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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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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野蛟在荒島養傷。

枯骨焚香,長夜燃盡,冰冷的內丹在幽暗的山洞中結成。隨之而來的,便是魔氣覆蘇,怨念滋生,仇恨肆虐——野蛟由此重獲新生,蛻變成為一只真正的大魔。

可他再也沒有感知到李逐流的存在。

那個本該存在於這具身體的殘魂仿佛憑空消失了,無影無蹤,無處可尋。

野蛟開始厭惡鏡子,厭惡水面,厭惡一切能映照出這張臉的東西。他開始在島上游蕩,捕捉野獸為食,偶爾會下海,潛入那珊瑚叢中。他開始覺得這海水不足為懼,甚至想不明白為何當初的自己掙脫不了那滔天巨浪。他想了很多很多,一一說給李逐流聽,但怎麽都沒有回應。他開始不說話,開始日覆一日的沈默。

他重獲新生後第一次和島上的居民起沖突,是在對方朝自己放冷箭之後。他兩指夾住那銳利的箭尖,不費吹灰之力地碾碎了它: “為何傷我”

“我與你應該無冤無仇。”

野蛟沈聲說著,那人慘白著臉,卻依然梗著脖子,叫囂著: “李逐流,你背棄同門,為禍人間,罪該萬死!”

野蛟明顯楞了楞。

他很久沒有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

“哦。”他看著有點呆呆的,然後擡手,給了對方一個痛快。

鮮血噴濺的那一刻,他隱約覺得胸腔那裏疼一下了,很輕很輕,微不可察。他想,也許是李逐流在勸他不要殺生。

“是他口出穢語在先的,李逐流。”

野蛟拍拍胸膛,像是在為自己辯解,可又說得那麽理所當然,甚至像在安撫那個不知道還存不存在的靈魂。

“這個地方,怎麽會有人侮辱你呢為什麽他要罵你背棄同門呢”

野蛟喃喃自語,覺得自己有必要出島一趟。

他淡淡地看了眼那已經粉身碎骨的不知名敵人,濃稠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他平靜地擦了擦指尖上的血,無聲無息地走了。

夜晚的海邊也是幽暗無邊的。星子遠遠地掛在天邊,海風潮濕腥鹹,海水澎湃,打在人身上還留著夏季的餘溫。

野蛟在海中清洗。他微微閉著眼,面無表情地說著: “李逐流,我打算去找卓吟。”

問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

野蛟這才想起來,他已經在島上休養很久,久到根本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而這海島溫暖,四季並不分明,他深居簡出,便是忘記關註外邊的世界。

但他不得不離開了,他已經擁有足夠的力量讓姚書弈償命。

他從海浪中伸出手,鹹澀的海水順著指縫滑落,指甲縫裏還殘留著淡紅色的血。

野蛟鬼使神差地抿了一口。

鹹的,澀的,苦的,遠沒有傳聞中那麽好吃。

聽說魔物遇血都會變得狂躁,但野蛟只覺得荒謬,難以理解。

要是一切順利,他早該位列仙班了。可惜沒有如果。

野蛟自言自語: “李逐流,洗洗幹凈,我們出發了。”

他轉身往岸上走,卻瞧見礁石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晚上沒有月亮,只有一顆啟明星,沙灘泛著淡淡的白,高大筆直的棕櫚樹卻是一片黑。那人就靜靜地站在那黑漆漆的礁石邊,身子單薄,像是海上飄搖的小船。

很詭異。

野蛟金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絲晦澀,這光影明滅,不該如此。它應該黑暗深沈,應該靜謐無聲,可那年輕人站在那裏,好像周圍都開始有了聲響,黑夜沒有那麽黑,海浪一陣白過一陣。

“恩……恩公。”

年輕人說話很輕,又滿是期待,野蛟聽完就懵了。

恩公那是什麽東西

他想了半天,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年輕人隔著一小片海水,又一次鼓起勇氣叫他: “恩公,您,您還記得我嗎”

野蛟不答,對方又自顧自地說著: “也對,都兩百三十九年七個月十二天了。”

“……”

野蛟思來想去,又拍了拍胸膛,低聲道, “我不是李逐流。”

李逐流,你欠了好多債,如今都要我來還。

野蛟有一瞬的無奈,嘴角卻是微微勾起——他對李逐流依舊是十分滿意的,就好像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那麽出眾,那麽耀眼又那麽可憐。

他沈默地打算上岸,那年輕人又問道: “恩公,你去哪兒”

“說了我不是李逐流。”野蛟偏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年輕人也是一臉茫然,絮絮說著: “恩公,我修出人身了,您可能不記得我了。兩百多年前,就在這片海灘,您救了我,那會兒我還是一條小蛇,就那麽大——”

他胡亂比劃著, “那天下著大雨,是您救了我,您還問我今後要如何報答您。”

野蛟總是冷清的眼中有了些別樣的情緒。

他這一生認識的人不多,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出來。所以他說的話也少,只要細細回想,總是會想起來的。

野蛟頓了頓,有些明白了。

兩百多年前,他渡劫失敗那日,島上百姓分食他的骨肉。那天他的魂魄就站在這個礁石邊,狂風暴雨中,有條瘦瘦小小的海蛇從石頭縫裏爬了出來。那小東西膽小得很,探頭探腦又無比心虛地游來游去。

野蛟沈默地望著他,也沒有出聲。直到那條小蛇飛快地在他肚皮那裏咬了一口,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想趁機撈點油水。

野蛟修行多年,道行深厚,雖說沒能順利飛升,但他的血肉對普通小妖來說,遠比人類精血來得滋補。

“你也是來分杯羹的”他不屑發問。

那小蛇囁嚅著: “我太餓了,好久沒吃到東西了,我就吃一口。”

小東西已經開了靈智,只是尚未化形,野蛟低頭看看他,又看了看那群圍著篝火肆意妄為的人類,冷漠地笑了笑: “吃吧,我準了。”

小蛇怔了怔,忙不疊道了謝,又狠狠咬了一口肉下來,偷偷躲到了礁石後邊。

狂風暴雨中,野蛟見他狼吞虎咽,那麽小一條,還沒他一根指頭粗的小海蛇竟然能一口吞幹凈那塊皮肉。

野蛟不免發笑: “我救了你,你拿什麽報答我”

小蛇被噎得死去活來,在細沙裏滾來滾去。一道驚天霹靂打了下來,電光火石裏,他好像含混著說了句什麽,可是野蛟沒有聽見。

再過不久,野蛟就被李逐流封印了。

他再沒想起來這條不起眼的,在他生命裏一閃而過的小東西。

如今一見,竟莫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恩公。”年輕人局促地叫著他, “我打聽過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或者……或者……以身相許也行。”

野蛟眉頭一跳: “滾。”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年輕人總是跟在他後面。

跟丟了也要嗅著氣息來追,暈船也要頭重腳輕地在他面前晃蕩,刮風下雨打雷閃電也要一遍一遍叫他“恩公,恩公”。

野蛟眉頭緊鎖: “你叫什麽”

“柳驚霜。”年輕人歡喜極了, “我化形那天特地找了識字的老先生給我取的。”

野蛟沈默片刻: “除了自己的名字,你還認得別的字嗎”

“不認得。”柳驚霜回答得坦蕩, “我只要一個名字就好,剩下的不重要。”

“我姓林。”野蛟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 “叫林止淵。”

柳驚霜漂亮的眼眸裏滿是懵懂與天真,半晌,他才反應過來: “恩公是喜歡那種滿腹學問的人嗎那我以後多讀書,多識字。”

林止淵負手,平靜地與他對視: “我以後要去殺人,你也跟我一起去”

對方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你知道殺人是什麽意思嗎”

林止淵追問,柳驚霜不假思索: “就是吃掉他們,吸食他們的精血,這個我知道,我見得多了。”

氣氛忽然沈了下來。

林止淵不說話,神色晦暗地望著他。柳驚霜不解: “我說得不對嗎妖怪都這樣,我見過很多的。”

他那句“妖怪都這樣”,仿佛點醒了林止淵。野蛟意識到,自己是大魔,有著嗜血的天性,只是聽多了李逐流的慷慨陳詞,聽多了翎雀宮的蒼生大道,他都快忘記這些根植在血肉裏的東西。

他和這條小蛇才是同類。

林止淵頓悟,終於松了口: “你跟著我吧。”

柳驚霜雀躍不已,他還年輕,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更重要的是,他對所有的事情都一知半解——這樣的人,不,是這樣的妖最好掌控。

林止淵也見得多了。

人與妖皆需修行,是一躍而起,扶搖直上,羽化登仙,還是一念成魔,萬劫不覆,日後都會見分曉。

柳驚霜終究要蛻變,就像他當年一樣。

林止淵思量著,突然又想到李逐流,想那人花了好多好多年來救他,可是自己卻騙了個小年輕來給自己賣命。他翻來覆去地想,自己又不是個好人,何必管這麽多呢可柳驚霜還年輕,路還長,好好修行的話,也許會遇到跟李逐流一樣的好人。

他想不明白,似乎頂著這副皮囊,連原本的鐵石心腸都變軟了。

“我原本不長這樣,”林止淵往翎雀宮的方向走,說話還是冷冷的, “但是現在沒有辦法,我只能如此。”

“我認得恩公,不會記錯。”柳驚霜沖他笑,眉眼彎彎,像海島上升起的弦月,漂亮又幹凈, “我知道恩公您叫林止淵,是瓊林玉枝的林,高山仰止的止,潛龍在淵的淵。”

年輕人幾乎將他識得的成語用了個遍。

林止淵想了很久,才緩緩說道: “你記著就好,若是以後,有人叫我李逐流,你莫要相信。”

“那李逐流到底是誰呢”

“他啊,”林止淵頓了頓, “他是個爛好人,跟我這種十惡不赦的大魔頭完全不一樣。”

他沈吟著,又說道, “但是都過去了。”

下輩子他不能再叫這個名字。

這個受苦受難的名字。

要是有來生,最好與眾不同些,要跳出宿命的輪回,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柳驚霜似懂非懂,睜著雙不谙世事的眼睛,有些天真地應和道: “恩公說得對。”

林止淵神色微妙地望著他,欲言又止,年輕人反應很快,他鄭重其事地說著: “我永遠信任恩公,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

柳驚霜說他是來報恩的,什麽都行,什麽都可,他那清澈的眼神裏溢滿了對自己的崇拜與傾慕,毫不吝嗇,毫無保留。

林止淵背過身去,不敢再看那張臉。

他不急不緩地朝前走,柳驚霜還是那個樣子, “恩公恩公”的在後邊叫他。

這個世界上,就只有這麽一個人,叫他恩公,叫他林止淵,而不是李逐流,不是叛徒敗類。柳驚霜的記憶裏沒有李逐流,沒有紛亂糾葛的過去,他一來就是奔著林止淵去的,是唯一一個寶貝似的人兒。

林止淵突然回頭看了眼。柳驚霜冷不丁和他撞了下,腦門剛好磕在他下巴那兒,可是林止淵也沒問,沈默地拎著這人的前襟,將對方拽上前來。

“別叫了。”林止淵放緩了腳步, “以後你走我身側。”

“好!”

柳驚霜說話輕快愉悅極了,他甚至忘乎所以地抓住這人的胳膊,緊緊貼著,後來似乎又覺得過於放肆,便小心勾著他一根手指。

林止淵不喜這般親密的動作,輕輕收回了手: “別碰。”

柳驚霜有些失望,他沮喪地盯著這人看,可對方不為所動。

林止淵感覺自己是糊塗了,莫名其妙惹了點不必要的麻煩。

他們一道去翎雀宮。

那條上山的路,林止淵跟著李逐流走過很多遍,只是那會兒在劍裏,便不覺得累。而後他自己走,又是筋疲力盡,覺得這路途迢迢,走得人心裏發慌。現在人清醒許多,景色卻又是蕭條,穹宇之下,孤寂之感無邊無際。

林止淵還在思考見到卓吟要怎麽開口,柳驚霜卻遞過來一根枯萎的樹枝: “看,是柳樹枝。”

這個季節,早沒了青青柳葉,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纖細柔弱的枝條。可年輕人看著很是興奮,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走了一路就看到這一棵,還以為這地方沒有呢。”

大抵是他姓柳,所以見了柳樹便覺得親切。

林止淵是這麽理解的,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柳驚霜便將那根柔韌的柳條盤了又盤,繞成一個手環套在了這人腕上。林止淵低頭看了眼,卻撞見對方歡喜的笑臉: “這個送你。”

“我剛學會了一個新詞,叫折柳寄情。”他笑著,有些許靦腆,說話卻是飛快,生怕這人聽不懂似的, “這個送你,我喜歡你,你戴著這個,別摘下來好嗎”

林止淵楞了楞: “柳樹枝很快就會枯萎的。”

柳驚霜聽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一把扯過那根柳條,掰斷扔在了地上。林止淵瞧著那可憐的斷枝在秋風裏打著卷兒,滾進了一堆枯葉中,消失不見。

林止淵沈默片刻,說道: “我不長這樣。”

“我知道,我沒有認錯。”柳驚霜著急解釋,林止淵卻不知要如何繼續說下去。

你喜歡我,喜歡我什麽呢這張臉不屬於,這具身體也不屬於我,甚至在不久的以後,這個人間不會再有我。

林止淵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他喜愛以原身待在深潭裏,死後也不曾見過自己化形的模樣,只見到遍體鱗傷慘不忍睹的遺骸。

“我本來面目十分醜陋猙獰。”他淡然說著,轉身就走, “你不必喜歡我。”

柳驚霜一怔,急忙追上去: “我見過你的樣子,你不醜也不猙獰。”

他的確是見過的,雖然那天暴雨傾盆,雖然那天黑夜深沈,但他還是在微弱的雷電光影裏見過這人的樣子。

他緊緊跟在林止淵後面,叫著: “恩公,恩公,你聽我說,我見過你,你不醜……”

走在前邊的青年突然頓住腳,柳驚霜完沒說還,就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從山上滾了下來。

林止淵眼神一沈,那人的衣著打扮——是翎雀宮弟子。

柳驚霜也噤了聲,血人只剩一口氣,拼了全力往前爬,林止淵將他扶了起來,可尚未開口詢問,對方就先噴了他一臉血。

“你還好嗎”林止淵想救他,但擡手的那一刻,對方卻死死地抓住他的指節,雙目通紅地質問他: “師……師伯……為……為什麽……要殺我們……”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突然就松了手,沒了聲息。一滴熱淚從他眼角滑落,掉進了尚有餘溫的衣襟中。

林止淵不解,但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他只能暫且將離世的弟子放在路邊,上山一探究竟,柳驚霜嚇壞了: “他死了嗎”

“被殺了。”

林止淵疾速前行,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見到的一切。

本來祥和安寧的翎雀宮,變成了人間煉獄。到處都是死傷的弟子,鮮血染紅了青石地磚,斷壁殘垣,折枝殘花,細微的呻%吟不知從何處傳來。

林止淵驚愕地立在原地,胸腔裏又一次發出沈悶的痛感,耳邊嗡嗡作響,似是山風低泣,讓他什麽都聽不清。

柳驚霜躲在他身後,四下張望著,忽然開口道: “恩公,那裏有個人好像你。”

林止淵猛地回過神,面前倒塌的房屋陰影下,走出來一個人。

他有著一張和李逐流一模一樣的臉,笑起來卻邪性無比。

林止淵知道他是誰。

姚書弈。

柳驚霜只聽見一聲巨響,不知何時,頭頂變了天,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前面站著的林止淵仿佛變了個人,變得陰狠毒辣,渾身散發著強大的魔氣,不斷傾軋吞噬周圍的生機。草葉迅速枯萎,鮮血幹涸,殘壁化為了粉末。柳驚霜下意識地要去抓林止淵的手,對方卻已如離弦之箭,飛撲出去。而對面那個,撕去了他的偽裝,露出了最真實的模樣。

那時候的柳驚霜還不會用劍,只能躲在角落裏,默默給林止淵打氣。他覺得那個陌生人很可怕,比恩公可怕一千倍一萬倍。

他看到林止淵發瘋似的怒吼著,要那人償命。可對方卻只是陰測測地笑: “李逐流,你怎麽還不死啊要不是你陰魂不散,我何至於出此下策!”

姚書弈醒來的那天,卓吟就發現了蹊蹺。

翎雀宮掌門握著劍抵在他脖子上,質問著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姚書弈也跟著瘋了,他說不如死在這劍下,也好過飽受青梅竹馬的猜疑。

卓吟與他爭執不下,發誓要讓一切水落石出,山門一關,便將人扔出了翎雀宮。

姚書弈落寞地在山腳站了一天一夜,潛鱗山弟子都覺得卓吟是是在汙蔑,是被情愛蒙了心。

他們和世人都不知道那天在懸崖邊上,李逐流走得多可憐。

只有林止淵知道。

所以他入了魔,發了瘋,他死死掐住了姚書弈的脖子,要將這人撕個粉碎。可是對方還在笑: “李逐流,你……你是鬥不過我的……我要你身敗名裂,要你生生世世釘在這恥辱柱上,遭世人唾罵!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不要妄想染指!”

林止淵差一點就擰斷他的脖子。

如果潛鱗山的弟子沒有偷襲他的話。

數道白光沒入這副身軀的時候,林止淵並沒有感到痛,他是不會痛的,因為這身軀本來就是死的。可柳驚霜害怕地大叫起來: “恩公小心!”

林止淵被砍掉了一雙手。

那是李逐流的手,是他好不容易才縫合好的身體。

野蛟發了狂,殺光了靠近他的潛鱗山弟子。他將那雙手撿起來重新拼好,安撫似的拍了拍胸膛。那裏還是發悶發脹,李逐流的殘魂應該在流淚吧,但是這樣就好,原來他還在的,沒有無聲無息地消失。

柳驚霜看著林止淵殺紅了眼,鮮艷的紅鋪滿了傷痕累累的地面。他哆哆嗦嗦地想再叫一聲,想讓林止淵停下,可是他發不了聲音,他只聽見遠遠地,有人在喊: “住手!”

那應當是掌門,那氣質便與旁人不同。

可林止淵置若罔聞,手上的鮮血滴答滴答流個不停——全是別人的血。

“阿吟!”受到重創的姚書弈大喊, “快逃,你不是他的對手!”

卓吟不知道,他只是受同盟委托,出山鎮壓為禍一方的邪祟,歸山之日,卻是見到如此殘忍的景象。林止淵猩紅的雙眼似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他朝卓吟出手,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團子從那人背後躥了出來,狠狠咬了他一口。

“小霽!”卓吟慌張地抱住小狐貍,將他拉了回來。這一口咬得極狠,林止淵痛得恢覆了些神智。偏偏姚書弈又走了過來: “李逐流,你殘殺翎雀宮眾人,你良心何在!”

卓吟整個人都恍惚起來,搖搖晃晃往後退,林止淵應該是要去扶他,可是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怎麽看怎麽猙獰。

姚書弈又一次出了劍。

這一仗打得天崩地裂,翎雀宮的地基都下陷了幾分。柳驚霜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什麽邪魔外道,什麽血債血償,他只知道林止淵現在很不對勁,好像受傷了,在無法控制地發怒發狂。他不管不顧地沖過來,一把抱住林止淵的腰,沖著臉色慘白的卓吟大喊: “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我們才來的!”

他緊緊抱住林止淵,瞪著姚書弈: “人都是他殺的!是他殺的!”

“血口噴人!”姚書弈被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噓噓罵著, “活下來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證!是李逐流為非作歹,屠戮同門!”

“他不叫李逐流,他是我恩公,他叫林止淵!”柳驚霜大聲嚷嚷著,卓吟臉上毫無血色: “帶他走吧。”

柳驚霜錯愕地看向他,卓吟滿眼是淚: “帶他走吧。”

帶他走,不要讓我師兄魂飛魄散。

卓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喃喃著: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柳驚霜管不得太多,他人身的時候制不住林止淵,只能化成一條黑蛇,卷住這人逃命。姚書弈還在掙紮: “攔住他們!”

“放他們走。”

卓吟低喝一聲,雷電轟鳴之下,他緩緩轉過身,淒淒笑著, “姚書弈,你贏了。”

是我無能,鬥不過你。

卓吟仰天大笑,姚書弈從未見過他這模樣,竟有一絲慌亂: “阿吟,你不要這樣,李逐流他……”

“夠了!”卓吟憤怒地將他從地上拎起來, “你去吧,去昭告天下我師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去告訴你的同盟你的師門,就說我卓吟狼狽為奸,同流合汙!去做你的春秋大夢!我就算灰飛煙滅,也不會讓你的奸計得逞!”

姚書弈被罵懵了,在場的潛鱗山弟子也被卓吟一並扔了出去。

大雨終於傾盆而下,本就孱弱的人被淋了個透,但他卻是笑得極為開懷,仿佛解脫了那般,肆意大笑。

“師父,師父……”小狐貍嚇得直哭,卓吟將他抱在懷裏,溫柔地摸著他的頭: “小霽乖,你過兩天去給師祖捎封信,就說師父請他出關便好。”

他沒有向年幼的李霽解釋為何李逐流會變成那樣,因為他覺得不重要,他也快死了,要找他師兄去了。

卓吟帶著剩下的弟子將翎雀宮打掃幹凈,原本的寧靜之鄉豎起一座座墓碑,滿目瘡痍。卓吟在那棵枯萎的桃花樹下失聲痛哭,他哭自己的無能,致使翎雀宮險些覆滅,他哭自己的無助,到頭來竟無法為愛人手刃仇敵。

“師兄,我找你來了。”

卓吟將他自入門起就戴在手上的紅繩埋在了那棵桃花樹下。

山門之外,流言蜚語果真像他預料的那樣席卷了整個正道。所有人都在議論這件事,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李逐流就這樣成為了一個罪人。

卓吟沒有選擇解釋,他想,老太爺也不會在意這些。他大大方方地告訴天下人,他深愛著李逐流,不論那人是生是死,是人是魔,他都愛他。

所以他選擇殉劍。

他踩在高臺上,環顧了一圈在場眾人,高聲說道: “翎雀宮前掌門卓吟,祝各位誅魔大業得成,共享太平。”

他沒有絲毫留戀,眼睛一閉,就決絕地跳進了鑄劍爐鼎之中。道袍瞬間湮滅,連同他的魂魄一起消失在了沸騰的鐵水裏。

“師父!”小狐貍在籠中大叫,被心煩意亂的姚書弈一劍刺穿了心肺。雪白的團子倒在血泊之中,他沒有看見林止淵從山下殺上來,沒有看見那人滿身是血站在大雨之下。

林止淵來遲了一步。

他不希望卓吟死的,那人一死,藏在身體中的李逐流好像也消失了。不管他殺多少人,沾多少血,那胸腔都不會再痛了。他拍了又拍,那地方永遠一片死寂。

他現在是什麽呢活著不像活著,死也不像死了。他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狐貍,擡頭望著烏雲密布的天,意識有點模糊。他給小狐貍療傷,只是魔氣太過霸道,又傷著了這只團子。他只好從心尖裏取了點血,那是幹凈的屬於李逐流的血。

還剩點兒那人的氣息,林止淵本來拿它當寶貝似的護著。

他給小狐貍餵進去,期待著李逐流最後那點靈氣能救這個小東西。上天有眼,沒有帶走李霽。林止淵將他放在翎雀宮殘破的山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詹致淳在門後面,可他不想見到那個老人。他至今都尊敬對方。

詹致淳手握著拂塵,凝望著他遠去的方向,不言不語。

世上所有人都叫林止淵——李逐流。

他們痛罵那是個忘恩負義的男人,林止淵也不反駁,也不糾正。他變得極為扭曲,喜歡聽別人臨死前掙紮,大聲喊著“李逐流你不得好死”。當然,一般來說,對方喊完“李逐流”就會被殺掉。

林止淵聽著他們一聲聲叫著李逐流,就會覺得,那個青年其實還沒有真正死去。

誰說一定要被萬民敬仰呢做個罄竹難書的惡人,也很暢快。

林止淵再沒了束縛。

他殺了好多人,正道也殺,反派也殺,只要他看不順眼的都可以殺掉。他成了人人聞風喪膽的魔尊,有了唯命是從的屬下,還有死心塌地的柳驚霜。

那人一直跟著他,學了劍,學了法術。可不知從哪兒聽來些風言風語,看他的眼神不再那麽清澈,不再那麽信任。

林止淵知道了原因。

那個奔他而來的年輕人,無畏勇敢的年輕人,最終還是忘記了最初的承諾。

“你以前叫李逐流你很喜歡卓吟嗎”

柳驚霜的臉色很不好看,嫉妒的眼神讓林止淵心生不喜。

野蛟最不喜歡妒忌,他認為就是這種情緒毀掉了李逐流,毀掉了卓吟,毀了他一生,所以他不允許柳驚霜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收起你那張善妒的臉,我不喜歡。”

林止淵冷冷地告誡他,柳驚霜不依不饒: “那你就是認了你都和卓吟做過什麽我呢,那我算什麽”

林止淵蹙眉。

那天是個早春,柳條發了新芽,嬌嫩青翠,別致可愛。他倏地想起來那年,柳驚霜給他戴的略顯寒磣的手環。

“寄情。”林止淵突然說道, “以後我就叫你寄情。”

聽說折柳寄情,那這份情我就收下了。

林止淵以為他會明白。

可是柳驚霜不明白,他被困在了流言蜚語中,他再也沒有想起來林止淵曾經說過的話。

“我叫林止淵,以後若是有人叫我李逐流,你莫要相信。”

“嗯,我聽恩公的。”

柳驚霜懂得越多,越不似當年純粹勇敢。

林止淵撿回了卓吟的折扇,那本就是他的骨頭,可以讓他瘋狂的靈魂得到暫時的安寧。他不敢再燒了,再燒他就再無理智可言。柳驚霜聽聞,卻是在質問: “你對卓吟餘情未了嗎那我算什麽”

林止淵感到頭疼。

柳驚霜說著便要來搶那把扇子,被林止淵一把揮開: “別碰。”

這是最後的骨頭了,沒了它,我可能連你也會殺掉。

林止淵應該是想解釋的,但他看了看那雙泡在嫉妒與猜疑中的眼睛,搖了搖頭,什麽都沒有說。

他不懂,他不知道,柳驚霜是因為喜歡他,所以總是不安,總是胡鬧。他以為這世上的戀人都像李逐流和卓吟一樣至死不渝,相依相偎,他不明白也有人會為了一份肯定的愛意而徹夜難眠。

林止淵在學會喜歡一個人之前,就先學會了恨。他來到這個世上,仿佛只是為了覆仇。

他一手建立了夜城,一手打造了魔族今日的地位。他養了很多美人,在他們身上尋找分離魂魄的方法——他還是不死心,他不想承認李逐流消失了。

柳驚霜還是老樣子,他總是去找別人麻煩,他怕林止淵變心,雖然這人一直沒有說過喜歡自己。但柳驚霜固執地認為,林止淵多少是愛他的,芝麻大點兒也好。

林止淵被他惹煩了,會和他打架。打架的次數多了,林止淵發現柳驚霜喜歡聽軟話,聽完那些,他就會變成當初那個簡簡單單的年輕人。所以林止淵搜腸刮肚,想著李逐流是怎麽哄卓吟的,就一一說給柳驚霜聽。

他是不懂,但他學來的這麽點哄人的本事,全用在柳驚霜身上了。

年輕人也不懂,當他不知道從哪兒得知,這些話是李逐流對卓吟說過的,就又大發雷霆。

兩個人一直吵架,一直沒有分開。林止淵有時候看著睡在身邊的柳驚霜,莫名會想,以後他死了,要不也將這人一並帶走畢竟他若是離開這個紅塵,以柳驚霜的性子,不知道要被人打成什麽樣。

林止淵不希望柳驚霜到處樹敵,被正道捅成篩子,那會兒會有誰救他呢與其落得這種下場,不如讓他跟著自己一塊去了,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

林止淵想著想著,手就不由自主地摸上了柳驚霜光滑的脖頸。

只要他用力,這人必死無疑。

林止淵突然一怔,他想他快控制不住自己,連這種想法都有了。他註定要魂飛魄散,哪裏過得去奈何橋閻王殿上不收,帶走柳驚霜又是為何呢

林止淵收回了手,背過身躺著。

他在無數個夜裏思考著自己的覆仇大計,還有如何讓柳驚霜安穩地生活在一個沒有他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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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每寫一個字都像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但我還是要大聲說:老太爺!嘴硬沒老婆啊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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