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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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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惜

柴桑為人親善, 不管在什麽場合說什麽事兒,總是慈眉善目的模樣,一說話就笑呵呵地。

此時, 柴桑站出來, 笑著打岔道:“錦衣衛馳援江州兼押運糧草, 此行一舉兩得, 倒也省了不少氣力。不過方才臣聽得皇上說,要裴玉同往滄州, 這裴玉乃戴罪之身,若他去滄州, 只怕李總兵覺得咱們將戰事視作兒戲,可要堵在刑部門前破口大罵了。”

啟成帝把右手邊的折子遞下來,那是裴玉在上書請罪。

裴家老太爺自裁謝罪,臨終的遺本上寫明了科舉案的前因後果,此事乃他為家族聲譽一手策劃,為的是嫡孫裴玉能入仕為君盡忠,光耀門楣。

但此事裴玉並不知情, 追殺裴眺也是他一人所為,裴玉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裏,以為那功名本就是他自己掙來的, 從啟程二十年後,他就再也沒見過裴眺。

啟成帝點著折子, 目光卻落在江瑯身上:

“裴玉上書請罪, 自請貶黜至滄州,願為樊塔衛所守將, 與滄州將士共進退,上陣廝殺, 若樊塔一日不歸,他願血濺沙場,殉身報國。這道折子,朕已經允了。”

“另有裴眺,雖假造籍冊屬實,但念其事出有因,又治理南郡有方,裴玉郎中之職由裴眺接任,擢升的詔書朕沒經內閣,親自擬定,已經賜到刑部大牢。”

沒人想到裴玉竟然出此下策,為了從牢獄中全身而退,甘願離開瑄京,為樊塔一尋常守將。

啟成帝心意已決,江瑯不敢多言。

她跪在下首,盯著啟成帝威懾的目光,埋頭不語,陷入沈思。

裴家弄權科舉,單單是裴家太爺一人謝罪自裁,啟成帝就力排眾議,輕而易舉把這件事給掀了過去。

且陳盛鈞不走科舉之路,更不入仕,啟成帝這麽多年明白閣老的用心,一直是默許準允的。

啟成帝給江瑯和陳盛鈞賜婚時,並不像今日這樣,明裏暗裏地敲打江瑯,他今日所為,更像是對賜婚心生悔意,但聖旨已出,無可逆轉,毫無征兆地將陳盛鈞派遣到滄州去,是想拖延江瑯和陳盛鈞的婚事。

何況,走的何止陳盛鈞一人。

陳閣老的門生胡伯陽,錦衣衛的譚凈謝致姜欽秦榜都上了隨軍的名冊,連同裴眺都被調離瑄京了,那瑄京城裏,除了年邁多病的閣老,就只剩下程長宴和根基不穩的柴桑。

滄州不比江州,那是刀槍相向的戰場,錦衣衛到了滄州要聽李奕調遣,身不由己,若又有裴玉從中作梗,只怕謝致等人都是兇多吉少,有去無回。

江瑯思緒飛轉,啟成帝在這個關頭,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江放。

憑她想,定是自己去熙陽的行蹤敗露,自己前腳離開熙陽,緊接著江放久絕食而亡,若說和江瑯沒有幹系,怕是誰都不會相信。

若她和江讓留在瑄京,前線戰情變幻莫測,她失了聖心,又有渝王與她針鋒相對,閣老抱病,程長宴在內閣處處受掣肘,她只有江州的民心,這能支撐她定下婚事,解當下之困。

但若是啟成帝有個三長兩短......

她被困在瑄京公主府,渝王發難,她連抵抗的機會都不會有。

江瑯俯身長拜,做籠中困獸不會有好下場,她不能坐以待斃。

“兒臣江瑯願與陳家公子一同前往滄州,押送軍餉,馳援樊塔!”

啟成帝似乎對江瑯的話一點都不意外,他看向高洪,頓了頓,又望向江瑯,緩緩開口:“論理,你為女子,又有婚約在身,該待字閨中,侍奉雙親,以全孝道。”

“渝王留守瑄京,禦前盡孝,卻不能解父皇心頭之憂。錦衣衛披甲出征,然逐弟年少,閣老難撐病骨,瑄京若無天子坐守,恐傷江、朔等七州民心。”

江瑯長跪不起,決然道:“兒江瑯雖才拙計疏,又為閨閣女子,但仍懷拳拳報國之情,願隨陳家公子率錦衣衛即日馳往樊塔,以彰父皇予邊境軍將之厚愛,於民共難之慈心。若樊塔一日不歸,兒江瑯願永駐滄州,一日不退,一日不回,與滄州軍將同生共死,以全忠孝之意,振國朝之風!”

啟成帝心緒難評,他出神般望向江瑯,似乎有話在嘴邊,遲遲沒能說出口。

正此時,高洪退至啟成帝身邊,攙扶啟成帝坐回龍椅,那一本寫著裴老太爺臨終遺言的折子又重新落入啟成帝的視野。

啟成帝的雙目刺痛,他盯著折子最後幾列字看了須臾,伸出顫抖的雙手,緩緩將折子合上,擱到一邊。

“也好。”啟成帝闔目,不再看江瑯,只擺手道,“也好,吾兒雖為裙釵,不讓須眉。如此,今日便不必再議,高洪,送明昭公主和諸位大人出宮去吧。”

在場諸人誰也沒料到今日議事竟然以此收t尾,眾人神色覆雜地望著江瑯,巾幗馳烽煙,公主守家國,說出去,雖是一樁美談,但更是皇室的悲哀。

啟成帝一意孤行,明昭公主心甘情願,誰也不能再駁,唯有陳閣老失魂落魄,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江讓和程長宴一同攙著陳閣老,硬拉著他離開禦書房,怕他情急之下出言不遜,冒犯天威。

但江讓還沒邁出禦書房,就被高洪給攔了下來。

江讓拂袖甩開高洪的拉扯,沈聲道:“掌印何意?”

高洪得了啟成帝的意思,一點都不慌張,他理著拂塵,不疾不徐道:“皇上有旨,即日起淮王江讓挪出公主府,淮王府修繕尚需時日,這些日子,小王爺就安心在宮裏住下吧,公主府是不必再回了。”

江讓先是一楞,但見江瑯當即就要返回禦書房,立刻扣住江瑯的手腕,死死攔住她,把她帶到了譚凈和謝致身邊。

“姑姑。”江讓忍了忍,凝眉道,“姑姑,我留在皇城也是一樣的,姑姑不要再為我頂撞皇祖父了......我受首輔和裴先生教導,又跟隨姑姑見過民間疾苦,比起去歲長進不少,我可以照顧自己的。”

江讓見江瑯執意要回禦書房,他當即叫來素珠,又命謝致譚凈帶著江瑯往外走。

他松開江瑯的手,斟酌片刻,黯聲道:“姑姑,皇祖父心意已決,你說什麽都是沒用的,不用掛念我,滄州山高路遠,萬望保重。”

江讓露出苦澀的笑容,勉強寬慰江瑯道:“等你們啟程那日,我再向皇祖父請旨,去城外送你們。我在瑄京,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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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瑯被半推半拽地帶回了瑄京公主府。

素珠把殿下要往滄州去的消息告知了公主府上下,此去是行軍上前線,不比去江州的時候,侍奉的丫頭什麽一概不帶。

江瑯心事重重,坐在江讓的書桌前楞出神,素珠去尋了虞萱,二人商議後,決定只帶著竈房的親信去滄州,首飾一件不帶,衣裳只帶尋常穿的,萬事從簡。

謝致和江瑯都走了,虞萱是不會留在瑄京公主府的。

她原本也沒什麽要收拾的,她知曉江瑯是放心不下江讓的,但啟成帝執意與江瑯為難,君命父令壓下來,本就不是她可以違抗的。

虞萱和素珠商議著路上的安排,素珠吞吞吐吐,把江瑯的藥方交付給虞萱,再三叮囑虞萱要一日三次地提醒江瑯服藥。

虞萱納悶道:“這話你方才已經說過了,平日裏你是最怕人啰嗦的,今日怎麽自己也把話翻來覆去的說了?”

素珠只笑,抿唇沒回答,她和虞萱商議妥當,就一齊去尋江瑯。

江讓房中黑漆漆的,連蠟燭都沒點,江瑯坐在昏暗中,手撐著額心,一言不發。

素珠進了門,點了蠟燭,給江瑯端了熱茶,跪在了江瑯跟前。

“殿下,此去滄州,我就不隨殿下一同前往了。”

素珠垂著頭,風雨欲來,她望皇城的方向眺望,除了一重又一重的高墻和翻滾的黑雲,是什麽都看不清楚的。

“大家都走了,誰來守著公主府,誰來照顧淮王殿下?說句僭越的話,這大半年裏我隨著殿下照顧淮王殿下,待淮王殿下的心,和殿下是一樣的。殿下別無他路可走,但我能留下,我願意守在淮王殿下身邊,我在一日,公主府就在一日,我和淮王殿下留在瑄京,等殿下凱旋而歸。”

江瑯眼圈一紅,她將素珠扶起,幫她擦去眼角的淚珠,素珠哽咽道:

“若是沒有殿下,我如今還在浣衣局裏,也不知道有沒有命活到今日。殿下待我像親姐妹一樣,莫說打,就是重話也沒說過。打來到殿下身邊,我一時也未離過殿下,此去,我只擔心殿下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在時還能在旁勸著,若我不在殿下身邊......”

虞萱拉著素珠的手,含淚道:“姑娘放心,有我在,定會照料姐姐周全。”

素珠願意留在瑄京,陪著江讓,江瑯也能放心些,但只有素珠留下,是遠遠不夠的。

常寧巷,江瑯冒雨而來,對正在收拾行囊的譚凈欠身行禮。

譚凈慌忙虛扶江瑯:“殿下萬不可如此,譚凈怎麽當得起?”

“伯清。”江瑯目光懇切,言語中甚至有了乞求的意味,“讓兒留在瑄京已是板上釘釘了,只有你在,我才能放心離開。”

譚凈成熟穩重,智謀武藝,不容小覷。

他能一步步走到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錦衣衛上下歸心,沒有不信服他的,不止是因為江瑯在後支撐,更是因為譚凈自己的為人處事自成章法。

故土重燃戰火,沒有人比譚凈更迫切地想回到滄州。

譚凈的父母親友都葬在滄州的土地上,他已經十年未曾踏足故土了。

譚凈轉身,他其實沒帶什麽東西,兩只錦盒,一身舊衣,蜿蜒的紫電在天空霹靂閃爍,房內被閃電映照得亮如白晝,但旋即又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譚凈沈默地上前,他把兩只錦盒分開,一只同舊衣一起放入櫃中,另一只抱在懷裏,他冒雨走出房門,往姜欽的住所行去。

臨行前,他對江瑯澀聲道:“我留下,殿下只管放心前去。滄州戰事兇險,殿下身邊離不得護衛的人,我不在,有守真替我隨殿下同去,替我回鄉祭祖悼亡,也是一樣的。”

譚凈離開後,江瑯沒有立刻就走,她像是被卸了所有的氣力,原本裴玉入獄,她只消在瑄京靜觀其變,有裴眺和程長宴柴桑在朝,她大可以一點點緩緩建立起自己朝堂的勢力。

但一樁樁,一件件的轉變都來得太快了。

像是有人早就設計好了一樣,為的就是打她個措手不及,將她困在瑄京,又或是逼去滄州。

深秋的冷風沒命地往屋裏灌,江瑯衣裳潮濕,吹了風手腳冰涼,額角一陣陣地跳痛,猶如針刺。

但她只能默默受著,她深吸一口氣,忍耐著煎熬的頭痛,行至門外。

暴雨如註,雨幕在昏暗的夜色中鋪展開來,江瑯隱約瞧見對面的回廊上有一盞微弱的燭火,而且那燭火似乎也在一步一步地往她這裏靠近。

江瑯沒往前走,也沒有退回房內,她站在雨幕前,風雨撲濕她的衣裙,閃電劃過天際,她想到了今日江讓房中的一片昏暗。

一直跟在江讓身邊的侍從行舟,他去了哪裏?

悶雷在頭頂炸開,雨勢瓢潑,院子裏沒長起的翠竹被狂風攔腰折斷,厚重的雲層包裹著月光,天地間竟連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行舟在疾風中根本撐不住傘,他索性將傘扔去一邊,冒著雨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誰想一腳踩空,從臺階上摔跪下去。

但他幾乎沒有遲疑,也顧不上疼痛,抱著懷裏的紗布和金瘡藥,在黑暗中摸索著,咬牙忍著徹骨的寒意,想也沒想地,闖進了裴則從滿是血腥味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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