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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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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

1.

半夜裏忽然來電話。接起來,電話那頭,上海老弄堂味女人大聲講:“囡囡啊,儂啥時回來吧?”

“尋到了,就回了。”

“啊呀,傻小囡,一輩子尋不到,儂老死不回來呀!”

我沈默,看電視機裏滿天烽火,槍炮聲哀嚎聲像交響樂奏鳴。戰爭片,人死了好像玩笑。死在壕溝裏,幾輩子也尋不到。家人來尋,眼前就是骨頭,也不識得。

我講:“啥時死心了,就回。”

2.

耳邊姆媽不講了,嘆口氣,電話響起忙音。

夜深了。我關電視,盯住天花板發呆。小酒店隔音差,隔壁小情侶做甚聽得一清二楚,幾乎一口一個“我愛你”,把愛講得蠻廉價,好像張嘴就有了。

好友阿妍站在陽臺,邊抽煙邊跟男友通電話,嗲聲講過“bye”後馬上變臉,夾著煙扭進來罵:“要死啦,這麽大聲,好像貓叫春。”

房間裏一片漆黑,我只見阿妍手指間明明滅滅,我講:“阿妍,你講,現如今有無愛情?”

阿妍不響,吸一口煙,呼到我臉上,一只手過來牽住我。

我在阿妍懷裏要睡過去時,她忽然俯下身,貼近我講:“有的吧,只是大多數人,一輩子也尋不到…也有人,明明尋到了,但…”

阿妍還講些什麽,我睡著,沒有聽見。

3.

清早起床,阿妍還睡著。

我就靠在床頭看書。初夏的陽光暖融融灑進來,把酒店廉價白床單變成金色。阿妍睡夢裏囈語二聲,翻了個身,面朝我。

我八歲識得阿妍。第一天搬到阿妍家弄堂裏,幾個小囡來尋麻煩,阿妍全給打跑,轉身向我講:“叫阿姐,以後我罩著你。”

我就跟到阿妍身後做尾巴,一做二十年。後來阿妍講,她姆媽總跟一個小開走得近,她問我世上有無愛情,我想起校園小說,講有的,她哭講,那為什麽姆媽不要爸爸了?

我於是沈默了。

阿妍只讀到中專。我在舞廳裏尋到她,問她是不是錢的問題。舞廳五顏六色的光映在阿妍臉上,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醉醒,她只一把抱住我,貼在我耳邊講,不是的,不是的,沒有必要了呀…

一個男人過來拍拍阿妍肩膀。阿妍松開我,沒有喜怒,講,這是我男友。

我不知阿妍想開與否。後來我在阿妍身邊見到許多這樣男人,次次不重樣。

阿妍身上很多處紋身,幾乎把她自己淹沒。但阿妍現在蜷在純白色被窩裏,只露一張幹凈小臉,一處紋身也看不到,幹凈像天使。

我下床,去做早餐。

早餐上桌時阿妍已醒了,坐在窗邊背對我梳頭發。阿妍頭發厚,瀑布一樣灑在她雪白後背上,隱約露出紋身翅膀痕跡。

我忽然講:“阿妍,我想去歐洲。”

阿妍渾身一顫,轉頭罵我:“要死啦,來北京幾天,要去歐洲?儂當我錢是大風吹來的呀?”

“北京…不是尋人的地方。”

“要死啦,天安門去過沒有?故宮看過沒有?人多地方不去尋,在這裏講尋不到?”

我垂下頭,不置可否,開始吃飯。

阿妍不響,梳過頭,坐在我對面,拿起筷子,吃幾筷子面,講:“小囡,曉得自己尋誰吧?”

“曉得。”

“小囡還相信自己尋得到吧,那就去尋好了。阿姐這輩子,不覺得自己尋得到那個人了,小囡尋,我就支持,小囡高興了,我也就高興了。”

“阿妍…一定也可以尋得到的。”

阿妍笑笑,低頭吃面,不再說話。

我好像看到阿妍落淚。

4.

機場裏看到一個嬌小女子,眼熟,想不起為甚。上飛機又坐一起,才記起,是酒店小情侶。

男子早不知哪裏去了。阿妍問她:“還記得我吧?”

女子一楞,呆好久才說:“啊呀,這不是跟我住酒店隔壁的兩個姐姐嗎!對不起對不起,剛剛沒有認出來…”

我猶豫還是沒有問出,男子下落。女子像懂我想什麽,低頭說:“我跟他分手了。”

“這…”

“他早出軌了。”

我是沒有想到女子這麽坦誠。她講完沒有哭,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我想起他們前一夜,滿口的愛與歡喜,更覺悲涼。

“你在歐洲那邊有熟人?”

“不需要了…我只去倫敦淋幾場雨罷了。你們去做什麽?”

我看向窗外雲層,講:“去尋人。”

“家人?朋友?”

“一個陌生人。”

女子被我驚住,她看看阿妍,阿妍不響,只點點頭。

“陌生人,你知道他模樣…”

“不曉得。他的年齡,模樣,住址,甚至在世與否,我都不曉得。”

“啊…”

“我只曉得,他在等我,而我也在等他。”

女子似懂非懂,她講:“那若是尋不到…”

“便尋不到吧。”

5.

我跟阿妍轉機去芬蘭。

阿妍問我怎麽想出去芬蘭,我講,那地方能看到極光。

阿妍笑我:“怎麽還像小孩子,喜歡看極光?”

“阿妍要是不喜歡,做什麽跟我來?”

“我不是喜歡極光…”

“那你喜歡什麽?”

阿妍不響。她手機屏幕上全是剛查的芬蘭照片,張張像童話。

“喜歡什麽?說呀!”

“啊呀,我喜歡雪的嘛!小囡又不是不曉得!”阿妍擡起一只手揉亂我頭發,小臂上的玫瑰開得嬌艷欲滴。

我於是不再問。阿妍看了一陣照片,忽然問:“小囡還記得,自己尋人尋好久了吧?”

“記得。”

記得是十四歲的夏。阿妍拉我坐在樹蔭裏,看了好久蜻蜓,才講:“小囡,姆媽跟小開結婚了。”

我愕然。我講,不可能的,姆媽明明愛爸爸的呀,她不是講,離婚是為了做生意?

起風了,阿妍在綠色的風裏半瞇起眼,答非所問地講:“小囡,你讀書好,你講,一個人歡喜另一個人,是不是命裏就定好的?”

我不曾想過,猶豫講:“是的吧,不然…不然那些一見鐘情,不都是見色起意?”

阿妍不笑,她講:“世界這麽大,幾人能尋到自己命裏定好的人?”

我不響,阿妍接著講:“尋不到的人多了,真正的歡喜也就死了…假的空的,自以為是的歡喜,到底是短命的。可誰又曉得,哪段歡喜,才是命中註定是真的?我不恨姆媽開始歡喜錯人…我只恨姆媽,不是真歡喜,做甚生出我來?”

“阿妍,姆媽生你時,也許不知她不是真歡喜。”

“小囡,我能尋到那個人嗎?”

阿妍緊緊盯著我,我不知哪來堅定,講:

“能的,去尋,我們都能的。”

我尋了這許多年,中間也有過空歡喜,無疾而終。一次阿妍約我出來,她點著煙,講:“小囡,Eason那張專,你聽了吧?”

我講:“哪張?”

“《The Line-Up》呀,聽了吧?”

“聽了呀,怎麽?”

“《1874》呀,小囡,你講,是不是像Eason唱的,要尋的人,生在百年前了呀?”

我不響。我早想過阿妍的問題,早在我跟姆媽講要去尋人時,她把手在圍裙上胡亂一抹,瞪我講:“啊呀,傻小囡,又發什麽癡!什麽命裏註定,牛鬼蛇神,唯物主義曉得吧?破四舊儂曉得吧?早些年這樣講,要拉上街批鬥的呀!”

我講:“姆媽,早都過去了。”

“啊呀,好,□□結束啦,領袖像不用掛到墻上啦,就是按舊話講,人各有命,儂怎曉得誰是你要尋的呀?他要是老掉了,你要尋一輩子呀?”

“他要是沒有老掉,好端端還活著尋我呢?”

姆媽氣得講不出話來。

我飲一口咖啡,對阿妍講:“他要是百年前尋了我一輩子,我就該也尋他一輩子。”

阿妍不響,看著我,嘆了口氣。

6.

到芬蘭,處處清涼。阿妍講,可惜了呀,現在不太冷。

我曉得阿妍啥意思,她要看雪。我講:“去最北邊吧。”

阿妍不響,只點了點頭。

路上阿妍接了個電話,情緒不高。我不敢問,阿妍自己講:“小囡,姆媽講,這趟回去要帶我去相親。”

我講:“可笑吧,姆媽曉得你有男友,相什麽親?”

“她講我年齡大了,不要再瞎玩了,回來踏實結婚相夫教子好啦。”

我看看阿妍獅子一樣半瞇起來的眼睛,講:“不對吧,姆媽一定還講了別的,嫌小囡浪費錢對不對?”

阿妍不響。

我又講:“這趟來芬蘭,尋不到,阿妍就不要陪我尋了吧。”

“小囡嫌阿姐煩了吧?為啥不要阿姐陪?”

“阿妍也要有自己的生活的呀,一直陪著我,工作怎辦?家庭怎辦?”

阿妍看向我,想講什麽,終於沒有講出口。

7.

夜裏看極光,阿妍在不遠處跟人喝酒。有人過來搭訕,語言不通,因此作罷。

阿妍喝得醉醺醺,揮手喊我過去。她一把抱住我,酒精氣呼在我臉上。

我看見她泛淚的雙眼,問阿妍,是不是不想回去結婚。阿妍不響,我又講,回酒店歇下好吧,外邊冷。

阿妍擡起眼睛看我,像十年前我到舞廳尋到她,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醉醒,講:“小囡不看極光啦?”

“看的呀,以後又不是沒有了。”

阿妍不響,由著我抱她走。

帶阿妍回酒店,又替她換好衣服。阿妍蜷在床上,小孩一樣抱住自己膝蓋,厚厚黑頭發絲綢一樣蓋在身上,幾處紋身若隱若現。

我從不曉得阿妍啥時添上新紋身,也不曉得她紋這做甚。我忽然問:“阿妍,紋這多做甚?”

阿妍醉醺醺一聲癡笑,伸手玩起發絲,嬌憨可掬,答非所問:“嘻…儂曉得我第一個紋身是啥、在哪裏麽?”

“不曉得,所以才來問阿妍。”

“啊呀,這都不曉得…”阿妍耍小孩子脾氣,嘟起嘴來撒嬌。她伸手把剛換好的浴袍撩開,玫瑰、鳳凰之類就湧出來,通通綻開在雪地裏。她癡癡笑著看我,講:“猜嘛,猜對了,有獎勵給小囡的呀…”

我猜不出,胡亂指一處講:“這裏?”

“小囡就會逗我開心…”阿妍搖頭,從床上坐起來,露出腰上一處蝴蝶,翩翩飛在雪天裏,“就是它…八歲時第一次見小囡,小囡捂著兜裏塑料小蝴蝶,其他囡囡要搶,儂死都不撒手。我坐在屋頂,看見就想,哦,這女子蠻個性嘛,就下來找儂。小囡最愛蝴蝶的吧?阿姐就紋到身上了…”

我不響。阿妍轉過身,露出背上機械翅膀,栩栩如生,像馬上要張開騰空。阿妍用手攏往自己長發,講:“十多歲,姆媽跟爸爸鬧,摔盤碗罵街,全弄堂都聽到…我中午放學回來,哪家都不敢留我吃中飯。小囡就偷了餅幹呀、糖呀,拉我上屋頂吃…小囡好乖,我吃煙,小囡也不響…小囡還講阿妍漂亮像天使,嘻…只有小囡,講我是天使,弄堂裏碎嘴女人,都罵啥‘商女不知亡國恨’…我問,天使啥樣?儂講,啊呀,天使,有翅膀的呀…我想,啊呀,我沒有翅膀,就去紋了…”

“笨,這麽大塊,阿妍就不痛?”

“儂歡喜,我就不痛。”

我忽然心口痛。一瞬間耳邊似有若無戰爭聲,哀鴻遍野,戰火紛飛;聽到Eason像上帝,忽遠忽近,留聲機音質唱:“為何未及時地出生在1874…同生…共死…”

“小囡,還尋吧?”

我不響,展開被子,關燈,擁阿妍入睡。

8.

半夢半醒間,身邊一空。睜眼,看到阿妍站在床邊抽煙。

我迷迷糊糊,講:“阿妍…不睡覺,站那裏做甚?”

火星明滅,看不清阿妍的臉。她講:“小囡,我要走了。”

我又閉上眼,講:“癡女子…半夜三更,往哪裏走…”

阿妍不響。我當做夢,又昏睡過去。

夢裏,蝴蝶伴著玫瑰,舞在雪地。

9.

我醒來,阿妍不見。

到處都沒有。打電話,她不接。報警,調監控,看到阿妍進機場,卻再尋不見去了哪裏。

警方還要查,我講,不要查了。

我要尋。自己去尋。

我回酒店收拾行李,拾起手機,給失聯的阿妍發一張電影截圖: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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