的綁帶貌似沒有系好。”葉瑄的目光中帶著點“責備”的意味。
“正好我也有些累了，煩請葉先生再為我系一次。”
樂聲不止，我們悄然離去。
……
在小鎮的客棧換了便裝，出門的時候瞧見一堆小朋友成群結伴，跑上跑下。
“葉瑄，這是要做什麽？”
“十二點鐘聲敲響的時候，煙火燦爛。”葉瑄的聲音隱沒在鐘聲裏，我本想再問一遍他說了什麽，但是遠處的煙花升起，五光十色綻放在我的眼眸裏。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冬夜未眠〉
蘭尼耶威小鎮的慶典結束已經是後半夜，參加舞會的人陸陸續續地散了，街上只剩下零星的人影和雪地裏深淺不一的腳印，他們都到往四面八方，它們都通向回家的路。
路燈昏黃，在雪夜中可以穿行過它的光柱，是什麽在悄聲呼喚呢？是什麽在輕柔晃動呢？是風之歌，雪之靈，是夜貓子小路燈。
我們並不著急著回家，只是在靜謐的雪夜中牽手漫步。偶爾聽見小鎮居民的低聲絮語，小動物們窸窸窣窣的玩鬧聲。
走到一株雪樹下，白絨絨的覆蓋了它的枝條，空氣中的小水滴也依附著棕黑的樹枝，形成粒狀的霧凇，星星點點。
“葉瑄，這裏真的好美，我喜歡蘭尼耶威小鎮的生活。”我緊緊摟著葉瑄，他的手貼在我的腰後，我們就像普通情侶一樣站在雪樹下，彼此相望。
“你喜歡的話，以後我們可以常來。”
“真想老了以後在這裏定居啊……”我不免想象起遙不可及的未來，拋卻掉了現實的一切。
可是我與葉瑄的生活註定不會平淡，這樣安寧的生活對於我們而言都是童話鎮、溫柔鄉。我常常盡力不去考慮未來的事情，因為不確定性太多，一個點都有可能改變我和葉瑄的境遇。我害怕那些未來，可我不得不去面對。
夜晚總是使人傷感的，我的情緒瞬間低落下來。
“”葉瑄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聞聲擡頭，看見葉瑄紫色的眼眸，靜靜地泛著清影，像沈入水中的玉壁，暮山紫與月白和諧交輝。
“嗯？”我小聲回應，怕驚擾這不可多得的夜色。
“雪落下來了。”
我的目光上移，正打算觀賞落雪，葉瑄便低垂著頭貼近。不過這次我反應極為迅速，在他即將碰觸到的時候，我將身體後仰，巧妙地躲過了葉瑄的親吻。
“葉先生，街上還有人呢。”我笑眼盈盈地調侃他。
葉瑄擡眸看了眼寂靜無人的街道，神色忽然沈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看來我又調皮過頭了。
氣氛像被凝結了，有些尷尬。沈默半晌，葉瑄嘆了一口氣，將我擁入懷中。
他低緩著嗓音說道：“，我想告訴你，不必害怕。不論面臨怎樣的未來，我都會和你一起度過。”
“分別總是被預見，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常常短暫。有時候我和你一樣，會羨慕普通伴侶平凡的生活。可以簡單幸福地共處，因為尋常小事而快樂，只是煩擾生活中的瑣碎，可以盡情地感受人間的煙火……”
“可轉念一想，我們是旅者，是平行世界中唯一的存在。我們所擁有的能力：星海航行，穿越時空，甚至改變過去和未來都是浩瀚文明和萬千宇宙中的最小概率事件。旅者稀有，同行的旅者十分少見，更何況是相愛的旅者。”
“所以，對我而言，遇見你已經是榮幸之至。”我聽到葉瑄在我耳後笑了下，內心不禁被觸動。真是奇怪，是我底線太低了嗎？明明都是老夫老妻的人了，還是會像剛在一起時一樣心動、心悸。
“命運從來不會虧欠任何一個人，擁有多少，也會喪失多少。所以我並不厭惡自己的身份，也並不後悔已經走過的那些旅程。無論那些過往美好或痛苦，無論回憶是真是假，都不必在意。因為我已經等到你了……”
葉瑄的頭深深地埋在我的頸窩，他呼出的熱氣透過我的肌膚，經由血液的傳遞，運送到心房。絲絲癢癢的電流觸感遍布全身，我忍不住抖了個機靈。
而葉瑄早已預料到我的反應，他把我摟得更緊了些。
“只是我不想再經歷那樣的風雪，不想再失去你……”
葉瑄的這句話更像是說給他自己，也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誓言。我知道，即使是葉瑄，總是將負面情緒深藏不露的人也會有孤獨和悲傷難以抑制而湧現出來的時刻。
我知道千之帝國狹小閉塞的單人房，冰冷堅硬的床板曾死死鎖住了他內心深層的感情；我知道葉塞大陸的風霜雨雪曾帶給他幾百年徹骨的寒意，將他禁錮在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中；我知道白城丟失信仰的少年一直在等待那位神秘的、詩歌的、命中註定的少女……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
我沒有勇氣再回憶他的過往，淚水卻漸漸地抑制不住，我對葉瑄的愛裏始終摻雜著愧疚和憐惜。因為想要彌補過去的殘缺，所以才希望擁有更多的可能性，創造更加美好光明的未來。
但那始終都是無法愈合的創口，因為記憶是構成葉瑄人格不可或缺的部分，沒有那些絕望與希望交織的過往，也就不會有彼時彼刻的葉瑄。
我無非是在舔舐他的傷口，不過這樣已經足夠了。我們能走向彼此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葉瑄，我記得你說過，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應該幹涉我的選擇，我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利……”我努力抑制著哽咽的嗓音，盡量平和地訴說。
“可是葉瑄，選擇你，亦是我所選擇的未來。”
葉瑄將我從懷抱中退出來，他的瞳孔被雪色震碎，潔白的雪融化在他的眼睛裏。
夜色真美。
“葉瑄。”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嗯？”
“雪又落下來了……”我踮起腳尖，還給他一個吻。
〈汪汪汪！〉
天光從窗戶透射進來，迷迷糊糊中，結滿霧凇的樹枝輕輕晃動，白色的雪原反射著它刺眼的光芒。
我從床上坐起，摸了摸身側的床單——還是溫熱的，再往前，不小心碰到了柔軟細膩的東西，可是好燙。
我立馬清醒過來，這才感受到被褥的溫度和往常不一樣。葉瑄一反常態，他今天竟然醒得比我晚？！這不對勁！
我俯下身，細致地觀摩他的容顏。頭發散亂在被子上，和葉瑄的發絲再一次混在一起，融在一起了。
他好像睡得很沈，呼吸聲比以往微弱。額間的頭發被汗水點點滴滴打濕，有些淩亂。臉頰上染上了淡淡的胭脂，但又被他白皙的皮膚中和了色調，因而看起來就像是用水粉渲染的櫻花的輪廓。
我用手背量著他額頭，脖頸和腹部的體溫，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向身體健康從不感冒生病的外星男友兼帝國提督兼千歲老人在冬季旅行的時候意外發燒了。
“葉瑄…葉瑄，你現在感覺還好嗎？”我趴在他的枕邊，手背輕貼著他發燙的臉。
葉瑄晃動了下腦袋，臉在我的手心上揉了揉。他根本就睡得不好，病熱折騰一晚上，人也筋疲力盡。
我的臉色驀地暗沈，心裏有些埋怨和焦急：“你是不是從半夜就開始發燒了？”
“嗯。”他極為疲憊地應答，聲音就像是一灘軟水，混雜著不適與失衡的味道。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葉瑄沒有回答，他在被窩裏握住我的手，我被灼燒到了。他的呼吸越發不暢，忍不住喘息著，吸收更多清新的空氣以此撫平他悶熱堵塞的胸口。
我無可奈何，責備的話根本說不出口，他現在這個病體懨懨，楚楚可憐的樣子完全讓我束手無策。
這回，可真的是汪汪隊立大功了，讓我get到了百年難得一遇的“身嬌體弱”葉。
——前夜雪樹之下，我們傾耳相談，形勢正好，在將要接吻的時刻，一只活力四射、風馳電掣的汪星刺客突然從遠處狂奔而來，雪花都化作他威武的披風，黑白相間的毛色撲朔迷離，睿智的藍色雙眼迸發出一陣詭異的光芒。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那只哈士奇目標堅定地撞在樹上了。然後小狗麻麻溜溜撒丫子跑了，我和葉瑄還沒來得及反應，“天”就塌下來了。
樹上堆積的雪如湖水倒灌一般全然傾洩，我們都被淋了個徹底。
……
我翻身下床，給葉瑄掖好被子，在客廳儲物櫃的醫藥箱裏找來體溫計和退燒藥。又去洗漱室內打了一盆溫水，將毛巾浸濕，擰幹。置備的東西都放在床頭櫃上，我沿著葉瑄床邊坐下。
我像葉瑄曾經照顧生病的我那樣服侍他，只不過我應該還要任性許多。
溫涼的毛巾貼在他的額頭上，吸收著熱量。取□□溫計查看：「38.8℃」。
我將葉瑄扶起來，他的頭依靠在我的腹部，一粒橙黃色的膠囊被送進口中。
“多喝點水。”
我硬逼著葉瑄喝了滿滿一杯水，老實說，看他的樣子像差點被嗆死。換作以前，我接下來肯定會被懲罰，但如今葉瑄身體抱恙，倒也沒有什麽氣力跟我計較了。
不知不覺，日沈西山。晚霞的餘暉布滿了整片天空，我才註意到，原來今天的天氣很好。
親身體驗才知道，照顧病人不容易。一整天守在臥房，看著葉瑄病弱的樣子既覺得心疼又無能為力。
這次的冬日之旅很不一樣，葉瑄兩次把他的脆弱展現出來，我見慣了他獨當一面，鎮定自若，所有的事情都在掌握之中的模樣，一時間要去接納和包容他那些被深藏的情感讓我有些茫然失措。
“看來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呀，”我垂眸在他的眉眼之中留下一個契約之吻，“你就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我吧。”
到了晚飯的時間，我又量了次他的體溫，好在已經退燒，葉瑄也稍稍恢覆了些元氣。
我笨拙地跟著超詳細食譜的指導，煮了一鍋白粥。但是水摻少了，有點糊。又悉心添加了點別的補身體的食材，最後的成品已經和白粥扯不上關系了，賣相也不大好。
“要不你還是別吃了吧，小心食物中毒……”我猶豫地把碗端到葉瑄的面前，葉瑄神情覆雜地掃過一眼，而後盯著我一動不動。
我們面面相覷，葉瑄卻突然笑了出來，甚至於前仰後合，他擦了擦眼尾的淚花，溫和地說道：“謝謝你。”
短短的三個字松散了我一整天緊繃的弦，我將粥放在桌子上，撲到床邊緊緊抱住了他，葉瑄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他安撫著我恐懼不已的內心。
“我沒事的，別擔心。”
“葉瑄…我冷。”
“冷的話就進來吧，我抱著你。”
〈暖霧長情〉
霧色蒸騰，水汽彌漫在我和葉瑄周圍，打濕了輕薄而透的衣衫。我的手覆在他的後頸上，揉捏著那一小塊骨頭。
“葉瑄，大病初愈……還是安分點吧。”他紫羅蘭般的眼睛裏只貯藏著一個我，上下眼瞼彎俏成意味深長的弧度，紫色幽深的潭水暗流湧動，一不小心，就會沈入萬丈深淵。
“適當的蒸汽與熱度可以使體內的廢物和毒素排出。”
“小心…脫水暈倒。”我附在他的耳邊，笑著說道。
葉瑄的吻飄然而來，我們偷渡著彼此的氣息，侵襲著回憶，忘掉除去對方的一切，餘下的時光全部都要占為己有。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這個樣子很容易被人趁虛而入的。”我狡黠地看著他，手順著他銀白的發絲下垂，有意無意地勾勒著他背部的輪廓和細密的線條，如同每次為他畫像的時候——每一寸肌膚，尺寸我都一清二楚。
“頭發好礙事……擋住了。”發尾已經被桑拿房裏的霧氣弄得濕漉漉的，我攥著葉瑄似月華傾洩的頭發，自上而下地梳理發絲。
“那紮起來吧。”
葉瑄將我抱起來，我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偏頭貼著他：“紮馬尾嗎？”
“可以。”
我撩起他的頭發，三下五除二地紮好——雙馬尾，瑄音未來，看起來蠻可愛的。但是入水的時候，莫名而來的痛覺“敕令”我松手，腕間溘然失力。頭發浮在水面上，像蔓生植物一樣盤曲蜿蜒，似乎要蔓延到更遠更深的地方。
“桑拿房和溫泉池相連，都是隔音的木質材料構造，水霧蒙眬迷離……所以這裏的隱秘與溫存除了你我，誰都無法窺測。”
……
床榻柔軟凹陷，葉瑄撐在我身上，恍惚間我發現窗外又下起雪來，千樹萬樹，紛紛揚揚。
“葉瑄，人們常說「兩處相思同淋雪，也算此生共白頭。」我們淋了這麽多雪，是不是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葉瑄笑了笑，但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他俯下身來，久久地抱著我。
“不過葉瑄你已經不用‘白頭’了……”我感到有些滑稽，忍不住笑出聲來，葉瑄的頭發原本就是白色的，不能再白了。
“要不染黑？”一個奇怪的念頭在我腦子裏滋生，我打算日後嘗試一番。
“不要將你的想法付諸實踐。”葉瑄冷冷地註視著我。
收到白銀提督的警告，我立馬擺正姿態，嚴肅地表示“絕對不會”。葉瑄和衣躺在我身邊，閉上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嗔怪道：“那很危險。”
“不過我很好奇，在你心目中我年老以後是什麽樣子。”
我遙望著雪山上孤寂的星空，想了一會，輕聲絮語：
“Jeremy Irons.”
〈永恒歸途〉
“今年的聖誕節你想要在蘭尼耶威小鎮度過還是回琴寧島？”耳邊是吹風機嗡嗡的聲音，葉瑄揉搓著我沾水的頭發。
“回家。”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只有在家裏和葉瑄……還有媽媽一起才有過年的感覺。”
“好，那我們明天就回去。”
第二天，我們順著通往小鎮火車站的方向下山，才出門沒多久，又開始下雪了。
看著皚皚白雪，一個聲音忽然闖入我的腦海裏：“如果明天這裏下雪了，那就是我成功離開的信號。到時候您就把那個，當作是我的告別。”
我想起了方舟世界，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樣，他們的種群是否已經將故事延續下去了呢？
“在想什麽？”葉瑄轉過頭來問我。
“一位故人。”我笑著答道。
“我想…他會擁有屬於自己的真實和生命意義。”葉瑄也對著我微微一笑，“走吧。”
雪地上已不見人影，只留下步伐一致的兩個人的腳印，但很快，這些腳印也會被風雪覆蓋，不見蹤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