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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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深海
林琳提出替城主覆活女兒的建議後,得到了莎倫的大力支持。
反正那些需要費力收集的材料城主都已經收集,甚至為了防止召喚一次不成功他還收集得多了一點。而真正讓城主卡殼的法陣的選址和畫法,對莎倫來說並不是難事。
莎倫不只要支持林琳,她甚至還要誇誇林琳:“今天的你看上去特別有魄力,特別威猛,格外帥氣!”
是!是這樣嗎!原本今日就自信爆棚的林琳更自信了。
不會吧不會吧,該不會她是什麽天才吧!這個世界沒了她該不會轉不了了吧。
亞瑟擡頭看了眼腰板挺得倍兒直的林琳,還是默默收回註視。
原本以為去圖書館頂層應該是比較麻煩的事,畢竟這一次莎倫可沒有辦法使用她哥哥諾曼的證書了。誰家證書幾年後才生效啊。
但是當林琳開口和前臺小哥哥說他們要去頂層後,那位看起來困到眼睛睜不開的小哥從抽屜裏拿了一張卡,隨意遞給林琳:“我知道你們,城主家的員工嘛,你們就自己上去吧,搬書需要推車的時候再來找我。”
顯然,城主之前一次又一次將圖書館的藏書往自己家裏拉運,這位小哥人都麻了,體現出一種無所謂了的擺爛心態。
順利達到頂層,卡上附帶的魔力和門上的相激活,大門自動打開。
微量的灰塵揚起,站在最前面的林琳捂住鼻子咳嗽兩聲。
此刻房間內的裝飾並無之後那樣細致,書被搬走大半,空了的書架倚靠在墻邊。
林琳看向窗外明媚的陽光,腦海中那只巨大的座頭鯨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林琳安靜下來,心臟中飄飄然的情緒一點點散開。
他們在嘗試一個具有危險性的咒語。
即使知道這裏的一切都是幻想中的,林琳在嘗試這個咒語之前依舊有所猶豫。那麽,那位本應該守衛著這座城市的城主大人,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施展這個自私的法術呢。
和林琳不同,莎倫是沈醉於新法術的興奮,她從來沒施展過這種法術,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課本上從來不會教這些,”莎倫已經在將他們帶來的東西挑挑揀揀,開始按照說明和城主記憶中的成功模板做準備。
“課本上教這些就麻煩了,”林琳懶散回應。
林琳舉起筐子裏被小心放置的石像,是那位奇怪的神明。但和林琳以往的印象不同,這只石像是雕刻著五官的。
很是模糊的技法,能夠看出是閉著眼眸的樣子。
“這個石像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樣?”林琳問莎倫。
當時林琳負責去羅斯琳房間偷玩偶,莎倫去的是城主的房間。
“勉強湊活一下吧,”莎倫發出敷衍的聲音,“只有這一個雕像,我找了大半天呢。”
“好吧,”既然專業人士這麽說,林琳不發表任何意見,她的註意力轉移到那些小女孩的玩偶上。
她之前沒進入過羅斯琳的房間,進去之後發現……她房間裏真是滿滿的玩偶和各種發卡飾品。
但她出門都是簡單的模樣,也不像是很熱衷於打扮,相比之下,她似乎對於海洋的冒險更為有興趣。
林琳拿了和城主法陣中一樣的小娃娃玩偶,這只娃娃的金色劉海上別著一只粉色的星星發卡,林琳印象中城主的玩偶沒有這個發卡,林琳便順手將發卡解下,揣進兜裏,而後將娃娃放在陣法中。
石像端坐高處,兩邊蠟燭點燃,地面繪著法陣,貢品擺放中間。
僅僅是莎倫將法陣最後一筆描繪完畢,林琳就感覺到,周圍的溫度變低了。
燭火晃動,連帶著天色都變得暗了一些。
莎倫站立在法陣之內念動咒語,覆雜的詠唱從她口中緩慢流出,她現在看上去確實很有獨當一面的高級法師的模樣。
無風自己動,石像兩旁的燭火自己滅掉。
“難道還真的只能城主來念這個?”林琳用火柴點燃雕像一側的蠟燭,“他是什麽天選之人啊?”
雖然氣氛不對,但是林琳還是要吐槽。
林琳去點燃另一側的蠟燭,蠟燭微弱的火苗靠近熄滅的蠟燭芯。
“等等!”林琳聽到身後莎倫急促的聲音。
燃燒著的火焰已經抵在蠟燭上,蠟燭被點燃。
林琳忽然想起他們從現實世界進入這個空間,也僅僅是因為點燃了一盞蠟燭。
蠟燭是最後的步驟。
因為站立於擺放石像的小桌前,林琳的身體擋住了石像,所以唯有她一個人真切地看到了。
那位閉著眼眸的石像睜開了眼。
林琳和祂對視。
神像平靜地看她,像是看山看水,看草看木。
疼痛。
像是無數的信息通過眼眸傳入大腦,和傳統意義上受傷的痛感不同,倒像是大腦無法支撐龐大信息的鼓脹感。
身體仿佛變為被吹脹的氣球,所有感官變得遲鈍。
林琳感受到身體下墜的感覺,以及隱隱的,被亞瑟擁抱的軀體,和莎倫著急的聲音。
【我還好。】
林琳嘗試著張開嘴巴,想要說出這樣的言語。
失敗了。
林琳的意識陷入黑暗。
-
滴答滴答的水聲。
潮濕的氣息。
林琳在昏暗中蘇醒,手指動了動,並無疼痛的感覺。
她正浸泡於淺淺的水中。
林琳從地上爬起來,看清水中倒影著的,自己的面孔。
並不是屬於女性的面龐,而是一張年輕的,更為嚴肅寬闊的男性臉龐。
她變成了城主的樣子。
林琳意識到,他們的計劃成功了。
根據布爾沃透露出的信息,同一個時刻,同一個人只會有一個。
所以城主追溯到過去後,他依舊是這個空間唯一的城主。
現在他們啟動覆活城主女兒的法陣,必然給這個世界造成裂痕。
如果空間認為啟動法陣的人是城主,那麽這個時刻同時出現了兩位城主,出現裂痕。
如果空間不認為啟動法陣的人是城主,那麽林琳改變了“城主啟動法陣”這一重大事項,出現裂痕。
回憶中既定發生的事是無法改變的,創造這一切的城主連阻止自己女兒的死亡都做不到。
在這個世界將林琳認可為城主之後,原本屬於城主的記憶片段開始擠入她的頭腦。
滴答的水聲沒有停下,林琳擡頭,看到空中浮動著的各式各樣的記憶碎片。
記憶也是有等級的,漂浮在最底下的,林琳隨手可觸碰的,是大量的工作相關的記憶,記錄著城主一天又一天的忙碌生活。
等到中間一點,散發著淡淡紫色光芒的是人生各種片刻的喜悅。
林琳嘗試著跳動兩下,她已經有了在水中世界的經驗,緩慢地游向高處,那個最靠近上方的光明的地方。
林琳在金色的碎片中,看到羅斯琳的身影。
她伸手觸碰。
*
“恭喜城主大人!是位相當可愛的小小姐!”
聲音傳入耳朵。
擁抱著幼小嬰兒的女仆正沖自己露出笑容,林琳意識到自己依舊扮演著城主的角色。
林琳有些茫然地四處看去,實現已經落在那張被裹得嚴實的,皺皺巴巴的小臉上。
【太好了,孩子長得更像她的母親。沒有遺傳到我的長相。】低啞的聲音從腦海中冒出,林琳意識到這是城主當時的想法。
不得不說,您真的很有自知之明呢。林琳為他點讚。
不用林琳過多思考,身體已經自動來到旁邊大床上,那位斜靠著床頭,看上去溫柔而疲憊的女性。
城主的手指克制而溫柔地撥過女性額前的碎發:“你想好她的名字了嗎?”
那位女性看上去不僅僅是生育後的虛弱,她瘦得可怕,林琳猜測她原本就有著身體上的疾病。
在被如此珍重地觸碰過後,女性微微低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而後她看向女仆手中擁抱著的嬰兒:“羅斯琳。玫瑰和湖泊的相融,她會成為美麗而堅強的女性。”
“好的,我的小羅斯琳,”城主伸手,接過那位女仆手中安靜的嬰兒,“來看看你的母親。”
如同有所感應一般地,安靜的嬰兒綻放笑臉。
*
冬日,雪花紛飛。
小羅斯琳已經成為能夠在地上噠噠踩著積雪的小女孩,和她的輕松愉快形成對比,城主的腳步顯然更為沈重嚴肅。
林琳註意到,城主的情緒變得十分壓抑沈悶,和上一個記憶片段完全不同。
“羅斯琳!”城主開口,“你的頭上是怎麽回事?”
裹著厚衣服的小女孩頭上別滿了各式各樣的發卡,頭花的顏色也十分絢爛。
顯然,這個時候的羅斯琳已經很是能言善辯了,她一向看起來機靈甚至不好惹:“我們出門的時候你沒有說這樣不行。”
城主變得沈默,他看向別處。
父女二人穿過一小片雪地,來到冰封的湖泊旁,湖泊不遠處,有一個樸素的墓碑。
他們沈默著為墓碑獻花。
只安靜了一小會兒。
城主忽然聽到羅斯琳的聲音。
她指著母親的墓碑:“我還不認識她呢。”
只是幼兒的隨口一言,她甚至能仰著臉龐,目光澄澈地看向城主。
巨大的苦痛與辛酸淹沒心口。與之而來的還有憤怒。
城主低頭,嚴肅地看向女兒:“你的母親希望你成為堅強的人。”
人們對於外人能夠控制情緒,對於陌生人能夠收斂鋒芒,卻給予親人殘酷的真話。
“而不是你這樣花枝招展的模樣。”
林琳看到那個小小的身體震顫一下。只是短促的掃過,林琳的視線跟隨著城主看向天空。
他的軀殼似乎因為那一座墓碑而抽走全部幸福。
*
“小姐她看上去太素雅了,”女仆這樣擔憂地告訴城主,“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應該更喜歡打扮一些。”
城主說:“這不是很好麽?素雅是可貴的品德。”
他正在忙碌著翻看文件,並無太多精力在羅斯琳身上。
城主請來了許多仆人專門照顧羅斯琳,而且她看上去依舊活潑,這就足夠了。
到了晚上的時候。
羅斯琳來到他的書房。
“父親,”此時的羅斯琳看起來有些畏懼他,“我想要跟著去船上玩,他們說船上很有意思。”
【那太危險了。】林琳又一次聽到城主的心聲。
“不行。”城主的回答很果斷,“你還太小。”
像是早知道他不會應允,羅斯琳在失望之餘,又有些祈盼地詢問,“那我什麽時候能上船呢?”
“等你再長大一些,”城主沒有給出明確的時間。
羅斯琳已經能夠讀懂這些言語之下的含義。
“好的。”女孩回答。
*
素雅是可貴的品格。
羅斯琳溺水之後,城主便捏著那只他被海浪拍回沙灘的素雅的白色小皮鞋,陷入沈郁。
這是林琳在記憶世界中見過的場景。
林琳很難客觀地評判他人做得如何,但較為悲哀的一點是年輕時候的城主嚴肅古板,當他開始蒼老,他開始學會柔和,他對待和羅斯琳有著相似金色雙馬尾的莎倫都變得更為寬容。
這份溫柔沒有落到他本該溫柔對待的人身上。
在城主的記憶中,林琳看到了那個時候的布爾沃。
虎鯨看上去和現在差不多,穿著西裝的模樣,只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不太好,只單單說了兩句“我可以幫你實現願望”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就被城主打斷。
“你是惡魔!是黑暗之神的走狗!”城主厲聲斥責。
“呃,準確地說是黑暗之神的前走狗啦,”布爾沃細心糾正他,“不能隨便帶前領導的名字呢,讓人聽著對我以後的就業不太好。”
“你說的話都是謊言,”城主不想和他做過多糾纏,“你最好在其他人來這裏之前離開,不讓我會向光明神祈福,讓祂審判你。”
和城主的壓抑不同,布爾沃顯得相當輕松,“是哦,不只是光明神,你應該已經向很多位神明祈禱過了吧。”
城主沒有說話。
林琳知道布爾沃是對的,城主確實跪拜過許多神明。
布爾沃露出笑容:“我只告訴你一件事,我有讓你女兒覆活的方法。”
城主變得沈默,林琳卻感受到了他的動搖。
“你是騙子。”城主緩緩開口。
他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緊盯著布爾沃深藍色的眼睛:“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沒有好下場。”
“沒錯哦!”布爾沃打了個響指,“我需要在你死後回收你的靈魂。”
這似乎是可以支付的代價。城主的動搖更為明顯。
布爾沃貼近城主。
因為林琳共享著城主的感官,所以林琳能夠感受到對方一瞬間變得冰冷刺骨的視線:“為了你所謂的親人,你連這點代價都無法支付碼?”
不愧是善於詐騙的家夥。一瞬間,林琳甚至覺得布爾沃擁有著相同的情感,所以才能說出這樣刺骨的言語。
城主說:“讓我想想。”
林琳想,這是答應了。
第一次的讓步,是為之後的次次讓步做準備。
看得出布爾沃很認真地在推銷這次生意,在城主再三詢問會不會影響到城市居民之後,布爾沃很是耐心地告訴他:“一切都看你的選擇。”
“你付出的只有一點點魚類的生命,只是註意最好不讓這件事驚動其他地方,”布爾沃把玩著城主的獎杯,大多數是居民送來的雕刻感激之情的謝禮,“你該不會是一點東西都不想付出,就讓你的女兒覆活吧?”
和布爾沃的悠閑自在相比,城主很是沈悶:“我們港口最大的就是漁業。”
“哦,真讓人痛心,”布爾沃的言語中聽不出任何同情,“但事物是具有兩面性的。”
城主擡頭,看到虎鯨發亮的眼瞳。
“生物生命之力被抽走的同時,還附帶一個小小的獎勵。”布爾沃說,“魔力之液,它們的軀體變為魔力之液,繼續在這片區域輪回。但離開這片區域後魔力之液就沒有作用了。”
布爾沃說:“沒有比這更合算的生意了。”
*
如布爾沃所說,沒有比這更合算的生意了。
拋去那些過程的艱難,結果似乎是美好的。
至少在城主所創建的空間中,真的出現了一個和她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
只是這個女孩看起來很是遲鈍,甚至有些膽小。
而且,她還黏人。
羅斯琳從不黏人。
剛開始城主還沈浸於女兒覆活的快樂之中,很快他就意識到,他無法分辨其中的靈魂。
這具和她女兒完全相似的身體之中,真的跳動著羅斯琳的靈魂嗎?為什麽她看上去和過去完全不同。
但這個女孩喊他父親,這個女孩會遲鈍而緩慢地將她冰涼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這個女孩會故意踩出一系列整齊的小腳印只為一個小游戲。
她是個好女孩,城主相信這具身體裏確實存放著一個女孩子的靈魂,但她不像他的羅斯琳。
好幾次,城主都想詢問這個女孩:【你究竟是誰】。
但他無法開口。
原本他擁有了女兒,她擁有了父親,一旦他戳破這層勉強維持的薄膜,他們便會成為相互折磨的存在。
城主曾經端詳過那個女孩吃靈魂的模樣。
小魚的靈魂需要很多聚集在一起,變成球吞掉。
巨型魚類的靈魂一顆就可以吃飽,消化好幾天。
讓人類覺得驚懼的進食場景,可這是他召喚出的怪物。
為了養育這個怪物,他付出了他未來的靈魂,以及整個港口的產業。
城主嘗試著去愛她,用曾經未能對待羅斯琳的溫柔去感化她,教導她,花費更多的時間去養育她。
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子是很值得愛的。
她雖然有點遲鈍,但也有著自己的小想法,她喜歡亮晶晶的飾品,她學東西很快,她喜歡看朝陽和晚霞,她享受生活,也很是貼心。
她一直都控制著進食,像是生怕吃太多會造成城主的困擾那樣的。
城主忍不住輕揉她的發頂。
他認真養育著這個女孩,他又忍不住想,我的羅斯琳呢?我的羅斯琳在世界的哪裏呢?她有這樣的人耐心對待她嗎?
背叛感。
自責感。
贖罪感。
多重的情緒疊加一起,城主懼怕著這個他養育的吞噬靈魂的女孩,他在女孩身上付出父愛得到解脫,他又因為對羅斯琳的背叛而自責。
不止一次,城主告訴自己,應該遠離她了。
她那樣吞吃著靈魂,她說不定是惡魔用來收集靈魂的“口袋”,是惡魔扮演的誘餌。
總有一天她會把這裏的靈魂都吃完的,然後他就得去尋找新的靈魂。
城主警醒著自己。
*
真正的驚雷是在空間見到水母獸人之後。
那只水母忘記了過去,只溫和地看向城主,並和他問好。
城主知道她。深海旅館的女主人,和矮人也許是情侶關系。
他是一位將每個居民都記得清楚的管理者,他前幾天才見過那位水母獸人。
這意味著,這個空間又開始吞食新的生命了。
在這個空間的靈魂不再充足之後,它自行吞食新的進入那片規定海域的生命,進行補充。
即使城主已經規定漁民不再在自己的海域進行作業,即使他想盡辦法讓人們遠離深海,但他無法阻止一只水母入水。
一旦開啟就無法閉合的口袋,未來是源源不斷的活著的生命的補充。
那些惡魔簽訂合約時未曾提及的真正的代價終於出現。
他無法繼續養育那位女孩了,他必須要隔離她。
*
太多的信息充斥大腦,林琳的頭腦就快要爆炸。
一切的一切在她進入最後一片碎片後感受到輕松。
這是城主最為珍貴的一片碎片,一定是反覆閱讀了許多次,所以才被放置於最頂端的地方。
是燦爛的夏日。
花海之中,站立於她面前的羅斯琳手舉拍立得,正在四處拍照。
拍立得是城主送給羅斯琳的生日禮物,她很喜歡,幸福到溢出來的笑容。
“父親!”林琳聽到羅斯琳遠遠的叫喊。
城主回頭,看到羅斯琳正舉著拍立得對準自己。
在這一刻的同時,那些作為父母的愛意自然從心口流動出來,城主也舉起相機,拍到她的身影。
林琳忽然意識到此刻這個畫面就是後來港口一直擺放著的雕像。
閱讀了別人的記憶,幸福是真實的,苦痛是真實的,辛酸是真實的,怯懦也是真實的。
人性是最無法打分的東西。
出乎意料的,也許是因為林琳已經閱讀完畢記憶,這一次她終於能夠控制這具身體。
林琳看著眼前女孩燦爛的笑臉,和她本身喜歡花俏卻穿得略顯素凈的衣服。
林琳將手伸入口袋。她摸到一枚粉色的星星發卡。這個發卡是她剛剛從羅斯琳的玩偶上解下來的。
原本只是嘗試,但這枚發卡真的在她口袋裏,林琳甚至有些意外。
她還是城主的形象,林琳伸手,將這枚粉色的發卡別在羅斯琳身上,看到對方仰著臉的亮晶晶的眼眸。
眼眸裏倒影著父親的模樣。
羅斯琳似乎驚訝,又有些不敢相信的膽怯。
而後,在這枚發卡真的別在她頭上後,她摸摸發卡,露出了相當開心的模樣。
-
林琳從震顫中蘇醒。
她平躺著,躺在一個人的懷裏,少女柔軟的手臂支撐著她的頭顱。
“林!你醒了!”莎倫快樂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吵得林琳耳朵有點痛。
但這並不是重點,林琳只是睜開眼就被嚇了一跳。
天空破碎出裂痕,海水正從天空向下奔湧。
這個幻想世界破碎了!那個到處是魚蝦靈魂的世界的海水流進來了!
雖然林琳想過世界碎裂會是怎樣的情形,但是現在這樣也過於直白了吧。
好歹搞點什麽高級特效渲染一下啊,這種末世逃荒的景象是怎麽回事!
林琳掙紮著從莎倫懷裏鉆出,看到他們正騎在什麽東西上飛速游動,遠離那些奔湧的巨浪,莎倫身後是山迪,以及羅斯琳。
“山迪!羅斯琳!”林琳低頭,看清是什麽東西正馱著他們,“還有好心的虎鯨!”
“好心的虎鯨是什麽鬼,我是艾倫!”虎鯨憤怒,“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抱歉,”林琳沒有承認她是故意的,伸手指指旁邊以人形游動的亞瑟,“他為什麽沒有馱人?”
“因為他需要偵查。”山迪回答,他躍躍欲試,“你不關心我們是怎麽來的嗎?”
“被我們召喚來的,”林琳聲音平靜。
山迪的興致降下去:“哦,你說的很對。”
林琳早就想過艾倫他們和羅斯琳被隔離在一起,召喚的時候會一起過來的可能性。
和林琳對羅斯琳的印象相比,此刻的羅斯琳確實很是較為沈默。
林琳閱讀了城主的回憶後,更為謹慎地對待她:“你可以控制自己不要吃靈魂嗎?”
羅斯琳點了點頭,然後一口咬住山迪的胳膊,堵住自己的嘴。
山迪向林琳展示了一下自己青青紫紫的另一條手臂:“放心,就目前來說,受傷的只有我。”
林琳給了他個大拇指以示鼓勵。
她的視線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瞟向羅斯琳。
也許是城主殘留的情感還在她身上,也許是林琳本身打直球的性格在作祟,她還是對著羅斯琳問出了:“你是羅斯琳本人嗎?”
莎倫向林琳投以疑惑的視線。
咬著山迪手臂的羅斯琳使勁點了點頭。
林琳露出笑容:“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山迪插話:“就目前而言,辛苦的不是她,辛苦的人是我。”
“羅斯琳很擔心他的父親,”莎倫和林琳解釋,“我們在找城主。”
以防羅斯琳聽見,林琳壓低聲音在莎倫耳邊詢問:“雖然這樣說不太好,如果城主死亡,這個空間是不是就解除了?”
莎倫輕輕點了點頭:“但需要這位城主主動選擇死亡,而且主動將我們平安送出去。”
對於現在的林琳而言,她的目標和城主是一樣的,不能再消耗新的生命進入這個空間了。
從城主的回憶中,林琳更多的是看到他對自己不滿意的那些片段的回憶,但是關於他如何帶領居民去建立新的成功的城市,以及他為了不讓代價繼續擴散所做出的努力,他回憶中都輕描淡寫地略了過去。
他眼中的自己都是缺點。
這種只會對自己後悔和沒有做到完美的事情印象深刻的性格,可以想象他平時是怎樣苛責自己的。
這樣的人實在是容易走向鉆牛角尖和毀滅,聯想到布爾沃的目標是拿走他的靈魂,林琳幾乎知曉著布爾沃為什麽要提供線索,幫助他們打破這個世界。
他已經等不及了,等不及拿走這個背負罪惡的固執靈魂了。
他們最後找到城主。
在海邊。
這座過去的城市被天降的海水毀壞,震耳欲聾的仿佛倒塌聲響就在不遠處,城主則安靜地看向海邊。
林琳知道,幻想世界破碎後他也恢覆了原本的記憶。
所以,在看到林琳身後的羅斯琳後,他會露出溫和而歉意的笑容。
羅斯琳在見到城主的剎那就高高興興地飛奔了過去,她像是完全不在乎被隔離那樣。
摸了摸羅斯琳的額頭後,在林琳開口之前,城主已經輕輕搖頭:“這裏撐不下去了,你們需要出去。在魔鬼來取走我的靈魂之前,我至少要把你們送出去。”
即使知曉著他的選擇,林琳依舊忍不住發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這句話引來城主的輕笑:“我的錯誤,就是起源於非要找一個辦法。”
巨大的泡泡包裹幾人,海水靠近後都自動避讓。
林琳坐在泡泡裏,任這個泡泡越飛越高,穿過天空。
“他要把自己的力量燃燒掉,”莎倫為林琳解釋,“這樣這個世界就會自動分解了。”
“然後呢?”林琳問。
“我也沒見過,”莎倫聳肩,“但至少虎鯨們在意的海洋不會繼續被詛咒了。”
還未離開擁有著靈魂的空間,好奇的魚兒們正繞著泡泡觀察他們。
林琳伸手,驚動一條銀白色的小魚。
她露出微笑,肩膀一沈,亞瑟低了頭,他最近的睡眠質量糟糕,靠著她的肩膀沈沈睡去。
林琳看到是亞瑟後肩膀未動,轉過頭繼續看向那些魚類。
艾倫睜大眼睛,完全無法理解這個情況,虎鯨不是都和虎鯨一起靠著睡覺嗎。為什麽亞瑟突然搞這一出,那他以後可以靠著林琳睡覺麽?
巨大的震動聲從下方傳來。
在林琳他們還未完全離開這個空間之前,這個空間破碎了。
海洋生物的靈魂變成星星點點的模樣,跟隨著從外部淹進來的,真實世界的海水一起流進空蕩了許久的海洋。
那些靈魂消失了?林琳略有些傷感。
很快,她發現不是這樣。
那些星星點點的光芒散落海底,成為蝦蟹幼時的模樣,飄在水中,變為魚兒還是小魚的時候。
生命從起點開始,重新進入輪回。
林琳遙望這些海洋生物,看著水下的它們奮力生活的模樣。
她以往對於深海的恐懼感,似乎在經歷這一次出行之後略有消退。
而後,林琳的眼前飄過一絲淺淡的紫色,細小的水母仿佛對她也很有興趣那樣地,緩慢地游動著身體,和她靠近。
“艾倫。”林琳輕聲叫出艾倫的名字。
艾倫將自己擠在林琳的另一側,這下林琳就夾在了兩只虎鯨的中央。
艾倫迫不及待要展示點什麽了。
“深淵游燈水母。”艾倫回答,“被深淵賜福的水母,很神奇的種類,他們中有半數以上成年後自動擁有人形。”
“那真是太好了,”林琳真心為矮人而高興,“他們一般多久成年呢?”
艾倫:“九個月。”
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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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琳提出替城主覆活女兒的建議後,得到了莎倫的大力支持。
反正那些需要費力收集的材料城主都已經收集,甚至為了防止召喚一次不成功他還收集得多了一點。而真正讓城主卡殼的法陣的選址和畫法,對莎倫來說並不是難事。
莎倫不只要支持林琳,她甚至還要誇誇林琳:“今天的你看上去特別有魄力,特別威猛,格外帥氣!”
是!是這樣嗎!原本今日就自信爆棚的林琳更自信了。
不會吧不會吧,該不會她是什麽天才吧!這個世界沒了她該不會轉不了了吧。
亞瑟擡頭看了眼腰板挺得倍兒直的林琳,還是默默收回註視。
原本以為去圖書館頂層應該是比較麻煩的事,畢竟這一次莎倫可沒有辦法使用她哥哥諾曼的證書了。誰家證書幾年後才生效啊。
但是當林琳開口和前臺小哥哥說他們要去頂層後,那位看起來困到眼睛睜不開的小哥從抽屜裏拿了一張卡,隨意遞給林琳:“我知道你們,城主家的員工嘛,你們就自己上去吧,搬書需要推車的時候再來找我。”
顯然,城主之前一次又一次將圖書館的藏書往自己家裏拉運,這位小哥人都麻了,體現出一種無所謂了的擺爛心態。
順利達到頂層,卡上附帶的魔力和門上的相激活,大門自動打開。
微量的灰塵揚起,站在最前面的林琳捂住鼻子咳嗽兩聲。
此刻房間內的裝飾並無之後那樣細致,書被搬走大半,空了的書架倚靠在墻邊。
林琳看向窗外明媚的陽光,腦海中那只巨大的座頭鯨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林琳安靜下來,心臟中飄飄然的情緒一點點散開。
他們在嘗試一個具有危險性的咒語。
即使知道這裏的一切都是幻想中的,林琳在嘗試這個咒語之前依舊有所猶豫。那麽,那位本應該守衛著這座城市的城主大人,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施展這個自私的法術呢。
和林琳不同,莎倫是沈醉於新法術的興奮,她從來沒施展過這種法術,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課本上從來不會教這些,”莎倫已經在將他們帶來的東西挑挑揀揀,開始按照說明和城主記憶中的成功模板做準備。
“課本上教這些就麻煩了,”林琳懶散回應。
林琳舉起筐子裏被小心放置的石像,是那位奇怪的神明。但和林琳以往的印象不同,這只石像是雕刻著五官的。
很是模糊的技法,能夠看出是閉著眼眸的樣子。
“這個石像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樣?”林琳問莎倫。
當時林琳負責去羅斯琳房間偷玩偶,莎倫去的是城主的房間。
“勉強湊活一下吧,”莎倫發出敷衍的聲音,“只有這一個雕像,我找了大半天呢。”
“好吧,”既然專業人士這麽說,林琳不發表任何意見,她的註意力轉移到那些小女孩的玩偶上。
她之前沒進入過羅斯琳的房間,進去之後發現……她房間裏真是滿滿的玩偶和各種發卡飾品。
但她出門都是簡單的模樣,也不像是很熱衷於打扮,相比之下,她似乎對於海洋的冒險更為有興趣。
林琳拿了和城主法陣中一樣的小娃娃玩偶,這只娃娃的金色劉海上別著一只粉色的星星發卡,林琳印象中城主的玩偶沒有這個發卡,林琳便順手將發卡解下,揣進兜裏,而後將娃娃放在陣法中。
石像端坐高處,兩邊蠟燭點燃,地面繪著法陣,貢品擺放中間。
僅僅是莎倫將法陣最後一筆描繪完畢,林琳就感覺到,周圍的溫度變低了。
燭火晃動,連帶著天色都變得暗了一些。
莎倫站立在法陣之內念動咒語,覆雜的詠唱從她口中緩慢流出,她現在看上去確實很有獨當一面的高級法師的模樣。
無風自己動,石像兩旁的燭火自己滅掉。
“難道還真的只能城主來念這個?”林琳用火柴點燃雕像一側的蠟燭,“他是什麽天選之人啊?”
雖然氣氛不對,但是林琳還是要吐槽。
林琳去點燃另一側的蠟燭,蠟燭微弱的火苗靠近熄滅的蠟燭芯。
“等等!”林琳聽到身後莎倫急促的聲音。
燃燒著的火焰已經抵在蠟燭上,蠟燭被點燃。
林琳忽然想起他們從現實世界進入這個空間,也僅僅是因為點燃了一盞蠟燭。
蠟燭是最後的步驟。
因為站立於擺放石像的小桌前,林琳的身體擋住了石像,所以唯有她一個人真切地看到了。
那位閉著眼眸的石像睜開了眼。
林琳和祂對視。
神像平靜地看她,像是看山看水,看草看木。
疼痛。
像是無數的信息通過眼眸傳入大腦,和傳統意義上受傷的痛感不同,倒像是大腦無法支撐龐大信息的鼓脹感。
身體仿佛變為被吹脹的氣球,所有感官變得遲鈍。
林琳感受到身體下墜的感覺,以及隱隱的,被亞瑟擁抱的軀體,和莎倫著急的聲音。
【我還好。】
林琳嘗試著張開嘴巴,想要說出這樣的言語。
失敗了。
林琳的意識陷入黑暗。
-
滴答滴答的水聲。
潮濕的氣息。
林琳在昏暗中蘇醒,手指動了動,並無疼痛的感覺。
她正浸泡於淺淺的水中。
林琳從地上爬起來,看清水中倒影著的,自己的面孔。
並不是屬於女性的面龐,而是一張年輕的,更為嚴肅寬闊的男性臉龐。
她變成了城主的樣子。
林琳意識到,他們的計劃成功了。
根據布爾沃透露出的信息,同一個時刻,同一個人只會有一個。
所以城主追溯到過去後,他依舊是這個空間唯一的城主。
現在他們啟動覆活城主女兒的法陣,必然給這個世界造成裂痕。
如果空間認為啟動法陣的人是城主,那麽這個時刻同時出現了兩位城主,出現裂痕。
如果空間不認為啟動法陣的人是城主,那麽林琳改變了“城主啟動法陣”這一重大事項,出現裂痕。
回憶中既定發生的事是無法改變的,創造這一切的城主連阻止自己女兒的死亡都做不到。
在這個世界將林琳認可為城主之後,原本屬於城主的記憶片段開始擠入她的頭腦。
滴答的水聲沒有停下,林琳擡頭,看到空中浮動著的各式各樣的記憶碎片。
記憶也是有等級的,漂浮在最底下的,林琳隨手可觸碰的,是大量的工作相關的記憶,記錄著城主一天又一天的忙碌生活。
等到中間一點,散發著淡淡紫色光芒的是人生各種片刻的喜悅。
林琳嘗試著跳動兩下,她已經有了在水中世界的經驗,緩慢地游向高處,那個最靠近上方的光明的地方。
林琳在金色的碎片中,看到羅斯琳的身影。
她伸手觸碰。
*
“恭喜城主大人!是位相當可愛的小小姐!”
聲音傳入耳朵。
擁抱著幼小嬰兒的女仆正沖自己露出笑容,林琳意識到自己依舊扮演著城主的角色。
林琳有些茫然地四處看去,實現已經落在那張被裹得嚴實的,皺皺巴巴的小臉上。
【太好了,孩子長得更像她的母親。沒有遺傳到我的長相。】低啞的聲音從腦海中冒出,林琳意識到這是城主當時的想法。
不得不說,您真的很有自知之明呢。林琳為他點讚。
不用林琳過多思考,身體已經自動來到旁邊大床上,那位斜靠著床頭,看上去溫柔而疲憊的女性。
城主的手指克制而溫柔地撥過女性額前的碎發:“你想好她的名字了嗎?”
那位女性看上去不僅僅是生育後的虛弱,她瘦得可怕,林琳猜測她原本就有著身體上的疾病。
在被如此珍重地觸碰過後,女性微微低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而後她看向女仆手中擁抱著的嬰兒:“羅斯琳。玫瑰和湖泊的相融,她會成為美麗而堅強的女性。”
“好的,我的小羅斯琳,”城主伸手,接過那位女仆手中安靜的嬰兒,“來看看你的母親。”
如同有所感應一般地,安靜的嬰兒綻放笑臉。
*
冬日,雪花紛飛。
小羅斯琳已經成為能夠在地上噠噠踩著積雪的小女孩,和她的輕松愉快形成對比,城主的腳步顯然更為沈重嚴肅。
林琳註意到,城主的情緒變得十分壓抑沈悶,和上一個記憶片段完全不同。
“羅斯琳!”城主開口,“你的頭上是怎麽回事?”
裹著厚衣服的小女孩頭上別滿了各式各樣的發卡,頭花的顏色也十分絢爛。
顯然,這個時候的羅斯琳已經很是能言善辯了,她一向看起來機靈甚至不好惹:“我們出門的時候你沒有說這樣不行。”
城主變得沈默,他看向別處。
父女二人穿過一小片雪地,來到冰封的湖泊旁,湖泊不遠處,有一個樸素的墓碑。
他們沈默著為墓碑獻花。
只安靜了一小會兒。
城主忽然聽到羅斯琳的聲音。
她指著母親的墓碑:“我還不認識她呢。”
只是幼兒的隨口一言,她甚至能仰著臉龐,目光澄澈地看向城主。
巨大的苦痛與辛酸淹沒心口。與之而來的還有憤怒。
城主低頭,嚴肅地看向女兒:“你的母親希望你成為堅強的人。”
人們對於外人能夠控制情緒,對於陌生人能夠收斂鋒芒,卻給予親人殘酷的真話。
“而不是你這樣花枝招展的模樣。”
林琳看到那個小小的身體震顫一下。只是短促的掃過,林琳的視線跟隨著城主看向天空。
他的軀殼似乎因為那一座墓碑而抽走全部幸福。
*
“小姐她看上去太素雅了,”女仆這樣擔憂地告訴城主,“這個年齡段的女孩應該更喜歡打扮一些。”
城主說:“這不是很好麽?素雅是可貴的品德。”
他正在忙碌著翻看文件,並無太多精力在羅斯琳身上。
城主請來了許多仆人專門照顧羅斯琳,而且她看上去依舊活潑,這就足夠了。
到了晚上的時候。
羅斯琳來到他的書房。
“父親,”此時的羅斯琳看起來有些畏懼他,“我想要跟著去船上玩,他們說船上很有意思。”
【那太危險了。】林琳又一次聽到城主的心聲。
“不行。”城主的回答很果斷,“你還太小。”
像是早知道他不會應允,羅斯琳在失望之餘,又有些祈盼地詢問,“那我什麽時候能上船呢?”
“等你再長大一些,”城主沒有給出明確的時間。
羅斯琳已經能夠讀懂這些言語之下的含義。
“好的。”女孩回答。
*
素雅是可貴的品格。
羅斯琳溺水之後,城主便捏著那只他被海浪拍回沙灘的素雅的白色小皮鞋,陷入沈郁。
這是林琳在記憶世界中見過的場景。
林琳很難客觀地評判他人做得如何,但較為悲哀的一點是年輕時候的城主嚴肅古板,當他開始蒼老,他開始學會柔和,他對待和羅斯琳有著相似金色雙馬尾的莎倫都變得更為寬容。
這份溫柔沒有落到他本該溫柔對待的人身上。
在城主的記憶中,林琳看到了那個時候的布爾沃。
虎鯨看上去和現在差不多,穿著西裝的模樣,只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不太好,只單單說了兩句“我可以幫你實現願望”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就被城主打斷。
“你是惡魔!是黑暗之神的走狗!”城主厲聲斥責。
“呃,準確地說是黑暗之神的前走狗啦,”布爾沃細心糾正他,“不能隨便帶前領導的名字呢,讓人聽著對我以後的就業不太好。”
“你說的話都是謊言,”城主不想和他做過多糾纏,“你最好在其他人來這裏之前離開,不讓我會向光明神祈福,讓祂審判你。”
和城主的壓抑不同,布爾沃顯得相當輕松,“是哦,不只是光明神,你應該已經向很多位神明祈禱過了吧。”
城主沒有說話。
林琳知道布爾沃是對的,城主確實跪拜過許多神明。
布爾沃露出笑容:“我只告訴你一件事,我有讓你女兒覆活的方法。”
城主變得沈默,林琳卻感受到了他的動搖。
“你是騙子。”城主緩緩開口。
他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緊盯著布爾沃深藍色的眼睛:“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沒有好下場。”
“沒錯哦!”布爾沃打了個響指,“我需要在你死後回收你的靈魂。”
這似乎是可以支付的代價。城主的動搖更為明顯。
布爾沃貼近城主。
因為林琳共享著城主的感官,所以林琳能夠感受到對方一瞬間變得冰冷刺骨的視線:“為了你所謂的親人,你連這點代價都無法支付碼?”
不愧是善於詐騙的家夥。一瞬間,林琳甚至覺得布爾沃擁有著相同的情感,所以才能說出這樣刺骨的言語。
城主說:“讓我想想。”
林琳想,這是答應了。
第一次的讓步,是為之後的次次讓步做準備。
看得出布爾沃很認真地在推銷這次生意,在城主再三詢問會不會影響到城市居民之後,布爾沃很是耐心地告訴他:“一切都看你的選擇。”
“你付出的只有一點點魚類的生命,只是註意最好不讓這件事驚動其他地方,”布爾沃把玩著城主的獎杯,大多數是居民送來的雕刻感激之情的謝禮,“你該不會是一點東西都不想付出,就讓你的女兒覆活吧?”
和布爾沃的悠閑自在相比,城主很是沈悶:“我們港口最大的就是漁業。”
“哦,真讓人痛心,”布爾沃的言語中聽不出任何同情,“但事物是具有兩面性的。”
城主擡頭,看到虎鯨發亮的眼瞳。
“生物生命之力被抽走的同時,還附帶一個小小的獎勵。”布爾沃說,“魔力之液,它們的軀體變為魔力之液,繼續在這片區域輪回。但離開這片區域後魔力之液就沒有作用了。”
布爾沃說:“沒有比這更合算的生意了。”
*
如布爾沃所說,沒有比這更合算的生意了。
拋去那些過程的艱難,結果似乎是美好的。
至少在城主所創建的空間中,真的出現了一個和她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
只是這個女孩看起來很是遲鈍,甚至有些膽小。
而且,她還黏人。
羅斯琳從不黏人。
剛開始城主還沈浸於女兒覆活的快樂之中,很快他就意識到,他無法分辨其中的靈魂。
這具和她女兒完全相似的身體之中,真的跳動著羅斯琳的靈魂嗎?為什麽她看上去和過去完全不同。
但這個女孩喊他父親,這個女孩會遲鈍而緩慢地將她冰涼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這個女孩會故意踩出一系列整齊的小腳印只為一個小游戲。
她是個好女孩,城主相信這具身體裏確實存放著一個女孩子的靈魂,但她不像他的羅斯琳。
好幾次,城主都想詢問這個女孩:【你究竟是誰】。
但他無法開口。
原本他擁有了女兒,她擁有了父親,一旦他戳破這層勉強維持的薄膜,他們便會成為相互折磨的存在。
城主曾經端詳過那個女孩吃靈魂的模樣。
小魚的靈魂需要很多聚集在一起,變成球吞掉。
巨型魚類的靈魂一顆就可以吃飽,消化好幾天。
讓人類覺得驚懼的進食場景,可這是他召喚出的怪物。
為了養育這個怪物,他付出了他未來的靈魂,以及整個港口的產業。
城主嘗試著去愛她,用曾經未能對待羅斯琳的溫柔去感化她,教導她,花費更多的時間去養育她。
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子是很值得愛的。
她雖然有點遲鈍,但也有著自己的小想法,她喜歡亮晶晶的飾品,她學東西很快,她喜歡看朝陽和晚霞,她享受生活,也很是貼心。
她一直都控制著進食,像是生怕吃太多會造成城主的困擾那樣的。
城主忍不住輕揉她的發頂。
他認真養育著這個女孩,他又忍不住想,我的羅斯琳呢?我的羅斯琳在世界的哪裏呢?她有這樣的人耐心對待她嗎?
背叛感。
自責感。
贖罪感。
多重的情緒疊加一起,城主懼怕著這個他養育的吞噬靈魂的女孩,他在女孩身上付出父愛得到解脫,他又因為對羅斯琳的背叛而自責。
不止一次,城主告訴自己,應該遠離她了。
她那樣吞吃著靈魂,她說不定是惡魔用來收集靈魂的“口袋”,是惡魔扮演的誘餌。
總有一天她會把這裏的靈魂都吃完的,然後他就得去尋找新的靈魂。
城主警醒著自己。
*
真正的驚雷是在空間見到水母獸人之後。
那只水母忘記了過去,只溫和地看向城主,並和他問好。
城主知道她。深海旅館的女主人,和矮人也許是情侶關系。
他是一位將每個居民都記得清楚的管理者,他前幾天才見過那位水母獸人。
這意味著,這個空間又開始吞食新的生命了。
在這個空間的靈魂不再充足之後,它自行吞食新的進入那片規定海域的生命,進行補充。
即使城主已經規定漁民不再在自己的海域進行作業,即使他想盡辦法讓人們遠離深海,但他無法阻止一只水母入水。
一旦開啟就無法閉合的口袋,未來是源源不斷的活著的生命的補充。
那些惡魔簽訂合約時未曾提及的真正的代價終於出現。
他無法繼續養育那位女孩了,他必須要隔離她。
*
太多的信息充斥大腦,林琳的頭腦就快要爆炸。
一切的一切在她進入最後一片碎片後感受到輕松。
這是城主最為珍貴的一片碎片,一定是反覆閱讀了許多次,所以才被放置於最頂端的地方。
是燦爛的夏日。
花海之中,站立於她面前的羅斯琳手舉拍立得,正在四處拍照。
拍立得是城主送給羅斯琳的生日禮物,她很喜歡,幸福到溢出來的笑容。
“父親!”林琳聽到羅斯琳遠遠的叫喊。
城主回頭,看到羅斯琳正舉著拍立得對準自己。
在這一刻的同時,那些作為父母的愛意自然從心口流動出來,城主也舉起相機,拍到她的身影。
林琳忽然意識到此刻這個畫面就是後來港口一直擺放著的雕像。
閱讀了別人的記憶,幸福是真實的,苦痛是真實的,辛酸是真實的,怯懦也是真實的。
人性是最無法打分的東西。
出乎意料的,也許是因為林琳已經閱讀完畢記憶,這一次她終於能夠控制這具身體。
林琳看著眼前女孩燦爛的笑臉,和她本身喜歡花俏卻穿得略顯素凈的衣服。
林琳將手伸入口袋。她摸到一枚粉色的星星發卡。這個發卡是她剛剛從羅斯琳的玩偶上解下來的。
原本只是嘗試,但這枚發卡真的在她口袋裏,林琳甚至有些意外。
她還是城主的形象,林琳伸手,將這枚粉色的發卡別在羅斯琳身上,看到對方仰著臉的亮晶晶的眼眸。
眼眸裏倒影著父親的模樣。
羅斯琳似乎驚訝,又有些不敢相信的膽怯。
而後,在這枚發卡真的別在她頭上後,她摸摸發卡,露出了相當開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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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琳從震顫中蘇醒。
她平躺著,躺在一個人的懷裏,少女柔軟的手臂支撐著她的頭顱。
“林!你醒了!”莎倫快樂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吵得林琳耳朵有點痛。
但這並不是重點,林琳只是睜開眼就被嚇了一跳。
天空破碎出裂痕,海水正從天空向下奔湧。
這個幻想世界破碎了!那個到處是魚蝦靈魂的世界的海水流進來了!
雖然林琳想過世界碎裂會是怎樣的情形,但是現在這樣也過於直白了吧。
好歹搞點什麽高級特效渲染一下啊,這種末世逃荒的景象是怎麽回事!
林琳掙紮著從莎倫懷裏鉆出,看到他們正騎在什麽東西上飛速游動,遠離那些奔湧的巨浪,莎倫身後是山迪,以及羅斯琳。
“山迪!羅斯琳!”林琳低頭,看清是什麽東西正馱著他們,“還有好心的虎鯨!”
“好心的虎鯨是什麽鬼,我是艾倫!”虎鯨憤怒,“你是故意的對不對!”
“抱歉,”林琳沒有承認她是故意的,伸手指指旁邊以人形游動的亞瑟,“他為什麽沒有馱人?”
“因為他需要偵查。”山迪回答,他躍躍欲試,“你不關心我們是怎麽來的嗎?”
“被我們召喚來的,”林琳聲音平靜。
山迪的興致降下去:“哦,你說的很對。”
林琳早就想過艾倫他們和羅斯琳被隔離在一起,召喚的時候會一起過來的可能性。
和林琳對羅斯琳的印象相比,此刻的羅斯琳確實很是較為沈默。
林琳閱讀了城主的回憶後,更為謹慎地對待她:“你可以控制自己不要吃靈魂嗎?”
羅斯琳點了點頭,然後一口咬住山迪的胳膊,堵住自己的嘴。
山迪向林琳展示了一下自己青青紫紫的另一條手臂:“放心,就目前來說,受傷的只有我。”
林琳給了他個大拇指以示鼓勵。
她的視線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瞟向羅斯琳。
也許是城主殘留的情感還在她身上,也許是林琳本身打直球的性格在作祟,她還是對著羅斯琳問出了:“你是羅斯琳本人嗎?”
莎倫向林琳投以疑惑的視線。
咬著山迪手臂的羅斯琳使勁點了點頭。
林琳露出笑容:“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山迪插話:“就目前而言,辛苦的不是她,辛苦的人是我。”
“羅斯琳很擔心他的父親,”莎倫和林琳解釋,“我們在找城主。”
以防羅斯琳聽見,林琳壓低聲音在莎倫耳邊詢問:“雖然這樣說不太好,如果城主死亡,這個空間是不是就解除了?”
莎倫輕輕點了點頭:“但需要這位城主主動選擇死亡,而且主動將我們平安送出去。”
對於現在的林琳而言,她的目標和城主是一樣的,不能再消耗新的生命進入這個空間了。
從城主的回憶中,林琳更多的是看到他對自己不滿意的那些片段的回憶,但是關於他如何帶領居民去建立新的成功的城市,以及他為了不讓代價繼續擴散所做出的努力,他回憶中都輕描淡寫地略了過去。
他眼中的自己都是缺點。
這種只會對自己後悔和沒有做到完美的事情印象深刻的性格,可以想象他平時是怎樣苛責自己的。
這樣的人實在是容易走向鉆牛角尖和毀滅,聯想到布爾沃的目標是拿走他的靈魂,林琳幾乎知曉著布爾沃為什麽要提供線索,幫助他們打破這個世界。
他已經等不及了,等不及拿走這個背負罪惡的固執靈魂了。
他們最後找到城主。
在海邊。
這座過去的城市被天降的海水毀壞,震耳欲聾的仿佛倒塌聲響就在不遠處,城主則安靜地看向海邊。
林琳知道,幻想世界破碎後他也恢覆了原本的記憶。
所以,在看到林琳身後的羅斯琳後,他會露出溫和而歉意的笑容。
羅斯琳在見到城主的剎那就高高興興地飛奔了過去,她像是完全不在乎被隔離那樣。
摸了摸羅斯琳的額頭後,在林琳開口之前,城主已經輕輕搖頭:“這裏撐不下去了,你們需要出去。在魔鬼來取走我的靈魂之前,我至少要把你們送出去。”
即使知曉著他的選擇,林琳依舊忍不住發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這句話引來城主的輕笑:“我的錯誤,就是起源於非要找一個辦法。”
巨大的泡泡包裹幾人,海水靠近後都自動避讓。
林琳坐在泡泡裏,任這個泡泡越飛越高,穿過天空。
“他要把自己的力量燃燒掉,”莎倫為林琳解釋,“這樣這個世界就會自動分解了。”
“然後呢?”林琳問。
“我也沒見過,”莎倫聳肩,“但至少虎鯨們在意的海洋不會繼續被詛咒了。”
還未離開擁有著靈魂的空間,好奇的魚兒們正繞著泡泡觀察他們。
林琳伸手,驚動一條銀白色的小魚。
她露出微笑,肩膀一沈,亞瑟低了頭,他最近的睡眠質量糟糕,靠著她的肩膀沈沈睡去。
林琳看到是亞瑟後肩膀未動,轉過頭繼續看向那些魚類。
艾倫睜大眼睛,完全無法理解這個情況,虎鯨不是都和虎鯨一起靠著睡覺嗎。為什麽亞瑟突然搞這一出,那他以後可以靠著林琳睡覺麽?
巨大的震動聲從下方傳來。
在林琳他們還未完全離開這個空間之前,這個空間破碎了。
海洋生物的靈魂變成星星點點的模樣,跟隨著從外部淹進來的,真實世界的海水一起流進空蕩了許久的海洋。
那些靈魂消失了?林琳略有些傷感。
很快,她發現不是這樣。
那些星星點點的光芒散落海底,成為蝦蟹幼時的模樣,飄在水中,變為魚兒還是小魚的時候。
生命從起點開始,重新進入輪回。
林琳遙望這些海洋生物,看著水下的它們奮力生活的模樣。
她以往對於深海的恐懼感,似乎在經歷這一次出行之後略有消退。
而後,林琳的眼前飄過一絲淺淡的紫色,細小的水母仿佛對她也很有興趣那樣地,緩慢地游動著身體,和她靠近。
“艾倫。”林琳輕聲叫出艾倫的名字。
艾倫將自己擠在林琳的另一側,這下林琳就夾在了兩只虎鯨的中央。
艾倫迫不及待要展示點什麽了。
“深淵游燈水母。”艾倫回答,“被深淵賜福的水母,很神奇的種類,他們中有半數以上成年後自動擁有人形。”
“那真是太好了,”林琳真心為矮人而高興,“他們一般多久成年呢?”
艾倫:“九個月。”
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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