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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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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過天晴

江淩推開錦魚, 挽起衣袖,就見右上臂兩道鮮紅的牙痕,像開了一朵妖艷的花。

他伸手揉了揉, 狠狠咬了咬唇, 滿心的委屈。

錦魚發酒瘋, 罵他, 咬他,都不是問題。

可是她怎麽可以如此誅心!居然說他對她不好!

他今日早歸,也是為了錦魚。

他近來不但公事繁忙,私下也忙得不可開交。

他當初連升三級進到樞密院,院中同僚都對他甚是瞧不入眼。

他也知道自己無論是資歷還是出身都不如人。

人家一提就是某省解元, 幾榜進士,要麽就是多年地方歷練。

在別人眼中,他不過是僥幸沾了長相的光, 得了皇上的青眼而已。

最早,他連折子都寫不好,沒少被上官訓斥。只有私下用功, 回家來也不敢跟錦魚提, 怕她擔心。

後來他的折子寫得花團錦簇突飛猛進, 把幾個屬下也管得服服帖帖, 上官才對他刮目相看。

樞密院下設四房, 兵、吏、戶、禮, 與各部都要打交道。

哪一部都不好相處。

經常為一件小事, 雙方爭執不下。

可是沒多久,大家就發現, 只要是交給他江淩的事,無論是跟哪一部打交道, 都能辦得順順當當。

有人遇到事了,焦頭爛額實在沒法子,便抱著碰碰運氣的心思來找他。

他自然是盡力給人出謀劃策,結個善緣。

一來二去,他就得了這個玉面諸葛的綽號。

他覺得這名號與他以前那個江家玉囊的名號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也不計較。

誰知一開始是大家玩笑,後來竟漸漸傳開了。

認識的不認識的,七拐八彎沒關系的,有了煩難不知如何處置的,都來找他,求著幫出個主意。

然後便是許夫人出事。

他一手挽救景陽侯府於既倒,聲名盛隆。

而後來又出了常家的事。他一心要替錦魚出氣。

工部有位主事欠了他一點人情,便幫他拿了最可能有問題的賬簿出來。

戶部自不用說。

在別人看來,他是舉手之間便扳倒了一位四品官。

來找他的人便越來越多。

他想著之前狠狠得罪了一批人。

自然也要好好地多結些善緣,這才來者不拒。

一來怡然居地方太小,二來,他不想打擾到錦魚,因此都是在外頭見這些人。

不過這些人都知道他的規矩。

出去吃飯喝酒可以,但是別叫妓子女人。

誰都知道他怕老婆。

今日本來也有人請。

結果是個不懂規矩的。

那人偏不信他不沾女色,自以為是,說他瞧不上,是嫌棄那些妓女不夠美貌有才情,特意花重金請了京中最有名的歌妓來唱曲。

那歌妓一進門,他話都沒多說,提腳便出來了,立刻往家奔,就怕有人瞧見,傳回來,叫錦魚多心。

誰知道錦魚居然自己去了敬國公府。

他心裏能痛快嗎?

這樣的大事,她居然連提都沒跟他提。

要知道敬國公府與別家不同。

顧家跟衛家已經成仇。

而敬國公府分明是站在顧家一邊的。

錦魚雖頂著個敬國公夫人幹女兒的名頭,其實根本沒有往來。雖然也知道敬國公府不會對錦魚怎麽樣,還是忍不住有些擔心。

不過再生氣,也顧不得,忙問圓兒是怎麽回事。

圓兒便說是錦心幾次三番來請。

他不由心中更是郁悶憋屈。

雖說他最近確實是早出晚歸,可是也不是連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既是幾次三番,也有一陣子了,錦魚居然一直就沒提這事。

她明明跟自己說好,以後有什麽事,都會跟他說的。

何況是這樣的大事!卻說話不算話。把對他承諾當什麽了?!

敬國公府與宮中,東宮,誠親王府都關系緊密。

她便是想自己一個人去,也該跟他說一聲。

他之前分明說過了,前朝後宅分不清。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後宅的風吹草動,也可能在前朝引起軒然大波。

除非她就是故意的。

柳鎮想要去邊關的事,他早就有所耳聞。

之前柳鎮有個正五品的虛職,上回斬殺賊首金大有,立下大功,得個正五品的馬軍都指揮使實職。

這回既是去邊關,自然還想再升一升,至少做個從四品的輕車將軍。

到了邊關,在慶國公老部下手下,獨領一軍,掙些軍功。

柳鎮對錦魚那點心思,他可從來沒看錯。不然當初也不會故意沒跟柳鎮說出救人的是錦魚。

為了這一點虧心,柳鎮動手打過他幾回,他也從來沒計較過。

可是今天,錦魚故意不跟自己說,一個人跑去敬國公府,卻讓他不得不多想。

難不成是柳鎮想在去邊關前見錦魚一面,這才用了錦心的名頭請她去?

他雖不疑心錦魚,可是不得不疑心柳鎮。

鐘哲是個灑脫的性子,拿得起放得下,他從不擔心。

可柳鎮不同,又傲氣,又執拗,又被寵得無法無天。當初若不是柳鎮自己犯了糊塗,上了許夫人的當,他哪裏有機會娶到錦魚!

想到此,他真是恨不能立刻沖到敬國公府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虧得他浸淫官場這幾年,如今還能勉強沈得住氣。

他強壓心頭不快,吩咐丫頭給他換衣裳,這才問圓兒,錦心請錦魚去是為了什麽事。

圓兒道:“說是想請我們奶奶勸勸敬國公夫人和小公爺,讓他不要上邊關去。”

江淩不由大怒!

柳鎮去不去邊關,是死是活,與錦魚何幹?!

難不成她還擔心起柳鎮來了?!

換好衣裳,他到書房坐了會兒,本來準備再寫寫折子,誰知根本寫不下去,只得又回來,見錦魚床頭放著一本自己抄的《穆天子傳》,便拿起來看,耳朵豎著聽外頭的動靜,硬生生熬了一個時辰,才總算聽說錦魚回來了。

卻是醉成這樣!

他雖是生氣,卻更心疼她。

誰知她酒後吐真言!居然埋怨他待她不好!

他哪裏待她不好?!他就差把一顆心剖出來給她了。

她還敢哭!

她還敢哭!

江淩氣得捏緊了拳頭,胸口好像埋了幾大卷的鞭炮,呲呲在冒煙,眼看就要炸開了。

可紅紅燭光下,錦魚大黑眼睛濕漉漉的,淚珠一串串,如珍珠般滑下紅潤的臉頰,哭得小嘴一撅一癟地,委屈得好像天都塌下來了。

她的淚……不過這樣幾滴而已,他心裏再大的火氣也瞬間就滅成了灰。

他松開拳頭,坐在床邊,伸手攬過錦魚,抱在胸前,一邊安撫著,一邊催丫頭婆子快去拿醒酒湯和熱毛巾子來。

*****

豆綠在外頭,聽得叫喚,硬著頭皮飛快地跑進來,手裏端著紅木盤,裏面放著幾塊雪白的熱毛巾。

奔到床前,她心虛道:“姑爺,我……我來伺候奶奶吧。”

卻見江淩橫她一眼,不怒自威。

嚇得她一個哆嗦,差點兒把手裏盤子給砸地上。

她果然不該亂說話的。

要說姑爺對姑娘那是沒說的。

無論什麽難事,無論天大的事,姑爺總是安安靜靜,輕描淡寫間就解決了。從來沒叫姑娘為難過。

還處處替姑娘想在前頭,不肯叫姑娘在外頭受半點委屈。雖是有時違了姑娘的本意,那指不定也有原因的。

不是她自以為的“他覺得好。”

這可怎麽辦?她當初不過是隨口胡說的話,姑娘竟當了真。

若是從此姑爺與姑娘有了嫌隙,豈不都是她多嘴的罪過?

她越想越心驚,舉起白毛巾,想給錦魚擦擦,好讓錦魚清醒清醒,別把她給賣了。

可卻見錦魚把頭紮江淩懷裏借酒撒瘋,哭個不停,讓她找不到機會,不由急得渾身直抖。

*****

江淩卻全心都在錦魚身上,根本沒註意到豆綠的失常。

他伸手想把錦魚從自己胸前扳開,好拿毛巾給她擦臉。

可錦魚雙手跟螃蟹鉗子似地抱著他的腰不松手。

一邊哭得打嗝,一邊卻喃聲道:“我們不要變了,不要變了。”

江淩一時不知道她這話什麽意思,又不敢用力。

只得哄她道:“不變不變。你擡起臉來,我給你擦擦,醒醒酒。”

錦魚只管把頭紮在他胸前蹭來蹭去,像條往泥裏鉆的泥鰍,嘴裏卻又道:“我不要像敬國公夫人!我不跋扈!我講道理!”

江淩更加糊塗,只得拍著她的背繼續哄著,便皺眉問豆綠:“今日可是敬國公夫人又給了你們奶奶氣受?!”

豆綠嚇得直搖頭:“沒有沒有。敬國公府拿我們奶奶當正經姑奶奶看,還叫小公爺稱奶奶妹妹呢。連自家兩個媳婦都靠了後!”

江淩冷冷挑了挑眉毛。

敬國公夫婦還真是聰明人。

之前他們家在許氏孝期替顧茹請封了誥命。

景陽侯嘴裏沒說,早把顧家跟敬國公家恨得牙癢。

若不然,這回柳鎮想上邊關升個輕車將軍,景陽侯就是壓著兵部不肯動。

任慶國公在吏部如何使勁,兵部不同意,吏部也不敢正式發文任命。

借著錦魚,柳家明顯是想緩和跟衛家的關系。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們家雖然不肯給錦心臉面,可對衛家還是敬著的。

他本來還沒註意到豆綠的異常,可見豆綠答完這句話,那裙擺居然抖個不停,不由楞了楞。

豆綠是錦魚的心腹。

向來也不怕他的。

怎麽突然怕他怕成這樣?

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了麽?

他眼神瞇了瞇,故意兇狠地盯著豆綠。

豆綠果然是抖得更厲害了。

他沖豆綠招了招手。

豆綠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他慢條斯理地從盤子裏取了一塊白毛巾子:“說吧。到底出了什麽事?”

不想豆綠嚇得“哇”地叫了一聲,把手中盤子往幾上一扔。

那紅木盤子磕在幾面上,發出“砰”地一聲。

豆綠臉上失色,逃到錦魚一側的床後,直叫:“奶奶……奶奶……快救救我。”

江淩:……他有這麽可怕麽?!

正不明所以,錦魚倒從他懷裏掙紮著仰起臉來,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哭喊道:“你……你不許欺負豆綠!她只不過說了句實話!”

豆綠臉都白了,嚇得上前一把抱住她,搖了幾搖:“姑娘,你醒醒!”

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撿起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就往錦魚臉上捂。

錦魚被捂得“啊啊”直叫,雙手亂舞,卻傻傻地不去扯毛巾。

江淩看著這主仆二人手忙腳亂,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看來豆綠在錦魚跟前告了他的黑狀!

居然挑撥得錦魚懷疑他對她不好!難怪那麽心虛。

到底心疼錦魚,伸手把那毛巾從豆綠手裏搶過來,讓她快去催催醒酒湯。

豆綠巴不得地一溜煙跑了。

錦魚被熱毛巾一捂倒是清醒了許多,臉皮跟煮熟的蝦米一樣,白裏透紅,濕漉漉的大眼直楞楞地看著江淩,半天嘟嘴嚷道:“我……我……你以前對我好,是我覺得好。現在對我好,是你覺得好!這樣很不好!”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還口齒不清。

可是江淩反應極快,立刻便明白了。

只覺得心口好似被重重錘了一拳。

以前他確實事事都問錦魚,事事都由著她。她說什麽,他都覺得對。

可是現在……

他在外頭為官,所知所見,不是錦魚一個後宅女子能接觸到的。

他也不可能什麽事都跟錦魚把前因後果一一剖析清楚明白。

他又累又忙。

因此有些事,他便不想多作解釋,只想讓錦魚聽他的就好。

他以為錦魚不會有什麽意見。

夫妻之間,自然是誰對聽誰的。

哪裏一定要分個你我高低對錯?

想不到錦魚居然這樣想他,真是一片丹心都被辜負了。正覺得委屈難過,就聽錦魚又嘟囔道:“還有我……被你寵得都跋扈了,也很不好!”

也不知道想到什麽,錦魚癟癟嘴,又把頭一歪,靠在他的肩窩上,又嗚嗚嗚哭了起來。

鼻端有她的花粉香,有甜甜的酒香,還有她的體香,混雜在一起,再聽著那委屈的哭聲,江淩只覺得一顆心都要被她給折騰碎了。

他委屈不委屈也不打緊,不能讓她覺得委屈。她若覺得委屈了,定是他做錯了。

只是一時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想了半晌,才伸手抱住她,問了四五件事,錦魚都搖頭,他心裏越發著急,只得把近日說過的話全翻一遍,便說到了那日兩人在車上的言語。

“可是因為我在車上說錯了話?說什麽得罪了我可,得罪了你不可?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在官場走動,官位又不上不下的,哪裏會不受些閑氣呢。他們要找我的不自在,我也就算了。可是若是因為我,想對你如何,那我便是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也絕不會答應……”

他念叨了一半,突然發現錦魚這回沒搖頭。

不由想起錦魚說他把她寵得跋扈了的話來。

心裏便如一塊冰頓時化作了水,軟得拎不起來。

這才哪到哪啊?

他家娘子就不習慣了。

他不由笑起來,道:“這就擔心自己跋扈了?若是以後我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我家娘子還不哭死?”

錦魚其實早就徹底清醒了。只是一時不好意思,收不了場。聽他絮絮叨叨,又想起這些日子自己一個人在家的孤單,便不想打斷他,只是趴在他胸前不動。

聽到他這話,忍不住道:“我只是擔心。你如今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日後真成了權臣,豈不是我事事都只得依著你的意思?!”

江淩忙軟語哄她,道:“如今滿京城,誰不知道我是最怕娘子的。我只答應你,以後與你有關的事,必是跟你商量過再去辦,可好?”

錦魚伸手抹了一抹眼角。

江淩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只覺得背心都濕了一塊。比他在金殿上跟皇上大臣們奏對還驚險。

他伸手又拿了塊毛巾,側著身體,先給錦魚又抹了一把,才給自己抹了一把,道:“一會兒喝了醒酒湯,明日咱們再好好談談。”

溫暖的毛巾在臉龐上輕輕擦過。

錦魚嘟著紅唇點了點頭。

一時豆綠端了醒酒湯進來,仍是一臉戰戰兢兢的模樣。

江淩冷冷瞟了她一眼。豆綠手一顫,那碗湯在盤子裏晃了晃,潑了幾滴出來。

豆綠忙把那青花湯碗連盤子一起擱在桌幾上,又退後幾步,囁嚅著不敢上前。

江淩橫她一眼,問:“那個什麽她覺得好,我覺得好的話可是你說的?”

豆綠連連擺手,不敢承認。

江淩苦笑一聲:“你說得也沒錯。你怕成這樣,難不成我還敢打你罵你不成?!”

豆綠長出一口氣,頓時活了過來,聳聳小蒜頭鼻子道:“姑爺如今……就是叫人瞧著害怕。那叫什麽來說……不怒自威!對!不怒自威!充滿霸氣!氣勢淩人!”

江淩:……。

“噗嗤……”

錦魚忍不住笑出了聲,原來江淩的淩是氣勢淩人的淩!

江淩見她笑了,忙伸手端了湯碗,豆綠立刻把白瓷湯勺遞給他。

江淩便扭著身子,一口一口地親自餵錦魚喝湯。

錦魚也乖乖地配合著。

一時屋裏安安靜靜,紅燭輕燒,只有湯勺輕輕磕碰湯碗的聲音。

雨過天晴,歲月靜好,真正的幸福,不過如此。

豆綠早不知何時退了出去。

一時錦魚一碗湯都喝完,江淩放下湯碗。便要叫人準備熱水給錦魚洗漱。

錦魚卻伸出兩根雪白的手指,輕輕拽住他青灰色的衣袖,搖了搖。

“三郎,你想做個權臣我不攔著你。只盼你記得,我們要變就變得更好。而不是變成自己都不喜歡的人的模樣。”

江淩見她的臉龐紅通通的,黑長濃密的眼睫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子,實在可愛,伸手重重擰了她一把,笑了一聲,點了點頭:“我做權臣也是為了你。若你不喜歡,我做它做甚?天大地大,不如我們趁著年輕,四處走走?先去洛陽,再去壽州,河州,曹州……”

錦魚聽他說的這些地方,都是有名的牡丹產地,不由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這些日子,她手抄了鐘哲送的那本《穆天子傳》,抽空就看,對於游歷天下早就心生向往。

可是又想起一事,不由問:“可是太子在怪你折了常家?要派你出京?”

自己出京與被貶出京,大不相同。

江淩搖頭,神色淡然:“他雖不滿,可接任的也是他的人。他也就罷了。我們出京也好。省得你在京裏,一個一個有什麽事都指望你。你成天忙得都沒個空暇。就是……你可舍得寧哥兒還有你娘?”

錦魚想了想,還真有些放心不下。

而且她娘的事沒個著落,她也不放心一走了之。

她爹是要續弦,還是要扶正她娘,或者就這樣耗著,總要知道了他的打算才好。

再說江淩現在在京中,也是忙得不著家。

若是委任地方,自然是都住在官衙中,定然會輕松一些。

她不由真動了心,道:“不如我問問我娘,沒準,她願意跟著我們一起走呢?”

江淩不由微微挑高了眉毛。

秦氏會願意嗎?

如果願意,那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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