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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巨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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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巨寶(2)

“大丞相在東柏遇刺身亡了。”楊愔緩緩落跪,聲音幽咽。

“裏面那人……”

“那是陳常侍。”

“陳元康?!”孝瓘一把搶過楊愔手中的象牙笏。

楊愔重重的嘆了口氣,“東柏血案,太原公趕到時,元康傷重,大丞相卻已無氣息,為了掩人耳目,太原公命元康換上丞相的衣服,攜瑯琊公主返回此處。對外只道丞相受傷,並無大礙,這樣朝中的局勢才得以穩定。誰料元康在夜間也傷重不治……他母親從東柏堂鬧到朱華閣,引得朝野議論紛紛,太原公這才命微臣請出丞相專笏,擬了這道‘出使南鏡’的旨意。至於瑯琊公主……太原公疑她與血案有所牽連,命劉桃枝施以嚴刑,恐是沒有挨過去……”

“不對!不可能!家家只說父王受傷,命我過來侍奉的!”孝瓘終究是個孩子,他抓著最後一根稻草,執拗的不肯放手。

“事關重大,太原公在與家書中也未敢直言真相,只是懇請一位公子過來侍奉丞相。太妃知曉利害,回信說長兄與世子不宜此時赴鄴,只在您與二公子中擇一人前往。”

“所以我來此只是……佯作奉親之態掩人耳目?”

楊愔目光沈重的點點頭,“太原公已親往霸府,接手晉陽軍政,待時機成熟,方可行大喪之禮。”

“那我父王呢……我想再看他一眼……”

“事發當日,太原公已命人架起薪火,將所有遇難之人赴之荼毗。”

孝瓘背身蹲下,雙手抱著膝蓋,單薄的身子劇烈的顫抖。

楊愔跪在他身畔,想說句“節哀順變”,卻覺膚淺無意。只是低聲囑咐了一句,“鄴城風起雲湧,情勢危急,太原公不在朝中,公子聰慧,一定要守住這裏的機要!”

“楊尚書……”孝瓘緩緩擡起頭,他眼圈鼻尖皆紅,面上卻已無淚痕,“我年紀尚小,恐難當重任,幾位叔父原在鄴城,不知可否同駐王府?”

楊愔知他說的是老丞相庶出的幾位公子,卻搖頭道:“外人眼中,大丞相只受了些輕傷,公子過來,也不過是轉達太妃娘娘的慰問之意。若此處人過多,外面更會議論紛紛,反而不利於保守秘密。”

誠如楊愔此前所料,齊王府的賓客絡繹不絕,打著各種名目求見丞相。初時,訪客們還都有禮有節,不敢造次。

隨著流言的散播,朝野上下焦慮難安,很多人在齊王府門口徘徊。當他們再次叩開王府的大門,面對這個未經世事的少年,已無法再像前次那般彬彬有禮。

他們本就陰險而狡猾,傲慢且兇惡,只是懾於高氏,才佯裝出忠順。如今,野心膨脹,欲望燃燒,他們早已現了原形。

然而眼前這白凈纖瘦的少年,神情自若,談笑如常,又令他們疑慮叢生,不敢做僭越之事。

接連數日,他們竟無法從齊王府打探出任何有價值的消息。

值此膠著間,齊王府忽來了幾名醉酒莽漢,為首的竟是追隨高歡多年的左衛將軍薛孤延。他借著酒勁,硬闖到內院,正迎上聞訊趕來的孝瓘。

孝瓘抽出佩劍,銀光一閃,劍尖已抵在薛孤延的咽喉。

薛孤延酒醒了幾分,嘴中雖還罵著,身體已不由自主的後退了。

“哪裏來得小猴崽子!”他打量著孝瓘,口氣極盡鄙視,“老子鬥霹靂那會,你還是個蛋呢!”

當年高歡路遇暴雨,命薛孤延探路,誰料一個雷劈在他臉上,他竟還能呼殺叫喊,歸來發現被燒了須發,高歡打趣他:“薛孤延乃能與霹靂鬥。”

“我乃齊王四公子。”

“四公子?!”薛孤延冷笑著,“別說是四公子,就算是世子,老子也不放在眼裏!歷朝歷代的世子,老子就沒放在眼裏過!”

他這樣叫囂,明顯是將高澄也算了進去。

孝瓘全然不睬,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將此人逼出內庭。

薛孤延雖利劍抵喉,被迫後退,嘴裏卻也不閑著,依舊招呼著其他醉漢,“你們進去幫我問問齊王,他憑什麽讓咱在階下飲酒!咱可把腦袋懸在□□上,他呢,他的□□就他媽沒提上過!”

他這一句,引來眾人哄笑,才剛隨之退了幾步的醉漢,又都往內庭湧去。

孝瓘大急,腕上猛然加力,劍尖“卟”的刺入了薛孤延的喉嚨。

薛孤延一聲慘叫,孝瓘一拔寶劍,血也隨之飆到了臉上。

孝瓘楞在當場,他唇齒微顫,用劍抵著地面,才不至於摔倒。

此時,楊愔已聞訊趕到,他跑過去一把抱住孝瓘,高聲言道:“擅闖齊王府者,罪同此人。”

“他們都是潁川大捷的功臣,卻不想在華林宴上受了大王的侮辱,被人利用才來此鬧事的。”

楊愔邊解釋,邊扶著孝瓘走回內庭。

“四公子處事果決,有先祖之風。”

自此之後,來齊王府的人似是少了,即便是有所窺伺,也僅是旁敲側擊,迂回打探。

直至年底,已然安置好軍政要務的高洋在晉陽宣布了兄長高澄遇害的消息。次年正月辛酉,皇帝在東堂為已故齊王舉行了哀悼儀式。

鄴城的喪禮上,除卻孝瓘和趙郡公高叡,並無旁的高氏子弟。

高叡隨奉太子長仁,而蒲席上長跪的,僅是白布深衣,絞帶麻履的孝瓘。皇帝的神情甚為不悅,悄聲對皇後道:“是朕追悼齊王的儀式太過簡單?霸府僅遣一庶子是何意?”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孝瓘,但見他垂著眼睫,緊抿薄唇,既無一聲哀嚎,也無一滴眼淚,便又道:“朕恐他連庶子都不是!”

皇後高泫澀然一笑,附在皇帝耳邊道:“此乃四郎,便是猗猗的……”

天子元善見冷哼一聲,“髡發搶婚乃舊俗,百年前就禁了。”

禮畢,高泫單行至孝瓘處,詰道:“舉聲隕絕,哀感左右,人子當為。”

孝瓘擡起頭,眼底烏青,面白如紙,張了張嘴,尚未吐露一字,竟先嘔出一口血。

高泫見狀大驚,心下生出不忍,她俯身扶住,意味深長的在他耳邊道:“四郎身體抱恙,不宜久留鄴城。”

“可父王喪期未滿……”孝瓘並不能理解皇後的深意。

高泫輕嘆口氣,環視左右,竟無一人合宜照料。

正為難時,卻見內眷中跑出一個小女孩,後面還有位夫人急得跺腳,猶豫不前。

高泫使人將那女孩叫到近前,女孩端端行禮,年紀不大,卻頗有世家之風,想來本不該做出如此僭越之舉。

“你為何躍出來?沒學過規矩嗎?”

“我瞧見四公子吐血了……我想幫助他……”

高泫命其擡頭,但見她眉彎如月,眸璨似星。

“你認得她嗎?”高泫轉頭問孝瓘。

孝瓘虛弱的點點頭,“她是趙郡公夫人的侄女。”

“清操!”鄭氏終於一臉慍色的追了上來,她匆忙拜倒在皇後駕前:“小女無禮,請皇後恕其年幼,鄭氏願代領責罰。”

高泫溫笑道:“四郎有恙,我正愁無人照料,你們且扶他回去休息吧。”

鄭氏和清操一起扶著孝瓘往內宅去,孝瓘轉頭望著清操,忽然問道:“如何揉揉羽弓?哪裏可以尋到覆活彤丹?”

鄭氏沒聽懂,正要詢問,清操已搶先解釋道:“是個游戲,等你病好了,我們再一起玩吧。”

時已二月,本當春風澹蕩,金柳抽芽,卻不料一連數日陰霾,竟帶來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春雪——人們更加無法預料的是,這是武定年的最後一場雪。

孝瓘蜷著身子,發白的指骨緊緊的抓著前襟的衣衫,卻依舊無法遏制胸口湧起的陣陣劇痛——比起這疼痛,他更怕極了周遭的黑暗,這冰冷而危險的顏色,包裹著單薄的身軀,稚嫩的靈魂。

手指在枕席間習慣性的摸索,忽覺指尖微涼,竟碰到一顆顆熟悉的珠子——他執起那串頸珠,瑩瑩的泛著溫暖的光,他似想起了什麽,忽的坐起身來——珠子應在霸府的綠竹院啊。

“有了它,你就不怕黑了。”黑暗中傳來女孩的聲音。

“猗猗”孝瓘重又躺下,硬逞強道,“我本不怕黑。”

猗猗莞爾,“你自然知道黑暗有多可怕,才會用這個嚇我呀。”

“你怎麽來鄴城了?”

“母後接我回來的。”猗猗稍頓了頓,“母後說,你也該回霸府了……我們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她說完此句,二人便再無言語。

“我忘不了你的詛咒……”也不知過了多久,孝瓘突然打破了沈默,嗓音有些哽咽。

也許,那並不僅僅是個詛咒——這句話在猗猗心裏逡巡著,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僅緩緩的吐出一句:“對不起……以後,你自己一個人,要好好的。”

她的手指摸索上孝瓘的臉——濕噠噠的,還有些發粘。

孝瓘一把彈開她的手,倔強的轉向內側。

不僅是猗猗與皇後,魏廷中的很多人,都以為皇帝可以重新掌權了。連元善見自己,也對左右說過,“齊王之死乃天意,朕可以重拾社稷了。”

然而,一直被霸府視為“笑柄”的高洋,卻突然換了副新的面孔。他抹凈了鼻涕,也不再傻笑。他帶著逆賊的漆首回到晉陽,又帶著十萬晉陽大軍回到了鄴城。

他被封為相國,襲齊王位,封十郡,邑二十萬戶,更過分的是,他要加九錫的殊禮。王莽,曹操,司馬昭都受過九錫,都承了天命,也都篡逆了。

高洋也不是例外。

武定八年五月,魏帝元善見將帝位禪於齊王高洋。而他自己,遜避為中山王,居北城別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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