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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建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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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建伐

孝瓘帶了三千人馬, 一番血戰,的確可以撲殺眼前這些人,但必會激起那些沒有參與祭奠的斛律族人的反叛之心;

他也可以撤走人馬, 由著他們完成祭奠, 但觀他們眼中恨意,難保不會嘩變。

需知每一場軍中嘩變, 都是從一小撮人開始的。

孝瓘一把拽下秦愛別在腰間的酒囊, 又往前走了幾步, 道:“我也是來祭奠的。”

“你憑什麽?”身畔一名滿臉是血的莽漢高聲質問。

“我自幼在斛律軍中訓練, 初戰亦在將軍麾下, 我與明月一同守過河陽,救過洛陽,戰過汾北, 他是我的老師和戰友, 我為何不能來奠他?”

那莽漢喘著粗氣, 眼睜睜地瞅著孝瓘跪在墳前, 將囊中的酒傾灑在地。

“可是……可是你姓高!所以你不配!”莽漢終於擠出一句話來,“高氏辜負了整個斛……”

莽漢身邊的人沒有讓他把話講完, 而是驟然起身, 對孝瓘道:“高長恭,你莫要虛情假意, 將軍身死數月, 未見你祭拜,何苦今日在我等面前惺惺作態!”

孝瓘轉頭一看,正是斛律孝卿。

“你焉知我沒有奠過將軍?我在得知他死訊那晚, 便以酒相酹了!”

“高長恭,你若真有此心……”斛律孝卿說著, 抽出胡刀交在孝瓘手上,“便按高車古禮——嫠面割耳!”

“我亦有此意!”

孝瓘一把接過胡刀,用刀尖抵在臉頰一側,正欲發力向下劃去。

只聽那莽漢冷冷一笑,“你身為高氏,僅僅嫠面割耳怎麽夠?你應剖腹刺心,方可見哀思!”

他這般一說,眾人紛紛大聲呼應,一時喧囂無比。

在旁的尉相願和那盧安生聽不下去了,沖著孝瓘高喊道:“殿下萬萬不可!”

孝瓘頓住手中的刀。

他站起身,褪了鎧甲與氈衣,呈露出上半身。

火光明滅,依稀可見凍得發紅的肌肉,以及遍布其上的醜陋傷疤。

他一轉手中的刀,略略發力,刀尖刺破了肌膚。

血一滴一滴地滲出來,很快匯成血註,沿著肌肉的紋理蜿蜒而下,落在白雪之上,格外猩紅刺目。

斛律部族人啞然無聲了。

“我聽聞斛律羨將軍在朝廷大軍到達幽州之前,曾讓兒子們鎖頸乘驢出城,說是驅邪之祭……而大軍到達之時,也有人建議他閉門不納,斛律羨將軍卻說,敕使不可拒……”

孝瓘邊說,邊擰轉了刀柄,如此創口愈大,血流愈多。

他有些支撐不住,跌跪在地,單手勉力撐著。

尉相願和那盧安生躍下馬來,正要扶攙他,他卻是推開,繼續道:“斛律羨將軍不知朝廷用意嗎?為何沒有據城而反?”

斛律部族人聽到斛律羨的事,淚水再次沖刷了臉上的血痕。

“因為幽州城外,便是突厥的幾萬大軍!將軍若反,北狄定會趁虛而入,南下擄掠百姓!他護了一輩子幽州,怎可拱手讓於狄人?”

他說完這番話,面前一大灘血已凍成了冰。

劇痛自創口蔓延至周身,他甚至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他用顫抖的手,倏然拔出沒入半截的白刃,帶出的血珠濺了丈遠。

“將軍懸靈在上,必不想見兵戎!”雪片落在他的長睫上,像一只飛舞的白絹蝶,“望以我之哀思,能結束這場祭奠!”

他說著,對著墳冢頓首一拜。

斛律部族人默然流淚,齊齊向他還了一禮。

清操是在置辦年貨時,被張主簿生生拉回府的。

“王妃速去晉陽,殿下出事了!”

清操心煩意亂之下,只帶上幾件冬衣,便匆匆趕往晉陽了。

雖於心間設了防,卻還是在見到他時潰了堤。

他躺在病榻之上,額上覆著退熱的冰巾,下半張臉青白得不見半點血色。

清操掀起被子一角,見他胸口纏著層層布條,饒是如此,布上仍滲出殷紅的血跡。

“胸前捅了個這麽大個的血洞。”折傷醫在旁比劃著,“所幸未傷及臟腑,只是失血過多,下官已用桑皮細綖縫合了傷口,又塗了蒲黃粉。”

他說著又上前探了探孝瓘的額頭,“昨日起了高熱,至今昏迷不醒……也許是傷口感染,也許是受了風寒……”

尉相願皺著眉頭,抱臂看著,插話道:“我已奏請聖上,請太醫署遣內腑醫過來看看。”

然而內腑醫一直沒來,據說是大雪封了滏口陘,車馬都過不來。“太行有八陘,我便是從井陘過來的!他們若真想繞,怎麽會過不來?”清操回懟晉陽醫署的校尉。

校尉無奈笑笑,“晉陽是舊時霸府,多是折傷醫。昨日仆射大人說,實在不行,還是把殿下送回鄴城好好治療吧。”

“他這個樣子,如何經得起顛簸?”清操急道,“勞煩你且先開個內服的方子吧……”

校尉也知這般燒下去不行,依言開了退熱的方子。

孝瓘昏迷了七日。

清操就守在病榻邊,用絲絹蘸著藥汁和水米一點點瀝進他的唇間。

在武平三年的最後一夜,他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清操望著他因畏光而頻頻抖動的雙睫,趕緊用掌心捂了,繼而淚如雨下。

“你……你怎麽這麽傻啊……”

他一把握上她的手,輕輕往下拉,拉到可以看到她才放開。

他認真地看著她,用氣聲說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說完,擡手想去擦她的淚,卻因太過虛弱而無法觸及。

清操見他的模樣,只覺心如刀絞,忙把臉湊到他能夠得到的地方,任他一顆顆的抹去淚珠。

淚凈了,他才滿意地笑了。

他的臉蒼白而憔悴,卻綴著世上最溫柔的笑顏。

清操趕忙站起來,用袖邊迅速抹了再次溢出來的淚珠,“我……我去給你倒杯水吧。”

她端著清水重又坐下來,用小勺一口口餵給他喝。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他見她的眼圈又紅了,只得繼續安慰道,“我在舊疤處下的刀,避開了要害。”

她輕“哼”了一聲,抽了抽鼻子,小聲怨懟道:“再世臥龍,轉生鳳雛,瞧把你聰明的吧!”

“你刺諷我?”他才喝了水,提了幾分精神,又道,“他們本來要我嫠面的,我怕容貌毀傷,被你所棄,才改為刺心的。”

清操知他慣常如此,最不願見她墮淚,就算身上再難受,也要勉強講些笑話逗她開心。

她淚中銜笑,剛想開口回懟,卻聽門口有人幫她懟道:

“王妃莫聽他的,他當時刀尖都頂在自己臉上了,我看他巴不得劃上幾刀,日後就無需戴獸面了。”

二人扭頭一看,正是尉相願。

“滾。”孝瓘輕斥他一聲,“說得我好像腦子有病……”

“確實像。”尉相願和清操異口同聲。

孝瓘被他二人氣得不言聲了。

尉相願向床邊湊了湊。

孝瓘又扭頭瞥了他一眼,“還沒死呢!”

尉相願放心地笑了笑,“我以為你又暈了。”

“你幹嘛來了?”

“斛律孝卿進開府儀同三司,接掌了騎兵曹的日常訓練。”尉相願頓了頓,“他是阿那肱舉薦的。”

“哦。”孝瓘閉了眼道,“知道了。”

“就這樣?”尉相願不甘道,“他是阿那肱的人!他們做好了套子,把你頂在前面!你傷成這樣,他們卻謀得了大齊最精銳的部隊!”

“我知道他與阿那肱商議好了……”孝瓘輕聲道,“他也與我商議好了。他是雅正之人,會按照武力高低選拔人才;騎兵曹只能有他來接管,因為他姓斛律。至於我,本就是來挨這一刀的,原以為會在臉上,幸而,在心口上……”

他重又睜開眼睛,對著清操彎了彎眉目。

孝瓘醒了,太醫署派遣的內腑醫也到了。

“馬先生去了哪裏?”清操問道。

內腑醫回道:“馬嗣明外放到燕郡代理太守去了。”

待那太醫看完病出去後,尉相願道:“是殿下舉薦馬大夫去燕郡的。一來徐之範又回了太醫署,二來秋後燕郡有疫,至尊想找一個會醫術的人去那裏作太守。”

清操心中一緊,立馬想到流配到那裏的鄭武叔。

“我阿叔……沒事吧?”

“馬大夫臨走前,殿下煩他照顧鄭公。他前些日寄虺易丸來,說瘟疫已經控制住了,還順帶告知了斛律羨將軍被殺的經過。”

內腑醫幾劑湯藥灌下去,高熱總算是退了。

阿那肱聽聞,又差人來探望,問清操打算幾時回鄴城。

清操回望了眼孝瓘——燒雖退了些,咳嗽卻愈加厲害,這些日也吃不下什麽東西,狀況似乎更差了。

“現下起不來身,待傷口愈合了再回去。”孝瓘徑直回道。

清操送人出了門,回來時正碰上那盧安生帶著幾名醫士從側門進來。

“這些都是民間游醫。”那盧安生解釋道,“殿下讓找的。”

鑒於前次代脈被誤診成懷孕的經驗,清操不禁皺了皺眉頭。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還是讓他們一一進去診了。

幾人對於治療的意見不能統一,有一點卻出奇一致——內腑醫開的方子治標不治本——用了猛藥強壓高熱,實則加重病情,貽患無窮。

“讓他們下去共研個方子。”孝瓘擡眼對那盧安生道。

那盧安生應了一聲,遂帶著幾名游醫出去。

孝瓘猛咳嗽了一陣,清操趕忙給他端來水,回來時卻見他偷偷擦了唇角的血跡。

“你怎麽……”清操大急。

孝瓘握住她的手,幫她穩住了手中的水盞,然後溫聲道:“剛才他們不也說了,接連外傷損傷了肺腑,不過沒事的,我不再吃那藥便好。”

“要不我們還是回鄴城吧?”清操的淚珠撲簌而落。

孝瓘將水盞放在床沿,欠身將清操抱在懷中。

“還不行……”他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些日,我一直在查阿那肱貪餉的事。”

在青州受賄,在並州貪餉,這是齊國官場不成文的規矩。

阿那肱到任並州,自然不能錯過這塊肥肉。

清操聽罷止了淚,她扶著孝瓘,重新靠回隱囊。

“他一方面隱匿陣亡名單,一方面截流下級糧餉,陣亡士卒的家屬得不到撫恤,在役的將士也吃不飽飯……”孝瓘重重嘆了口氣,“平陽的儲糧就是這樣被他們貪掉的。還不知有多少軍鎮有類似的情況,現在他的手又伸到了並州……”

“看來阿那肱包庇侯明,並不僅僅因為同為細作,更是有堅固的利益同盟。”

孝瓘蔑然一笑,“像他們這樣的人,總是無利不起早的。”

清操翻出當年馬嗣明給自己治療肺疾的方子,交給那些游醫作參考,幾人研究之後,又添減了一些藥,總算達成了一致。

那盧安生按此抓藥,替換了原來的藥,也不再讓內腑醫來診病。

孝瓘用後,狀況果然比之前好了不少。

展眼到了三月,陳宣帝陳頊決意出兵北伐。

陣前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吳明徹率領十萬人馬,渡過長江,兵分兩路,攻打秦郡、歷陽二鎮。

消息傳到齊國朝堂,高緯傻眼了。

他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在許多大臣口中的國蹙勢緊,破亡餘燼的南陳,真的敢來攻打淮南!

他站起身,像往常一樣,脫口而出:“斛律……”

察覺不對,他趕忙收了口,轉而對祖珽破口大罵道:“你個眼盲心盲的老東西!朕要把你送去守淮南!”

祖珽匍匐在地,瑟瑟發抖,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高緯氣得全身發抖,最後丟下一句:“漢賊誤我!”甩袖就要離開了明堂。

祖珽跪在門口大哭,說天子承諾過不殺他。

高緯恨極了,免了他的所有職務和爵位,外放到北徐州做刺史。

韓鳳這才將他拖走,邊拖邊嘲笑道:“老瞎子你也有今天啊!”高緯在聖壽堂召見諸王和親信。

他看了看孝珩和延宗,又望了望他們身邊空缺的席位。

“阿……阿幹身體還未覆原嗎?”

孝珩和延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同時看向南陽王高綽,“南陽王……怎麽了?”

高綽也是摸不著頭腦,瞪著眼睛答道:“沒怎麽呀?”

高緯嗽了嗽嗓子,道:“朕是說,四皇兄。他……身體好些了嗎?”

延宗不禁咧嘴。

孝珩瞪他一眼,起身恭敬答道:“蘭陵近年南征北戰,數度重傷,此番病重還未康覆。”

高緯又嗽了嗽嗓子,“今次未聞面腫,怎麽還沒好呢?”

孝珩又道:“他肋上受過傷,這回又累及肺腑,時常低熱咳喘……”

“多喝點熱水。”高緯道,“朕前幾日也有些咳嗽,禦醫就讓朕多喝水,這幾日還真好了,可見水解百毒沒錯。你過幾日去晉陽看看他,沒什麽事就回來,現在陳賊打過來,朝廷正值用人之際!”

他說完又轉向眾人,“大家都說說,可怎麽辦好啊?”

高綽第一個站起來,“沒什麽好商量的!打就是了!”

高緯剜了他一眼,沒言聲。

駱提婆道:“臣以為打不得。”

高緯註視著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一旦開戰,北狄,西寇定會趁虛而入。”

“依你之見呢?”

“陳賊不過就是想要淮南之地,那兒本來也不是齊國的土地,不如做個人情還給他們,讓他們退兵算了。”

“那怎麽行!”延宗拍案而起,“當年為拿下淮南,犧牲了多少將士的性命,現在輕易奉還,對得起他們的在天之靈嗎?”

“陛下,臣也以為不可歸還。”孝珩起身道,“陳人必以我軍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氣焰愈張。”

“那你們能領兵出征嗎?”駱提婆問道,“齊軍本就不善水戰,當年之所以傷亡慘重,也大多是溺水而亡。”

高綽轉了轉眼睛,他自然知道高緯在顧慮什麽。

斛律光被殺,滅了勳貴武人的氣焰;貶黜祖珽,消了漢家臣子的威風。

高緯想讓自己的親信掌控兵權,卻又擔心他們能力不足,一旦失敗兵權會再次旁落。

“陛下,我聽說領軍將軍尉破胡水性特別好,讓他帶兵南征吧。”

尉破胡曾為高綽的武衛將軍,後在領軍府做阿那肱的屬將。

阿那肱去了並州,領軍將軍之職由他接任。

高緯攥了攥拳頭,“我再想想。”

高緯帶著他的新皇後穆黃花駕臨晉陽。

晉陽西山的摩崖大佛終於完工了,高緯是來參加裝藏及開光儀式的。

到了晚上,穆黃花在南宮設宴,款待在晉陽的內外命婦。

清操本不想去,奈何孝瓘已用生病的理由拒絕了西山之行,她若再不去南宮,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清操走後不久,孝瓘百無聊賴,倚著床圍讀書。

忽聞院中人聲嘈雜。

那盧安生在門外稟道:“殿下,天子駕臨。”

孝瓘趕忙放下書冊,隨手抄起一件氅,草草披在寢衣外面。

他再擡眼看,只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

“臣參……”

孝瓘話還沒說完,對面那人打斷道:“你那鬼面沒在這兒吧?”

“沒有。”孝瓘答道,“在鄴城府中。”

高緯輕舒口氣,卻又很快提起來,“這麽說……你就沒打算去江淮?”

“陛下想讓臣去嗎?”孝瓘反問道。

高緯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是朕先問你的。”

“沒打算。”孝瓘耿直答道。

高緯氣得跺了腳,從門邊的陰影中走出來,端坐在孝瓘正對面的蒲席上。

孝瓘跪在那兒,高大的身形擋住了他身後的燭火。

高緯看不清他的臉。

“朕覺得你在裝病。”

“臣不敢欺君。”

“我聽說,你連內腑醫都拒絕了。”

“內腑醫開的藥太過剛猛,臣的身體承受不住。”

高緯嘆了口氣,“朕也知你不易,但眼下江淮寇患,北狄和西賊又都虎視眈眈……”

“臣可以去洛陽,可以去汾北,可以去恒朔,但臣不去淮南。”

“因為你不會游泳嗎?”高緯拍案怒道,“那淮南怎麽辦?棄了嗎?”

“臣會鳧水,但齊軍不善水戰。”孝瓘道,“將淮南全權交給王琳,準許他在江淮招募本地人入伍。”

“交給一個南梁降將,這和舍棄有何分別?”

“當年文宣皇帝初取淮南,免除州郡十年賦稅。優覆期滿,普通徭賦之外,各州府加征了許多苛捐雜稅。此時陳氏來攻,淮南百姓難免會生歸附之心。但王琳不同,他本就是梁時舊臣,在江淮頗有聲望,且與陳氏為死敵,必不會叛降。”①

“若是王琳勝了呢?他還會聽朕的話嗎?”

“那就讓他成為大齊與陳氏的緩沖區。”孝瓘遲疑一頓,卻依舊直言,“臣以為緊要之事,仍在西面,要鞏固汾北的優勢,加強洛陽的防衛。臣請陛下薄賦省徭,息民養士,厚積而薄發。還有……”

孝瓘說著躬了躬身,伸手往幾案上夠。

高緯不知道他後面要說什麽,現在這幾句已經夠逆耳了。

省錢意味著降低奢豪的生活品質;而跟西賊繼續打仗則讓他異常恐懼。

這恐懼倒不是來自於虛無縹緲的長安,而是眼前這幫逞兇鬥狠的武夫——跟西賊繼續打仗,意味著他絕無可能再收回兵權。

他望著孝瓘,腦海中又浮現出瑯琊王叛亂時,文襄諸子暧昧投機的態度。

而他們敢這樣做的底氣,正是高長恭在前線的功勳以及軍中威望。

孝瓘已夠到一本文書,呈進在高緯面前。

“請陛下清查軍中貪腐。”

高緯接過來草草看了,臉色瞬間氣得漲紅,“這……都是真的?”

“陛下可以派人核查。”

“好……”

高緯站起身,許是坐久了,踉蹌了一下,孝瓘起身去扶他,他擺了擺手,“皇兄好生休養,我……我再想想……”

高緯捏著那本文書出了門。

出門後,他換一只手繼續捏著,因為冷汗已濡濕了紙頁。

他的確得好好想想。

仿佛被關進了一座黃金所制的巨大牢籠,人們手執矛戈,從四面八方向他砍殺而來。

於他而言,這世間沒有朋友,只有想要他命的敵人。

他曾指望豢養的小寵,能將這牢籠啃出個洞來,今日卻發現它們只是愛吃上面的金箔罷了……

基於這樣矛盾而糾結的心理,他做了這樣一個決定:

他任命尉破胡為主將,王琳為經略,帶著最精銳的騎兵共同馳援秦州。

他有心想讓尉破胡建立些威望,日後能取代阿那肱成為拱衛皇權的力量;至於王琳,他也認為孝瓘說得很有道理——江淮本就是王琳的戰場。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這個決定愚蠢至極。

南境前線,尉破胡以主將之身,根本不會聽取王琳這樣一個降將的建議!

他貿然出兵,果致使齊軍大敗。

王琳單騎從陣中逃了出來……

“陛下進我為太保……”孝瓘握著兩本文書,一本是謁者剛剛宣讀的詔書,一本是淮南的戰報。

清操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去義平看望承道。

見他如此,便停了手中的活,不無擔心地望著他。

“怎麽?要上前線了嗎?”

孝瓘低頭,自嘲笑了一下。

他參劾阿那肱貪餉的奏表,如泥牛入海,再無音信,他便知道——無論去與不去,都不會有太好的結果。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他把清操攬在懷中,“雖有太多遺憾,但於我而言,已算個不錯的結果了。”

清操伸指捂了他的嘴。

“不去義平了,我留下陪你。”

“我並不一定會去江淮,但承道,一定很想你。”

清操把臉貼在他的心口上,“無論上不上前線,都要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孝瓘挑起眉峰。

“啊,你果然忘了!”

“逗你的,沒忘。”孝瓘笑了笑,道,“硤石山寺,再賞玨山明月。”

自西山大佛開光後,高緯常駐晉陽禮佛。

他命人在佛前燃燈,一夜燃油萬盆,光華直照晉陽宮中。

朝堂上,群臣每天都在因為淮南的事爭吵。

高緯坐在禦座上念經,他在祈禱戰事順利,也在祈禱耳根清凈。

終有一日,他不勝其煩,站起來吼道:“別吵了!朕禦駕親征行嗎?”

這下大家吵得更兇了。

高緯自然不會禦駕親征,他只是想去校場散散心。

他對孝瓘道:“明日,太保陪朕去點兵吧!”

出發之前,阿那肱勸諫高緯,“此為非常時期,陛下不宜太過鋪張。”

“鋪張?”高緯看了看阿那肱,冷冷笑了一下——

那日他收到孝瓘的密奏,的確很想捏死這只碩鼠;但現在不行了,尉破胡大敗,他能信任的親衛,就僅有這鼠了。

“你說得對,朕本是要躲清凈的。”

高緯穿好鎧甲,棄車騎馬,也未帶儀仗,僅讓禁衛隨行。

孝瓘著戎服,在並省外恭候。

從並省到兵曹的校場還有很長一段路,孝瓘也上了馬,伴行在高緯身畔。

因要奏對,他也不好太拖後,二人前後只錯出半個馬身的距離。

孝瓘本就身形高大,戎裝之下更顯英姿,高緯在他旁邊如同孩童,毫不起眼。

路上往來的將士,見到這支沒有儀仗的禁衛,並不知是何身份,但一眼望見孝瓘,無不前膝叩拜,尊一聲“殿下”或是“將軍”。

待孝瓘走過去,他們再繼續前行。

孝瓘自知不妥,他故意把馬再拖後一些。

可他在軍中這些年,極少有不識他的,又知他性情溫和,治軍有方,陣前更是身先士卒,萬夫莫當,所以凡見到他的,總要行上這一禮。

這條路上碰到的人越多,高緯的臉色越沈,快到校場時,他索性令人去取麾蓋了。

黃色的麾蓋架在校場的高臺上了。

高緯站在那下面,扭頭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孝瓘。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頭頂這個黃蓋子賦予的,而旁邊這個人,卻自帶了一頂看不見的麾蓋!

“將軍”這個稱呼並非天子的冊封,而是因千千萬萬個士卒情願以性命相托而產生。

天子可以收回兵符,但天子收不回兵權,因為兵權就是人心。

高緯不想再點兵了。

他冷冷地對孝瓘道:“朕倦了,想回宮了。”

高緯回到宮中,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回鄴城,從文林館再次翻找出當年參劾孝瓘的文書。

他把它們統統交給了阿那肱。

“朕現在可以殺高長恭了嗎?”高緯很認真地問。

“當然。”阿那肱唇角一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朕本打算派他去淮南的,但實在怕他就此反了……可若殺了他,以後……西賊來了該怎麽辦?段韶死了,斛律光死了,他也……”

“陛下可還記得陸太姬曾說過,高長恭不是人,而是長了兩張面孔的妖眚?”

高緯被嚇得瞪圓了眼睛,但是礙於面子,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陛下殺了高長恭,只是滅其皮囊,其真身實則未死。”

高緯被他說得更心驚膽戰了,唇齒發顫道:“那他真身若來報覆,我……我怎麽辦啊……”

“陛下莫慌,臣知一巫者,名薛榮宗,最能號令妖鬼邪魔。屆時請他作法,必能令高長恭的真身聽命於陛下。陛下想想,他現在罩以假皮,武功尚且如此高強,來日若現真身,莫說區區江淮,便是長安,便是天下,也都是陛下囊中之物咯!”

高緯這才露出喜色。

“快去尋這薛榮宗來,朕要為他開府,賞他榮華。”他又叫住阿那肱,“朕決定了,讓王琳即刻馳援壽陽,準允他就地招募士卒。還有,那個裝神弄鬼的鄭子饒剿滅了沒有?”

阿那肱聽到“裝神弄鬼”四字不禁一頓。

“就是那個在衛州謊稱佛陀,實則聚眾造反的騙子,朕讓皮景和去剿他……”

“哦,哦。”阿那肱拍了拍腦袋,“皮將軍大獲全勝,賊首已經押至鄴下了。”

“朕最恨這些騙子!明日在鄴城街上架起鍋,把他煮了,看誰還敢妖言惑眾!”高緯握了握拳,“讓皮景和也去壽陽吧。”

阿那肱墊步走出聖壽堂,擦了擦額角的汗。

清操在義平待了不到一個月,她采了艾草,又同孩子們一起用五彩織物,結了長命縷,想趕在五月初五前回到綠竹院。

五月初五,俗稱毒月惡日,也是天子高緯的生日。

還未至晉陽,卻遇家奴慌張來報:“昨日阿那肱參殿下收受賄賂,私設質庫,高息放貸,天子震怒,將殿下押去了並省都官曹!”

清操只覺心間一涼。

這麽多年,這件事便如鬼魅隨行。

可她始終堅信孝瓘的人品心性,決計不會做出如此齷齪之事的。

但再往深處想想,難道天子不知孝瓘的為人嘛?

只不過不朝他潑倒這盆臟水,又如何能塞天下悠悠眾口呢?

“廣寧、安德二王呢?”

“廣寧王外放司州;安德王在鄴都,已派人去送信了。”

清操去了都官曹。

都官曹外面,裏三層外三層,跪了上千甲士;甲士外面,又圍了一圈禁軍——莫說進去,就是靠近都不可能。

面對如此覆雜的局面,清操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她瞧見張主簿牽著重霜,氣喘籲籲地朝她走來。

“這……這是怎麽了?”

“昨天殿下是從校場直接押入都官曹的……”張主簿道,“裏面那些都是為他請願的士卒,外面的是阿那肱派來的禁軍。”

“天子呢?”清操問道。

“今日天子聖壽,攜群臣都在東山宴飲。”

清操牽過重霜,費了很大勁才爬騎上去。

她知道,眼前的情景是孝瓘最不願看到的——她要前往東山的杏花行宮。

高緯素愛文學,每年聖壽,都要找一處茂林修竹,宴請文苑儒臣,賞景賞樂,吟詩作賦。

今年擇在東山的杏花池邊,支起圍幕,一條花溪從中彎折而過,溪中泛著羽觴,觴中滿盛菖蒲酒。

清操尋著琵琶、羌笛的音樂,走進了杏花林,卻被禁軍攔在外面。

當值的禁衛長是中領軍綦連猛。

他聽明清操來意,抱臂而立,道:“當年晉陽城外,殿下救我一命,今日還他便是。”

清操深深一揖。

說完,她繞過綦連猛走進圍帳。

圍帳之內,一名絕色女子正在彈奏胡琵琶。

高緯閉著眼睛,神情十分陶醉。

他左邊是皇後穆黃花,右邊是南陽王高綽,下面坐的是敞袖儒衫的諸多漢臣。

阿那肱立時發現了清操,他命侍衛圍攏並擒住了她。

女子也受到了驚嚇,琵琶接連錯了音。

高緯聞聲睜開眼睛,“小憐,怎麽了?”

馮小憐未及回答,高緯已瞪向清操,問道:“你……你要做什麽?”

清操被侍衛按在地上,只能艱難吐出幾個字:“妾……為夫君……鳴冤……”

高緯和漢臣們的眼中都充滿了震驚。

雖說鄴下風俗,以女子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為夫訴屈的都是家中主婦,但像這般獨闖行宮告禦狀的,還真是頭回見。(顏之推的顏氏家訓)

高緯一笑,扭頭對高綽道:“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說怎麽辦吧?”

高綽搖了搖頭,“我倒沒什麽,主要擾了陛下的雅興。”

高緯剛要開口,崔季舒起身道:“陛下聖壽,勿開殺戒。”

“誰說要開殺戒了?”高緯瞪了崔季舒一眼,“出去,自領鞭撲五十。”

他又對高綽道:“你昨日跟朕說有‘人間極樂’,今天若能見到,朕也就沒那麽掃興了。”

“哎,陛下要說這事,我可就不困了!”高綽來了興致。

他讓人去行宮擡了個大浴斛出來,又命手下去取了個壇子回來。

“把她捆好放進去。”高綽對侍衛道。

侍衛依言捆了清操,放入浴斛。

高綽一手抱著壇子,一手拉著高緯走到浴斛邊。

“陛下可看好了啊!”

他揭開壇蓋,倒扣壇子,只見許多黑乎乎的東西從壇子裏墜落下來!

“是蠍子!”高緯驚喜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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