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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路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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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路 5

他彎了彎眼角,乖乖地收聲保持安靜。

沈妙宜在他滿眼的笑意中,後知後覺的松開了手。

她的兩頰升騰起一絲紅暈,朱紅的唇瓣一張一合囁喏地解釋著:“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有些話不好叫別人聽見,否則······” 澤陽鎮上還沒有誰敢如此口出狂言,要做整個江南的繡娘!

蘇祈低頭沖她道了一句:“是我唐突了!”眼神不舍的在她兩頰流連。

二人站在櫃臺內,看著門外尚在等候進店的客人,關於立女繡坊的經營之道,她實在有很多困惑之處,也很想向他一一道來,尋個指點,可是······她還是選擇了閉口不談,這是自己選擇的路,與他無關。

“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打斷了二人之間的靜默。

沈妙宜循聲望去,只見巷口駛來一架熟悉的馬車,因為尚在喪期,國公府的馬車皆以白布蒙頂,是以一眼便能認得出。

蘇祈也瞧見了,他淡淡地斂眉,臉色稍沈。

沈妙宜淺淺往後退了一步,主動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東寶來接你了。”

馬車只是遠遠停在了巷口,東寶下了車腳步飛快的來到繡坊門口。

蘇祈示意他不必進來,他便躬身候在一旁。

沈妙宜從門內往外瞧了一眼,東寶整個人雙目通紅,身著全素的衣衫,腰間系著麻布腰帶,一左一右挽著兩個鈕花,匆匆一眼,她只覺得有些奇怪,可來不及細想,對面的人就開口告辭了:“此番多有打擾,我先告辭了。”

蘇祈將賬冊合起來端端正正地擱在櫃臺上,眸光堅定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語氣:

“萬事不要仿徨踟躕,想到什麽就去做,你一定可以,沈老板。”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肯定,沈妙宜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他,又看看候在門外的東寶,不知哪裏不對勁。

左右他要走了,就此別過吧,於是她淺淺頷首,輕道一句“保重”。

他幾乎沒有停留,從她面前一閃而過,素白的衣衫拂過她的手背,涼涼的,似一陣清風消失不見。

蘇祈出了立女繡坊的大門便昂首闊步向著馬車走去,東寶一路跟在後頭。

待馬車再次啟程,主仆間都沒有一句話。

“蘇大人,就這麽走了?”春夏送完六號客人出了門,急忙趴在阿妙身邊追問。

“嗯。”

沈妙宜收整思緒,她攤開賬本想要算一算他剛才說的利潤,可厚厚的賬冊中似乎夾著什麽東西,她順勢翻開,那是一張已經寫好的利潤總成清單,所有的進項出項都列的清清楚楚,低下還詳細標註了哪一項是可以減免的,哪一項又是可以適當增加的······

她帶著滿滿的詫異將紙張鋪開來,原來,這筆細賬他已經替她算過了。

車轍碾壓在官道上發出沈悶的聲響,蘇祈坐在車廂內,微微仰著頭,下頜隱約可見的烏青色的胡茬。

他一路假寐試圖進入夢鄉,可搖晃的車廂,忽明忽暗的光線都令他無法成眠,腦海中不斷湧現出昨晚沈妙宜沈睡的側臉。

昨晚她困意濃稠,說著說著竟然腦袋一歪睡著了,他只好將人小心翼翼地將人橫抱回臥房內。

狹小的屋子裏,都是沈妙宜的味道,她躺在窄窄的小床上呼吸均勻,睡夢香甜,巴掌大的小臉埋進枕間,好像陷入棉花裏一樣。

他就這麽守在床邊,坐了一整晚。

沈妙宜啊,沈妙宜。

我們是不是只能就此別過?

你走的太快了,沒有猶豫,不再留戀。

徒留我在原地,可笑又可憐。

東寶坐在車板前手握韁繩,猶猶豫豫地開口:“二少爺?”

車廂內安靜了許久,他不確定蘇祈究竟是睡是醒。

片刻後,伴隨著蘇祈一聲低沈的:“嗯。”東寶立即開啟了連珠炮:“二少爺,我接到沈姑娘捎來的信,說您暈厥了!可有大礙?”

“無事。”

“那就好。小的來晚了,還請少爺責罰。”東寶一邊駕車一邊往後扭頭。

“無妨。”蘇祈依舊保持著假寐的姿勢,他不在意東寶來的晚,甚至暗自慶幸他來晚了一日,讓自己有機會在立女繡坊多待了一日。

許久後,隨著顛簸漸漸平緩,蘇祈睜開了眼睛。

“大哥如今在哪?”

東寶見二少爺終於開口問了連忙回稟:“回二少爺,大少爺做主將夫人與國公爺合葬與南陵,如今墳塋已經修繕完畢,大少爺在南陵守了三日,今早已經回府了。”

蘇祈默默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

他的父親亡故不足月餘,他的母親國公夫人也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與世長辭,眾人只嘆二人鶼鰈情深,生死相隨。

可是只有他們兄弟倆明白,母親是吞金自盡。

一切還要從國公爺病逝後說起,別苑的管事前來請示國公爺的舊物該如何處置,按照風俗,人已亡故,生平所有衣物飾品可選一二帶入墳墓陪葬,其餘封存家庫即可。

但國公爺生前才華斐然留下了大量書作畫卷,管事不敢擅作主張,所以前來請示。蘇祈主張悉數焚燒,可蘇榭不依,他執意要將父親生前所有書信畫卷送到母親處,直言留個念想。

這本是一件尋常事,可偏偏就是這件尋常事,出了大亂子。

國公夫人在送去的眾多舊物中,尋到了國公爺的親筆信。

信件均是寫給那位已逝的青梅竹馬,莞兒。

信中字字句句充斥著他對莞兒的愛戀與思念,二十七年如一日。

蘇夫人看見自己的丈夫在信中稱呼對方:吾妻莞兒,四個字猶如五雷轟頂,她可以接受丈夫心中有別的女人,卻不能接受他將那女人視為妻子。

二十七年,她最好的年華,畢生的心血都消耗在這個男人身上,可是他的心,他的愛,他所有的眷戀與不舍,卻統統給了一個亡魂。

對他而言,自己又算什麽?

她恨,她怒,她悲·····

她仰天長嘆一聲:蘇稹你害的我好苦!

風雨交加的夜晚,蘇夫人終究不堪折辱,吞金自盡。

蘇家兄弟兩長跪在母親的遺體前,這個結果,並不難預料。

蘇祈深深的看了哥哥一眼。

父母雙亡,這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跪了一天一夜,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他不敢看母親的遺容,這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在蘇家磋磨了一輩子,最終依舊沒有走出這個牢籠般的府邸。

他看著來往吊唁之人,影影綽綽,不甚真切。

而蘇榭好似一夜長大了,他像一個長者,成熟老道、迎來送往、寬慰母家一族,亦應對蘇家宗親,裏裏外外操持母親的喪儀。

蘇祈沈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那些人,那些話,那些眼淚都好似一把劍,令他心口發涼。

他驀然起身,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闊步離開。

東寶本想帶著人跟上去,可蘇祈揮手遣退了他們。

他像是一個幽魂,漫無目的的走著,山川湖海與他無礙。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直到雨夜,他的身影出現在安河渠邊。

“二少爺。到家了。”

東寶的一聲呼喊打斷了蘇祈的沈思,他回過神來,目光掃過國公府的屋脊,高懸的孝布讓這座巨大的府邸變得越發瘆人。

他下了馬車,久久駐足。

祠堂裏,蘇榭正領著一眾家仆行祭奠禮,銅盆中的火苗熊熊燃燒,新添的牌位在一眾舊牌位之間格外醒目。

蘇祈進來時,兄長正在俯下身叩拜亡母:“娘親,您安息吧。”

他的目光掃視過那燃燒的火焰,心底不禁湧出一陣惡寒。

“二少爺回來了。”

蘇榭回首,看見弟弟的臉又驚又喜。

“易正你回來了,快來祭拜母親。”

他熱忱的伸手來拉弟弟,可蘇祈避開了,他筆挺地跪在蒲團上,一言不發的叩拜下去。

蘇榭見狀遣散了眾人,空曠的祠堂中,只留下兄弟二人。

他看著弟弟,臉上的關切之情悉數消退。

“母親喪儀未完你便擅自離開,你可知道此舉不妥?”

蘇祈起身,眸光掃過哥哥的臉龐,不知何時,他的臉居然像蘇家的宗族們那般嚴厲冷漠。

他垂眸:“你如今已是家族之長,若覺得我言行有失,大可治我的罪。”

他掃了一眼母親的牌位,眸光瞬間變的暗淡。

蘇榭冷眼道:“放肆,你別以為我不敢。”

“你當然敢。”

早在父親過世時,蘇祈就已經明確表示自己沒有承襲爵位的打算。蘇家宗族便在國公爺蘇稹下葬三日後,將蘇榭選定位為爵位繼承人,並完成了敬告祖宗,上書啟奏之流程。

“你才是一家之主,不是麽?”他笑著反問蘇榭,後者卻突然臉色大變。

“住口。”弟弟一句簡單的話令蘇榭大發雷霆,他強忍著怒意神色幾番變幻。他當然知道自己是一家之主,全芙蘇城都知道,他是新任的國公爺,蘇家為他選定了一位高門貴女,熱孝成婚,如今他是貨真價實的蘇家之主。

可蘇祈的笑容令他大為惱火。

這個位置,他謀劃了這麽久,渴望了這麽久,可當他正真得到之後,卻如坐針氈。

這難道不是自己想要的?不,這就是他想要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再告誡自己,他得到了,他成功了。

可越是這般暗示,他的情緒越是如洪水猛獸般,不受控制。

管家前來請示父親的舊物如何處置,他們兄弟兩都心知肚明,那裏面肯定有足以讓母親崩潰的東西,蘇祈要焚毀,可他偏偏不。

他鬼使神差地將東西全數送到母親面前。

那一刻,他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他還是這麽做了。

母親死了。

自盡而亡。

只有他們兄弟兩才明白,她不是自殺。

是他,親手將母親推上了絕路。

蘇榭一腳踢翻了熊熊燃燒的銅盆,一瞬間,火苗四濺,灰燼紛飛。

蘇祈還直端端的跪在蒲團上,通紅的火苗飛濺到他的鬢邊,留下灼熱的痕跡。

一瞬間,皮肉焦灼,痛徹心扉。

他緊閉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蘇祈內心同樣崩潰:母親,兒子有罪。

蘇家像一個牢籠,囚禁了這一家四口,令他們在一起互相折磨。

蘇稹先一步離開,留下的三個人卻無法互相救贖,他們依舊彼此折磨,互相埋怨。

這一次,是蘇榭選擇了將母親送歸絕路。

蘇祈作為旁觀者,沒有伸出援手,在他看來,自己也是幫兇。

母親走了。

留下他們兄弟倆。

一切苦難真的可以就此結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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