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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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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生辰

瑤英挽著曇摩羅伽的手一點一點變得僵硬, 夾雜著飛雪的寒風撲在臉上,雖然隔了層面紗, 臉頰依舊被吹得冰涼。

她不怕朱綠蕓。

以尉遲氏、楊氏為首的河隴遺民已經和她建立盟約, 他們信任她,不僅僅看重她魏朝公主的身份, 還因為他們想討好曇摩羅伽。朱綠蕓是前朝公主,沒辦法招攬大批兵馬,不了解各個部族之間的矛盾糾葛, 不管她出現在此地的目的是什麽,尉遲達摩不會被她鼓動。

朱綠蕓不足為懼。

瑤英怕的人是李玄貞。

朱綠蕓出現在距長安萬裏之遙的域外之地,書中李玄貞可以為她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癡狂舉動,發現她來了王庭,肯定會拋下一切追過來。

不管遇到多少艱難險阻, 這兩人總能化險為夷。

不幸被牽連進去的人就不一樣了。

和他們扯到一起, 通常不是什麽好事。

瑤英和李仲虔這些年之所以過得這麽艱難, 就是因為李德和李玄貞的遷怒。唐氏死了,在父子倆看來,所有人都要為唐氏陪葬, 不管他們無不無辜。

謝無量死後,瑤英和李仲虔、謝滿願本可以回荊南過上平平靜靜的日子, 李德不允許, 李玄貞也不肯放過他們。

即使李仲虔不爭,他也只有死路一條。

李仲虔沒有爭,他渾渾噩噩, 浪蕩不羈——瑤英明白,他不爭是因為知道一旦爭了只會死得更快,他不想連累她和謝滿願。

他以為他死了一切都能結束,殊不知在李德眼裏,他們是他的兒女,他的臣子,註定要一輩子被他壓榨利用,直到一點渣都不剩。

謝家為他滿門戰死,李德也不過是感嘆一句忠義而已。

帝王無情,沒有情理可言。

瑤英很清楚,假如她能平安回到中原,和李仲虔團聚,兄妹倆還必須面對李德父子,這一次她和李仲虔不會以忍讓來換取生機。

在那之前,她得先和李仲虔團聚。

可是現在朱綠蕓像是從天而降似的忽然出現在她眼前,李玄貞想必也不遠了。

李仲虔現在到哪裏了?他知道她在王庭嗎?

他要是碰到李玄貞,會不會有危險?

一種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瑤英身上冰涼,心尖輕顫。

耳畔飄來一陣陣悠揚的駝鈴聲,混雜著胡語、突厥語、波斯語、粟特語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臨街的土墻裏熱氣騰騰,高鼻深目的胡人掀開一張巨大爐蓋,手中鐵鉗探進燒得艷紅的爐膛中,飛快勾出一張張熱氣騰騰的饢餅,不一會兒,足足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的饢餅堆摞如山包。

剛出爐的薄饢餅香氣四溢。

瑤英回過神,發現自己一直站在食肆門前盯著薄餅看,搖了搖頭,擡起臉,看向曇摩羅伽,正想說幾句俏皮話,目光和他的對上,微微一怔。

他罩著淺色頭巾,露出的一雙碧眸靜靜地看著她,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憂懼。

註視她的目光清清淡淡,卻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心裏漸漸平靜下來,俏皮話全都咽了回去,輕聲說:“將軍,我剛才看到一個在中原認識的人。”

說完,補充一句,“我不想看到她……不過看到了也好,早一點知道她出現在王庭,我能早些提防她和太子。”

理清思路,瑤英輕輕吐了一口氣,挺了挺微隆的胸,重新打起精神,方才眉宇間突然浮起的憂愁消失得幹幹凈凈。

她松開挽著曇摩羅伽的手,快步走到食肆前,買了幾張灑了芝麻的薄饢餅。

吃飽了才有力氣盤算應對之法。

曇摩羅伽站在原地,凝視瑤英纖瘦的背影。

瑤英買好了餅,回到羅伽身邊,沒分餅給他。兩人去了市坊一家驛舍,用的還是阿克巴彥的身份,卻被告知通常不會滿客的驛舍已經住滿了。

換了一家,也客滿了,連地窖都住了商人。

接連換了好幾家驛舍後仍然一無所獲,瑤英忍不住問曇摩羅伽:“王庭最近有什麽節日麽?”

曇摩羅伽搖搖頭。

旁邊一個胡商也沒找到住的地方,經過他們身邊,聞言,咧嘴大笑,問:“你們不是王庭人吧?”

瑤英回道:“我和郎君是從羊馬城來的。”

羊馬城是漢人聚居地,以前是屯兵牧羊牧馬的地方。

胡商笑著道:“難怪你們不知道,下個月月初是佛子的生辰,為了能趕在生辰前去聖城瞻仰佛子,方圓幾百裏的人都在往王庭趕,這幾天人還不算多,等天氣暖和點,大道上全是去聖城參拜禮佛的信眾!那時候才叫熱鬧,城裏都擠不下,很多人背著氈毯上路,累了就在路邊睡。”

瑤英一臉愕然,擡頭看一眼曇摩羅伽,他在王庭長大,居然不知道這麽重要的日子?

曇摩羅伽眉頭輕擰。

瑤英扭頭繼續和胡商打聽。

她穿了好幾層皮襖,仍舊能看得出身姿纖秾合度,雙眸修長嫵媚,一望而知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郎,說話又客氣,聲音清甜,胡商很樂意在她面前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她問什麽他就答什麽,知無不言。

瑤英和胡商攀談一陣,心中一動,假裝不經意地問:“我剛才在城門看到北戎人,他們擡著一頂很氣派的轎子,他們也是去聖城拜佛的?”

護送朱綠蕓的兵卒滿頭辮發,腰佩彎刀,穿著看起來是北戎服飾。

胡商點點頭:“你說的肯定是北戎公主。”

瑤英嘴角抽了抽:朱綠蕓怎麽又變成北戎公主了?

胡商得意地撚了撚胡須,接著賣弄:“北戎的瓦罕可汗被我們佛子嚇破了膽,聽說佛子的生辰快到了,派遣使團為佛子送來賀禮,那位北戎公主和使團一起來的,據說是可汗從中土漢地接來的一位公主……”

說到這裏,他輕咳幾聲,臉上神情忽然變得暧昧起來,“這位北戎公主和佛子的文昭公主一樣,也是漢女。”

漢女兩個字咬字格外重。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瑤英眼皮一跳,想起在高昌聽到的那些傳言,沒來由一陣心虛,趕緊岔開話題,和胡商談笑幾句,拉著曇摩羅伽離開。

半個時辰後,瑤英總算找到一家還有空房的驛舍,立馬找夥計要了一罐清水,濾幹凈,架在房中爐上煮開,又托夥計買了幾張沒有塗抹油脂餡料的圓形厚饢餅,盛在碟子裏,遞給曇摩羅伽。

“將軍,你用些飯食,好好休息。”

這是瑤英從緣覺那裏學來的,她記得他的口味。

曇摩羅伽沒有坐下,看瑤英忙來忙去,視線落到她左手手背上,示意她伸手。

瑤英把手伸過去。

曇摩羅伽輕輕摘下她的皮手套,印子看起來顏色變淡了點,他拿起一塊幹凈的布巾,就著清水為她擦洗傷口,拭幹水珠,重新給她塗上藥,戴好皮手套。

“公主歇著罷。”

他語氣冷淡,面無表情,剛才為瑤英塗抹藥膏的動作卻非常輕柔,纖長手指拂過她手背時,刻意收了力道。

這會兒他越冷淡,越襯得方才他有多溫柔。

像冰塊裏蓄了一汪春水。

瑤英心裏跳了幾下,疑惑地看曇摩羅伽幾眼,喔了一聲,挪到火爐對面,盤腿坐下。

曇摩羅伽吃了些饢餅,繼續運功調息。

瑤英雙手托腮,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守著他,她挑的是驛舍最好的房間,在爐邊支設起氈帳,不用穿皮襖就很暖和,比在山上的冰天雪地要舒適多了。

不知不覺間,天色昏暗下來。

瑤英走到外間,吃了些東西,回到火爐旁繼續守著曇摩羅伽。

夜色漸深,窗外傳來幾聲古怪的梟叫。

曇摩羅伽緩緩睜開眼睛。

昏黃燭火搖曳,瑤英坐在他對面,一手支著下巴,神色疲憊,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什麽神采,隔一會兒就晃晃腦袋,試圖保持清醒。

曇摩羅伽看一眼燭臺,短案底下一堆堆早已凝結成塊的燭淚。

她又守了他一天。

曇摩羅伽袖子輕輕一掃,揮滅燭火,道:“公主安置罷。”

瑤英一個激靈,下意識端坐,眼睛睜大,睜眼說瞎話:“沒事,我不累。”

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哈欠。

燭火熄滅,只剩下火爐放出微弱的光芒,昏暗中,房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輕響,瑤英眼前黑影一閃,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她跟前。

她呆了一呆,手停在半空。

曇摩羅伽站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腕,慢慢俯下身,爬滿猙獰傷口的臉離她越來越近。

爐火黯淡,房中一片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他蓄滿張力的身體向她壓了下來,似巍峨山峰籠罩而下,氣息冰冷。

瑤英一臉茫然,對上那雙沈靜的碧眸,屏住了呼吸。

近在咫尺,他平緩的呼吸撲在她臉上。

瑤英往後躲了一下,曇摩羅伽靠得更近。

脖子上突然傳來一陣異樣,他左手拉著她,右手輕輕挑開她的衣領,手指探了進去,黑手皮手套不知道什麽時候摘下了,幹燥的指腹貼在她溫暖細滑的肌膚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壓。

瑤英身子戰栗了兩下,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不知道他的手指到底碰到了哪裏,一陣疲倦感洶湧而來,渾身酸軟,眼前一黑,倒進曇摩羅伽懷中。

曇摩羅伽接住瑤英,手指繼續按壓穴位,聽她呼吸變得綿長,收回手指,握著她的肩膀扶她躺下,扯過氈毯蓋給她蓋上,輕輕壓了下被角。

爐火映在瑤英的半邊側臉上,她眉眼如畫,眼窩周圍一圈淡青。

曇摩羅伽退回火爐前,繼續打坐。

驛舍外風聲呼嘯,一個時辰後,寂靜夜空裏驟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踩著瓦頂行走。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瞥一眼火爐對面的瑤英,她在氈毯底下翻了個身,正面對著他,睡得很熟,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起身離開氈帳,合好帳子,離開房間,推開最外間的窗。

一道黑影摸索著跳進屋中,立定,朝他行禮,擡起臉,道:“攝政王,阿史那將軍到沙城了。將軍按照攝政王的指示,在沙城設下陷阱,一共擒住三波殺手,大部分是各個部落被俘虜的青壯,也有王庭人。”

曇摩羅伽問:“阿史那將軍如何?”

來人小聲回答:“阿史那將軍準備充分,只受了點輕傷,胳膊上被劃了一刀,血已經止住了,沒有大礙。”

說完,問,“將軍請示攝政王,該怎麽處置那些殺手?”

曇摩羅伽取出一張羊皮卷:“要他按計劃行事,不必拷問殺手。”

來人恭敬地接過羊皮卷,塞進懷中。

曇摩羅伽立在窗下,忽地問:“北戎派了一支使團來王庭?”

來人忙道:“屬下正要稟報此事,王的生辰快到了,除了北戎派遣來的使團,其他各國的使團也陸續到了聖城……不止北戎送來一個公主,現在聖城有好幾位公主,聽說幾位公主都貌美如花,還未許婚。”

曇摩羅伽淡淡地嗯一聲。

來人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兩道濃眉輕擰,凝望夜色,出了一會神。

窗前又響起吱嘎聲,一個人影小心翼翼地攀爬摸索,鉆進屋中,在地上打了個滾,起身朝曇摩羅伽行禮。

正是奉命去通知各個城主的近衛緣覺。

“攝政王,屬下去各處問過了,各位城主說城中並無異常,不過馬場、駐兵的驛所都有人馬調動,因為天寒地凍,很多牧民的牛羊凍死了,沒顧得上派人去詳查,今年駐兵調動的名冊還沒擬定好,只有月曉城城主這個月正在草擬舉薦近衛的名錄,記下了幾處輪值官兵的調換,屬下把文書草稿帶回來了。”

曇摩羅伽接過文書。

緣覺點燃燭火。

曇摩羅伽打開文書,借著微弱的燭光一目十行地看完,擡眸。

王庭五軍、各大世家和所有城邦市鎮的駐兵之間關系覆雜,如盤根錯節,光是記載每年的調換、輪值交替的羊皮紙就有十幾卷,不過他博聞強識,這些東西一直記在心裏,只需要看一眼月曉城的名錄就知道哪些調動是異常的。

他面色平靜,吩咐緣覺:“你不必再去月曉城了,直接去沙城,告訴阿史那,小心薛家。”

緣覺心口發緊,低聲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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