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薩瑟克公園是褐色的。那麽多高大的樹，都沒了樹葉，只有光禿禿的樹幹。但那些光禿禿的樹幹朝四周伸展開去，呈現出異樣的生氣勃勃。冬天的薩瑟克公園是綠色的。草地沒有夏天的時候綠得鮮亮, 但依舊是綠的。當然無法跟球場裏的草坪相比較, 那畢竟是花費了人力與金錢的結果, 但這片草地還是很適合踢球。

午後稀松的陽光照在公園裏。現在是下午三點鐘, 再有一個小時，天就會黑。陸靈跟陸允桂並排走著，她偶爾會放慢腳步, 跟隨他的背影。

公園裏，起先人不多, 但過了三點, 人漸漸多了起來。公園裏有個小游樂場，正在被小孩子們一點一點填滿。草地上, 有了兩批踢球的男孩兒。而且, 遛狗的也出來了。

今天是2018年的最後一天，難得有陽光, 公園裏熱鬧起來。

“我記得以前夏天的時候, 你跟派崔克還有安娜, 會在那裏玩橄欖球。”陸允桂突然回頭說。

陸靈望了望草地。

那時候，安娜抱怨踢足球只是她和派特的游戲所以不樂意踢足球，於是他們就玩橄欖球，用安娜的話說，可以用手參與的游戲總是簡單一些。但即使是橄欖球，安娜還是扔的不好，接的也很糟糕。但至少她有參與感了。其實那時候她和派特還會捉弄安娜，比如踢足球的話讓安娜去守門……反正她不是喜歡用手嗎？大概她和派特各射十次門以後，金發少女就不幹了……甚至會叫來自己的小男朋友……

陸靈想到這些笑了笑，目光又從草地轉回到父親身上。

陸允桂穿著舊舊的牛仔褲和黑色的羽絨服，駝背很厲害，頭發比前兩年又白了。除此之外，他瘦了很多。但他看上去很精神，特別是眼睛。陸靈倒是很久沒見他的眼睛如此有光芒了。

“莉莉和羅柏在碎片大廈定了桌，她還是喜歡浪漫的新年前夜。”陸允桂又說，“其實我不想告訴莉莉，是程思跟她說的。我倒是沒想瞞著你，只是不想在聖誕節那天告訴你。我看你那天跟尼克在一起挺高興的。而且，我們一家人也算一起度過了聖誕節，我覺得很滿足。”

陸靈擡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真是難得的好天氣。她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一來不想被人認出來，二來半個耳朵露在外面冷極了。她搓了搓手，岔開話題，“尼克也有白頭發了呢，在鬢角，不過很少很少，看上去倒是挺性感。說到這個，我覺得高加索人種球員衰老很迅速……”

陸允桂嘿嘿笑了兩聲，停下腳步，回過頭問女兒：“你怎麽又跟他和好了？”

陸靈朝另外一個方向走了幾步，那裏有個小池塘，被鐵欄桿圍著，棲息著很多種鳥類。最顯眼的自然是天鵝。像尼克一樣的鳥兒。高傲得很。看上去很悠閑，但是本質上不許其他鳥兒靠近自己的領地。一旦打擾了他，他就會突然伸個頭，其他的鳥兒自然驚嚇地蹦開或飛走。像個“惡霸”。

“我喜歡他啊。”陸靈笑著說。她又想，天鵝是終身伴侶制，尼克說他沒有愛過別人，以後也不會，似乎跟這也不謀而合。

“那你不喜歡派崔克了嗎？”

陸靈覺得陸允桂的問題好笑，好像在問一個小女孩兒，可她是個成熟的女人。

她盯著天鵝搖搖頭，故意答地像個小女孩兒，“不再喜歡了。他傷了我的心。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兒，我才不喜歡他。”

陸允桂看著池塘裏的鳥兒。有一種鳥，有點像鴛鴦，但他知道，那其實是野鴨。

“總是夾在這兩個人中間，你不覺得困擾嗎？”

陸靈看了看父親，她不知道他是根本沒聽出她一點都不想認真回答那些問題還是他聽出來了但根本不在意。

“不。”陸靈說，“沒有他們，也會有別的人。”只是如果是別的人，她可能不會愛上。

陸允桂瞥了一眼女兒，笑著道，“難怪有人厭惡你，你太自大了。”

“我說的是事實。就算我很謙遜，同樣會有人不喜歡我。實際上，無論我是什麽樣，都會有人不喜歡我。我為什麽要在乎？我只想做我自己。”

“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你……”

陸允桂認真看向女兒，“不，我問的是前面那句。派崔克傷了你的心，所以你不喜歡他了？”

“噢天啊，我那是在開玩笑。”

“不，你不是在開玩笑。”陸允桂盯著女兒，斬釘截鐵。

陸靈移開目光，遠遠看到一只鬥牛犬，跟佐伊倒是很像。

“我真的在開玩笑。”她低了低頭，“是我的錯，我從來不該跟他在一起。對了，你跟他的那個小秘密到底什麽？”

陸允桂笑著搖頭，“我答應了那小子不告訴你。”

“我都跟他分手了，他肯定不會告訴我了，你也不說，萬一哪天你死了，我豈不是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陸允桂大笑，“三十歲了，還是口無遮攔。很希望我死嗎？”

“我不希望，你就能不死嗎？”陸靈搶著說道，她說完鼻子一酸，連忙去抓陸允桂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但她握在手裏，知道那就是父親的手，而他握著她的力度，也是父親的力度，掌心傳來的是父親的溫度，再不會有比這更讓她安心的手掌。

“我們回家吧。”陸允桂說，“希望你不會介意，你來之前派崔克給我打了電話，我邀請了他今晚來我家吃飯。”

陸靈撇過臉，“我才不介意，我只希望尼克不介意。只是派特為什麽要給你打電話？”

****

晚餐很安靜。除了派崔克一直對陸允桂的廚藝讚不絕口。中途，派崔克去外面接了個電話。

陸允桂探頭瞟了一眼，說：“我估計是他女朋友打來的。”

陸靈夾了一片水煮魚到碗裏，心不在焉地說，“他沒有女朋友。”

“那個著名的女演員……”

“他們約會了幾次，還不是男女朋友。”她說著吃了那片水煮魚，有點辣。

陸允桂咂舌，“那有什麽區別。”

陸靈笑著看向父親，“區別就是，他們仍然可以跟別的人約會。”

“他告訴你的？”

陸靈搖搖頭，她是聽伊恩他們八卦的。

派崔克回來了，他重新坐下，繼續吃他最喜歡的甜豬肉。

“你吃那麽多豬肉，我要打電話告訴佩普。”陸靈冷不丁冒出一句。

派崔克聽罷差點噎到，他喝了口紅酒，慢條斯理道：“我今年一年都沒有吃。我答應你，明天，新年第一天，我就會在跑步機上度過。所以，請不要打給我的主教練告密好嗎？”

陸靈板著臉憋著笑，“明天跑完一萬米拍張照片發給我。不然我一定給佩普打電話。”

“沒問題。”派崔克說著又夾了一塊甜豬肉，“都怪阿萊克斯，他做的甜豬肉比所有中餐館的都好吃。”

陸允桂看看派崔克，又看看陸靈，他覺得這兩個孩子很好笑。

陸靈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派崔克連忙站了起來。陸允桂也跟著站了起來。

陸靈嘆了口氣，笑著看向父親，“派特只是在做一個紳士……你站起來做什麽？”

陸允桂憨憨地笑了笑，“我也年輕過，我也跟你媽媽約過會，我也是一個紳士。”

陸靈聳聳肩，扭過頭跟派崔克說：“這又不是一個約會。你們都坐下吧。我吃完了，我去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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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過後，陸靈開始跟陸允桂一起整理行李。翻到很多舊時的東西。她又塞了幾本書給派崔克，都是她以前讀的戰術書籍。

派崔克隨手翻了翻，說：“這一本你送我的kindle裏面有。”

陸靈說：“但是這上面有一些我的筆記，你可以看看。”

“我爸爸說你認為我蠢……”

陸靈笑了起來，“他真那麽想？”

“當然不是，他在開玩笑。”派崔克翻到了她的筆記，她的字體很漂亮。

陸靈想到什麽，從他手裏把書拿了回來，“你還是別看了，我那時候很蠢，很多見解是錯誤的。”

派崔克又從她手裏搶回了書，“你認為我會錯過嘲笑你的機會？等我讀完我要專門給你寫封郵件指出你所有的錯誤。”

陸靈揚了揚眉，“祝你好運。”

“你想的一定是以我現在的水平，還看不出你當年犯的錯誤。”

陸靈看了一眼派崔克的臉，她的確是那麽想的。派崔克也看著她，他從她的目光中知道他猜中了。他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當然知道你在想什麽。”

陸允桂把衣服疊好放進箱子裏，插了句嘴，“她的傲慢從來不讓你覺得她很討厭嗎？”

怎麽可能？派崔克想。

“那是緹娜的一部分……”他笑著說，但他的話被她的手機震動聲打斷了。他望了一眼，是她的男友邀請她FaceTime。

陸靈說了句抱歉，走了出去。

派崔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當他發現陸允桂正盯著自己的時候，他開了個蹩腳的玩笑，“你作為緹娜的父親，你能告訴她，再跟那個混蛋交往就禁她足嗎？”

陸允桂說：“哪怕她真的還沒有成年，我也禁不了她的足，她會翻窗戶去見她喜歡的人。你了解她。”

“Yea.”派崔克默默笑了一聲。他擡頭看了看墻上的時鐘。馬上就是午夜12點，西班牙人這個時候邀請她FaceTime，是想跟她一起度過今年的最後一刻然後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吧。

過了兩分鐘，陸靈拿著手機回到了房間裏。

她大聲說：“尼克，新年快樂！爸爸，派特，新年快樂！”

所有人都說新年快樂。

已經是2019年了。

陸靈抱著陸允桂，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她最後一次跟爸爸一起度過新年前夜，她只知道這一刻自己又遺憾又滿足。當新年的曙光升起，他就會登上返回故鄉的航班。醫生說他最多還有半年左右的時間，他已經答應她之後會開始化療，但首先他想回家看看。

陸靈閉眼祈禱：“仁慈的主，我不是虔誠的信徒，但我依舊希望你能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指引我和我愛的人勇敢地前行。”

派崔克望向窗外，他只能看到遠處零星的煙火。明天這個時候他也不在倫敦了。他回了回頭，阿萊克斯沖他笑了笑。他想起那個跟阿萊克斯的秘密，一瞬間覺得那麽遙遠與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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