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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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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光

“一定要這種時候去洛陽嗎?”

秋東在紫宸殿前曬柿餅, 皇帝坐在一邊瞧著,偶爾給他的遞個工具,父子兩間氣氛還算和諧。

聽幺兒語氣不是很讚成, 皇帝咳嗽一聲才笑著道:

“要去的,洛陽對大唐實在過於特殊, 作為帝王,每年不去一趟不行啊, 這是身為帝王的責任。”

秋東見他堅持便不再多言。

此事的根由在秋東還是個幼童時,約莫是顯慶元年間吧, 阿耶下令命人重建前隋時被毀的乾元殿和應天門, 此二處都在洛陽。*

又在隔年二月,勞師動眾,帶大臣移駕至洛陽,並頒布了《建東都詔》。*

詔令中稱:“中茲宇宙,通賦貢於四方,交乎風雨,均朝宗於萬國”。*

說的更簡單點, 就是阿耶覺得洛陽才是宇宙中心,更適合皇帝寶寶的體質。

於是他老人家雄心勃勃, 在洛陽也成立了一套朝臣班子, 官員品級合並到雍州治理, 時人將洛陽稱之為東都, 自此, 大唐便開始了兩京制。*

這種情況下, 別說皇帝本人是樂意去洛陽的, 便是不樂意也得去吶,若不然放著那麽一套朝臣班子在那兒, 不親眼看著,睡覺都不踏實。

於是秋東便妥協道:

“您想去便去吧。”

或許是親眼見證了小女兒的婚事,阿耶好似少了一樁遺憾,身體便越發不好了。太醫院那邊咬死了認定阿耶不宜舟車勞頓,奈何病人是個乾綱獨斷的皇帝。

“那兒隨您一道兒去,叫上四兄一起,咱爺三兒路上還有個伴兒。阿姐有了身孕,此次便叫她在長安城安胎吧。”

關於太平這一胎,不管是薛家還是宮裏都很重視,阿耶隔三差五叫人往公主府送東西,秋東兄弟幾個更是輪番上公主府親自探望。

太平本人和薛紹的小日子過的甜美,自個兒也很當心,只能遺憾的目送耶娘和兄弟們去洛陽啦。

送完人回城路上,太子李顯見她面色不虞,逗她開心道:

“如何做此小女兒態?馬上要做母親的人了,將來還有操不完的心吶,從滿月到百日,從讀書開蒙到前途婚事,全都得你來操持,與之相比,今日這般根本不算甚麽啦。”

太平覺得挺神奇,三兄自己就跟沒長大孩子似的要人哄著才開心,才幾日功夫吶,就有了做父親的覺悟?

李顯見她睜大了雙眼,樂呵呵道:

“三兄在你眼裏就那般不靠譜嗎?前兒你阿嫂還講,你這一胎是個兒郎且罷了,若是個女娘,定要給我家重潤做媳婦,你我兄妹親上加親才好吶!”

太平覺得三兄實在太討厭啦,原本就不開心,聽見韋氏那個女人更沒好氣了,輕哼了一聲,留下一句“阿嫂我只認趙氏,她韋氏想得美”,被薛紹扶著上了公主府馬車,揚長而去。

韋氏那女人以前做三兄的孺人時便不大端莊,如今當了太子妃,更是挑人下菜碟,在阿娘面前極盡諂媚之態,對宮裏的奴仆卻非打即罵,暴戾異常。

有那樣一個娘,她只憐憫侄子重潤,將來有的是苦日子嘍。

也就三兄這個可憐的傻瓜,被韋氏的溫柔小意哄的服服帖帖,覺得韋氏如今與他同甘共苦,與他一起在阿娘手底下忍辱負重,情誼深厚。

男人吶,真傻吶!

她都打算好了,阿耶那般喜歡小孩子,等她的孩子出生就送去洛陽,叫在阿耶身邊長大,能哄的阿耶開心一日是一日。

待將來多生幾個孩子,若哪個能得阿弟喜愛,便叫阿耶做主過繼給阿弟。

哼,阿兄們全都不中用,要麽不生孩子,要麽生的阿弟不喜歡,她總不能看著阿弟百年後無人祭祀,也少了阿耶一樁憾事。

可惜太平的願望註定無法實現了。

這日,秋東陪阿耶賞洛陽的牡丹盛會。

阿耶心情好極了,席間,見了好些個洛陽本地的年輕才子,還很隨和的給其中一對佳人賜了婚。

午間多用了半碗軟糯糯的羹湯,還打趣幺兒:

“滿洛陽的風流才子,不及吾兒半分吶!”

秋東嘗了一道水晶瑤柱,滿意的瞇起眼睛,很不雅的飛了個白眼兒。

“您老人家可真是不知道客氣為何物,屎殼郎覺得自家孩兒香說的便是您這樣的。若您單說樣貌兒還能舔著臉認下這誇讚,可說到文采,就您兒這裝了一肚子經文,半晌憋不出一首詩的,您是真好意思!”

皇帝笑的咳嗽,半晌才對給他拍背的滕公公道:

“你瞧瞧,吾可有說錯?”

滕公公認真道:

“陛下此言極是,叫奴說,要那許多文采又能如何,滿洛陽的打聽去,就沒有咱家殿下這般孝順,對待耶娘兄弟姊妹全心全意的好兒郎了。

為人子女,這便是頂頂好的啦!”

滕公公不單這般說,他還是這般想的。

福王待陛下如何,他是看在眼裏的,說句僭越話,即便是陛下親自教導大的先太子李弘,滿朝皆知的恭順孩子,可與福王相比,也少了幾分親近。

哪個會在陛下被痰堵住心竅時,親自動手從喉嚨往出掏呢?哪個會在陛下雙目間歇性完全無法視物時,伺候陛下寬衣如廁呢?

滕公公覺得,不怪陛下如此偏愛福王。他若有這麽一可心的好孩子,怕是要樂的夜裏都睡不著的。

皇帝被滕公公這番真情實感的馬屁拍的高興極了,賞了在場兒郎和女娘們一人一碟牡丹點心,挑眉問幺兒:

“吾家兒郎這般好,就該讓所有人都來羨慕阿耶,哪有藏著掖著的道理?”

說罷又用扇子指著在人群中撒歡,和年輕才俊們聊的火熱,隨著場上舞樂律動,腦袋一點一點的相王李旦,語氣有點憋悶道:

“罷了,那個便不用叫天下人知曉了,怪丟臉的。”

秋東:“您講話可真是越來越不客氣了,就不怕四兄知道又和您鬧?”

皇帝懶得仔細評價,只不輕不重吐出四個字:

“不學無術!”

若說李旦,除了鬥雞走狗那點愛好外,就是喜愛歌舞音律,不僅喜愛,還精通。

擱在後世,就是有錢人家精心培養出來的頂級藝術家,可擱在眼下,人們只用“紈絝子弟”四個字,就把他們的一生給概括了。

秋東張張嘴,難得給李旦喊聲冤。

“好我的阿耶吶,您可真真是善變的厲害,以前大兄在時,您常說您對吾的期望,便是做個與四兄一樣快活的王爺。

才過了幾年,四兄在您嘴裏,就成了不學無術的丟人玩意兒?咱可不帶您這般玩兒的。”

皇帝卻不覺得自己有錯,他很有他的道理。

“時移世易,此一時彼一時,你也說了那時候你大兄還在。你都能慢慢做出改變,就那傻孩子還一無所知,傻玩傻樂,說他不學無術都是輕的。”

秋東同情的看了遠處玩樂的四兄李旦一眼,心說咱阿耶如今越發像小孩子,我盡力啦。

“來,您喝茶。”

可別再說些讓四兄知道了想撞墻的話啦。

旁人遠遠的瞧見這邊天家父子相處場景,心裏各有思量。

他們對這位不常出現在人前的福王的受寵程度,感到震驚。雖早有傳聞,可親眼所見,比傳聞更甚幾分。

這日一切都很完美,傍晚回到貞觀殿,秋東兄弟兩還陪阿耶圍著貞觀殿走了一圈兒。

阿耶指著四兒李旦道:

“你啊,等阿耶走了,還這般下去可怎麽辦呢?人得自己立起來,才能有底氣在世間行走,有底氣了即便是面對死亡,也能慷慨無畏。”

李旦攙扶著阿耶左邊胳膊,笑嘻嘻道:

“可是要立起來很辛苦的哇,兒這樣難道不好嗎?上面有阿娘和三兄,下面有太平和六弟,哪個會在兒遇到困難時袖手旁觀呢?

兒就想輕松一些,也只想輕松一些。”

秋東偏頭看他,倒是從最後這句,聽出了些言外之意。

看來他不是什麽都不懂,而是主動選擇遠離,放棄權利保自身。

就說耶娘兩生的孩子,沒有傻瓜吧。

皇帝當然也聽出來了,深深看了四兒一眼,連連搖頭。

難道他年輕時極力爭取立靈運為後,就想過有今日嗎?一輩子風風雨雨過來,叫他明白人生最永恒的四個字,便是——事無定數。

“將來,真到了那天,誰都別找,就找你六弟。今兒阿耶在場,為你們兄弟做個見證。”

說著便偏頭問秋東:

“吾兒可願將來為你四兄生死,盡全力拼一次?”

秋東鄭重點頭。

李旦都被阿耶和阿弟的鄭重其事給弄懵了,但他還是很感動阿耶為他的一片心。

一腔感動無處安放,硬是要夜裏陪著阿耶一起睡,給阿耶守夜。

皇帝嫌棄的不行,連連擺手:

“你那睡相,吾可消受不起,叫阿耶睡個安穩覺吧。”

李旦也不惱,拽著秋東強烈表示,要與阿弟抵足而眠,秉燭夜談,一訴兄弟之情。

秋東被纏的沒法兒,應了下來。

然後便見識到了阿耶口中無法讓人安眠的睡相,那可真是聞者同情,見者憐憫吶。

在李旦第二次一腳揣在他腿上時,秋東果斷將人包起來塞在隔間榻上。就這動靜,李旦都沒醒,途中還不安分的一巴掌呼在秋東肩膀上。

秋東重新躺回床上,以為終於能安寢了,誰知李旦那動靜,一會兒踹墻壁,一會兒踹窗戶,楞是沒個消停,關鍵李旦自個兒睡的還挺香。

秋東心道,四嫂辛苦了。

他這過分靈敏的耳朵,與李旦在他腦子裏現場直播有何區別?

秋東覺得這輩子與李旦抵足而眠的機會,再也不需要有了。

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時,李旦好似終於體力耗盡。

秋東才將將瞇了個盹兒的功夫,外間便傳來不尋常的動靜。

剛翻身起來,就見來臣面色慘白的進來,哆哆嗦嗦道:

“王,王爺,陛下,陛下不好了,天後娘娘急詔各位大臣!”

秋東從衣架上順了衣裳披在肩上,邊走邊穿,直接去隔間將李旦一把薅醒。

在李旦懵逼的表情中,把衣裳塞他懷裏,快速道:

“阿耶那裏出事了,快起來!快!”

也不看李旦有沒有跟上,疾步出了房門,後來更是用上了跑,直奔貞觀殿。

來臣在後面狂奔都追不上,這種時候變數太大,殿下身邊沒有可用之人怎麽行?

急的狠了,來臣直接拽著兩侍衛胳膊,叫對方拖著他走,顧不得疼不疼,儀態不儀態,有沒有違反宮規了。

同時還不忘相王李旦,見他跟自個兒一樣廢物,跑的呼哧帶喘,兩條腿楞是趕不上自家王爺一半兒速度,一咬牙,指了兩個侍衛道:

“快,架著相王走,回頭殿下有賞,重賞!”

李旦對此也沒有異議,還催促侍衛道:

“有多快走多快!”

他慘白著一張臉,腦子都是懵的。

以往只覺上陽宮開闊舒朗,住在裏頭叫人心情愉悅,此刻深恨這好似走不到頭的地方。

秋東住的距離貞觀殿不算近,到的時候已經有好些大臣在了,其中包括夜裏值守的臣子,還有睡在隔壁的阿娘。

福王進來,殿內大臣不由往兩邊退,把路給他讓出來。

等走的近了,秋東才看清阿耶的面色,竟是難得的紅潤,瞬間便叫他想起一個詞——回光返照。

阿娘握著阿耶的手,好似大半輩子的恩怨糾葛,在這一刻都放下了,兩人之間的氣氛連他都能感覺到的平和。

雖然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可真的來了,秋東還是忍不住鼻子酸澀,往日他對自己的好一一從眼前閃現,再出聲時,已然哽咽。

“阿耶!”

皇帝憐惜的摸了摸他的手,這個時候還不忘安慰他:

“莫哭,阿耶都安排好了,莫怕。”

秋東與阿娘,一人握住阿耶一只手。

皇帝好似從中感受了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此刻身上的沈屙一掃而空,雙眼能清晰的瞧見在場每一個人的表情,屋裏的一草一木皆纖毫畢現。

就連往日沈重的身子也好似輕盈了許多,於是他牽著妻兒的手,大笑道:

“走,陪吾去則天樓瞧瞧洛陽清晨的風景!”

或許這笑在他想來很大聲,旁人只感到了中氣不足。

秋東蹲下身親自為他穿鞋,笑道:

“阿耶好興致,兒還從未在則天樓瞧過晨間風景呢,今兒可算是借了阿耶的光。”

武後動手為皇帝披上披風,柔聲道:

“你阿耶有心,否則哪裏來的則天樓吶?遇著你阿耶,是阿娘的福氣,也是你們的福氣,這輩子與你阿耶成為夫妻,阿娘是打從心底裏感恩的。”

誰都能聽出來武後這話出自真心。

皇帝拍拍妻子手背,被幺兒扶著,身後跟著列位大臣,緩慢而堅定的步上則天樓。

被侍衛拖著來的相王李旦,抹了把臉,也咬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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