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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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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經常氣人的姜榕被鄭湘的話氣到了,他端起羹湯往嘴裏倒,咕咚咕咚地喝完,連個底都沒給鄭湘留。

“哎……哎……”鄭湘阻止不及。

“山豬吃不來細糠。”姜榕將碗“鏗”一聲往桌上一放,起身居高臨下地對鄭湘道:“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想賴在床上。”

“呸,哪是我賴床的,分明是你不讓我起床。”鄭湘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踩在地毯上,叉腰對姜榕怒目以視。

“你才是山豬吃不來細糠。”她這麽美麗嬌俏的人怎麽能是山豬呢?

姜榕長得又黑又壯,一看就是山豬的料。

大山豬。

粗魯的大山豬。

不懂憐香惜玉的大山豬。

姜榕冷呵一聲,讓人給鄭湘更衣洗漱,自己到外廳吃飯。

這麽生龍活虎,他要是再憐惜她就是個棒槌,就應該狠狠地打擊她囂張的氣焰。

姜榕吃完飯,鄭湘才從屋裏出來,看著滿桌的殘羹冷炙,深吸幾口氣,嗔怒道:“你竟然不等我就吃飯!”

姜榕靠在椅背上回味食物的香味,翹著腿,右腳尖支在地上代替椅子的兩只前腿,椅子前後晃動。

鄭湘的手癢了,很想上前將椅子拽倒,讓姜榕摔個仰八叉。

但是她明白姜榕根本不會摔,他的武藝很好,平衡能力極佳,反應也快。

“來人,傳膳,與剛才不一樣。”鄭湘坐下來。她是皇妃,這裏是皇宮,怎麽可能餓著人?

姜榕施施然看著鄭湘用飯,鄭湘一邊吃一邊竭力描述食物美妙的口感。

“哎呀,這個糕點甜甜糯糯,香氣撲鼻,可惜你吃飽了,不能再吃,真是太遺憾了。”

鄭湘假惺惺地夾著一塊黃金桂花糕,特意在姜榕眼前劃了一個大大的弧度。

姜榕捧著一盞山楂水,小口啜飲。剛才他連著鄭湘那一份也吃完了,正撐著,根本吃不下一點東西。

若非秀色可餐,姜榕早離開了。

他見鄭湘醒來後一點沒受夢魘的影響,心放下一半,帶人散步去馬球場,一起打了套強身健體的拳法,又指導她騎馬射箭,然後才回到宣政殿。

等了兩個時辰的柳溫寫了第六封辭職信,他要出家,不想吃在府衙,睡在府衙。

有家的人還好,還能找個借口回家。沒有家小拖累的柳溫成為大家共同托付的對象。

“柳大人,我媳婦發動了要生孩子,我先回去了,這些交給你。”

“柳大人,我明天成親,你不來不要緊,只要把這些幫我做了就行,我不要你賀儀。”

“柳大人,我娘六十大壽,我不能不回,拜托拜托。”

在一聲聲“柳大人”的呼喚中,柳溫的眼睛失去了光,更加堅定投奔佛祖的信念。

姜榕大笑著將柳溫的辭職信扔進大花瓶裏,道:“留中不發。”

柳溫幽幽地笑了:“陛下,臣明日就剃了這三千煩惱絲,遁入空門,不理俗事。”

“我準備給和尚道士發度牒,沒有度牒的都是假和尚。呵,假和尚嘛……”姜榕漫不經心地語氣中帶著一絲威脅。

柳溫:……怪不得人家都叫皇帝狗皇帝,皇帝不做人可不就是狗皇帝。

太陽逐漸變得熾熱,鄭湘也累了,就回到蓬萊殿歇息用膳。

尚服局的崔尚宮帶領宮女請鄭湘挑選衣料,準備裁剪新衣。宮女們魚貫而入,排成十數排。每人手上都捧著華美鮮亮的衣料。

崔尚宮陪笑:“奴婢見過淑妃娘娘,這是新到的料子,貴妃娘娘說娘娘你看上了就留下裁衣服。”

江山易主,新主登基,地方官紛紛上貢,以示忠心,保全權勢。

鄭湘聞言,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走上前挑選,道:“這匹蔥綠軟紗留下,上面繡小巧的蟲草紋,做成罩衫,暑熱天穿。”

“這匹白底翠綠竹葉印花輕羅留下,做成裙子。”

“這件水碧色留下,那件也留了……哦,墨綠色的,墨綠色用金銀線繡好,我秋天穿。”

……

鄭湘向來喜好華衣美服,源源不斷的綾羅綢緞呈上來,使她徜徉在快樂的海洋中。

尚服局薈聚了天下最心靈手巧的繡娘,她們會將這些本就美得不可方物的絲綢裁成絕艷無雙的衣裙。

厲帝時努力壓抑的對綠色的渴望,此刻噴薄而出,將宮女手上深深淺淺的綠席卷一空。

鄭湘最愛綠色,愛綠色鋪陳在斷壁頹垣間的堅韌與勃勃,愛綠色渲染在寂寥天空下的壯闊與遼遠。

然而,她進宮後,綠色獨屬於蘇綠珠,鄭湘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深深淺淺的紅,如同生命燃燒般的紅。

直到鄭湘看累了,仍然宮女捧著新料子上前。她回頭看了眼選中的堆成小山的衣料,不由得升起一股得意來。

便是蘇綠珠也從沒像自己今天這樣選得痛快,選得快活!

鄭湘想著忍不住笑出聲,細細品味勝利的滋味。

突然,鄭湘的頭腦一涼,脊背發寒,一種危機感如同狩獵的蜘蛛將她緊緊纏住。

“湘兒,宮中欲望如海,不可放縱自己,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欲望。”

進宮前,鄭湘的母親陸鳳儀壓著鄭湘,將“克制欲望”這幾個字讀了一千遍,寫了一千遍,背了一千遍。

她太知道女兒是什麽性子了,且年紀尚小,進入如鮑魚之臭的皇宮,極易沈淪墮落。

所以,陸鳳儀要讓“克制欲望”刻入女兒的骨髓,融入她的靈魂。

母親的做法有用,但用處不大。鄭湘和蘇綠珠一樣愛好奢華,她的用度都跟著蘇綠珠走,只悄咪咪地略減幾分。

蘇綠珠用絲絹系樹,她就要換上新窗紗,掛上新簾帳;蘇綠珠要一套翠羽織成的華服,她就要一條同樣質地的披帛……

因而,妖妃的名,蘇綠珠擔著;好處,鄭湘也享受著。

“香蘭,我選了多少匹布?”鄭湘揉著頭道。

香蘭的臉上帶著亢奮:“娘娘,一共二百六十三匹。娘娘,你可以每天不重樣地穿新衣。”

啊,比蘇綠珠一次制衣還要多。

鄭湘想到蘇綠珠如今的慘狀,身上一寒,有氣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崔尚宮和宮女們不解。

“娘娘,宮中主子不多,尚服局加班加點定能將衣服裁好。”崔尚宮道。

鄭湘擺手,裝模作樣地長嘆一口氣,擡頭看向遠方,目光悠遠,道:“國朝初立,百廢待興,我有華衣美服,百姓卻無片瓦遮身,這些……”

“這些都拿去吧……”鄭湘的心在滴血,她連這些衣服做好之後的配飾都搭好了。

香蘭和崔尚宮面面相覷:“娘娘……”

鄭湘轉身回到殿內,不忍與這些華美的綢緞生別離,道:“拿走吧,一匹都不要留。”

她其實想把可愛的綢緞都留下,但相比於一頓飽,此刻理智占據上風的鄭湘更傾向於頓頓飽。

午後的夏風吹動著窗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在為綢緞們的懷才不遇而低泣。

崔尚宮不想離去,周貴妃年老色衰,早過了要花花粉粉的年紀,趙德妃早已有人簇擁,她就過來燒鄭淑妃的熱竈。

本來燒得烈火烹油,誰知來個釜底抽薪?

香蘭唯主子之命是從,強硬地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崔尚宮,連一匹絲綢都沒留。

她轉回殿內,就看到主子毫無生氣地半躺在榻上,眼神迷茫。香蘭倒了一杯茶遞過去,道:“娘娘,喝點茶。”

鄭湘有氣無力,道:“香蘭你說我進宮為的是什麽?”就為了那麽一點子榮華富貴,結果還要縮手縮腳。

香蘭沈默了一下,道:“奴婢進宮是為了一口飯吃。”

鄭湘哀嘆一聲,抱著滑膩冰涼的薄被,道:“罷了,罷了,我睡個覺,別吵我。”夢裏什麽都有。

香蘭聽了,輕手輕腳地將帳子放下,坐在外廳的榻上做針線活。

姜榕得知鄭湘能抵制這樣大的誘惑,不禁瞠目結舌。

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天,姜榕自然知道鄭湘是什麽性子,愛玩愛鬧愛漂亮,還有些好強。

姜榕與柳溫感慨,道:“她真是太愛我了,竟然為了我,甘願放棄這些。”

姜榕身為皇帝,富有四海,便是鄭湘一天換十套衣服,日日不同樣,他也能供得起。

“前些時候,她捐了首飾和攢下來的脂粉錢,現在連一件衣服都舍不得做。她明明很喜歡,卻舍不得做,都是為了我啊。”姜榕不住地感慨。

柳溫與姜榕相交多年,自然知道他什麽性子,靜靜看他表演完,才跟著情真意切道:“淑妃娘娘以身行諫,勸諫陛下戒奢以儉,情能勝欲,知足以自戒,思知止以安人①。娘娘賢德如此,何況英明如陛下?”

姜榕聽完只覺得腦殼發疼,這皇帝做得還不如當周王時暢快。

“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陛下不可不居安思危,虛心納下,信賞必罰。所以載舟覆舟,所宜深慎。”②

來了,來了,又來了。

姜榕木著臉聽完,道:“說人話。”

柳溫露出溫和的笑容,道:“前朝勒令郡國上獻,民不聊生,百姓流離。臣請陛下罷天下郡國所貢,減宮中靡麗難成之物,禁浮巧尚儉樸。”

姜榕聽完,點頭道:“準了,此事便交給柳卿處理。”

“陛下英明。”柳溫行禮道。

鄭湘聽到這個噩耗,已經晚了。

塵埃落定,聖旨已發。

她哼哼唧唧地差點哭出聲,姜榕笑她道:“你以為是欲拒還迎呢,現在什麽都沒了。”

鄭湘趴在姜榕的心口,哀嘆逝去的絲綢,道:“我以後穿什麽呀?”

姜榕哼了一聲,將人緊緊抱住,對著她的耳朵吹氣道:“以後可不要這麽口是心非了。朕是天子,難道還少你衣服穿?”

鄭湘道:“可是別地的絲綢都不如蜀中的漂亮。”

姜榕的大手撫著鄭湘的脊背,笑起來道:“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鄭湘眼睛一亮,撐著姜榕的胸膛,後仰起頭,驚喜道:“真的嗎?”

“當然。”

“陛下,你對我真好。”鄭湘雙手抱著姜榕的脖頸,甜甜地撒嬌道。

“奇了怪了,你竟然喜歡綠衣。”姜榕又不正經起來,戲言道:“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鄭湘聞言陡然變色,立馬給了姜榕一個頭槌,冷哼一聲,面有慍怒:“我讀過書,你騙不了我。”

說罷,她一邊努力掙脫姜榕用力的雙臂,一邊罵道:“周匪!大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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