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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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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

郁墨和洛林說話時, 艾薇滿腦子的“快跑”。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常用尖銳的語言來攻擊對方。在很多時刻,艾薇都不確定該站在誰那一方, 他們的邏輯都很具有說服性。

今天不一樣。

辛藍的聲音成功阻止了艾薇的開溜,她停下腳步, 一轉身,就看到臉色蒼白的洛林,此刻正捂著腹部。

對面的郁墨看上去一臉無辜,手中握著一片沾血的薄冰, 微微蹙著眉, 楞了一陣, 才丟下手中冰片。

銀色長發甩在身後,那雙沙弗萊石般的淺綠眼睛充滿愕然, 丟掉手中冰片, 郁墨向艾薇解釋。

“是他塞給我的,”郁墨皺著眉, 生疏地適應著被陷害的角色,“這是他的苦肉計——”

艾薇沒有和郁墨說話,註意力全在洛林腹部的傷口上。

辛藍先她一步,正拆了急救醫藥包裏的繃帶和消毒酒精給他。洛林沈默著接過沾滿酒精的消毒紗布, 按在傷口上,再丟到旁側醫療垃圾桶中時,艾薇清晰地看到那紗布上浸透著殷紅的痕跡。

聽到郁墨這麽說, 辛藍不理解地看他:“冰是你帶來的,現在也在你手裏, 郁墨醫生,我知道您和上將有矛盾, 但也不至於捅了他、還要說是他的苦肉計吧?”

艾薇看著洛林的傷口,那道被金屬刀刃豁出的一長條還翻著猙獰的血肉,他卻毫不在意,招手,示意艾薇過來。

“你腿上的傷口也需要包繃帶,”洛林說,“還疼嗎?”

“這個時候就不要在乎我了,我那個小傷口都快長好了,”艾薇說,“你還在流血——”

她皺起眉,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去摸洛林身上的傷口,又縮回,現在的艾薇確信他真的是無辜的,什麽苦肉計?洛林根本就沒有賣慘,也沒有露出可憐的表情,他絕不會用這招;但也不明白,為什麽郁墨要在這個時候傷害洛林。

這不符合郁墨的做事風格,現在的郁墨……和剛進地下城時的感覺不太一樣。

郁墨握住艾薇手腕,阻止她觸碰洛林。

他嘗試讓艾薇保持清醒,問:“你被這個家夥的花言巧語迷惑住了?他在騙你,故意博你的可憐。”

“不可能,”艾薇說,“老師從不會博取同情。”

洛林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要他示弱,甚至還不如殺了他。

艾薇太了解他了。

“那我有什麽動機傷害他?”郁墨說,“是他對我懷有殺意。”

“你可以繼續辯解,但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沒時間陪你玩無聊的把戲,”洛林沈沈地說,“這邊沒有監控設備,隨便你怎麽說。”

郁墨的眼神像刀子。

他的指尖還沾著洛林傷口處流出的血液,殷紅的顏色像一道新鮮的傷疤。

“艾薇,”洛林說,“如果你和郁墨合作,我也沒有意見——”

“我和您,”艾薇說,“我和您一起。”

她堅定又緩慢地重覆了這句話:“您救過我一次……”

“郁墨也救過你,”洛林態度從容,他只是冷冷看著郁墨,“我不需要你的’回報’,艾薇。”

艾薇還是選擇和洛林在一起。

郁墨想解釋冰刀的事情,他滿眼都是被洛林算計後的傷痛——之前都是用這種招數來對付松鋒松旭那兩個蠢家夥,艾薇永遠都是毫無保留地站在他這邊。

現在,她開始全心全意地維護別人了。

這種巨大的落差令郁墨無法接受,就像親手養大的孩子抱著別人的腿、追在別人身後喊爸爸爸爸。

郁墨更迫切地想要殺掉洛林了。

這個礙眼的家夥,影響了艾薇情感的男人。

他想要去抓艾薇的肩膀,換來的,卻只有艾薇的躲避。

“不要碰我了,郁墨,”艾薇說,“不用解釋了,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麽?”郁墨詫異,“不不不,你不明白——”

他還想說清楚:“我弄傷他毫無道理,如果我想傷害他,剛才捅入他身體的就該是匕首、而不是不痛不癢的冰塊……”

“因為你還需要他吧,”艾薇說,“你們還有合作,你需要洛林幫你一起打開實驗室大門嗎?”

郁墨說:“你難道看不出他對我的惡意?難道看不出他對我也有殺意?”

“也?”艾薇問,“為什麽要用也字?”

郁墨發現自己被她問住了。

他能感受到心臟在發燙,像有人往上澆了一碗滾燙的熱水,燙得他呼吸都不舒服了。

艾薇說:“你該不會要說,洛林要殺你吧?”

郁墨忽然間笑了。

他說:“他已經這麽做了。”

講的是事實,艾薇卻露出“你在說什麽謊話”的表情,顯然不信。不遠處的洛林克制地吸了一口冷氣,郁墨看到艾薇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擔憂的表情——

她非常果斷地轉身離開。

——從什麽時候,艾薇開始不信任他了?

——如果當初,沒有一遍又一遍地推開她呢?

日覆一日的感情清洗,讓郁墨恒久地保持著平穩的心情。

可以平穩地向艾薇提出分手,平穩地看著她因為分開而泣不成聲,平穩地推開一次又一次靠近的她,平穩地將自己視作她的父親,兄長、引路人和管家、保姆。

當遵守’元’的計劃,艾薇和這個和她年齡差距在十歲之內、身體素質最強悍的家夥結婚時,郁墨也是平穩的;只要定期接受清理手術,郁墨甚至可以平穩地等待艾薇和洛林的孩子誕生,平穩地將這個孩子當作新的試驗品來觀察研究。

每一次,當他對艾薇產生不該有的雜質情感時,都必須立刻接受情感清洗——隨著情感清洗的間距越來越小,意識到不對的’元’,給他植入了新的、強行清理命令。

最後一次清理失敗了。

不僅失敗,郁墨還抹除了那個“定期自動接受情感清洗”的命令。

情感真是阻礙人類進化的階梯。

郁墨想,他擡手捂住胸口,感受到那顆心臟持續而緩慢地疼痛,一下,兩下,針紮槍擊,痛得他要無法呼吸。

情感真是糟糕的東西。

他要保護艾薇,不要讓她也經歷這樣的痛楚。

拎著的那袋用來冰敷的冰,已經慢慢地融化成水,滴答,滴答,滴答,清透冰冷的液體沿著塑料袋的邊角往下滴落,漸漸地匯聚出一汪小小湖泊。

郁墨只能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向洛林。

洛林簡單處理著那道傷口,在艾薇出口之前,他先問了艾薇。

“你真想和我在一起?”

辛藍非常懂得禮節,從兩人見面起,便跑去拿嶄新的紗布。

“對啊,”艾薇點頭,她說,“我的右手手腕有傷,現在無法使用槍,更不能用重物,現在應該算是整個團隊中戰鬥力最差的那個……當然要和戰鬥力最強的人在一起,才能達到均衡。”

這個說法讓洛林笑了:“你的描述很像《田忌賽馬》這個故事。”

艾薇還在看他腹部的傷口,消毒酒精的數量不多,洛林只簡單用了一點,擦了擦;郁墨是從還在運行中的無菌制冰機中取出的冰片,本意是給他們冷敷跌打損傷造成的紅腫,它們都不會造成更嚴重的感染,幹幹凈凈。

她說:“對不起,老師,如果不是因為我,可能您也不必遭受這種無妄之災……”

“如果沒有你,我遲早也會來地下城,別把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洛林在傷口上塗了一層藥物,這些藥水可以模仿凝血細胞,快速止住流淌的血液,口吻平靜,“我需要這裏的數據。”

——還有好友的屍體。

即使語言不同,即使人種和文化有差異,但人類最原始的情感底色仍可以互相理解、感知。

落葉歸根,這一點,在許多文化圈中都能產生共鳴。

“嗯,”艾薇點頭,她低下頭,思考半晌,仰臉,“我會幫助您的。”

艾薇已經想好。

她虧欠洛林的東西太多太多,僅僅是骨頭這一件事,就沈重到讓她沒辦法歸還。她總不能學習哪咤、削肉還母、剔骨還父吧?

接下來,緩慢的地毯式搜尋中,艾薇打起全部精神,細心地探測每一處可疑的地點。她還想在其他兩小隊之前找到洛林朋友的屍體……如果現在,它們已經化成白骨的話,事情還算不上太糟糕;可是,如果這些屍體還維持著原本的面貌,被人發現有兩個“辛藍”,洛林和辛藍的麻煩就大了。

艾薇不希望兩個人受到傷害——哪怕她自己的狀況也岌岌可危。

分開的三小隊最終都在負二樓的主控室重逢。

松旭一如既往地快樂,他噠噠噠地跑來,詢問洛林,如果這次能成功得到想要的數據信息,他們這些探險隊的成員,能否獲得額外的獎金和嘉賞?

洛林正觀察這裏的布局,面對松旭不合時宜的詢問,心情不錯的他沒有讓松旭立刻滾,而是額外多問一句:“你還想要什麽額外的嘉賞?”

“升職吧,”松旭說,“Iris探險隊的上升渠道非常有限,我有可能去Green隊當副隊長嗎?他們現在好像只有一個副隊長。”

洛林看了眼他和松鋒:“以你們兩個現在的狀態,最適合去做幼稚園的副隊長,喜歡吃飯,睡覺,擅長玩鬧和惹禍。”

“……”

松旭悻悻然地回到松鋒旁邊,聽到松鋒牙齒格格作響。

“我要殺了他,”松鋒經受不住侮辱了,低聲說,“我遲早會殺了他。”

“別做夢,”松旭好心提醒松鋒,“你想殺他?不如等待他自然死去,這可能是最簡單、成功率最高的辦法了。”

三小隊進行了簡單的交流。

洛林憑借著當年的記憶,摸到了這裏的主控臺;蕩蕩是依靠出色的嗅覺,他說嗅到這裏還有人類的氣味——至於郁墨,他什麽都沒說。

第一次親身體驗“被冤枉”這件事,郁墨很難再保持禮貌的微笑。

當洛林走來時,他甚至沈默地往另一邊挪了幾步,警惕地離洛林遠一些,以免對方再將什麽染血的刀子、冰錐之類的東西遞到他手裏。

主控室的主機屏幕上仍舊是那個“電車難題”,被綁在火車前進方向鐵軌上的五個人,和旁側鐵軌上的一個人。

辛藍檢查周圍設施,然後告訴眾人。

“這下面有液態炸彈,”辛藍輕而易舉地探明它的構造,坦然地講述,“炸彈和屏幕上的這道題相連接——如果我們答對了,炸彈會自動切斷□□,我們就可以移開它、打開通往下一層的門。”

安雅問:“如果答錯了呢?”

“肯定會立刻引爆□□,”茨裏煩惱地借助著銀色金屬的反光面照他臉上的傷疤,很不高興地說,“到時候大家一塊死在這裏,一塊完蛋。”

艾薇舉手:“我們之前已經試過一次了——我選擇什麽都不做,讓火車通行——結果是失敗的。”

安雅註意到重點:“我們?”

她離艾薇還有一段距離。

這個女孩太好聞了,好聞到安雅想要咬她的手指,她的脖頸;這種強烈的食欲感出現在競爭者的身上,令安雅壓抑又無能憤怒。

洛林看向郁墨。

郁墨無奈:“別看我,我如果知道答案,也不會選擇和你合作。”

辛藍悄悄給洛林打手勢,證明郁墨說的話語的確是事實。

艾薇回應著安雅:“是的,我和洛林老師第一次跌落谷底,就是因為這個。”

安雅站起來。

“那算了,”她說,“我建議,現在我們都離開這裏,這是哲學範疇的問題——我們回去休息,過兩天帶個哲學家過來解題。”

“想退出的人可以隨時離開,”洛林頭也不擡,向辛藍做了個手勢,註意力並不在她身上,“慢走不送,註意腳下。”

安雅的腳好像長在地上生了根,那樣倔強地停了一段時間,又頭也不回地離開實驗室。

沒有人去追她。

茨裏拍手,他往後捋一把紅頭發,姿態瀟灑地走到屏幕前。

“嗨呀呀,既然已經有了結果,那豈不是更簡單?”茨裏說,“二選一的答案而已。”

他點一下控制軌道的按鈕,操縱著火車轟隆隆地改變軌道。為了救下被捆綁的這五個人,他指揮著火車從另一個人身上碾壓過去——

“為了拯救大部分人,小部分人的利益可以被犧牲掉,要顧全大局嘛,這樣就好了,”茨裏吹了聲口哨,沖艾薇眨眨眼,“不要因為我英俊的外貌和聰明的大腦迷上我,小丫頭——嗯???”

話音未落,屏幕上忽然跳出一個火紅的“error”,與此同時,刺耳的警報聲響起,嚇得茨裏往後退幾步,愕然地聽到冰冷的機械聲響起。

“回答錯誤,”機械聲說,“您現在還有兩次機會。”

茨裏愕然地站在原地,紅頭發失落到要長出分岔。

“為了大部分人利益而犧牲掉小部分人?”郁墨保持著禮貌性微笑,他直接問周圍的人,“這樣做,和當初的大內久事件有什麽區別?”

松鋒問:“什麽大內久?”

“致命的大內久核輻射死亡事件——每個學校在強調輻射危害時,都會提到這件事。看來你沒有認真聽,”向來以成績優秀為榮的的茨裏第一個開口,“1999年,進行鈾濃縮的工人操作失誤,倒入超過規格的溶液,導致了臨界反應。當時名為大內久的員工,遭受切倫科夫藍光——這種輻射含量,超過了致死量的五倍之多。”

這是鐫刻在科學歷史選修讀本的故事,隨著一些抗議聲,逐漸做了刪改;沒有細致了解過這個的松鋒問:“他死了?”

“死了?生不如死,”郁墨嘆息,“遭受輻射後,大內久體內的染色體幾乎被完全沖散,又被他所屬的國家送往治療室,動用了最先進的醫療力量來進行搶救。不停移植造血幹細胞,註射腎上腺素,為了避免他因為長期躺臥血液不流通,還被綁在一個來回傾斜的床上——”

松旭張大了嘴巴:“救活了嗎?不對,以當時的醫療條件……”

“失敗了,”艾薇說,她讀過這段歷史,知道那個觸目驚心的結局,“他活了83天,一開始只是右手有類似燒傷的紅腫,死亡的時候,遭受輻射的身體沒有任何完整的皮膚,全部潰爛掉了。”

松旭說:“這是搶救還是做什麽觀察實驗啊……”

松鋒明白為什麽要講大內久了。

“因為當時他所在的政府需要研究核輻射相關的數據,才會強行要他’活下去’,記錄他,觀察他,看著他在痛苦中以腐爛的狀態死去,”艾薇急促地說,“……如果我們這樣輕而易舉地決定另一個無關人的生命,和這種喪心病狂的決定有什麽區別?”

洛林看著艾薇,沒有動。

“嗯,”郁墨垂下睫毛,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我相信,一切都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所以,這個電車難題也是。”

他走到屏幕前,擡手點了一下被單獨捆綁的那個小人,將他挪到五人並躺的車軌上,再改動火車運行方向——

火車轟隆隆地前行,從空無一人的車軌上離開。

“好了,不需要犧牲任何人,”郁墨面帶微笑,“現在就可以完美解決——”

話音未落,屏幕上忽然間又出現一輛新的火車,直接從車軌上那六個人身上碾壓而過,鮮血布滿整塊屏幕。

房間中鴉雀無聲。

冰冷的機械提示音再度響起。

“回答錯誤,”機械聲說,“您現在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最後一次機會!

艾薇立刻向洛林投去視線,只看到他和蕩蕩、辛藍圍聚在一起,辛藍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微型小電腦,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茨裏已經不耐煩了,他催促:“洛林?你選什麽?還是你一個人在這裏選,我們幾個人都先離開?我猜你一定會把六個人放在一起然後開車全部撞死,你就是來報覆這個社會的……”

艾薇沒說話,她也在等待洛林的選擇。

他會怎麽選?

很明顯,現在已經有三個錯誤答案了,什麽都不做、犧牲小部分人,或者動“金手指”挪走所有人,都不能解決這個倫理道德題——

片刻後,洛林拿著一個芯片,靠近屏幕。

他並沒有理會屏幕上的“電車難題”,從容不迫地將手中芯片插入接口;屏幕上的畫面頓時變成黑底屏幕,一行行紫色的代碼迅速蹦出,如同蟲子,迅速地蠶食著機械原本的代碼結構——

“你們怎麽還在用之前密室逃脫的那一套?”洛林淡淡地看著房間內目瞪口呆的其他人,“直接黑掉它更簡單。”

艾薇:“……”

屏幕上最後一道代碼被蠶食,伴隨著滴滴兩聲,辛藍和靈活的蕩蕩迅速鉆入下面,動作利落地拆開下面和引爆器脫鉤的□□。

艾薇緊張俯身,想要看看現在的情況,只聽到辛藍驚喜的聲音:“這裏果然有隱藏的密碼櫃!”

“小心,”洛林提醒,“別碰——”

“——對不起,”蕩蕩發悶的聲音響起,他道歉,“我不小心碰到了。”

這句話過後,他們所在的房間忽然間劇烈地搖擺,石頭從天花板落下,砸中毫無防備的蕩蕩,砸得他腿痛到縮起,動彈不得。見情況不妙,松旭拖著松鋒快走幾步,洛林也重重推艾薇一把,將她往安全的方向推去:“快跑!”

艾薇絲毫不含糊,她的左手還有力氣,扶起地上被石塊砸傷腿的蕩蕩,拉著他,就往外飛跑。

這搖搖欲墜的房間中,只有郁墨和洛林還站在原地。

洛林看到了他一直想要的、儲存著數據的主機硬盤,就在那個正緩緩打開的密碼櫃中,辛藍離得近,他忠誠地執行著洛林的命令,伸手去拆——

“順利拆掉它需要一定的時間,”辛藍說,“根據計算,三分鐘之內,這個房間就會在搖晃中徹底坍塌,而我取硬盤需要至少一百五十一秒。”

洛林問:“你的記憶已經全部上傳到雲端了嗎?”

“是的,主人,”辛藍說,“希望您能為我換一個唧,唧更強壯的身體。”

“嗯,”洛林單膝跪地,看著地上的辛藍,擡手將壓在他腿上的一塊石板挪開,黑色皮質手套被銳利的石塊邊角劃破;他們都知道這樣無濟於事,仿生人的身體不如人類那樣結實,更容易被損害、破壞,地板正在瘋狂地吞噬著辛藍,而辛藍無法動彈,他只能依靠著這個被吞噬的姿勢取到硬盤——從跟隨洛林進入危險的地下城時,辛藍就做好了更換身體的準備,“我會保留你全部的意識。”

“老師?郁墨?你們怎麽還不出來——出來呀?!”

身後,艾薇驚訝地叫著,房間傾斜坍塌太嚴重,她聽不到房間內的溝通聲,只看到,辛藍還趴在原地,好像被什麽東西砸中了。

她想要跑過來,被松旭用力抱住。

郁墨居高臨下地看著洛林和辛藍。

他問洛林:“不會有什麽比你的數據更重要,對嗎?無論是辛藍,還是艾薇,在你心中的重要程度,都比不上現在存儲著數據的硬盤嗎?”

“滾,”洛林說,“我沒有心情和你談論這個。”

“尊敬的赫克托,洛林·赫克托,背負著三條好友生命的你,為了完成目標,現在已經徹底變成不需要感情的怪物了嗎?”郁墨俯身,他並不在意現在的倒計時,而是問,“我給過你一次機會——洛林,你殺掉我取走芯片時,先選擇讀取實驗室相關,而不是艾薇,對嗎?你沒有下載完關於她的數據,所以你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你不知道艾薇被賦予了怎樣的品質,就在你沒有優先讀取的那部分數據中。”

辛藍還在堅持不懈地拆解著硬盤,密碼箱逐漸變形,哪怕洛林盡力用石塊幫他墊住,也阻止不了辛藍的手被緩慢地夾到變形。從決定要趴在扭曲地板上取芯片時,兩個人已經默認放棄這具身體。

“不要聽他的,主人,”辛藍提醒洛林,眼睛的芯片已經開始變紅,“您的選擇沒有錯誤,艾薇小姐也沒有因此受到傷害,一切都很好——”

說到這裏,辛藍吃力地挪動著手臂,將那個裝滿數據的硬盤遞給洛林,咧開嘴,笑了一下,可能是這個身體做的最後一個笑容,還是那麽有禮貌:“成功了,主人,快拿著它走——別忘了,給我換個體脂率更低、肌肉更好看、唧唧更強壯的身體啊。”

“我會的,”洛林再度承諾,他簡潔地說,“陷入休眠吧,辛藍。”

翻湧出的石塊徹底將辛藍的身體包裹住,洛林拿到裝有珍貴數據的硬盤,剛起身,就聽到郁墨的聲音。

“你確定艾薇沒有因此受到傷害嗎?你確定自己對她的隱瞞、封閉內心,不會給她帶來痛苦?你的自負、傲慢、武斷、獨,裁——”郁墨涼薄地說,“你回頭看看。”

洛林轉身,看到艾薇砰砰砰給了松旭三拳,掙開松旭的束縛,命也不要似的,往這邊跑。

——她永遠都是這樣,為了別人,不愛惜自己身體。

洛林莫可奈何地嘆氣,剛踏出一步,就意識到不對勁。

手上的硬盤被塗抹著一種強烈的麻醉藥物,而洛林的手套,在剛才幫辛藍翻開石頭時,被劃破了一道傷口。

辛藍是仿生人,所以麻醉藥物對他無效。

洛林是人類。

具備強烈麻醉效益的藥物迅速地透過皮膚,洛林的身體一僵,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幾乎是瞬間,他便跪在地上——

飛快跑來的艾薇及時扶住他。

“搭把手啊,”艾薇憤怒地喊出臟話,“幹看著做什麽?不挨罵就不會動嗎?你們都抖M嗎?”

茨裏和松鋒飛快跑來,將洛林擡起,迅速擡到房間外不搖晃的安全區域。傷了腿的蕩蕩拖著被打腫臉的松旭,阻止他冒險。

洛林的意識還在,只是身體開始徹底麻痹,他看到艾薇還在那個房間中,盯著地上被石塊和地板逐漸吞沒的辛藍,明白了她想做什麽。

——不。

——別去。

洛林無法發出聲音,他的意識清晰,清晰地聽到郁墨告訴艾薇嶄新的謊言。

“洛林那兩個朋友的屍體就在下面,現在辛藍也被卡住了,洛林也受傷了——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帶著洛林離開這裏,辛藍還可以更換新的身體——”

“但意識可能不在了,”艾薇挽起袖子,她的右手還沒有力氣,已經不在乎了,堅定地說,“我要救辛藍。”

她猛然跑向辛藍所在的位置,跪在冰冷的、還在卷曲變形的地上,嘗試將壓在他身上的石頭挪開,把辛藍從夾縫中搬走。

手指摳得發痛,還沒恢覆好的右手腕沈重地承受著力量,艾薇咬牙,用力堅持。仿生人可以儲存記憶,更換新的身體,但意識呢?辛藍產生的自我意識呢?能夠順利繼承嗎?她學到的課本中從未提到過這點,對仿生人的禁令限制,也註定不會將”意識”繼承到新身體,如果換了身體後的辛藍、不再是現在的辛藍,洛林該怎麽辦呢?

——這是洛林最好、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

——洛林的朋友太少太少了,又那麽傲慢,很少會向人付出真心,他不能再失去了。

還有,洛林說過,他來這裏的重要任務是尋找數據芯片和朋友的屍體;為了孕育她,’元’誘捕並殺死了洛林的兩個好友,還取走他的腿骨。

艾薇想要還給他。

沒辦法還給骨頭,那就還其他的東西。

她也不能再虧欠下去了。

腳下的地板搖晃越來越嚴重,辛藍卻沒有任何聲音,他安靜得就像是死掉了,艾薇不確定他是不是陷入昏迷,吃力地用雙手翻開石塊,只想著救他,救他,救他。

曙光近在眼前。

艾薇驚喜地翻開最後一塊壓住辛藍腿部的石頭,剛剛努力把腿骨壓變形的辛藍抱起,就聽到轟隆一聲——

她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感受到房間徹底坍塌。

身後松旭等人的撕心裂肺聲都被房屋轟轟隆隆的坍塌聲遮蓋住,就連郁墨,也因為躲避碎石而狼狽地掉到另一個角落。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秒,艾薇遺憾地想。

好可惜,沒有將辛藍成功救下。

——洛林就這一個了解他、還願意陪著他的好朋友了。

——如果沒有辛藍,他在這個世界上,可能真的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好可憐呀,洛林。

你又要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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