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選擇的話, 其實無情並不想大半夜的趕路。

哪怕是天下聞名的四大名捕之首, 在這方面他也和一般人沒什麽區別。在這種安靜的夜晚，他也自然更加想要好好的休息，而不是頂著夜風在跟蹤四個劣跡斑斑的盜匪。

但他也不能不管，這號稱旁門四戶的四個盜匪善於躲藏蹤跡難覓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這幾人行事全無底線。

他們的武功歲還算不上是如何高強, 但因為專挑沒有多少反抗能力的百姓下手，又兼之行事肆意全憑自己喜好，手段殘忍, 造成的可怕效果, 竟然是要比那些武功更高的惡人還要大上一些。

遲一天找到他們，便有可能讓這些人在這一天之中做下什麽惡事。早一天找到他們, 也許就能夠挽救一些無辜之人。

正是本著這樣的想法，無情方才日夜兼程, 帶著自己的四個童子緊追不舍。

只可惜這幾人的躲藏能力也並不差——不然也沒辦法在做下這麽多的惡事之後還法外逍遙了這二十多年，須知, 當年無情的母親甄秀衣行走江湖的時候, 都曾經聽說過他們的名號。無情雖說一路都有人提供線索, 但每每總是差上一些, 實在是叫人懊惱。

之前聞到血腥味的時候他心中弄頓覺不妙, 猜測也許又有人遇害了，忙令童子加快速度。只是到了這地方，無情才發現自己的猜測有點錯誤。

這旁門四戶的確是又挑了人下手準備作案, 但顯然這一次他們的眼光出了些問題。以往這旁門四戶能夠順利犯案之後還能夠從容脫身遠走，乃是因為他們挑選的下手對象都是尋常百姓。便是對江湖之人下手，選得也是武功低微之輩，要麽就是輔以各種藥物暗手。而這次——

許是憋得太久了，羅庭蘭看起來又實在是個切切實實的柔弱女子——於是就這麽的栽了。

聽羅庭蘭說完了事情發展經過的無情這麽猜測道。

“我看起來……真的有這麽像嗎？”羅庭蘭蹲在無情的輪椅邊上，雙手捧臉，很疑惑、又有點茫然的問道。

無情將目光從不遠處的篝火上移開，在羅庭蘭的身上短暫的停留了一下，然後吐出了一個是字。

那旁門四戶栽的一點都不冤枉。

羅庭蘭的外表實在是非常的具有欺騙性，她爹這麽十多年如一日的想要把閨女往嫻靜的大家閨秀這方面培養的努力不是沒有效果的。雖說羅庭蘭她爹天天都在念叨女兒太活潑，羅庭蘭也覺得自己不怎麽符合親爹的期待，但她安靜下來的樣子還是很能騙人的。

就比如現在這時候。

無情又看了羅庭蘭一眼。這姑娘一席淺碧色衣裳，身子婀娜纖細宛如春天裏的一枝楊柳，又嬌弱又動人。容色清麗雅致，庭中芳草月下芝蘭也不過如此。又兼之眉間帶愁氣質憂郁，看起來就像是那些被養在深閨之中不通武力、連拿個匣子都費勁的大小姐一樣。

哪怕手裏還提著兵器，也只會覺得那是閨閣女兒家的玩具。

於是看起來就更加的沒威脅了。

也不怪那旁門四戶栽在羅庭蘭手裏，不是他們的眼睛沒擦亮，實在是羅庭蘭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他們栽的一點都不冤枉。

“你說話真好聽，我很喜歡。”羅庭蘭對他笑了一下 ，聲音裏都透著愉快的笑意，“要是爹爹知道了，肯定會非常高興的。”

無情沒說話，他們這才是第一次見面，這種私事還是當做沒聽見比較好。

畢竟交淺言深是大忌。

“那你之後怎麽對我說了那麽多的話？”羅庭蘭取笑他，“難不成是看上了我的美貌不成？”

無情選擇實話實說：“深更半夜，荒郊野外，放你一個女孩子孤身在此，不太安全。”

就這麽把羅庭蘭一個人丟在這和四具屍體做伴——而且這個女孩子還受了傷，無情心裏也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的。索性收拾現場也需要點時間，幹脆就直接露宿野外了。

也還能照看著點這顯然就沒有什麽江湖經驗的女孩子。

當然，既然打算照看，一些常識還是需要給人科普一下的。羅庭蘭嗓子好聽，說話懂事，性情也好，無情又有心教導，一來一去的多說了些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羅庭蘭：“嗯……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前輩心理？”

無情：“並非如此。”他說道：“我並不是什麽前輩，也沒有如此自居的資格。況且……照料一個初入江湖、又心地善良、富有正義感的新人，竟也需要緣由？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他反問的還有點困惑。

“你這是在誇我嗎？”羅庭蘭湊近了問道，她的臉頰上都泛起了一點淺淺的紅色，像是興奮又像是害羞。

“嗯……你要是願意的話，這就是。”無情眼裏有了笑的痕跡，又碰了碰羅庭蘭的臉頰。

他的指尖還帶著點涼意，碰上去的時候那點涼就特別的明顯。羅庭蘭下意識的蹙了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叫這只手貼著自己的臉頰不許放下。無情很從容的接受了這個發展，還能平靜的問一句：“這是為何？”

羅庭蘭說道:“崖餘你的手這麽涼，我先給你暖暖呀。”

無情道：“還有另一只手呢？”

羅庭蘭沈吟片刻，然後對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廣袖：“給你捂捂呀，崖餘你要試試嘛？”

無情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確很需要取暖，青年的手掌被暖黃色的衣袖遮了個徹底，羅庭蘭抵在桌上的手肘也不得不放下來，握住了這人的手。十指相扣的時候，那人手掌的涼意便透過相觸的肌膚源源不斷的傳過來。羅庭蘭為此而有些著了惱。

“你到底有沒有喝藥啊，崖餘！”

無情：“自然是有的。”

羅庭蘭半信半疑：“此話當真？”

無情道：“自然是真的——我如何會騙你？”他說的很誠懇。

雖然這是個反問句。

“你這麽說，我可就信了的喏？”羅庭蘭偏了偏臉，又狐疑的看著無情：“你方才怎麽了？”怎麽突然這麽僵硬。

無情：“沒什麽。”他很鎮定的說道，但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這鎮定全是假裝的，就像是水面上的那一層薄冰一樣岌岌可危，只要稍微用點力就會碎掉，連眼中都還殘留著慌亂的痕跡。

不過羅庭蘭並沒有仔細看，她此時心中還有些煩憂，得了回答之後便信了。無情稍稍松了一口氣，要是羅庭蘭真的追問起來他都不太好意思說——難道真要實話實說：你方才歪頭的時候不小心親到了我的掌心不成？

這未免也太超過大捕頭的承受限度了。

但他又更添了幾分擔憂，羅庭蘭這般心不在焉的樣子……是有什麽煩惱呢？他已經問了兩次，卻全被羅庭蘭輕描淡寫的往歪路上帶，扯天扯地的就是避而不答。無情在心中暗暗嘆息，嘴上卻只能隨著羅庭蘭的意思，和她一起回憶從前。

羅庭蘭和無情的結識歸功於旁門四戶的牽線搭橋。

這四個匪徒的犧牲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他們不僅為初離家門的羅庭蘭換來了一筆不菲的花紅，免去了羅大小姐落入身無分文的難堪境地——沒錯，因為逃家太過匆忙，緊張之下羅庭蘭都忘記帶上早就準備的小金庫盤纏。還讓羅庭蘭遇見了無情這個好人。

羅庭蘭真心實意的這麽覺得。

這世道當然還是有好人的，但是總體來說還是各種大壞蛋腦子有病的神經病還有各種興趣愛好奇葩的惡人比較多。偷跑這事羅庭蘭跑得爽快，實際上她也知道自己這事之後也算是離開了父親的庇護。為了自由的生活，羅庭蘭其實是做好了丟命的準備的。

無情的出現完全在羅庭蘭的意料之外，但神侯府的信譽完全不需要懷疑，天下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也非常的值得信任。他的教導實在是難得的機遇，羅庭蘭聽的認真又仔細——在把旁門四戶的腦袋送去官府換成了花紅，即將和無情分道而行的時候，她鼓起勇氣問了能不能和你一起走。

為了不被拒絕，羅庭蘭先發制人把自己說的淒慘極了，個人經歷都不知道融合了看過的多少話本主人公的背景。無情當然知道她是在胡扯騙人，但看著小姑娘可憐巴巴的樣子……他也沒拒絕帶著羅庭蘭。

正好接下來還有一樁大案子要查，就當是帶了個幫手吧，他這樣對自己說。這麽天真的女孩子，真要讓她一個人走，被騙了可怎麽辦？

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

很多事情重溫一遍都會有和當時情境之下不同地點想法和感觸，但很顯然，羅庭蘭這事上面……嗯，大捕頭想了想，覺得哪怕重來一次，他也還是不會擁有任何的改變的。

遇見是偶然，在之後的相處之中所生出的好感卻是必然。哪怕沒有一起經歷那些事情，哪怕沒有那樁大案中的數次驚心動魄同生共死，哪怕只是平平靜靜的相處……無情想，他也還是會喜歡上這個女孩子的。

嗯，當然，挑明這事他也還是不會搶先的。

大捕頭是個貼心的人，看出羅庭蘭在這段感情之中缺乏安全感，想要掌握主動權，就很配合的站在了被動的那一方。哪怕那時候他倆還處在互相有好感但還在患得患失的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單戀的階段，他也下意識的就這樣做了。

最後的道白也是忍住了，讓羅庭蘭搶了先。

早在發現他們其實互相都彼此都有好感的時候無情就有設想過羅庭蘭會在什麽時候開口，那時候又會說些什麽。但事實上這個時機來的非常的突然。

和他預想之中的所有時機都不相同，也沒有他預料之中的布置。沒有花前月下也沒有海誓山盟——當然無情也不在意這個，他只是覺得女孩子都喜歡這些，但羅庭蘭沒有，稍微的有些遺憾而已。

但也就是有點而已。

那時候他們兩個才來了次死裏逃生，一個坐在輪椅上，吐了兩口血之後就生生把反噬壓下去，弄得嘴裏都是血腥氣；一個拄著劍才堅持站住了沒和地上的那些屍體一樣摔倒，都很狼狽。

無情還記得那個夜晚沒有月亮，連星星也只有寥寥散布的幾顆。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長著一顆枝幹崎嶇的大樹，幾步之外點著火把，木頭柱子的邊上還躺著兩個死人。

但羅庭蘭擡頭看他的目光卻是明亮的。

甚至無需言語，她看過來的那一刻，眼中的千言萬語，便被無情讀出來了。

他也不需要做出什麽回應。

在想好要說什麽話之前，無情便看到，在羅庭蘭的眼中，自己彎了彎嘴角，顯出了個笑弧。

陳情、道白、誓言……都不需要了。只此一眼，便勝卻人間無數。

此時無聲勝有聲，千言萬語……

盡在不言中。

作者有話要說：  純情的大捕頭。

和無意識耍流氓的庭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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