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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載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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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載途(2)

入水的那人卻已無機會再聽到這清亮的回答,唯剩那舟上的數人,張皇失措的滑向河心。

再入夜,雨雪不停,渾身淋漓濕透的孝瓘卻有些吃不消,只覺陣陣寒意,似有些低燒。

延宗依是賭著氣,卻不再喝酒,與幾個參將擲起五木來——參將們窺聽到孝瓘與延宗的對話,自是願意與他結交。

忽有回報,斛律將軍次子須達已近牛頭,但總攻尚未開始。

“哎!”其中一名參將重重嘆了口氣。

“臨戰當前,唉聲嘆氣的做什麽?”延宗瞥了他一眼。

“我是真為咱們不平,你說咱兄弟們饑寒交迫的在這雨中蹲上兩日,牽引敵軍視線,那大功全讓斛律光的兒子給得找了!他還真會安排差事!”

延宗也不忿道,“可不是!我四兄就是心眼實在,氣死我了!”

“不如……”參將詭黠的笑笑,“咱們立一頭功……”

卻很快肅顏,只為擡眼看見孝瓘正走過來,猛踢延宗的屁股。

“成什麽樣子!別玩了!軍心都玩散了!”

延宗怒極,扭頭吼道,“軍心是我們玩散的嗎?讓斛律大將軍過來泡個兩天,看他的心散不散?”說罷重重將五木摔在地上。

“走!我們走!” 延宗再沈不住氣,提了長槊,跨上戰馬,招呼幾個參將,“不是說須達已經快到了嗎?我們過河接應去!”

遂一加馬腹,全然不顧身後孝瓘“站住!站住”的怒吼聲。

“快!下馬!把鎧甲和兵刃卸去!”孝瓘望著已成包圍之勢的數千西魏軍,對數百齊兵大吼道。

“阿兄!你這是做什麽!大丈夫寧可與敵同歸於盡,也不能坐以待斃!”延宗怒道。

孝瓘自己下了馬,一把將延宗從馬上拽下來,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臉上,吼道:“同歸於盡!誰說要同歸於盡!”

士卒不敢違拗,都下得馬來,除去戰甲,擦拭長矛刀劍。

西魏軍竟真的躑躅不前了。

借著暗暗的月光,主帥敬俊極力向東張望,謂其左右,“齊軍不會以這數百人為餌,且戰且退,趁我軍渡河之時,伏大軍重擊吧?”於是命探子渡河窺探,再行將令。

暗黑的雨夜,敬俊的數千軍隊與孝瓘的幾百騎兵僵持對峙。

一縷魚肚白現於東方,孝瓘心焦如焚,既無援軍,又無退路,他壓低聲音對兄弟們道,

“將軍本來的意思是讓我們待大軍抵達牛頭戍後再合攻,讓他們顧此失彼,腹背受敵;卻因我貪功冒進,先渡汾水,而使各位陷入絕境;雖已盡可能的拖延了時間,但天色一亮,他們一定會發現我們根本沒有援軍,到時必死無疑!不如趁現在天色微白,敵心尚猶,奮起一擊!能殺出戰圈的兄弟,就直往牛頭戍去,與斛律將軍匯合,若……”

他說到此處,但覺心底虛弱,眼前發黑,他奪過延宗的酒壺,飲下數口,

“若……留屍於此,來年忌日,以酒相酹!”

說著將酒盡灑在地上,決然提刃上馬。

他終於明白斛律將軍的那番話的意義——戰爭本就是一場豪賭。

士卒們俱是熱血沸騰,淚水滿眶,由衷的佩服這年輕的主將——冒失貪功的本不是他,但他卻一人承擔所有,不推諉,不埋怨;他是皇族貴胄,卻身先士卒,勇入戰陣。

此役背水一戰,生死同盟,他們跟定了這主將!

唯剩延宗神情歉疚的望著孝瓘遠去的背影……

斛律須達身為剿戍前鋒,所轄的千騎騎兵已繞過汾水,接近牛頭戍所,卻突然接到父親的命令,“折回汾水!”

“什麽?!為什麽回去?”須達生性火爆,脾氣甚大,聽聞此言,不禁大怒質問令官。

令官神情無奈,道:“四皇子汾水西岸遭遇敵軍主力……”

“誰讓他們這麽早過河的!不是隔岸牽制嘛!”他吼道,“牛頭戍怎麽辦?”

“牛頭戍是小,皇子的性命攸關……剿滅的事,將軍會親自督戰。”

須達重重嘆了口氣,留下一半的兵卒攻戍,自己帶了幾百騎掉轉馬頭向汾水來。行了數裏,便碰到一個滿身血汙的士卒,吃力道:“我軍……遭遇敵人伏兵,傷亡慘重!四皇子……中箭……”

“稟儀同王,探子已明察隔岸齊軍並無埋伏,請……”

副將話音未落,便見一騎飛馳而來,長槊過處,血流成河,展眼已到了敬俊跟前。

清白的日曦映在他同樣清白的俊秀面容上,冰冷的雨珠和著滾熱的汗水涔涔而下。

敬俊不禁放聲大笑,“齊國果然無人,竟派個白面的娃娃來送死!哈哈哈——”周遭的西魏兵也都應和著主帥大笑起來。

孝瓘抿緊薄唇,篾然一笑,“殺雞焉用牛刀!”揮起長槊,直刺過去。

敬俊橫戟接招,心想自己這重重一抗,必將這小子的虎口震裂;卻萬不料這孩子身形輕靈,只虛晃一招,彎腰催馬鉆過他的腋下,敬俊自己倒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再回頭看,那孩子正扮著鬼臉,俏然一笑,放馬西去了。

他笨拙的調轉馬頭,欲追過去,卻聞探子來報:“齊軍偷襲牛頭!”

孝瓘行了數裏,身後突圍的齊兵多起來。雖俱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卻劫後餘生,豪壯滿懷,男兒的鐵騎穿越漫天而墜的雨絲,濺起點點泥汙,一路西去。

“你怎了?!”孝瓘伏在飛馳的快馬上,左手挽著韁繩,側臉對身後的延宗笑道,“來呀!安德王不來和我比比賽馬嗎?”

延宗卻不應,直著上身,滿面頹色,一幅心不在焉的樣子。

耳畔“嗖”一聲,光亮的雨絲中竟裹了一支冷箭!

“延宗!”孝瓘邊吼邊放開韁繩,撲向延宗,抱著他的身子,滾落馬鞍。

重重摔在地上的延宗嚇得臉色煞白,支吾著:“阿兄……”

孝瓘猛力抓住延宗的肩膀,前後劇烈的搖動,大罵道:“混蛋!!你……你發什麽呆!你不會騎馬嘛?!”

“阿兄……你……”延宗淚湧上來,聲音哽咽,他的手碰觸到孝瓘的背,劍尖已然深深的插進去,周圍的甲胄濕漉漉的,分不清是血水還是雨水。

“都給我下馬受死!”

這昂然尖銳的聲音出自一位魚鱗鎧甲的將軍,但見他騎在高大的駁色戰馬上,手攜彎弓,銀亮頭盔的陰影隱去了面容。

“幫我……幫我把箭拔出來……”孝瓘背轉過身。

“不……不行……此處無醫無藥……”

“折斷!把箭柄折斷!”

孝瓘艱難的站起來,用長槊撐住地面,眼前的人、景、物都如浮塵一般,輕飄飄的,他想要上馬,卻許久找不到馬鐙。

“你是誰?”延宗站起來大聲問。

那人催馬緩前,硬朗俊毅的五官從那陰影中明亮起來——那少年,濃墨的眉色,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一屢狠決殘忍的微笑銜在豐潤的唇邊。

“驃騎將軍宇文憲!”

“你就是宇文泰的第五子?”

“是。”宇文憲高傲的笑,“你們所轄的這幾個老弱殘兵已被我軍包圍,速速繳械吧,還可以放他們一條生路!”

“休想!阿兄,咱們跟他拼了!血戰到底!”延宗從腰間抽出劍。

“不……”孝瓘攔住他,嘔出一口鮮血,“我們投降!”

他對延宗說,亦對傷殘的齊兵說。

“什麽?”延宗以為聽錯了,一向鐵骨錚錚的四兄怎麽會說出“投降”二字呢?“不……不打怎麽知道沒機會?”

“卸甲!放下武器!”又一口血湧出來,孝瓘率先扔下長槊,全然不顧延宗在身後哭喊:

“士可殺,不可辱!”

只身走到宇文憲的馬下,雙膝落地,跪了下去……

“你……”宇文憲用刀柄擎起孝瓘的下巴,修長的手指點著被圍的齊兵,篾然道,“叫什麽名字?我刀下不死無名之鬼。”

宇文憲傲然的目光飄乎在眾齊兵間,全然沒有註意到孝瓘潭墨色的眸中燃起的陣陣殺氣——血氣翻湧上來,他抿緊薄唇,生生咽下口中的腥甜,然後,果決的出手: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抓住那稀松耷在馬蹬上的腳,猛然一拽,失去重心的宇文憲“啊”的一聲栽落下馬,狠狠的跌在地上。

“出去!去迎斛律將軍!”孝瓘只丟下這樣的吼聲,轉身撲向宇文憲。

如果除去鎧甲,兩個少年儼然就是街頭戲耍纏打的頑童;可惜他們身處於血腥殘酷的戰場,這就成了一場不折不扣的肉搏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兄弟們!殺啊!”延宗振奮了精神,將長槊一揮,大吼道。

齊兵俱都激憤,捉刀殺向敵軍,雙方混戰在一起。

兵器與兵器相碰,清脆寒冷,點點星火,突兀在銀亮的雨幕間;

兵器與肉身相觸,無聲無息,濃黑血光,彌散於沈沈的夜色中……

鮮紅濃稠的血從宇文憲的額間傷口中汩汩而出,他用力抹去,但雨水又不斷地將血沖進雙眼,紅紅的薄霧模糊了視線。憑著本能,他用手死死扼住對面少年的喉嚨;但重拳接踵而來,硬硬的落在腮上、額上,宇文憲終松了手,痛苦的倒向一旁。

孝瓘吃力地直起身子,慘白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血卻一口口的嘔出來,和著冰涼的雨水,灑滿前襟……

“阿兄!你醒醒啊……”他依稀聽見延宗的呼喚,卻疲憊衰弱得再睜不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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