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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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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困獸

關姨打量了會傅雲嬌,末了,點頭道,行,我心裏清楚了。

隨後她拿出備好的雇傭合同,和傅雲嬌雙雙簽了字。

未婚生子這事,如今也不稀奇。

關姨雇傅雲嬌來,只為能給自己添個幫手,至於這人的過去往來,只要不給她找麻煩,她統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一切塵埃落定後,她帶傅雲嬌屋裏屋外轉了一圈。

蔣氏這棟房子隱在山腰間,白色外墻呈流線型構造,前後兩院都有鵝卵石鋪路。

屋頂上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日光傾洩而下,映在雪地上,像塊白玉翡翠。

前院種有青松柏木,雪積滿枝椏,銀裝素裹。

走到後花園,傅雲嬌才發現,花園中央壘了一處木屋,木屋裏拴著一只肥壯的阿拉斯加。

那只大狗原在安靜睡覺,似乎是聞見有新人氣味,忽地爬起來,抖動幾下毛發,從木屋裏鉆了出來。

他的毛發蓬松明亮,體型大過半個人,見傅雲嬌走來,也沒吼叫,老遠便伏低身子,沖她熱情擺尾。

傅雲嬌很少在城市裏見到如此龐大的犬種,她正躊躇如何靠近,關姨走上前,摸了摸他圓潤的腦袋,對傅雲嬌說,“你別怕,他叫肉丸子,長得是壯了點,但從來不兇人,蔣先生養了兩年了。”

“喔...肉丸子...” 傅雲嬌念了下他名字,肉丸子像是聽懂了,越過關姨,直直奔傅雲嬌而來,圍在她身邊嗅個不停。

關姨拍打掉手中浮毛,笑說,“沒想到他還挺喜歡你,這樣也好,你熟悉以後,每天早晚各遛他兩次,隔半個月記得讓老李帶他去寵物店洗次澡。”

“好的,我記下了。”

傅雲嬌攤開手掌,肉丸子腦袋自然地蹭了上去,後尾甩得像個直升機旋漿。

關姨又領傅雲嬌從後院小徑進屋,吩咐說,“樓上樓下,共六間臥房,三個洗手間。我,老李分別住在東西兩側,我們倆房間你不必負責。蔣先生的臥室,非必要情況下不要進入,等我通知後你再去打掃。”

“每隔兩天,會有醫生過來替先生進行康覆鍛煉,鍛煉後他需要泡澡,所以浴缸要定時清理。對了,現在疫情反覆,你要記得常通風,消毒,避免病毒流入。”

傅雲嬌連聲說好,掏出紙筆,一一記下關姨叮囑過的事宜。

記滿小半頁紙,傅雲嬌停下筆,回頭又理了下思路。

雖說打掃的工作量相較在店裏做活少了一大半,但是傅雲嬌總隱隱提著心。

樓上那位先生的火爆脾氣,她今天算是見識了。

果不其然,他比小紅姐描述得還要難相處。

然而從實際出發,這份工作也確是她這麽多年薪水裏最高的一份。

所以傅雲嬌想,無論如何,她都得加倍謹慎行事,讓關姨滿意,讓自己能為明年的日子掙下一點積蓄。

雪又下了一夜。

翌日清晨,不過六點,傅雲嬌便點了燈起床收拾。

屋裏靜極了,開足的暖氣烘得小也一張臉如同新捏的壽桃。

傅雲嬌見時間尚早,沒急著叫小也起床,自己端起臉盆,去浴室打了熱水洗漱。

這屋子只一扇矮窗,雲霞的光經窗外柵欄砍去半截,再落下來,就只到傅雲嬌腰間。

但有光總歸是好的,傅雲嬌朝光亮裏伸出手,看細小的塵埃飄浮,心想,今天該是個晴天。

傅雲嬌換上一身純黑高領線衫和黑褲,把發絲一寸寸盤至腦後。再用梳子別過碎發,銜起鋼卡插進發絲間。

她對鏡子左右仔細照過,確認沒漏下一縷後,往線衫外罩起一件格子圍裙,又戴上兩只護袖,拎上提桶和抹布出了屋。

今天是除塵日,雖說有洗地機和吸塵器,不過地板家具皆是實木。

傅雲嬌舍不得用機器來回拖拽,打濕抹布,擰幹九成水分,挨著櫃角縫幾一一擦拭過去。

不知不覺,幹活間她就想起了蘇妙。

她想蘇妙要是見了她爬上蹲下賣力地擦灰抹地,準要笑她,又不是自家沙發桌椅,用得著這麽替別人上心嗎。

擦完一樓廳室,傅雲嬌聽見左屋有咳嗽聲傳來,她估摸是關姨起來,想了下,放下手中濕帕,擦幹手,準備去廚房燒一壺茶水。

廚房竈臺一塵未染, 寬大臺面僅留一只茶壺孤零零垛在那。

蔣先生的飲食有專業營養師負責,他們其餘人等一日三餐也是有人定時送來。

傅雲嬌知道,鍋碗瓢盆在這毫無用武之地。

她將茶壺蓋揭開去,伸進龍頭下方。

水管一開,源源不斷的直飲水流出,傅雲嬌調小水量,踮腳往碗櫃深處去夠茶杯。

水燒到將開,關姨走了出來。

她喉嚨間殘著晨起的幹啞,邊清嗓,邊對傅雲嬌打招呼道,“這麽早起來了。”

“關姨,早。” 傅雲嬌禮貌應道,拎起壺把,將熱水註入茶杯,攜了一張杯墊來。

關姨望了眼杯中浮起的茶包,又瞥見餐桌擦拭痕跡,含笑端茶飲了一口,潤了嗓子說,

“以後每天上班時間是七點,你不用提前幹活。”

傅雲嬌說,“第一天工作怕不熟練,多勻出點時間也好。”

關姨兩指挑起茶線,上下浸泡幾回,看茶色漸深又抿了一口,“嗯,做事認真是對的,上午我要出去備年貨,八點整,老李會送阿有過來替先生換藥擦洗,你在家守著,有什麽情況及時和我聯系。”

阿有是蔣勳的貼身助理,傅雲嬌未和他打過照面,但從關姨口中得知,阿有年少失明,是蔣勳曾資助過的學生。

也許因為阿有無法看到他的傷口,也許因為他們都是擁有過健全又失去了的人。

總之,這三年,阿有成了蔣勳身邊最信任的人,除了他,蔣勳不願任何人靠近。

阿有不住在別墅內,每日由老李上下山接送。

傅雲嬌留心問了下,需不需要提前準備什麽。

關姨墩下茶杯說,“不用,阿有來去習慣了,你不必操心。”

傅雲嬌暗自想,這樣也好,要是讓她在關姨不在時與蔣勳碰面,她還真有點犯怯。

關姨出門前又上樓去確認蔣勳情況,敲了兩聲門,無人應。

“先生,我出去辦事了。” 關姨貼著門邊喊了句。

門後依舊沒有回應。

關姨也不以為然,蔣勳的性格她了解,昨天他當眾發火失態,現在冷靜下來又自覺懊悔。

所以索性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以沈默應對一切。

十幾年了,蔣勳就是這樣。

看著像只揮動雙鉗,耀武揚威的螃蟹,其實殼裏的肉,比誰都軟。

若他當初真能遺傳到他老子蔣振庭十分之一的毒辣,如今也不會被那幫人欺負到躲進偏僻山林裏了。

一個人一個命,關姨盯著緊閉的木門,輕嘆了聲,裹緊大衣下樓去。

***

阿有推開門,屋內悶熱氣息撲面而來。

他緊了緊鼻子,適應過濃烈藥味後,擡手摸上墻邊開關。

光剛灑下,室內一隅的男聲響起。

“別,別開燈。”

蔣勳啞了嗓子,聲線沙得像灌了鉛。

阿有輕輕將燈熄滅,反正是明是暗,對他來說也無差別。

他一手沿墻邊摸索,一手執盲棍點地,邊往蔣勳床邊挪去。

蔣勳仰躺在床上,直勾勾盯著天花板一點,面無表情。

阿有在他身邊坐下,床墊輕微地凹陷下去,他掀開蔣勳被子,扳過他蜷起的右腿。

手術後的幾個月,蔣勳幾乎沒出過門。

他的大腿肌肉萎縮明顯,阿有交合兩掌按壓,輕說,

“蔣先生,這幾天天氣好起來了,您可以多去院子裏散散。”

蔣勳偏過頭,合上眼,從咽喉深處滾出兩個音節,“不去。”

阿有勸說,“老這麽在屋裏躺著,對身體不好。”

蔣勳說,“我這身體,好不好的不就都這樣了。”

阿有將手掌疊起,加重力氣道,“還是不一樣的,免疫力提高起來,您幻肢疼痛也會減輕點。”

“減輕了又能怎麽樣呢。”蔣勳喉結蕩下去,又浮上來,“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阿有想說,蔣先生,其實你還擁有很多東西,很多普通人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

但他想了想,還是把這句話咽進了肚子裏。

人和人想要的活法不一樣,他阿有想過的日子,或許對於蔣先生來說,是不值一提的。

於是他沒再接話,以掌為單位,沿穴位逐一按摩他的肌肉筋膜。

一場按摩結束,蔣勳汗濕了整面床單。

他翻過身,單手扯下睡衣,丟進衣簍。

右手的鋁合金關節,活動時會發出類似齒輪運轉的收縮聲。

蔣勳挑好一副黑色護套,伸開五指,戴上手腕。

阿有在一旁陪著,耳邊聽進蔣勳換好衣物後,上前架起他左側胳膊,托力將他重新扶回輪椅。

蔣勳又瘦了,不僅重量減輕,剛剛按摩時,阿有感覺出他後背肩胛骨越發凸起。

他彎腰,踩上了一簇柔軟,伸手探了探,發現是蔣勳掉落在輪軸邊的毛毯。

他拾起一角搭上蔣勳膝蓋問,“蔣先生,早飯吃過了嗎?”

“沒。”蔣勳靠上椅背調整坐姿,避免左腿傷口摩擦到,說,“營養餐太寡淡,我吃不下去。”

“那要不讓關姨重新雇個廚師過來,給您單做?” 阿有提議。

蔣勳說,“算了,我不喜歡家裏人多。”

“現在人也不算多,加上新來的傅阿姨,您身邊也就四個人照顧。”

“傅阿姨?哪個傅阿姨。”蔣勳頭回聽到這個名字,不由陌生。

阿有說,“關姨找來打掃衛生的那位傅阿姨,您還沒見過是麽,要不要我讓她上來?”

“不需要。” 蔣勳果斷拒絕道。

他對這位傅阿姨沒興趣了解,此刻也提不起半點精神見人。

反覆發作的痛感,像竊賊,偷光了他的心氣。

蔣勳按下輪椅啟動鍵,將自己移去落地窗邊,停在那說,“阿有,今天就到這吧,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蔣先生,藥浴還沒有泡...”

“我自己能來。” 蔣勳轉過身,仰起頭看他。

阿有有張方正的臉,濃眉高鼻,兩只眼睛垂著,各留一條縫隙。

在縫隙裏,蔣勳看見的又都是灰蒙。

但即使這樣,蔣勳也是羨慕阿有的,他羨慕他還能自由地行走,能跑能跳。

蔣勳幾乎快要回憶不起來,腳踩在松軟的草地上,是什麽感覺。

也回憶不起想走到哪走到哪,踢一顆路邊的石子,踢著它走是什麽感覺。

但他又記得另外一些事。

比如,他記得阿有從前個子只到他下頜那兒,和他說話時,他只用微微低下眼,就能看清他頭頂黑黝的發旋。

如今呢,

如今蔣勳需要費力地昂起脖子,才能看清他嘴唇開合的形狀。

阿有收回盲杖,握在手間,嘴角不自覺抿下說,“蔣先生,昨天的事我聽說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疏忽,也不會導致您傷口發炎,抱歉,我沒照顧好您,您換一位能看得見的護工來吧,別因為我...”

“和你沒關系。” 蔣勳打斷他,“你別想太多,發炎是因為我自己戴假肢還不熟練。我讓你回去,也不是嫌你辦事不好。而是...”

蔣勳太清楚阿有是個心思細的人,所以他沒說是他自己想一個人待著,換了理由說,

“而是快過年了,你多陪陪阿如吧,她一個人在家也會悶。你不是說天氣好嗎,那你今天帶她出門逛逛,別再耗在我這了。”

阿如是阿有交往五年的女友,和阿有不一樣的是,阿如的眼睛還能模糊看見一點點殘存的光。

想到阿如,阿有心有點暖,他自己沒察覺到唇邊有笑意,側過臉對蔣勳說,“她最近找了個客服的工作,忙起來不會悶的。”

蔣勳問,“做客服?”

阿有知道他疑惑的是什麽,於是淺笑解釋道,“對,是一家網店的客服,蔣先生,我們盲人用的手機有語音播報功能,還有專門的盲文鍵盤能連在手機接口回覆信息。所以,現在也有挺多其他工作機會的。”

蔣勳說,“原來是這樣,這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阿有淺笑說,“我們盲人和你們健全人生活的圈子不大相同,您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他說完,屋裏安靜了下來。

阿有不知道這安靜是因為什麽,直到過了一會,蔣勳背過身,沒去看他說,

“阿有,我不是健全人了。”

阿有的笑滯在臉上,他灰蒙的眼睛無助地在眼眶裏打了個轉說,“蔣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蔣勳幹笑了一聲。

那笑聲聽得阿有舌尖稍稍發苦,他思慮再三,放低聲音說,

“蔣先生,其實您在我心裏,和以前沒什麽不一樣。”

“是麽。”蔣勳擡眼,註視窗簾上一小塊跳躍的斑點,用一種淡漠的語氣說,“恐怕也就只有你會這麽想了。”

三年前,蔣勳也以為,就算丟了一只手,癱在輪椅上,自己總會有再站起來的時候。

可在他出院半年後,一切都不如前。

蔣振庭以讓他好好休養為理由,暫停了他的總經理職務,提了他堂哥蔣琛上來。

再然後,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蔣禎聯合蔣氏其他人,說服蔣振庭通縮減他手中股份,軟性要求他淡出公眾視野。

整個蔣氏,都不願再在明面提及他。

今年秋,在蔣勳第二次截肢手術前一周,蔣振庭另娶了新婦。

婚禮低調至極,但蔣勳還是從蔣禎那知道,那女人比他不過大兩歲,身懷六甲而來。

於是蔣勳明白了,所謂的父子情義,在他出事那天,就已經隨他一起撞上了那輛重型貨車,粉身碎骨。

蔣勳同樣明白,蔣禎是故意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的。

時隔多年,她終於能昂首挺胸地站在自己病床前,像看一攤爛肉那樣,譏諷地看他,對他說,

“蔣勳,你看吧,這就是你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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