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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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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根拔起

錦魚正被錦熙掐得痛苦萬分, 聽到這話,眼睛張開一絲縫兒,剛想“蘇醒”, 就見一道寶藍色的身影沖了上來, 接著她就靠進了一個堅實而不是柔軟的懷抱裏。

“錦魚……錦魚……”來人呼吸急促, 胸膛起伏, 因恐懼而顫抖。

聞著那身上雪松的味道,錦魚心頭一軟,原來江淩也跟來了。

她只是想逃開許夫人的陷阱,可沒想嚇江淩。

忙轉頭朝裏,擡了擡臉, 沖江淩飛快地眨了眨眼。

江淩楞了一瞬,呼吸隨後平緩下來,卻仍是抱著她不放, 反怒氣沖沖地質問道:“我們回來拜年,不敢指望岳母當我們是嬌客,可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岳父大人, 務必請給小婿一個交待。”

就聽錦熙急道:“五妹夫, 你別急。只是爭執了幾句, 並沒有打著碰著。快扶…”

“夫人!你……你這是怎麽了?怎麽這般形容?誰打的?”一聲沈渾的怒吼響起。

錦魚認得這聲音, 是大姐夫宜春侯世子。不由暗暗慚愧, 覺得有些對不起錦熙。

剛才真挨了打的人是錦熙, 可是因為她倒在錦熙懷裏, 誰也沒看見錦熙才是真受了傷的那個。

“江淩,你先扶錦魚躺下再說。”景陽侯也急慌慌, 吼了起來。

錦魚是真沒想到她爹這麽關心她。

只得“哼”了一聲,依偎在江淩懷裏, “醒來”,道:“我……我沒事……也是這些日子太忙累了,被一嚇,突然覺得頭暈。”

江淩緊緊地攬著她的腰。她也就舒服地把頭靠在他的肩窩上。

這麽多人,她也不好意思真躺下。

就見宜春侯世子也已經站在錦熙身邊,正擡手摸錦熙的頭臉,檢查傷勢。

錦熙見她醒來,頭歪了歪,避開宜春侯世子的手,道:“謝天謝地你沒事。”又轉對宜春侯世子道:“我不打緊的,就是拉扯了幾下,大家都坐下說話吧。”

這時,錦魚才去看許夫人。

她這個位置,倒是清楚地看得見許夫人的臉。

這哪裏是她當初見著的許夫人呢?最早許夫人雖然略顯年紀,可仍是精致美貌的貴婦人。

如今發色枯槁,兩鬢現了雪絲,臉頰瘦削,松得像洩了氣的球,黃得像表紙,分明已經是個老嫗。

許夫人雙眼空洞發直,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壞了的罪人像。

錦熙彎腰去扶,許夫人卻渾身都是僵硬的。

錦熙一個人扶不動,招呼旁邊一個婆子來,兩人一起扶起了許夫人。

許夫人渾濁的眼珠子撥動了一下,突然冒出兩行淚水。她看向景陽侯:“你我夫妻一場,好歹你給我留幾分體面,一會兒叫我到喜福堂過過節。”

景陽侯臉上雖仍是黑沈沈的,可似乎也有些不忍,半天往炕上一坐,擡了擡下頜:“你也上來坐著吧。有什麽話,你跟我說,別拿女兒們撒氣。”

又指著錦魚:“你也趕緊坐下。回頭找太醫好好瞧瞧,別大意了。”

錦魚看了一眼江淩,江淩便扶著她在靠墻的太師椅上坐下。自己也隔著張花幾坐下。

景陽侯這才問錦熙:“怎麽受的傷?”

錦熙與宜春侯世子在炕前椅上坐下。

她看了一眼許夫人,又看了看錦魚,無奈道:“不打緊的……父親,錦心的事,您得想想辦法呀。”

景陽侯皺了皺眉,下頜動了動,看向錦魚:“她不肯說,你說。”

錦魚只得放弱了聲音道:“母親讓我與大姐去敬國公府看四姐姐。我說該大嫂子去才是正理。我問母親要兩個陪嫁丫頭的身契,母親就撲過來打我,說我若是送她們回來,便要打殺了她們,我是真的嚇暈了,大姐姐是為了保護我,才挨的打。”

她如實說完,室內安靜了一瞬。

接著響起許夫人的啜泣聲:“侯爺您聽聽,大過節的,她四姐姐如今生死未蔔,她居然只惦記著自己的丫頭。錦熙還護著她,我一時氣不過,才打了錦熙兩下。侯爺,我如今實在在是走投無路了呀,你沒見我都急得都跟五丫頭跪下了。”

錦魚這才算是看明白了。

許夫人在她爹面前倒還沒到隨意暴走的地步,還想著做戲,這才否認要打她的事實,還拿出下跪這事來賣慘。

可是按她說,還不如暴走呢,至少真實。

果然景陽侯本來沈重的臉上,眉毛微微挑了挑,鼻子縱起些豎紋縷,露出幾分不屑:“這事是五丫頭糊塗。嫁過去都大半年了,居然現在才想起來陪嫁丫頭的身契在你手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故意扣著不給呢。”

就見許夫人渾身顫抖,手在炕桌上簌簌出聲,半天嗓音嘶啞道:“你……你……你女兒是死是活,你竟是毫不關心,居然只在乎她的陪嫁丫頭!你……你……”

“難不成在夫人看來,只要錦心有事,咱們全家上下,包括老太太在內,便什麽事也不能做了?我也別上朝了,咱家這節也別過了,最好大家連飯也都別吃了,你才高興不成!”景陽侯語帶譏誚。

許夫人氣得直哆嗦,卻找不到話來反駁。

“父親,母親,這丫頭的事不過是一樁小事。何必為這事費唇舌呢?!母親,您要是還舍不得這兩個丫頭,便把她們接回來。若是說好了給錦魚陪嫁,現在就把身契拿出來給錦魚,了結了這事也就是了。咱們也好早點想法子救錦心呀。”錦熙出來打圓場。

自打國色天香園的事後,錦魚便真是把錦熙當姐姐看的。

如今看來,錦熙確實與許夫人和錦心不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是許夫人的大女兒。那時候許夫人的日子過得還算小心謹慎,所以沒教她一些不該教的東西。

錦熙這才沒長歪。

錦魚沒吭聲,反而看了江淩一眼。

江淩便臉色冷淡道:“大姐姐這話說得極是。其實我們江家的丫頭實在是太多了,之前還放了幾十個。如今災民眾多,賣兒賣女的人家不在少數。錦魚已經收留了不下二三十,也不缺丫頭使。岳母既然這般舍不得,想來是極貼心的,不如還送回來照顧岳母吧。也算是錦魚的一點小小孝心。”

錦魚半低了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她可真是有福氣。

身邊一個豆綠也就罷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對她的心思自然是摸得準,一個眼神就知道該做什麽。

江淩竟是又一個。這話說得可比她自己周全。

她只說是拿不到身契就送回來,聽著多少有些威脅的意味。

若是許夫人還像以前一般精明,說不定能聽出來她其實並不是真想把人送回來。

江淩這番話卻是不同。絕口不提要身契的事,只說是許夫人舍不得,便要送回來。

想想許夫人送人到江府是為了安插眼線,可這眼線如果呆不住,又送回來了,許夫人定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敢用嗎?

她正沈思,就聽許夫人叫了馮婆子進來,讓她去取香羅與玉鈺的身契。

想來許夫人也想明白了。在這件小事上糾纏得越久,留來給錦心想法子的時間就越少。

不想那馮婆子領了令正要出去,江淩道:“謝謝岳母疼惜我家錦魚。只是這兩個丫頭既是岳母最心愛的,我們也不忍心兩個丫頭都要走。娘子,我看那香羅是個能幹的,回來定是能幫得到岳母。倒是玉鈺那丫頭,甚是老實本分,模樣針線都極好,不如就只留了她在我們江家?”

錦魚錯愕萬分。香羅確實能幹,在她身邊受了重用,玉鈺回來定沒少說,許夫人也知道,江淩也清楚。那天明明還怒了,說不許玉鈺在身邊伺候。怎麽怎麽倒把話反著說?要留玉鈺,送回香羅?

她雖不知江淩到底打的什麽算盤,可還是順著他的話,故意瞪了江淩幾眼,一副吃了飛醋的酸模樣。

許夫人本來自然是不想同意的。可錦熙的話也有道理,再轉念一想,香羅玉鈺就算是身契到了錦魚手裏,她也不怕這兩個不聽話。他們兩家人還都在景陽侯府呢。

她也聽說了,香羅在江家極受重用,玉鈺卻是一直不讓在跟前伺候,也聽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萬沒想到江淩竟想留玉鈺,反要送回香羅。難道江淩看中玉鈺那丫頭了?

她一時腦子有點打結。

香羅這丫頭,她本來是極信任的。之前分明背叛過錦魚兩回,比玉鈺得用。

可玉鈺一直說香羅如今受了重用,早轉了心思。

她因為錦心的事,一波一波的,也沒功夫搭理錦魚。

想想香羅這半年多也沒來報告過什麽事,反倒是玉鈺跑來一直說香羅的壞話。

相比之下,玉鈺留在江家怕也沒多大的作用。

反是香羅,既能騙得錦魚的信任,不管她心裏怎麽想,關鍵時候捏著她娘老子,還怕她不乖乖聽話?要什麽是什麽?

江淩精明似鬼,怕也是看出了這個關節,才要送回香羅吧。

她心裏冷笑,道:“當初說好的四個陪嫁丫頭,怎麽能少了兩個?你們便都留著就是。這事不必再說了。”

可江淩似乎跟她犟上了,就是千方百計要送香羅回來。而看錦魚雖一直一言不發,可那一張臉,卻是越來越酸。

她不由十分煩躁,道:“侯爺,你也不說句話,兩個丫頭的事,她要身契我也給她了。怎麽還糾纏不休,不是在故意耽擱我們商議錦心的事情吧。”

江淩這才起身拱手道:“岳母言重了。岳父大人,這香羅是個極能幹的。她一家子都還在侯府,單她一個人在江家。我們江家如今也算是小有聖寵,做事自然不得不更加謹慎些。若是岳母真心要送她給我們使,我們自然是求之不得。還請岳母疼惜,把她的家人也一並送給我們江家。”

錦魚不由大驚。還是江淩看得遠啊。她怎麽沒想到這一點?還是少了些大戶人家爭來鬥去的經驗。

香羅,她是想用的。若是用她,她的家人卻像個人質押在許夫人手裏,這還怎麽用?

江淩一下手,直接把她全家人都要過來,這才是從根子上保證了香羅以後都能忠心耿耿。

這時,就聽得許夫人一聲怪叫,怒不可遏,道:“江淩,你這是想趁火打劫麽?”

江淩拱手:“岳母言重了。當初王媽媽可是您的心腹,您送給四姐做陪嫁便是一家子全送過去了。怎麽到了錦魚這裏,我們要個香羅的全家,他們在府裏也不是多得用的人。您就舍不得了?若是錢的事,我們一直都沒提綠……”

他話速極慢,說到“綠”字,便頓了頓,咳嗽了兩聲。

許夫人聽到這裏,楞了楞,突然如一只落水的母雞,放棄了抵抗,只想趕緊上岸喘氣。她揮了揮手,示意馮媽媽趕緊去辦。

馮媽媽人不太靈光,膽子也小,雖覺得夫人今天什麽都聽五姑爺的,很是奇怪,還是一句話沒問,老老實實地趕緊拿鑰匙開櫃子,拿身契。

可拿身契的時候犯了難。

說是香羅全家人,可是到底這全家到哪裏算是全家?

表兄表妹算不算?

又想,若是少了,一會兒江家姑爺又挑毛病,豈不是更耽誤救四姑娘的正事。反正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人。當下索性把香羅家連根拔起,一共十幾口子的身契全拿了,看看人實在是多,便又拿了一只匣子裝好,喜滋滋地覺得這下總沒問題了。

一時拿了回去,那頭正等著呢。

她本想拿給許夫人過過眼,可許夫人也不知道怎麽的,竟是直接揮了揮手。

她便把東西拿給了錦魚。

錦魚接過來,想著許夫人都這麽幹脆了,若是自己再當面清點,倒顯得真有些小肚雞腸,當下謝過,沖江淩莞爾一笑,把東西交給豆綠。

她現在相信,便是許夫人在身契上再做手腳,江淩也定有法子讓許夫人就犯。

剛才許夫人嚇得趕緊同意,不就是怕這個節骨眼上,江淩又擡出綠柳莊的事情來麽?

若是現在叫景陽侯知道了,那才叫雪上加霜,許夫人別說在景陽侯面前擡不起頭來,連錦熙和宜春侯世子都沒臉見了。

一時總算把這兩個丫頭的事情整齊清楚了。許夫人正要說錦心的事,老太太卻派了人來催,說都過了飯點了,怎麽還不到喜福堂去。

景陽侯便吐了一口氣,道:“錦心的事,吃過飯再說罷。”他擡腳站起,轉頭看了一眼許夫人:“你也一起去。”

許夫人猛地擡頭,眼中簌簌落淚。

錦熙忙道:“你們先過去,我與母親稍作打扮就過來。”

錦魚便忙起身,江淩又過來扶她。

一時出了古香堂,景陽侯有意無意走到江淩身邊,問:“你剛才說綠……什麽?”

江淩腳步穩穩地,絲毫沒有慌張意外:“岳父大人,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不過是想著若是香羅一家子過來,岳母心疼銀子,都好解決,按律法來,該怎麽算怎麽算。”

錦魚被他牽著,聽他這樣說,也沒多嘴。

景陽侯瞥了江淩一眼,也沒再追問。

*****

到了喜福堂,老太太已經坐了有一陣子,見錦魚進來,招了招手。

錦魚忙上前,笑著道:“我到夫人那裏,大姐姐也在,說了會子話兒。倒叫祖母久等了。”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明顯松了一口氣。

錦魚便跟她說了幾句閑話,便轉回來坐下了。

錦蘭跟錦魚相鄰坐著,便輕聲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去了這麽久?”

錦魚自然不好說什麽,又想她剛才她向著錦芬說話,便冷淡道:“也沒什麽事。”

說著拈了一塊紅棗糕,把自己的嘴給堵上了。

錦蘭氣結,卻也無法,轉頭想跟錦芬說話,偏中間又隔著她相公。

又過了片刻,錦熙才扶著許夫人來了。兩人都重新梳洗打扮過。

錦熙生了幸哥兒後,吃得好,養得好,整個胖了一圈,像只飽滿的水蜜桃。

許夫人則正相反,她穿了件秋香色的對襟褂子,下面是黑色的馬面裙。

走動起來,身上衣裳空蕩蕩的。看得出來,人瘦得太快,沒及時做新衣裳。臉上抹了不知道多少粉,浮起一層,唇上的口脂極艷。有一種詭異的不和諧。

不過衛大爺,衛二爺還是激動得跳了起來,直奔上前,爭扶許夫人。

堂內之前膠著尷尬的氣氛終於熱鬧了起來。

便按著規矩,全家人從大到小,一波一波,先給老太太拜年,花媽媽給每人都發了一個荷包,裏面裝著壓歲錢。

到錦魚時,花媽媽臉上的笑容極深,遞到錦魚手上時,還暗暗捏了捏錦魚的手指。

錦魚便知道,裏面的錢應該不少,便沒交給豆綠,反認真的系在了腰上。

花媽媽臉上答容更深。

給老太太拜過年,又輪到給景陽侯和許夫人拜年。

許夫人沒有準備荷包,只叫馮媽媽端了一只紅漆圓盤,上面放著一兩一錠的小金元寶。

給拜年的晚輩每人發了一只。

景陽侯的紅包,則是樓姨娘在旁邊端著一只大紅海棠盤。

上面碼著三種顏色的小荷包。紅的,黃的,藍的。

錦魚與江淩都得了一只紅的。

等錦魚江淩等也給小一輩的發完紅包,便開了席。

錦魚打的金錁子雖輕,只有一分兩分,可分兩種形狀。

除了她常用的牡丹花兒,就是小馬兒,因這一年是馬年。

十分可愛。

孩子們都極喜歡。拿在手裏舍不得放下。

開出來的席面倒也算整齊,看來雖然許夫人如今日子過得不順心,大嫂劉氏還是在撐著府裏的中饋。

好容易一頓飯吃完。

老太太便說累了,要先回去休息。

花媽媽伺候著正準備穿外頭的厚衣裳,許夫人突然起身垂淚道:“這個節,你們過得樂呵。可憐我錦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敬國公府。我是不成了,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來。你們不能不管她,都替她想想法子。”

老太太厚衣裳才穿了一只衣袖,聽到這話,花媽媽頓了頓手。

老太太瞟了花媽媽一眼,花媽媽便又繼續給她把另一只衣袖也穿上了。

穿好衣裳,老太太便道:“錦心的事,我是沒力氣管了。你們慢慢商議吧。”

說著,竟扶著花媽媽就往外走。

吃過這一頓飯,許夫人臉上的粉也掉了一半,嘴上艷麗的口脂只剩下最外圈一條細細的,像一條紅繩子系在了不該系的地方。

聽到這話,臉皮子抖了幾抖,嘴唇咬出血,卻沒出言阻止。

老太太揚長去了。

別的人卻沒有這般幸運。

尤其是江淩,因為許夫人轉頭就盯住了他。

“你不是有本事嗎?你說說看,可有法子救出你四姐姐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淩的身上。

江淩卻端坐得像一尊玉像,光潔明亮,熠熠生輝,似乎什麽難題都不在話下。

但是他的目光卻沒有看向許夫人,而是看向了錦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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