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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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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操本想在車上跟賈侍郎說明實情, 可他偏偏帶走了這麽多伶人,也不知他究竟上的是哪輛馬車,只好等待到達府邸, 再行解釋了。

誰料剛一轉彎, 巷中集結了一隊騎兵,為首的將軍見馬車行過, 竟然帶兵跟了上來。

與她同坐在車中的猞猁, 向外張望了半天, 然後一臉緊張地問清操:“咱們這是要去領軍府嗎?”

清操當初不過是隨口胡說, 只為詐她寫下供詞, 現在竟真有騎兵跟隨,她心裏也很發慌,只得故作鎮靜道:“你待一會兒就知道了。”

猞猁哪敢多問, 連忙噤了聲。

然而, 清操口中的“一會兒”也著實太長了些。

車隊先在東明裏的一處府邸門口停了停, 然後繼續往東走, 一直出了鄴東門。

眼見周遭的景物從市坊的街景變成蔥蘢的田野,稀疏的村莊, 最後成了荒山野嶺, 尋不見半點人煙,清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天啊……這是要去哪兒啊……”猞猁瞥了眼清操, 見她也不答話, 只得又安靜下來。

旁邊另有個舞姬看來也很著慌,接了猞猁的話道:“誰家侯門宦府建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不會……不會要送咱們去邊關勞軍吧?”

清操只得閉了眼,佯裝睡去。

她心中只盤算著如何把證據交出去, 如何查抄曲坊,至於她自己去到哪裏, 並沒那麽重要。

她的心早已如浮萍柳絮,無根無果,隨遇而安。

中途有士卒喚樂伶們下車休息,很多人圍著打聽去處,那士卒也是搖頭,說是不知。

有人提出要去伺候賈侍郎,士卒看了看最前頭的馬車,冷言回道:“賈侍郎令你們安分待著,別惹事。”

清操這才發現此行的馬車並不是先前的四輛,浩浩蕩蕩的,竟有十餘輛之多。

就這般停停走走又行了十日,總算見到矮丘上零星的田地和裊裊的炊煙。

車隊沿水往山間行進。

春日的溪澗,落英繽紛,鳥語花香。

愈往前走,愈見奇峰聳立,怪石嶙峋,中間的道路便如鬼斧所辟。

雲氣蓊郁,隱見亭臺,馬車終停在一座大宅前。

門口匾額上題有二字——嵐院。

清操心道,山氣烝潤謂之嵐,這名字起得倒很合意境。

院中走出一人,引著賈侍郎進去。

又過了很久,才有僮使將女子們帶進去。

伶女們初來此處,自是左顧右盼,方才那個擔心被送去勞軍的舞姬,這會兒甚是開心,小聲對清操道:“這裏一定是賈侍郎的別苑。”

猞猁更加迷惑,她緊張地問清操:“這是領軍府哪位將軍的府邸吧?是要私下處置嗎?”

清操勾了勾唇角,決計不肯自戳謊言,只得放慢腳步,遠離那些她也答不出的問題。

她發現拖在最後的幾名女子,不同於前面的伶人,俱是衣著樸素,唯唯諾諾,不敢斜視。

清操悄聲與她們閑聊,方知她們並不是曲坊的奴婢,而是良家之子。

“按齊律,買賣良家子,是要入刑的。”清操小聲念叨。

良家子連忙擺手道:“並未簽賣身契,只給家中些銀錢絹帛。”

僮使把她們安置在跨院,端來些飯菜,囑咐她們不要隨意出入。

到了晚上,奴仆燒了熱水,婢女領她們沐浴,換上錦繡襦裙,塗了胭脂,畫好眉黛,靜坐等待的時候,猞猁終於有些悟了,“你到底是不是領軍府的人?”

“不是。”清操不得不承認。

“這……究竟是哪兒啊?”

“我也不知。”

猞猁的鼻孔放大,胸口起伏,兇道:“你……你竟騙我!你到底是誰?”

她這一吼,引得全屋人都向她投來目光。

這時,賈侍郎推門走進來,笑對眾人道:“娘子們都準備好了嗎?這便隨我去享榮華富貴吧!”

清操拖在了最後。

嵐院依山而建,院中的池塘皆為山泉匯聚而成,蓄在此處供人觀賞,便又往山下奔湧而去。

僮使提著暖黃的燈籠,穿過回廊,引導隊伍往後宅去。

後宅院中栽了許多花樹,時值暮春,清風一過,滿園紅絮。

她們從花林中穿過,快到竹徑,空了好大一片地,僮使特意提醒賈侍郎道:“小心腳下,園丁今天刨了樹,有些樹坑,別崴了腳。”

賈侍郎也體貼地對後面道:“傳下去,有樹坑,別崴腳。”

竹徑彎折,折入園中深處的房舍。

房前兩個奴仆正在爬梯掛匾,下面站著一人,正是初到嵐院迎接賈侍郎的那位。

那人先對身後的奴仆道:“算了,算了,下來吧,這黑燈瞎火的,你們也掛不正,明早再掛吧!”

奴仆趕忙下了梯子,把匾額放在旁邊。

清操瞥了眼匾額,只見“羈迷”二字。

待奴仆退去,那人才對賈侍郎行了禮。

賈侍郎轉身對眾人道:“這位使君是陽參軍,你們接下來聽他的便好。”

他說完這話,竟隱在竹林中了——眾人竊竊私語起來,莫非賈侍郎已將她們賣給這位參軍了?

她們遂打量起他來。

但顯然這人並不像賈侍郎那般機巧善言。

他只是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句話,“進去以後,只報姓名,無需多言。”

眾人排隊,遞次而入,清操是最後進去的。

屋內光線十分晦暗,隱約可見分正堂與寢室,二者以帷幔步礙相隔。

先前進來的人,規規矩矩地站成一排立於堂上。

清操對著陽參軍道:“婢子張氏。”

隨後站在了隊伍的末尾。

陽參軍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內寢。

片刻又出來,他先看了一眼清操,然後指著清操身邊的女子道:“你,隨我進來。”

那女子面露喜色,正要隨著陽參軍進內寢。

陽參軍回頭看了她一眼,道:“把衫子/褪了。”

女子依言褪/衫,只著抱腹和縛褲。

二人進去後,好半天才出來。

陽參軍擺了擺手,示意大家都出去。

清操心下略安。

她依舊拖在最後,快出門時,她無意瞥了眼墻上的畫,便似被釘在原地,再也邁不開腿了。

那是一張春日圖——畫的是漳水畔的桃林,千株萬株,繁花似錦。

那是她在王府後苑,照著三株桃樹親筆所畫!

她環顧四周,在幽暗的角落躺著一張琴——她疾步走過去,落霞式樣,梓木的底,梧桐的面,蚌貝的琴徽……

她的目光轉向內寢。

這時,賈侍郎正在門口朝她招手,“四娘,你怎麽還不出來?”

“賈侍郎!”清操直直望著他問,“這……這裏是誰的府邸?”

賈侍郎只管催促:“你先出來!快出來!”

清操非但沒有依言出去,反而坐到了琴邊。

“剛陽參軍還跟我說,他想要留下你,你這麽不懂規矩可是不好……”

清操撥弄了一下琴弦,顫聲道:“賈侍郎,其實我會彈《蘭陵王入陣曲》的,我現在彈給你聽!”

她說完,兀自低頭彈起來。

曲子是從頭開始彈的。

從霸府初遇,到中元再遇,到東館授琴,到款月和鳴,到青廬大婚,到野置談心……

曲調抑揚起落,百轉千回,並不似《入陣曲》。

賈侍郎是想進屋拿她,卻又不敢擅闖,只得回身去找陽參軍。

琴音已把陽參軍引了回來,眾伶人也都尾隨回來,聚在門口圍觀。

陽參軍步入房中,壓低聲音怒道:“你這娘子怎麽回事?趕緊出來!莫要擾了……”

他話未說完,擡眼瞧見一人。

那人扶著青綾步障,半隱在帷幔之中。

煦煦的風吹起帷幔,才可見那人穿著縑帛的寢/衣,赤著腳,發髻松散,面色青白,微佝的身子正在止不住地發抖。

“清操!”他竭力嘶喊,聽在旁人耳中也不過是沙啞的低吟。

但琴聲戛然而止了。

清操站起身,先是緩步,而後疾奔,奔向步礙旁的那個人。

她仰著頭,閉上眼,撫摸著他清瘦的臉頰,挺直的鼻梁……

“真的是你嗎?這麽多天……你……都不曾入夢啊……”

僵冷的指尖傳來絲絲暖意,進而彌散開濕/粘的水氣,耳邊響起那熟悉的嗓音,淺淺呢喃著她的名字:“清操……”

她才敢重新睜開雙眼——她太怕這是一場美夢了。

“是二兄寄錯了信,還是阿叔傳錯了話?”她終於確信這不是一場夢,“我就知道,你不會食言的……”

說完這句話,她終於無法遏抑地大哭起來——

失而覆得本是人世間最歡喜的事,但人表達最歡喜的方式卻往往與最悲傷等同。

她這一哭,全身劇顫,孝瓘脫力跌倒在地,卻還是將清操緊緊護在懷中。

而他自己,唯見胸口起伏,面色慘白,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陽參軍怔怔地站在門口,連旁邊的賈侍郎問他,“這怎麽回事?”他也恍似聽不見。

直到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頭看,喚了句“馬先生……”

馬嗣明手中端著藥,伸著頭往房中瞧了瞧,問陽參軍:“是你尋到的王妃?”

“這位便是鄭娘子?”陽參軍尷尬地笑了笑,“賈侍郎奉詔送來二十名女子,不料鄭娘子竟在其間……”

賈侍郎驚訝道:“臣奉陛下旨意為大王買妾二十人。這位娘子姓張,名喚四娘,是從靖水的曲坊買來的……”

馬嗣明嘆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說完,便步入堂中,他先將呈盤置於案上,然後走到孝瓘和清操身邊。

“殿下身體遠未覆原,還請珍重。”說完便伸手去攙扶孝瓘。

清操瞧見馬嗣明,又看了看孝瓘那毫無血色的臉龐,忙強抑眼淚,對孝瓘道:“馬先生說得對,你看你連鞋都沒穿,我扶你進去好不好?”

二人合力將孝瓘扶回床榻,在他身後加了枕頭和隱囊,馬嗣明從外面端來藥,督著孝瓘趕緊飲下。

孝瓘剛倚在隱囊上,清操的藥匙也才抵到他嘴邊,他竟自脫力,失去了知覺。

清操丟開藥匙,撫著他的臉急喚了好幾聲。

馬嗣明拾起藥匙,連同藥碗放回呈盤,道:“殿下身體十分虛弱,方才一番折騰,消耗甚大……”

“馬先生,他……現在什麽狀況?毒解了嗎?”

馬嗣明點了點頭,“王妃放心,殿下已服過解藥了。”

清操長舒口氣,“是馬先生找到解藥,救了殿下嗎?”

馬嗣明搖頭笑道,“是王妃啊。”

“我?我……哪有……”

“是王妃在定州養的虺易。”

“那幾只……”清操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都被先生煉成解藥了嗎?”

“因我救治至尊,又被徐之範進讒,殿下不得已散盡門客,又強令我離鄴歸鄉。我回到安喜西郊草廬,卻驚喜地發現王妃所搭建的暖棚中有幾十只虺易!”

“這……這怎麽可能?”

“我初時也是不信。找了好幾個藥商鑒定,都說就是鹽澤虺易,而且體色有明有暗,顯然就是雌雄兼有。”

“這……更加不可思議……”

“王妃想想,我當初帶回八只蜥蜴,先用一只試萃。可我為殿下煉藥時,僅剩了六只,剩下一只呢?”

清操努力回想,答道:“那年正月望夜,我去給蜥蜴餵食,發現原來的七只忽少了一只。我與避塵四處尋找,終是沒有尋到……但那也僅僅是只母蜥而已啊?”

馬嗣明點了點頭,“這便對了。我查遍醫典,發現此物有一奇異之處,當一只母蜥長期處於無偶狀態,它會自行產下一只公蜥,並與之繁衍生息。①”

“我感激上蒼造物,機緣巧合,更感激先生潛心研究……”清操起身欲行禮,馬嗣明卻搶先揖道,“草民並未做什麽,卻從此醫案中獲益良多。”

“既是如此,我為何在滎陽收到廣寧王殿下的訃文?”

“我發現虺易,煉制解藥花了一段時間,待我帶著解藥趕來青州,殿下已然摸不到心脈,亦沒了呼吸……”馬嗣明哽了哽,“他們把殿下停於正寢,立了招魂幡,又給廣寧王送了信,只待籌備好一切,便送歸鄴城。”

“草民聞訊也是悲痛萬分。不過事已至此,我堅持用浸過解藥的銀針刺了幾大要穴,萬幸殿下漸漸有了微弱的呼吸;又用絲絹蘸藥瀝入他口中,數日後殿下重開雙眼。因五臟受損,不能飲食,這些日一直用蓮藕,百合等新鮮釀汁來固護元氣。近來他大多昏睡,偶爾醒來說上一句話,便是著人往滎陽送信,得到的消息卻是王妃失蹤的消息。自此他醒來的次數多了,身體恢覆得卻極慢。我也是沒想到,今日他竟能起身,又走出這麽遠的距離……”

清操心中發緊,她含淚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孝瓘。

孝瓘這一覺睡得極沈。

天明時,清操起身去解手,待她回來時,只見孝瓘已從床上滾落在地。

她急忙跑過去扶他,本以為要使出吃奶的勁才行,卻不料這用力一猛,直將他推到旁邊的坐榻上了。

她撐住他的身子,寢/衣歪扭,露出深陷的琵琶骨;而扶著他的手,也能感覺到棱棱的肋骨。

她心中陡然一酸,他這一趟幽冥往返,不知遭遇了怎樣的磨難。

“碰到哪裏沒有?疼不疼?”

孝瓘卻不回應,只是握著她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清操知道他在想什麽,因為她也懷疑過,“我昨天便確認過了,這不是夢,是真的。”

她邊說,邊拉過坐榻上的憑幾,放在孝瓘身側,讓他能舒服一點。

“我讓派人去滎陽接你……”他啞著嗓子,“好容易找到阿叔,阿叔卻說你在一個偏僻小置失蹤了,阿叔還說八成被個盜馬小賊擄走了,他已報了官,卻一直沒有消息。”

他一連說了許多話,難免有些氣息不繼。

“阿叔口中的‘盜馬小賊’就是尉相願。”清操笑了笑,遂把自己的經歷一五一十講給他聽。

最後又從懷中取出猞猁的供詞,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的指尖輕顫,心中五味雜陳——他太能理解,清操是以何種心態去做這件事,亦如他當年喬扮齊姬,深入突厥大營。

他看了她好久,竟不知能說些什麽,最終只是道歉:

“清操,你做得太好,而我做得不夠好……我應該早些送你去罪還鄉,早些為你請封王妃,這樣就不會陷你於尷尬之地,你也不會被阿叔說成辱沒家門而強行帶走了……”

清操搖了搖頭,笑了,“只是我錯信了那句‘生同衾,死同穴’,後來想通了,能與你同入輪回便好,這副皮囊歸於何處又有什麽差別?”

“清操……”他心中大急,執握起清操的手,沈聲道,“自今日起,我們不指望輪回,不期待來生,只好好過完這一生,好嗎?”

清操掏出絹巾擦了擦他額上的虛汗,輕輕回了一個“好”字。

十日之後,孝瓘已能飲下一點清粥。

此時他總算有些力氣起身,清操見他因久不沐陽光而蒼白的臉,便令人用輦擡他到園中曬太陽。

清操瞧見堂上“羈迷”的匾額,便問孝瓘:“是你讓他們換的?”

孝瓘點了點頭。

“羈雌戀舊侶,迷鳥懷故林……我那日看到這塊匾,還覺得很合我的心境。你又為何要換成這兩個字呢?”

“你以為我已不在,而我又找不到你,羈雌迷鳥,這不挺配的?”孝瓘笑笑。

“那倒也有些道理……”

“還有一層意思。”孝瓘道,“枚乘《七發》說:‘龍門之桐,羈雌、迷鳥宿之,斫斬以為琴,乃天下至悲也。’我看到落滿灰塵的聽風,心想這天下至悲之音,莫過於空有一張琴,卻無人彈舊曲,遂讓他們換上此匾。”

清操聽他這麽說,輕輕嘆了口氣,“眼下重逢,這匾也可換了吧?”

“依你說,再改成什麽呢?”

清操想了想,“還是‘聽風’二字吧。”

“一直不曾問,這琴名取自什麽地方?”

清操淺笑,念起建安七子之一劉楨的詩: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淒,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繼而又道,“阿翁希望我如松聽風,品格堅韌,所以贈我這張聽風琴。”

他們往前穿過竹徑,忽見先前遍布樹坑的空地,新植了許多梔子樹。

潔白的同心花盛開在枝頭,便如蘭陵王府中的那些一樣。

“原來這片空地是為了種梔樹的……”

清操話音未落,只見賈侍郎迎面而來。

“賈護見過殿下。”他朝孝瓘行了禮。

孝瓘把他請到書房落座。

“至尊驚聞大王遠游,哀郁五內,又聞殿下覆生,喜出望外。大王孤身入陣,曾立下汗馬功勞,特命臣遴選二十名女子送至青州侍奉大王。至尊一片心意,大王務請領受,我也好盡快回去覆命。”

孝瓘看了看清操,對賈護道:“至尊心意,臣怎敢不受?我已請人代筆,寫好謝表,還望侍郎轉呈陛下。”

清操從書案上找出昨晚寫好的謝表,交與賈護。

賈護接過來粗覽,驚異道:“殿下僅留下……鄭娘子一人?”

“侍郎從曲坊中救出我娘子,高肅銘記於心。”他說著,又令仆從將先前備好的三十金奉上,“此物權作謝禮。

賈護受了禮,也不再多說什麽。

孝瓘又提醒道:“靖水曲坊涉及領軍府正在追查的細作。我已將相關證物派快馬送至領軍府了。從那裏買入的伶女,請侍郎切勿私下處置。”

賈護聽完嚇了一跳,他在禦前侍奉,自然清楚孝瓘說的是哪樁事,忙道:“我來青州本就是領軍府協同護衛,現今讓他們直接押回審訊便好。”

賈護走後,清操端了清粥過來投餵。

孝瓘吃得很慢,卻很認真,吃完之後,看著清操道:“你幫我再寫一篇奏表,行嗎?”

清操坐在案邊,鋪好紙,掭飽筆,聽完孝瓘的口述,卻不禁笑了。

“哪有自己為自己請封王妃的?還是等你身子再好些,自己寫吧。”

“你既為至尊所賜,而我又無王妃,現在上表請封,正是時機。”

“但你駁了餘下的十九人,陛下會不會不悅?要不你把那幾名良家子留下作妾?”

“我唯你一人足矣。”

清操夾著筆,托著腮幫看他,“我剛想了想突然回過些味來,是不是若我不在此間,你便會收了那二十名美妾?”

孝瓘指天,道:“天地良心,若你不在,我一個都不會收。”

“你分明喚我旁邊那女子進內/寢服侍。”清操撇了撇嘴。

孝瓘努力回想。

“哼,沒話說了吧?”清操放下筆,起身走到孝瓘身邊,“殿下若想留下她們,我去幫殿下把賈侍郎叫回來!”

孝瓘一把拉住她的裙角,委屈巴巴地說:

“娘子,我想起來了……那日陽士深忽來說,至尊賞賜了二十名姬妾。不知過了多久,我神智模糊間,隱約聽見有人在遞次報姓名,就在那群人中,我竟聽到了你的聲音!我讓陽士深把最後一個說話的女子帶入內寢,他領進一女,卻不是你,我盤問了她一會兒。之後,我讓陽士深把所有女子都帶走了。虧得你後來彈了《四娘曲》,我才拼了命出來看上一眼……”

“可陽士深對賈侍郎說……會留下我……”

“想必是他看上你了。”孝瓘笑了笑,“管事的人,欺上瞞下也是常有。”

清操聽罷點了點頭,忽又提高了聲音,道:“等一下,不對啊,你還讓那女子褪了衣衫再進去呢!”

“那是陽士深自作主張!”孝瓘跟著提高了聲音,他見清操瞪著他,又矮了氣勢,“你想我那時病得多重啊,哪有心思看別的?”

“你的意思是,若病得輕些,便有心思了?”

“娘子,不行了,頭好暈……”

清操初時抱臂,含了笑看著他,卻見他鬢角隱有汗珠,料想應是半真半假,便上前坐在他身畔,扶了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懷中。

孝瓘返身,桃瓣一樣的眼,凝在她的唇上,喉結隨之一動。

清操笑問道:“頭不暈了?”

“嗯……好多了。”

“果然病得輕些,便會生出別的心思。”她單指端托起他的下巴,湊到他唇邊,孝瓘剛想襲上來,她卻逃去了他耳邊,輕輕往裏吹氣道,“可惜,郎君,我昨日入月了……”

孝瓘捂上耳朵,忿然道:“入月吹什麽氣?以後入月就直接說,不許在耳邊吹氣!”

清操“哈哈”笑出了聲。

此番奏表送上去沒多久,天子高湛很痛快的允準了。

恢覆妃位,玉牒增名,不做馬奴的清操,再次成為蘭陵王妃。

不過,這也許是高湛作為皇帝批的最後一批奏疏了。

河清四年四月(公元565年),在和士開和祖珽的謀劃下,年僅九歲的太子高緯即皇帝位,而高湛則被尊為太上皇帝。

高湛終於用這種方式終結了北齊兄終弟及的舊俗。

嵐院的夏天美得像仙境。

碧藍的天空飄著大朵的白雲,雲影映在蔥郁的山丘上,便如丹青畫手在已幹透的畫中積塗一層濃墨。

自從清操把萬寶兒接到嵐院,平池靜竹之間陡然多了幾分喧鬧。

孝瓘帶著寶兒放紙鳶,清操則在亭中撫琴。

寶兒聽見琴聲,忽然駐了腳步,返身跑回到亭邊。

等孝瓘收了紙鳶,只見寶兒正坐在階上,用小手托著腮幫,認認真真的聽清操撫琴。

孝瓘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不玩紙鳶了?”

寶兒仿佛根本沒聽見,直到清操彈完一曲,收了尾音,才轉頭看向孝瓘,反問他道:“你還想玩嗎?”

孝瓘被他問得一結,“你這麽說,好像是你在陪我玩!”

“難道不是嗎?”寶兒對他眨了眨眼睛,“我陪你畫紙鳶,還陪你跑了整個下午。”

孝瓘氣呼呼道:“嘿,那我可謝謝你了!”

“不客氣。”寶兒大方地揮了揮手。

清操“噗”地笑出了聲。

孝瓘白了清操一眼,又對寶兒道:“那你還是去陪你幹阿娘玩吧!”

清操已將寶兒認為假子,平素便讓他喚自己幹阿娘。

寶兒看向清操,眼睛瞬時亮了起來。

清操問道:“寶兒,你想學彈琴嗎?”

寶兒的眼睛更亮了,小腦袋如搗蒜般點起來。

清操把寶兒抱到腿上,這樣他才能將將夠到琴弦。

孝瓘嘆了口氣,自語道:“我還真是鹽吃多了。”

“嗯?”清操分神問他。

“閑的。”

清操莞爾一笑,“那就進屋喝口水。”

孝瓘又嘆了口氣,背著手往書房去了。

他坐在窗邊,拿起早晨看了一半的文書,巧的是這篇文章還就是關於“鹽”的。

伴著窗外嘲哳的琴音,他勉強讀完了文章,心情變得也如這琴音一般了。

傍晚時候,清操端著一盅菱芰粥進來。

她遠遠瞧見孝瓘正表情凝重地端著一封信看,到了近前,他卻匆匆收了信。

“怎麽了?”清操試探著問。

孝瓘接過粥盅,僵澀一笑道:“自鄴城寄來了幾封信。”

“誰寄來的?”

孝瓘低頭吹粥,仿佛沒有聽見,清操又問了一次,他才晃過神道:“三兄……還有尉相願——他說,曲坊的案子辦得差不多了。”

“哦?”清操發覺他有意回避了孝琬的信。

孝瓘卻繼續說曲坊的案子——

“你把尉相願丟在郊外,他走回鄴城,直接去領軍府找了延宗。延宗擔心你的安危,請旨查抄曲坊。就在你離開曲坊當晚,他就帶人沖了進去,直接將坊主烏矮若幹鎖進了大牢。”

“不愧是阿胖……做事還是這麽魯莽……”

“他好歹知道帶兵進去,某人卻敢只身前往,才是真……”孝瓘話未說完,清操已奪了他的粥盅,他忙改口道,“才是真……正令人欽佩的勇者。”

清操這才把粥還給他,“然後呢?”

“曲坊本就與不少朝臣有牽扯,延宗貿然查抄,便如捅了馬蜂窩,指摘他的奏疏如雪片般送到至尊案頭。好在此時你拿到的供詞送至鄴城,解了他的圍。”

“那烏矮若幹有供出什麽嗎?”

孝瓘拿出一封信,遞給清操看,清操大略瀏覽,驚訝道:“烏矮若幹是玉壁人,受命於韋孝寬……他是西賊的細作?”

孝瓘點點頭:“他在靖水開設曲坊,用以收集情報,散布謠言,收買朝臣。他收養了契胡兄妹阿埡和阿脊,並將他們培養成細作。根據烏矮的口供,那日給盧見樾暗示危險的人,正是站在曲坊門口迎接我們的阿脊。”

“那盧見樾也是西賊了?他們故意把羊皮函放在盧見樾身上,就是為了把我們的註意力引向突厥人?”

“應是如此。”孝瓘喝下最後一大口粥。

“此事能查清便好,也算了結一樁心事。”清操笑著捏了捏他鼓起的腮幫,“我看你氣色好多了,看來恢覆得不錯。”

孝瓘抹了抹嘴,笑道:“你在我身邊,自然好得快。”

清操伸頭看了看空碗,“菱芰粥有這麽好喝嗎?”

孝瓘連連點頭,乖巧道:“別人做的不行,獨是娘子做的才好喝。”

清操銜笑,白他一眼,道:“既如此說,那我們回東陽城吧,我聽說刺史府裏有一處水塘。”

“我還沒全好。”

“怎了?”清操蹙了眉問道。

孝瓘怕她亂想,只得如實說:“其實我剛到青州,就是住在東陽刺史府。結果富商大賈,本地豪紳都來拜會,名為探病,實則帶了金銀寶器來行賄。無奈之下,我只得尋郊野別苑來住。這座嵐院是青州陽氏的舊宅,隱秘安靜,我使人化名租下宅子。但陽氏透過別的渠道打探到是為我所租,陽士深來拜會,索性要把宅子送我。我沒收宅子,卻把他收下作了行參軍,正好幫我往來東陽傳遞文書,順帶管理嵐院。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把我在嵐院的消息透露給本地高門。”

“青州果然富庶,難怪朝中都說,寧為青官,不為京官。”清操笑了笑,“看來太上皇帝對你還怪好哩!”

孝瓘自嘲地笑了一下,“當初太上皇帝扶我上位,是為了打壓六鎮勳貴,可我在軍中名聲愈熾,他對我忌憚必然愈深。加之上了那篇平西奏疏,更使他懷疑我合流勳貴的野心。將我外放青州,就是用錢財消弭這野心罷了……”

清操嘆了口氣。

孝瓘的野心,從來都不是皇位或權勢,然而皇座之上的人,眼中卻永遠只有這兩樣東西。對他們來說,一個無懈可擊且名聲籍甚的臣子,是最危險的存在。

“清操,你說,我應該用滄浪的濁水濯足嗎?”

清操斷然搖頭,道:“高冠長佩,芰荷為衣,芙蓉為裳,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這夜驟雨之後,天氣晴爽,孝瓘命人牽出重霜。

重霜已多日不見舊主,今日一見,格外歡悅。

孝瓘上前輕撫了馬鬃,它才安靜下來。

清操從門廊中走來,她頭戴風帽,身著短襦長裙,瞧見重霜,驚訝問道:“今日要打馬出游?”

“嗯。”孝瓘淺笑著。

清操把裙擺掖進腰間,露出縛褲,然後扳鞍認蹬,動作流暢地上了馬。

“娘子的騎術愈發嫻熟了。”

清操得意下望,道:“其實我們可以二馬駢行的。”

孝瓘扶著馬鞍,一躍上了馬背,他把清操攬在懷中,又在她耳邊輕輕吐息:“是我還不行,你須帶著我。”

清操臉上一紅,側頭對孝瓘道:“那郎君便坐穩了!”

在清操的駕馭下,重霜便如脫韁野馬,風馳電掣般下了山。

到了山腳下,清操擦著冷汗問孝瓘:“你實話說,為妻的騎術如何?”

孝瓘笑了笑,道:“特別好,有一種下凡的感覺。”

清操用肘頂了他腹部,孝瓘輕“呃”了一聲,怨念道:“是你讓我說實話的。”

清操回眸一笑,“現在我們去哪兒?”

“去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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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章甜齁了,是不是吧?

下章去海邊發糖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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