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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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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天定

通往祭神殿的路上, 遍布著雲晟安排的侍衛。

朝聞道輕飄飄地躲過所有人,剛進祭神殿,就被神出鬼沒的祭酒大人攔住了。

“閣下是江湖人士, 按照規矩,不該進我祭神殿。”

朝聞道挑了挑眉, 視線在祭酒大人身上掃了一圈:“不愧是天下第一術士,尋龍望氣,隔空識人,祭酒大人本領高超, 既能識得我的身份, 何不猜一猜我的來意。”

“無論子星宮主來意為何, 祭神殿都不歡迎你。”祭酒大人朝殿外示意了一下,“請。”

朝聞道眸光微暗,冷嗤一聲:“祭神殿縱然不許江湖人士進入, 祭酒大人也不必如此不客氣吧。”

逐客令下得這般直白, 排斥之意溢於言表。

“江湖人士聯手對抗不動天,子星宮主又對神明毫無敬畏之心, 祭神殿順承民意,上達神宮, 我是神明在雲荒大陸的仆從, 如何能對你客氣?”

祭神殿相當於不動天神宮在王朝上的下屬部門, 與神明祭司一脈相承,朝聞道不尊神明之事人盡皆知,此番不請自來, 活脫脫是不速之客。

祭酒大人目露寒光, 遠比面對其他人時冷漠。

朝聞道心裏突然起了火:“世人甘做神明的走狗,愚昧至極, 我當祭酒大人縱觀古今,神通廣大,不成想你也不過是個俗人。”

這雲荒大陸之上,數以千萬計的人盲目信仰神明,將他說過的話奉為圭臬。

可神明無情,自私自利,十七年前一怒致使生靈塗炭,伏屍漂櫓。而今,神明任由浮屠塔封印破除,妖魔肆虐。

“不能保護世間蒼生,又何談是神明?”

又怎麽配得上這千千萬萬人的信仰。

朝聞道怒不可遏,壓抑多年的不滿一朝爆發。

祭酒大人冷眼旁觀,平靜地推動星軌,一時間星光湛湛,映出他臉上的嘆服:“修相者自有其要追尋的道,佛教尊佛,道教求真,我們術士信天命,星辰所向,便是世間的真相。”

“神明乃是天定。”

這意味著,神明並不是一傳十,十傳百的信仰堆積而成,並不是某個實力強大者的自稱。

所謂神明,是由上天選定。

他順天命而生,背負著拯救世間的責任,他不會因為天下蒼生的信任與不信任而消亡。

——他是雲荒大陸的奇跡。

祭酒大人擡手接住一捧星光,淡聲道:“神明亦是人,世人信奉神明並不愚昧,相反他們很聰明,並且懷有感恩之心。”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會犯錯。

“若是邪魔外道做了件好事,大家會說他是浪子回頭,改邪歸正,大肆宣揚讚嘆。可若神明做了件壞事,那所有人都會口誅筆伐,將他罵的體無完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沒人能強求別人體諒神明,同樣的,也沒人有資格去批判別人信仰神明的真心。

祭酒大人話鋒一轉:“不滿源於私心雜念,並非為蒼生百姓鳴不平,子星宮主,你不覺得虧心嗎?”

他擡頭看向朝聞道,眸光冷冽,嘲諷意味明顯。

朝聞道呼吸一緊,他所站立的道德高臺被祭酒大人毫不留情地打碎,暴露出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若說自私,他又有什麽資格去指責別人?

朝聞道攥緊了腰間的葫蘆,穩住心神:“我來此處只是想找人,神明之事暫且不論,我的徒弟進入祭神殿後就失了蹤跡,還望祭酒大人告知他們的去向。”

祭酒大人神色微妙:“你的徒弟?”

“攏共四人,為首之人名為攬星河。”朝聞道沈默一瞬,描述了一下攬星河的外貌特征,“敢問他們現在何處?”

他專程從十二島仙洲趕到萬域京,為的就是尋找攬星河等人的蹤跡。

他的徒弟,他不能不管。

祭酒大人思緒百轉,腦海中浮現出少年們的臉龐,他上下打量著朝聞道,見他神色不似作偽,心中的疑竇更甚:“你確定他是你的徒弟?”

此前左續晝特地囑托,加之他從星軌運行中推算得知,攬星河與不動天神明之間有不解之緣。上次相見,攬星河明顯也是為神明而去。

朝聞道既痛恨不動天,又怎會收這樣一個徒弟?

朝聞道聽出了他話裏的深意,連忙問道:“你見過他們?”

“見過一面。”祭酒大人斟酌了一下,道,“他們去了不動天。”

“不動天……”

果然。

玄海說過攬星河他們要去不動天神宮,要去找相知槐。

這一路過來,朝聞道心存僥幸,直到祭酒大人親口承認,他才不得不接受現實,他渴望培養之後用來對付不動天的人都去了神宮。

雖然不讚同陸子衿的計劃,但覆水間退兵,不動天未被覆滅,也不是朝聞道想看見的結局。

“子星宮主,有時候不要太過執著,自古多情不壽,慧極必傷,過於執著不是好事。”

朝聞道慘然一笑:“多謝祭酒大人的忠告。”

只是他已經執著了這麽多年,又怎麽三言兩句就能勸阻的,若是此時放棄,那他過去的幾十年豈不是成了笑話。

他這輩子已經望到頭了,若是再沒了這點執念,只怕馬上就要油盡燈枯。

祭酒大人還想說什麽,但朝聞道沒有繼續聽的心思,他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一白,踉蹌了下,跌跌撞撞地離開了祭神殿。

他像是古林中的鳥雀,很早就飛上了最廣闊的天際,在見識過無與倫比的風光之後,再也無法忘懷,終其一生,他都無法停留,不得不長久地於天際盤旋,渴望再見一次心中惦念的風景。

若是見不到,便要飛到壽數耗盡,至死方休,若是見到了……恐怕也活不了太多時日。

祭酒大人暗嘆一聲:“世間多癡兒啊。”

他回身望向祭神殿中的星軌,環繞的星體神秘莫測,啟示著雲荒大陸的命運,在瞬息萬變的未來中,變數從未消失。

當變數應在一個人身上時,最終影響命途的就會變成一個字——情。

世間眾人,沒有誰能逃過這一個字。

祭酒大人苦笑著搖搖頭,擡手一揮,推動停滯的星軌重新轉動。

殿外,離開的朝聞道停下腳步,看到了抱著劍站在道路中央的微生禦,四目相對間,微妙的窘迫氣氛無聲流淌開來。

沿途的守衛無動於衷,仿佛沒有看到他,微生禦微微頷首:“前輩,我已去見過陛下,將在萬域京久留,您是隨我在微生世家的宅院暫住,還是返回星宮?”

他沒有問朝聞道去了哪裏,也沒有提起之前朝聞道信誓旦旦地否認自己是為了攬星河等人而來的事。

垂暮的天光清淺一線,在兩人之間橫亙出淺淺的分界,朝聞道長久地註視著微生禦,恍然間想起戒律長曾評價過的神鳥落俗一事,他驚覺,微生禦似乎變了很多。

亦或是微生禦並沒有變過,只是曾經的他一葉障目,而今撥雲見霧,看見了之前沒有看到的東西。

“我不回星宮。”

微生禦略有詫異,朝聞道行事任性,他以為朝聞道這次過來只是為了攬星河等人:“前輩要同我一起留下?”

“我會留在萬域京,但不和你一起。”朝聞道擺擺手,“世家的門檻太高,我還是不踏進去了。”

微生禦收起劍,平靜道:“世家的門檻再高,也不會高過前輩心中的芥蒂。”

初見之時,朝聞道拒絕了收他為徒,他以為是他不夠好,而今看來,或許他的出身也是他被拒絕的原因之一。

微生禦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如今認識到這一點,他突然釋然了。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比起大多數人,他生在微生世家已經是頂頂幸運的事情了,若是因為他人的偏見就抱怨自己的出身,豈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微生禦心頭一陣松快,好像壓在身上的巨石突然消失了:“前輩,有事可以去微生世家的宅院找我,在萬域京裏,星宮的名號不如我的名字好用。”

在微生禦的心裏,借用家族名號行事並非君子所為,他一度對此羞於啟齒,如今心態轉變,也能坦然說出這樣的話了。

就此一別,朝聞道感慨頗多,他在城中找了間客棧住下,給戒律長傳了封信。

【神鳥不日重歸九天,你所期待的時候要到了。】

或許下次相見,他的老朋友就能得償所願了吧。

朝聞道將靈信傳走,撐著窗臺,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萬域京繁華熱鬧,遠勝於十二星宮。

久居世外,不見人間煙火,而今看遍這塵世喧囂,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都在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們的一生,在修相者眼裏或許平淡至極。

維護這樣的平凡生活,也是一件偉大的事情。

神明存在的意義在此刻具象化了。

“攬星河,你們在不動天嗎?”

朝聞道喃喃自語,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得到回答,能給他答案的人此時正在怨恕海上,繼續尋找萬古道的入口。

茫茫大海,一望無際,沈於海中的鬼魂被書墨的靈相吸收了,此時海水平靜,又恢覆了以往的澄澈。

但要在無垠的海面上尋找一個入口,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

三人找了兩個時辰,找得灰頭土臉。

書墨靈力耗盡,累得臉都白了,嘴唇哆嗦著控訴:“攬星河,你連自己要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你聽聽這像話嗎?”

“我也是第一次自己過來,找不到正常。”攬星河安慰道,“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等下次再過來我就能找到了。”

“……”

誰等你的下次啊!

書墨默默腹誹,抹了把臉,苦笑道:“現在怎麽辦,要不去把玄海抓過來帶路,我可不想一直在海上漂流。”

就算不耗費靈力,不會掉進海裏,他也不想繼續漂下去了。

也不知道那些出海打漁的漁夫是怎麽做到的,晃晃悠悠,腳踏不到實地,還能堅持那麽長時間。

攬星河思索了下,認真道:“實施難度有點大。”

“……你竟然還真的考慮了可行性。”書墨服氣了。

且不說他們不知道玄海現在何處,就算知道,現在去抓人也來不及。

“要不,讓我試試?”

兩道目光齊刷刷看過來,相知槐頓覺壓力,硬著頭皮道:“萬古道在遠山族舊址上,而遠山族曾與我們鮫人一族毗鄰而居,或許我可以探尋到詠蝶島的氣息,進而找到萬古道。”

書墨幾乎痛哭流涕,他拉起相知槐的手,嚎得情真意切:“你們鮫人都這麽能藏事嗎?有這個辦法,你怎麽不早說啊!”

書墨迫不及待,恨不得相知槐現在就跳進海裏,去尋找神秘的萬古道入口。

攬星河不悅皺眉,將相知槐的手奪過來,不知道別亂碰別人的心上人嗎,怎麽還耍起流氓來了。

“可有把握?”

相知槐點點頭:“詠蝶島的話,可以一試。”

攬星河聞言沈默不語,他將相知槐的兩只手都包在掌心裏,不知在思考什麽,表情越來越嚴肅。

書墨等不及了,催促道:“攬星河,你還在猶豫什麽?”

“能不能給感情深厚的有情人一點私人交流的空間?”

“……”

得嘞。

書墨麻溜地閉上嘴,偷偷在心裏抒發不滿。

攬星河摩挲著相知槐的指尖,新生的身體每一寸皮膚都是細嫩的,摸起來又軟又滑。

這個人曾一度離他遠去,如今能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背後付出了很多努力——他的努力,相知槐的努力。

“你要小心一點。”

詠蝶島被淹沒一事充滿了蹊蹺,其中牽扯到鮫人一族瞞天過海的秘密,他沒辦法保證相知槐會不會受到牽扯。

“情況不對的話,必須立刻告訴我。”

他無法再一次承擔失去相知槐的痛苦。

“好。”

相知槐屈指撓了撓攬星河的指尖,當著書墨的面,他悄悄做著小動作,仿佛想偷偷告訴攬星河,不要為他擔心。

湛藍的魚尾從空中劃過,落入大海之中。

攬星河伸出手,接住了一顆水珠,水漬在掌心上暈開一點濕痕。

他撚了撚指尖,心頭灼意愈發熱烈。

“你能不能收斂一點,再看下去,眼珠子都要掉進海裏了。”書墨撇了撇嘴,對沈溺於愛情中的人無言以對。

“眼珠子掉不掉有什麽重要的,我的一顆心早就掉進海裏,追隨他而去了。”攬星河無視書墨的覆雜表情,嘆道,“怎麽辦,我已經開始想槐槐了。”

書墨:“……”

牛,你個超級無敵戀愛腦,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

“那你幹脆跳下去找他吧。”書墨面無表情,冷漠道,“跳下去,你倆正好在海裏過二人世界,海裏寬敞地方大,還沒有我礙你們的眼。”

攬星河眼神憂郁:“怨恕海這麽大,要如何才能找到我的小珍珠?”

書墨:“……”

拜托了,你那麽神通廣大,還能找不到人嗎?

“你沒有經歷過分別,不會理解我的心情。”攬星河半真半假道,“我一刻都不想與槐槐分開,分開的每一秒,我都會覺得虧了。”

書墨默默擡起手,捂住了耳朵。

“我想要的比長相廝守還過分,我想要時時不分離,刻刻能相見,我想要他就在我面前。”

攬星河悵然若失,本來存了五分調侃的心思,現下五分減了大半,他已經開始想念相知槐了。

書墨深吸一口氣:“果然過分,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把你踹進海裏?”

“好哇。”

“好,那你……你說什麽?好?”

書墨呆住了。

攬星河該不會真瘋了吧?

“你把我踹進海裏,這樣我去找槐槐,他就不會生我的氣了。”

攬星河眉眼帶笑,好像真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書墨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臉色變了幾個顏色,最終暴躁地抓著自己頭發,將本就不太板正的發型弄得更亂了。

他投降了。

今日他敗於攬星河的癲狂之下,書墨真誠地祈願,希望他從今往後再也不要遇到像攬星河這樣的人了。

沒有了看客,攬星河的獨角戲唱不下去,他出神地看著海面,所有想念都化作海水,隨風泛起的漣漪飄遠。

若是足夠幸運,這份波動或許會將他的愛意完整送達一尾湛藍的鮫人身邊。

攬星河垂下眼簾,又恢覆了不容侵犯的高冷模樣。

書墨突然有點不適應了,等了許久,主動問道:“槐槐能找到入口嗎?”

攬星河張了張嘴,正想言語,忽然綻開笑意:“你可以直接問他。”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湛藍色的長發從面前甩過,相知槐擺動魚尾,游了過來。

他眼神閃躲,避開和攬星河視線相觸,低聲道:“我沒有找到萬古道的入口。”

書墨還沒來得及失落,就看到身旁的攬星河蹲下身,摸了摸相知槐濕漉漉的發,指尖滑到他冒出藍色鱗片的側臉:“那你找到了什麽?”

他的指尖在鱗片上點了點,落到耳尖,霎時間風起浪湧,琳瑯耳墜搖曳生花。

美若妖邪的鮫人被迫仰起頭,水珠從修長白皙的脖頸上滑落,他喉結滾動,攀住了攬星河的手腕。

鮫人之音,能惑人心魄。

“我看到了隕星樹。”

書墨只覺得一陣眩暈,他暈暈乎乎地想到,變成原形的相知槐和人形時差別好大,只言片語就能讓人頭暈目眩。

攬星河卻好似沒有受到影響,他的手扶在鮫人腦後,扯著濕透的發絲,半強迫一般,令相知槐幅度更大地擡起頭。

“除了隕星樹,還有什麽?”

“還有……屬於鮫人的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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