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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煙海太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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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親弟的擔憂, 蔡明君不為不動, 只道:“我在少年時候就聽說武當美景,如今無事一身輕,自然想要去看看。”

蔡明也才不信這種話——好吧,其實信了一半來著。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可是張大哥要去武當山?”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 蔡明也覺得自己還是很能夠理解張君寶的想法的。

畢竟張君寶是個道士,而武當山自古以來便是道家的重要活動場所。在春秋至漢代末期, 有許多達官貴人到此修煉,而在東漢末期道教誕生後,武當山逐步成為中原道教活動中心。再到了漢末至南北朝時, 又有數以百計的士大夫或辭官不仕、或棄家出走, 雲集武當辟谷修道。

晉朝的謝允、徐子平,南北朝的劉虬等均棄官入山修煉。《神仙鑒》也有說, 蜀漢軍師諸葛亮曾到武當山學道。而在隋唐時期,武當道場又得到帝王的推崇, 不僅有了五龍祠,還有許多著名高道隱居。在前朝大宋之時也有鄧若拙、房長須、謝天地、孫寂然等一眾高人入山修道, 宣傳道徑。

綜上所述, 蔡明也真心實意的覺得張君寶想要去趟武當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要帶上他姐這就很不正常了啊!

蔡明也一點都不覺得這會是他心中那位仙風道骨的道門高人張君寶提出來的, 實話說, 他的第一反應其實是:莫不是姐姐又閑不住, 想要深入敵營搞事?

這想法並非是無由來的,畢竟元朝雖說在對外戰爭之中——比如說出海征伐東瀛以及東南亞諸國時,又如元日戰爭、元越戰爭、元緬戰爭、元爪戰爭等——屢屢失利, 又政變頻繁,政治**,又有權臣幹政,但對道教的恩寵卻是多年如一日了。武當山更是蒙古皇帝“告天祝壽”的重要道場,在民間,朝山進香信士也有很多,香火旺盛。又有不少著名道人在武當發展,如今已經是與天師道本山龍虎山齊名的道教聖地。

張君寶乃是江湖上有名的道家高人,只是出現的太少太神秘,知道他在蔡明君這邊的人也就是蔡明君身邊的數人罷了。他以道家弟子的身份前去武當山不會引來任何人的探究,都會覺得理所當然,連帶著對他一起帶過來的人也不會有太多的探究——蔡明君要的就是這種心態!

當然,這種實話是肯定不能說的。所以任憑蔡明也隨便猜,哪怕已經猜到了事實,蔡明君還是堅持自己是去養病的。

末了還很慈愛的摸了摸已經長大的弟弟的發頂,柔聲道:“姐姐等你來接我回來呀,釉子。”

蔡明也,陣亡確認。

一時的激動終歸還是要過去的,蔡明也很快就打起了精神開始處理被長姐交到自己手中的那些事物。他上位之後蔡明君也留了一段時間給弟弟壓場子,但真要說的話也沒有呆上多久。

既然已經退休了,便不該再插手太多了。這樣做沒什麽好處,還會損害蔡明也的威嚴不利於他樹立自己的威信,低下做事的人也會跟著心思浮動,總之壞處不少。蔡明君並非是戀權之人,這些時日的停留也僅是因為不放心。

而在她判斷幼弟已經能夠獨當一面、處理好該做的事情已經成為了一個稱職的領袖之後,她便幹脆利落的放了手。

當弟弟的還在公文的海洋裏苦苦掙紮,當姐姐的就已經揮一揮衣袖,連片雲彩都沒有,只帶了兩袖清風就跟著張真人走了。

畢竟張真人不是什麽有錢人,既然決定要和他一起走,當然也還是要遵守一下人設的嘛。

張君寶對此也只是一笑了之,蔡明君在正事上很靠譜,但在一些小事上卻總是會掉鏈子出漏子,這麽多年,他早就習慣了。

“其實我還是有帶銀子的。”蔡明君沒忍住,給自己辯解了一下下。

張君寶:“沒關系。”他說道,“我來引路便好,明君你只需要好好的休息養病就好了,一切都有我在。”

“你不用擔心。”

他又重覆了一遍。

蔡明君嗯了一聲,心中卻覺得友人這態度未免太過欲蓋彌彰,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煩惱什麽……這煩惱也沒有困擾蔡明君太久,上了武當山之後她便知曉了友人的煩惱,原是在猶疑著要怎麽同外人介紹他倆的關系。

要說是兄妹嘛,他們長得可真是一點都不像,而且氣質神·韻未免也相差太遠,竹花並不怎麽能夠取信於人。若說是父女,年齡那關就過不去。

張君寶在武當這邊也是有舊友的,他當年當官的時候一直都是單身狗的事也瞞不了人,而要說是辭官之後才有的孩子,顯然年紀這茬子也是抹不過去的。而要說是師徒,他倆相處的時候還真沒有那種主次感。

若直說是朋友——

“未免敗壞明君你的聲譽。”

張君寶是這麽說的。

人言可畏,言可噬人。什麽地方卻不會缺少心思陰暗之人,張君寶將蔡明君當作重要的友人,又怎會忍心叫她受這樣的委屈?

“的確如此。”蔡明君很讚同的點頭,“這對符元你的名聲不好。光風霽月之人不少,但小人也從不缺,符元你終於能考慮到這些了……”這些年一直在江湖上混、都快要把當年當官時候的心思都給丟到天邊去的張君寶終於又把當年的素養撿回來了,蔡明君心中詭異的竟然有一種家裏孩子長大了的滿足和自豪感。

張君寶很無奈的嘆了口氣,喚了一聲:“明君……”

“噓。”蔡明君兩指掩在嘴邊,做噤聲狀。“出門在外,可不要這麽喊我啦,符元。若是只有你我二人自然無妨,但叫其他人聽見總是不好。”

張君寶虛心請教:“那該如何?”

“喚我雲水便好。”蔡明君道,延姬這個字知道的人太多了當然不能用,只能用個沒多少人知道的了。“這是我幼時自用的別號,知曉的人沒幾個,現在用用也是無妨。”

“雲水。”張君寶輕輕喚了一聲。

蔡明君對他一笑,道:“符元,我想到要怎麽說啦。”迎著張君寶求解的目光,她從容道:“若是有人問起的話,我們便以夫妻相稱好了。”當了多年的義軍首領,別的暫且不說,蔡明君的臉皮是真的厚了很多,說出這種話也是不帶臉紅的,反而還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勢。

簡直和張君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本該羞赧的女方不以為意沈著淡然,本該更鎮定一些的男方倒是瞬間就漲紅了臉,連說話也跟著結巴了起來。“這……這怎麽成?”雖然已經是成熟的道門高人了,但這這時候張君寶卻還像是很多年前那樣,手足無措,像是個初出茅廬的青澀年輕人。“怎能如此!”

他幾乎都要熟透了,臉紅的都要冒煙,蔡明君估計他腦子裏也應該是徹徹底底的一團亂。但就算是如此,他甩袖的力道也是輕柔的,引得邊上樹木晃動不止,也絕不波及到她。那些吞吐出來的話,也都是在為她著想。

於是她心裏便莫名其妙的高興了起來:“為何不可?莫要多想啦,只是權宜之計而已,嗯?”隨口說著應付的話,蔡明君思緒飄飛……覺得自己大概應該好好的放松一段時間了。

先定一個小目標,把武當山上出名的那些風景給看個遍吧!

蔡明君下了決定,張君寶自然是要陪著的——畢竟蔡明君病弱的厲害,又是個弱女子,雖說是在武當山上,但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行動。況且武當山上奇景雖說不少,但卻都不在什麽平坦的地方,就蔡明君現在這多走些路都要氣喘籲籲的體力,他不陪著可要怎麽辦啊!

這般說服了自己,張君寶推了幾場論道會——他好歹也是個出名的道門人,如今來了武當山,一群道法造詣不低的道士湊在一起幹的最多的自然是論道——忙裏偷閑的陪著蔡明君去觀(大)賞(開)風(眼)景(界)去了。

一點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在那些同道心裏留下了個“夫妻”情深的印象。

蔡明君也沒發現,但這這點兒都不妨礙她沈浸在這天地至美當中。

就是在觀賞武當日出的時候,太陽升起來之後,盯著張君寶看的時間長了一點。

張君寶被看的有些奇怪,用目光問了句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蔡明君輕聲說道。

張君寶雖不知道友人到底明白了什麽事,但這也並不妨礙他替蔡明君感到喜悅。他露出了祝福的笑容:“這是好事啊。”

他說的真誠極了。

“嗯,沒錯——是件好事啊。”蔡明君也跟著點頭,她的聲音有些低,點頭與其說是附和友人,倒不如說是為了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

這時候日頭也已經上升的高了,溫度也開始上升。張君寶見著蔡明君額角已然有汗沁出,便問道:“可要回去了,明君?”

蔡明君很順從的答應了——然後回去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房裏,足足十天沒有出過房門。飯菜送進去,拿出來的時候也沒動上多少,負責照顧蔡明君生活起居的侍女幾乎都要垂淚了。

他們住的是自己新搭建的房子——是知道自己沒法更改姐姐決定的蔡明也早早就開始準備起來的,一應布置都是按照老家的來。這邊沒有道童,但卻有蔡明君從家裏帶過來的侍女,畢竟自己照顧自己這事實在是太不靠譜,尤其蔡明君還是個身邊從沒缺過侍女的主。

這侍女照顧了蔡明君很多年,張君寶相信她現在能將蔡明君照顧的很好,所以在把蔡明君送回來之後又收到論道邀請的時候一點都不擔心的就去赴約了。是說,他其實也對武當山上住著的這些有名的同門很有幾分好奇心,切磋一番道學,想來也能夠有不少的收獲?

張君寶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出門赴約去了,被留下的侍女只急的想要落淚。她原先也是很有信心照顧好自家小姐的,畢竟經驗豐富嘛,但現在……沒膽子違抗蔡明君意思的侍女只想知道張道長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小姐身體本來就不好,這麽幾天下來……她都不敢接著想下去。

終於等到張君寶的時候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張真人,您終於回來了!”急急地迎上去,張口就是一番央求:“還請您快去看看吧,小姐把自己關在房裏好些天了,連飯也沒有用過幾口。這樣下去,小姐會撐不住的!”

剛從論道會上回來、還在回味其他人的高談妙論的張君寶陡然變色。

腦子有那麽一段時間的斷片,一直到推開蔡明君房間的房門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心中有愧,深覺唐突了友人,但既然已經做到這種程度……到底還是心中的擔憂占了上風,原本只是被推開了一半的門被全部的推開了,道袍人躊躇片刻,還是踏了進去。

蔡明君房間的布局張君寶其實還是挺熟悉的,畢竟他進了不少次,這時候也是熟門熟路的就繞了進去——非常順利的就找到了蔡明君。

萬幸沒有發生什麽他腦補的糟糕事。

雖說最開始見到蔡明君伏在書案上的時候被嚇了一大跳很是緊張了一把,但冷靜下來之後就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蔡明君並沒有出事或者是昏厥。

她只是睡著了而已。

張君寶想起之前侍女說的話,倒也覺得在情理之中。

這麽些天……也應當是很累了。

“嗯?就只是如此而已嘛?”蔡明君對張君寶的自我陳述有些不滿,休息好了之後她的精神便也回來了,神采奕奕倒算不上,但也不見疲憊之色。她一揚眉,道:“難道符元你就不好奇,我這些天都做了些什麽?”

張君寶微微一笑,道:“自然好奇。”

蔡明君問道:“那你為何不問我?”

張君寶道:“若是明君你想要教我知曉,自然便會告知與我。是而——問與不問,又有什麽區別呢?”

“這倒也是。”蔡明君也沒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對的,略一思索之後便很快的跳過了這個話題。她抽出了壓在硯臺下面的一疊手稿,遞給了張君寶。“這是我寫的東西,還請符元一觀。”

不知是否是錯覺,她雪白的面容上,隱隱約約的帶上了點紅暈。

蔡明君原本便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此時白雪泛紅,韻致生頰,更添幾分麗色。只是這時候張君寶正埋頭看文章,倒也無人瞧見:“白衣賦——?”張君寶首先看到的便是寫在最前頭的這文章的名字,下意識的便念了出來。

“正是!”蔡明君應的坦然極了,一點都不氣虛。

蔡明君遞給張君寶的是一篇仿漢賦格式寫的辭賦。

張君寶看的很認真。

——在他開口評價之前,我們應該先溫習一下張真人的人設問題。

拜師火龍真人,於道學上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修正一道,乃是道門的又一位高人。這是江湖上現今對於張君寶此人的看法。

這當然是沒有錯的,只是不怎麽全面而已。除了這些,他還是位十四歲就考取了文武狀元、十八歲擔任博陵縣令、與元朝丞相劉秉忠、名臣廉希憲相識的文人。雖說知識面沒有博覽群書的蔡明君來的廣,但他的文學修養無需質疑。

所以他是完全能夠看得懂蔡明君寫的辭賦,並且也能夠欣賞品味的。

說了這麽多,其實也就是為了申明這一點而已。

蔡明君寫的這篇辭賦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佳作,短小精悍又辭藻清麗,可謂是情詞俱佳……風格也非常的大膽直率。

張君寶不傻,他的文學修養也足夠讓他看懂這篇辭賦所想要表達的意思——也自然知道蔡明君此舉是什麽意思。

內斂的本性讓他臉上充血,薄薄的幾張紙比燒熱了的火炭還要來的燙手。但文人對於佳作的向往和欣賞又讓他不忍放手,一遍看完了之後還在看第二遍,口中同時還在默誦,只覺口齒生香,同時內心也為文中所表達的真摯感情而動容。

一半是被感染出來的,另一半呢?他的心中……當真便沒有相同的心意嗎?

兩種全然相反的心情在他心中互相碰撞著,已經不再年輕的俠客沈吟了片刻,然後方才擡起頭,說道:“明君此文……”他對上了蔡明君的目光,從容的、期待的,裏面藏了多少的東西呢?誰也猜不出來。但、但——那份與文中流露感情別無二致的真情,卻是真切的!

一句話說到一半就這麽停了下來,心口像是被什麽大力的撞擊了一樣。張君寶吶吶無言,怔了好半晌才將後半句補全了。

“有蔡中郎之遺風。”

蔡邕蔡中郎是漢代最後一位辭賦大家,語言清新,作品又往往直抒胸臆,富於世態人情,現今流傳下來的幾篇,都是難得的佳作,其中尤以《述行賦》為最。張君寶以蔡邕來做比,已經是非常高的讚譽了——考慮到蔡邕正是蔡明君的先祖,這誇獎的分量還要再加上一點。

被誇獎的蔡明君只是淺淺的笑,輕輕說了過獎。

——輕飄飄的,一點誠意都沒有。

很顯然就是覺得自己很受得起這種誇獎,並且發自內心的覺得自己並不遜色於先祖。

這種理所當然的驕傲叫張君寶有些失笑,但又覺得似乎沒什麽不對。蔡娘子本身才華極高,少女時期便能夠寫出足以傳誦百年的詩句,如今又歷經了多年的磨練,寫出來的東西裏更多了幾分厚重底蘊。蔡中郎的文筆當然是很好的,但蔡明君這篇偶得靈感閉關數日寫出來的白衣賦也不差。

“是先祖的青衣賦給我的啟發。”蔡明君說道。

“青衣賦?”張君寶有些驚咦,很顯然他並沒有讀過這篇感情真摯風格直率立意大膽創新的感人作品……雖然說白了也就是和告白情書差不多就是了。

但念起來也是真的動人。

蔡明君很有興致的就要現場背誦幾句,張君寶慣來由著她,這時候自然也是無有不許的。

“金生砂礫,珠出蚌泥。嘆茲窈窕,產於卑微。……非彼牛女,隔於河維。思爾念爾,惄焉且饑。”

青衣賦的篇幅並不長,這原本就是一篇小賦。蔡明君雖說沒讀過幾遍,但她記性好,過目不忘的好處就在這時候體現了出來,哪怕時隔多年未曾覆習,也還是能夠很流利的背誦出來——還朗誦的抑揚頓挫,韻致動人,十分有感情。

只是……可能是太投入了,雖然是在念著這種大膽直率的表達男女情愛的文章,但蔡明君一點都不帶臉紅的,從容的很。

反倒是聽的那個面色更紅。

“符元覺得如何?”蔡明君也不拐彎,背完了之後就坦坦蕩蕩的問了出來。

聽起來像只是在問這篇《青衣賦》,卻是另有深意。而這更深一層的意思,兩人也是心知肚明。

《青衣賦》的確是一篇相當感人的作品。蔡邕在這篇小賦中細致地刻畫了一個出身卑微,但容貌美麗端莊,心靈高尚純潔的青衣女子形象。又以真摯坦白的言辭、自身親歷的口吻追敘自己的一段戀情,寄托了對出身低微之青衣婢女的讚賞愛慕。而蔡明君剛寫好的《白衣賦》也延續了《青衣賦》的風格。

不僅同樣用心的刻畫出了一位白衣俠客的形象,也一樣大膽直率的表露出了自己對於文中的這位俠客的戀慕之情。

張君寶想要裝個傻,但又過不去自己心裏那一關。蔡明君在真誠的對他表露心意,他又怎麽能夠這樣輕率的含混過去?這未免也太不尊重了。

只是……他在心中苦笑,說到底,他還沒有蔡明君一個女子來的直率。

“自然是難得的好文章。”張君寶說道,“明君你的《白衣賦》說是仿此而成,立意也是相似……”他掙紮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風格也是一脈相承。”

蔡明君道:“我新寫的這一篇,符元你可還喜歡?”

“這般佳作,我自然喜愛。”

蔡明君問道:“那……我呢?”

片刻的沈默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蔡明君掩在袖中的手指為此而握的更緊了一些,面上卻是一派從容,仿佛只是問了個全不在意的小問題。

所以,不管得到什麽回答都是沒關系的。

因為不曾在意。

這是真的嗎?自然不是,但心中那份隱約的輕松卻不是假的。蔡明君垂眸,眼睫微垂,於是那些波瀾,便沒人能夠看得見了。

這也挺好的。

蔡明君在心裏對自己說,你的身體早就已經被你自己給弄垮了,已經沒有幾年好活啦,而符元卻還有很長的年歲,這樣的話,沒有回應才是最好的結果。你只有那麽短的時間,又何必去禍害別人?

明知道藏在心裏才是最好的,這樣才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但卻還是開了口……

“得此真情,此生有幸。”張君寶說道。

幸好被拒絕了。

蔡明君這樣想著,又說道:“我只是想問……”一句話才說了幾個字就停了下來,女子秀麗的面容上難得的浮現出訝異的神色來,連嗓音裏也是浸滿了驚色:“符元你方才說什麽?”

“明君心意我已知曉。”被問的道士一派從容,“我亦如此。”

怎麽會忽略呢?那是早就開始的預兆,在武當山腳下的時候蔡明君說出以夫妻相稱時候心中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悸動。

這份情誼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這似乎也並沒有一個定論,在她還只是蔡家小姐的時候他讚嘆她的才華,在她成為起義軍首領之後他關註她的安全,這麽長的一段時間,彼此都是坦蕩的,積累下來的情誼也與這種隱秘的愛情無關。

是在什麽時間才發生變化的呢?這似乎也並不重要了。他想,心中的這一份心意,並非是虛假的。

這便已經足夠了。

再多的,都不需要了。

“以後的歲月,我也想要和明君你一起走過。”

慣來少有伶俐言辭的道人在這時候也是笨拙的,支支吾吾的憋了半天,最後也只是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來。

卻是奉上的真心。

他註視了這個女子這麽久,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她走過這些年。而在這之後,他卻是不甘再做一個旁觀者了。

他想要參與進去,與她一起走過剩下的歲月。

“你難道想要丟下我不管?”蔡明君笑意妍妍,“這可不是夫君該做的事哦。”

“這……這未免於禮不合!”張君寶掙紮了半天,終於把這話給說了出啦,雖然依舊難免吞吐。

蔡明君道:“嗯——為何?”

張君寶道:“你我還未成親,這般言辭……”他又卡住了。“實在是不合適。”

“沒關系。”蔡明君對他微微一笑,“左右,現在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只是,之前是假的,現在變成了真的而已。

而既然已經是這般對外聲稱了,成親這個步驟就能夠省掉了。

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既然已經得到了回應,那麽——再想要放手,就是不可能的了。

“只需要同釉子說說就成了。”

最後蔡明君這樣說道,在這時候,她也只想到要通知親弟——世叔自然有釉子去說,再有其他關系更遠的,壓根就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而至於被省略的成親過程,蔡明君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太麻煩,還是忘記這件事好了。

倒是男方心中不安,想來想去的都覺得實在是愧疚極了,最後被蔡明君砸了本書在懷裏才算是暫時的擺脫了那副蠢樣子。

不過話說回來,名滿天下的張真人的這幅傻樣,大約也只有蔡明君能夠見到了吧?

“想到這點的時候,其實我還是挺高興的。”在給弟弟蔡明也寫家書的時候,蔡明君順口這麽提了一句。

收到家書的蔡明也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是應該先為自己的姐姐居然隨隨便便就找了個人嫁了還隨便的連個正式的儀式都沒有而感到不滿,還是應該為被自家姐姐吃的死死的的張大哥默哀一下。

心中掙紮良久,最後蔡明也覺得——

算了,阿姐你開心就好。

左右張大哥一直都慣著他姐,這時候肯定也是隨他姐的。

說不定還樂在其中呢。

已經脫離蔡小公子這個身份很多年的青年人還是沒忍住悄悄的編排了一下新鮮出爐的姐夫。

但這到底也和遠在武當山上的人沒什麽關系了。

武當山實在是個好地方,氣候冬暖夏涼,住著的也大多都是道德之輩,道學氛圍極其濃厚。

很適合道士來進修或者和一群道門高人互相商討道學更進一步,也很適合一個病秧子來這裏養病。

至少清凈,很難多想。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沒錯的。

不過再好的地方也抵不過當事人的不配合,武當山的確很好,但也沒能讓蔡明君健康起來。

蔡明君最開始過來的時候的確是抱著點不可說的心思的,但她也就堅持了三年而已。這倒不是她放棄了,而是日益衰弱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撐她繼續下去。蔡明君也並不是喜歡為難自己的人,發現這一點之後便將手頭的事一樣樣的交了下去,開始了正式的退休生活。

唔,之前那頂多也只能夠叫做半退休,畢竟身在武當心在義軍嘛。心都不曾放松,又怎麽能夠真正的修養身體呢?

一批批的把妻子的手稿往妻弟那邊送的張君寶並不覺得妻子現在有在愛惜自己的身體,哪怕她總是在說著無事一身輕。

這個毛病蔡明君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他倒是想過勸來著。但每次都是同一個結果,應的時候很乖,過後就全不記得這回事——最近這段時間更是變本加厲!

張君寶早知道自家妻子記憶過人能夠過目不忘,多年看過的一篇小賦都能流暢的背下來。但他沒想到……原來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人,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多年前看過的書,如今也能夠一字不差的默寫出來,中間幾無停頓。

少年求學的時候,他曾經也度讀過蔡昭姬的故事。能夠在十數年之後還將父親留下的書籍毫無錯漏的默寫出十分之一,這已經是非常叫人驚奇的本領了,但蔡明君現在做的卻要更加的嚇人一些。

她到底曾經看過多少書,又曾經記下了多少呢?

這大概是只有蔡明君自己一個人知曉的秘密。就像是沒有人知道她花費了多大的精力才能將這些書完全的背誦下來,這些年來又是如何才能夠保證自己的記憶不曾褪色,哪怕在今日也能夠將那些書稿記得清楚。

張君寶能夠知道的只有每日都要點燃到深夜的燭火,用量巨大的紙墨,還有那些經由他手整理好又裝訂好的手稿。

這樣繁重的工作,便是身體健康的人也會十分疲憊,更何況蔡明君一個身體虛弱本該好好休養的病人?有很多次張君寶都想要勸幾句,但話到嘴邊,最後都被他咽了下去。

沒有用的。

張君寶清楚的知道這一點,不管是什麽都無法阻止蔡明君為自己的責任和理想奉獻——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將蔡家的藏書流傳下去,這是從當年家中藏書被燒就種下來的執念,也是她年少時候的理想。

當初在當義軍首領的時候她就會在空閑的時候默幾本出來,現在無事一身輕,這心思自然就占了上風。

沒有人能夠叫她放棄。

幼弟懇求不行、夫妻深情不行,什麽都不行。而更加可悲的是……哪怕明知道妻子在這樣糟蹋身體,他卻沒法說出任何阻止的話。

“這是明君的心願……”

他要如何才能夠枉顧這一點,去阻止妻子呢?

他唯一能夠做的,也只是每日給妻子輸入內力而已。

這是延續了很多年的習慣,最開始是為了給妻子養身讓她能夠好受一點,現在則是為了吊命。

道門內力慣來綿長柔韌,很能養身,修習這些武功的人一般也都長壽,用來溫養他人的身體效果也挺不錯。作為受益者的蔡明君曾經很多次的感嘆過內力的方便和有用,但張君寶卻並不這麽覺得。

若是真的有這麽神奇的話,為何我只能看著你一天天的虛弱下去?為何我不能看到你健康起來的模樣?為何……我不能救你呢?

無數的念頭在心中一層層的堆砌起來,唯有無法阻止這一點始終不變。若是不理解蔡明君的想法也就罷了,但偏偏張君寶很能夠理解蔡明君的意願和理想,還有她肩頭那些自己為自己加上的責任,所以那些阻止的話便更加的說不出口。

他們本是志同道合之人,蔡明君一直都說張君寶是最理解她的人。也正是因為如此——既然如此的了解蔡明君,能夠體會她的想法,他又要如何才能夠說服自己,去阻止妻子實現心願、踐行志向和理想呢?

“我無法拒絕明君……”

這話也說到了重點,於是蔡明也便也跟著嘆氣了。“阿姐完全不聽勸……”他這個當弟弟的又能夠怎麽辦呢,總不能強行叫姐姐去休息?

“明君心有執念。”張君寶說道,“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有責任講所知道的那些流傳下去,這些年來也一直都在這麽做。”

“這我也知道。”蔡明也接口道,當年他也撞見過不少次蔡明君默書,只是那時候蔡明君還是很有分寸的,怎麽現在就突然變得這麽急,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

蔡明也的這個疑惑張君寶根本就沒法回答,他要如何說呢?蔡明君這般急切正是因為冥冥之中預感到自己已經是命不久矣了,而默書又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更進一步的拖垮了她的身體摧毀了她的健康,使她越發的靠近預感中的終局。

這是一個無解的循環,除非蔡明君願意放棄默書這件事,但這全無可能——在越發迫近的死亡帶來的急切感面前,連暫緩都成了不可能。

這事實未免也太殘酷。

一位武林宗師和一位義軍首領就這麽面面相覷,分明都是智計百出之輩,這時候卻是連一個辦法都想不出來。

最後張君寶回武當山的時候,也只是拎了不少蔡明也準備好的藥。

提供這些藥材和成品的老大夫並未露面,已經為蔡明君連著看了很多年病的老人拒絕親手交付這些。就好像是他最不聽話的病人已經好了,再也不需要吃藥了一樣。

——然而這到底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該吃的藥還是要吃的,蔡明君從不在這一點上做無謂的掙紮。她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這種能夠給自己掙命的東西她自然不會拒絕。

哪怕能夠多活上一分一秒,也是好的。

“我想要活得長久一些。”蔡明君承認自己是個貪生之人,也並不覺得懷抱著這樣期望的自己有何恥辱之處。她難得出來吹風,也難得來求神。跪在真武神像前的時候也沒人教她,什麽都不懂,只是在喃喃的說道:“只求上蒼再給我一些時間……”

不需要太多,只要能夠讓她默完那些書,將家中長輩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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