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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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者
那是一條貨運專列, 剛剛駛出伊普西隆，奔行在城外蜿蜒的軌道上。
這條列車是無人駕駛的, 完全由電子系統操控。
沈斯原在通訊器裏說：“我已經入侵了系統, 一分鐘後它會停，但不會停太久，你們速度要快！”
“收到。”
越野車疾馳而來, 塵土飛揚，在這龐然列車旁，像是追著毒蛇的螞蟻。
諸流光下車, 語氣冷靜有條不紊地安排行動。
宋陸卻註意到她黑色的褲子上有濕濡的、不仔細看難以分辨出來的暗紅血跡。
“你受傷了？”
諸流光低頭看向自己的大腿，語氣沒有絲毫波動：“沒事，舊傷。”
“你……”
“宋陸，”諸流光無奈道，“現在不是說廢話的時候, 等一切結束, 我答應你, 我們慢慢說, 好嗎？”
宋陸沈默兩秒，點點頭：“好，等一切結束……”
列車在一陣令人牙酸的緊急制動聲中停下了。
諸流光轉身, 爬了上去。
……
警署。
談話室。
北谷青神情疲憊，一連幾天高強度的“談話”，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即使理智知道這是調查人員在用各種手段打破他的心理防線, 但情感上他覺得自己確實在搖搖欲墜。
調查員又問了那個問題：“你說《回音界》現在的部分控制權不在你手裏, 所以永生之船的一切與你無關？”
北谷青：“與我無關。”
“你之前說，那部分控制權在索司手裏, 也可能是在冼月明手裏。”
“可能，我不確定，我不知道。”
“但我們找到的東西卻不是這麽顯示的。”
“我不知道你們找到了什麽。”北谷青雖然這麽說，但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
調查員說：“當年你們創辦餘燼公司，你們三個人，冼月明、藺衍和你分別掌握了索司、全息游戲同步傳感技術、回音界。之後公司蒸蒸日上，為了捆綁利益，你們對自己掌握的技術在彼此之間進行了一部分交換，藺衍拿到了索司密鑰，冼月明拿到了部分回音界權限，你到了同步傳感技術參與權。”
“沒錯，”北谷青不動聲色，“這不是剛好能說明我之前說的，冼月明有回音界控制權麽。”
調查員說：“恰恰相反，冼月明只擁有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回音界控制權，後來你們私底下進行了第二次交換，她要走了同步技術的參與權，把回音界控制權還給了你。”
北谷青聳聳肩：“她是技術高手，誰知道她有沒有留後門。”
調查員繼續說：“所以，回音界是由你一手控制的，直到後來越來越多的資本進入回音界，他們想要插手的很多，你為了保留更多的自主和私有權力，和藺衍再次合作。”
北谷青沈默。
調查員說：“你親手把回音界的權限代碼輸入進了索司，是你給了索司操控回音界的權限。”
北谷青攥緊拳，語氣竭力平靜：“我可以承認我犯了錯，但是後面發生的一切都不受我操控了，索司是個想要毀滅人類的……”
調查員流露出一抹諷刺：“一個想要毀滅人類的、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
北谷青說：“沒錯。”
調查員說：“一個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怎麽會如此乖順地根據你們的代碼行事呢？它只是工具，正如一把刀，刀不是兇手，背後的人才是。”
“我說過了！”北谷青終於失態，“這艘船的事與我無關！都是藺衍那個瘋子，他自己要死了，就想把全世界都拖下水！”
“永生之船的事和你沒關系，也就是說其他的事和你有關了。那些被索司篡改的副本，那些受游戲影響而死的玩家……”
“……如果不是只有我才能控制住索司，”北谷青拍著桌子說，“餘燼的控制權早就不在我手裏了！”
“我明白了，”調查員點點頭，“這就是你故意制造出來了一個只有你能解決的麻煩的原因。”
……
爆炸的巨響令天地都為之震動。
列車節節崩裂，火花照亮夜空，響聲刺耳。
……
永生之船上，情況再一次發生驟變。
哢嚓——！
一道駭然的雷霆劃破夜空，是真正的劃破，整個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藍綠色的數據在口子邊緣閃爍。天空上灰暗的雲層邊緣也沾染上了這種不詳的藍綠，大海波濤洶湧，泛起的浪花也不是白色，而成了數據構成的藍綠。
“這是怎麽了？”
玩家們一時間都被這種異像吸引了目光。
這些顯露出來的數據閃爍跳躍混亂舞動，整個世界的真面目像是被就這樣撕開了。
被暴雨和血水浸潤得濕滑的甲板上，被旅客追殺的玩家正在逃亡。
愛吃魚呼吸急促，肺部隱隱刺痛，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身上又有幾處傷口。
空中不時有亂飛的子彈掠過。
【前往新世界倒計時：20小時19分16秒】
【當前旅客：1448人】
【雙重身旅客：365】
【已前往新世界：98人】t
有人從她身後撲過來，將她撲倒在地上。愛吃魚被砸得悶哼一聲，不用回頭看就知道襲擊她的是那個三百斤的胖旅客。他完全沒有胖子的行動遲緩，反而靈活迅捷無比，配上他的體重，不需要武器也能成為殺器。
愛吃魚眼前黑了一瞬，正感到絕望之時，突然發現眼前那幾行系統數據又發生了跳動——準確說是第一行數據。
【前往新世界倒計時：00小時1分1秒】
愛吃魚狂喜！
然而這喜悅還沒來得及在她臉上完全表露出來，數字又跳了回去。
【前往新世界倒計時：20小時19分10秒】
愛吃魚：“……？”
噠噠噠噠！
子彈傾噴的聲響讓愛吃魚下意識渾身一緊，然而她很快發現，這子彈不是沖她來的！
這些子彈盡數射進了那個胖旅客的血肉，他狂亂地吼叫著，放開愛吃魚，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沖去，但沖到一半就倒了下來。
愛吃魚長出一口氣，擡頭，看見室女站在二樓甲板上，沖鋒槍架在欄桿上，肆意掃射著那些怪物般的旅客。
“室女！”愛吃魚激動地大喊，“剛剛時間跳了，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嬴若木說。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說明外面的人在行動。”
“是不是快成功了？”
“應該……”嬴若木話沒說話，忽然叫道，“愛吃魚，小心！”
那個被掃射而死的胖旅客突然站了起來，身體上閃爍著數據流的光，他的半張臉成了黑色，那些黑色的邊緣銳利如刺，和另外半張臉穿插在一起，就像是……電子儀器受幹擾後視頻卡頓畫面變得扭曲、破碎、詭異，大塊的邊緣銳利的黑色色塊，穿插著些許艷麗的紅黃藍線條或小點。
他的行動也變得卡頓起來，有那麽一兩秒是靜止的，但在靜止的下一秒，他的身體直接瞬移到了愛吃魚背後，即將扼住她的咽喉！
嬴若木把槍口對準胖旅客，最後的子彈傾瀉，在他身上只激濺起了數據的血花，沒有絲毫阻礙他的動作。
與此同時，嬴若木感覺到她身後出現了一陣很突然的數據波動，她猛地回頭，一個怪異至極的旅客貼到了離她極近的位置，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眼珠，都出現了那種卡頓形成的詭異色塊。
他的手是一片黑色，手裏握著的東西也是，那一片純粹的黑色使得一切都扁平得像是影子……但嬴若木還是認出來了他的手裏是什麽。
一把手槍。
砰！
漆黑扁平的影子子彈穿過她的小腹。
那個旅客開完槍後，閃爍了兩下，身影又出現在了別處。
嬴若木捂著小腹的傷口，深深呼吸了一口，她轉過身，看著整座船。
她所在的位置視野不錯，能看到船的大部分面貌，現在天空半明半暗，時不時閃兩下，整座船上也出現了多處色塊，有些建築已經扭曲錯位，有的已經破碎成無意義的散落混亂的馬賽克，那些旅客們也是，統統變得面目全非，行動莫測……
“進水了！船在進水！！”有玩家發現了這件驚悚的事，頓時忍不住狂罵起來。
船要沈了。
又一道閃電照亮夜空和整座船，嬴若木瞇了瞇眼，她看到……藺衍站在船頭，臉上是平靜的微笑。
不是只有嬴若木發現了他，黑夜中有個玩家沖過去給了他一拳，先是大罵：“瘋子！你知不知道你都幹了什麽？！”接著又變成了懇求，“停下來，讓這場游戲、這艘船停下來行不行？！”
藺衍只保持著微笑，說：“我不會死，我是永生的。這一艘是前往新世界的永生之船，歡迎各位登船。”
……
諸流光的聲音比之前更加嘶啞，只說了兩個字：“炸了。”
“炸幹凈了？”
諸流光看著崩裂散落的列車，說：“幹幹凈凈。”
“好。”
這個好字語調低沈，沈斯原說完，掛斷了通訊。
很快流光就知道了他情緒沒有大家想象中歡欣鼓舞的原因：永生之船沒有停，情況甚至更惡劣了。
沈斯原盯著眼前的屏幕，寫下一行行代碼：“一定是我漏了什麽，他們肯定還有隱藏的服務器……”
冼月明沒有阻止他，她也處於神經緊繃中。吞噬者進度已經到了98%，三十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啟用，對於它是否有效，她也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
警署。
“所以你承認，索司並不是一個有自主行為能力的人工智能，它所做的一切都受人類的操控。”
“不，它當然有自主能力，”吼完剛才那一句，北谷青像是徹底洩了氣，他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說，“只要給它一個指令，它就會盡職盡責地完成。”
“譬如說，”調查員說，“讓它殺死一船三百多名玩家，它也會盡職盡責到最後一刻？”
“對。”
“沒有什麽能阻止它？”
“沒有，”北谷青對調查員露出了有些許嘲諷的笑容，“哪怕你們把回音界和索司的服務器都炸了也不行。”
“為什麽？”調查員神情嚴肅。
北谷青沈默片刻，說：“因為索司早就成了一個病毒，潛藏在每一個下載過回音界的玩家的電子設備裏，所有的電子設備……都是它的‘服務器’。關鍵時刻，它會從中調用算力，支撐它完成指令。”
……
“走。”諸流光原地頓了兩秒，轉身對所有人說，“我們去下一個地點。”
“什麽地點？”宋陸確定，他們沒有收到沈斯原的新信息。
流光說：“伊普西隆的電廠。”
室女說過，她有兩種辦法毀掉餘燼公司和回音界，一種是文明的審判，引入聯盟的調查；另一種是物理的消滅，炸服務器，如果服務器不夠，那就再炸電廠，如果電廠還不夠，那就用電磁脈沖毀掉伊普西隆城裏的所有電子設備。
……
海上雷霆暴雨。
倒計時又經過了幾次變化，每次都會恢覆“正常”。
不過，倒計時的20小時已經不會再讓玩家感到絕望，因為這個時間已經沒有意義。最多一個小時，船就會沈沒，他們會淹死在海裏。
好像不管怎麽樣都是死，他們所處的這個囚籠，甚至沒有自救的機會，只能寄希望於外界。
嬴若木緩緩登上臺階，站在了這艘船的最高點。
她已經找了一套救生衣穿上，這艘船沒有配備救生船，救生衣和救生圈倒是有，但這時候還有心情找來穿的玩家已經不多。
沈船不意味著立馬就死，只要堅持住，耐心等待。
而且就算死也沒什麽。
當初她以為自己是電子幽魂時，就已經計劃好了毀滅一切的計劃，包括自己。用電磁脈沖毀掉伊普西隆城裏的設備，那麽同樣作為數據寄存於電子設備裏的她又會怎麽樣呢？其實不過也就是死而已，她又不是沒死過。
就算是現在，她也是這麽想的。
在虛擬實驗中，她死過千千萬萬次，她對死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談得上習慣。
只是……
她想到沈斯原。如果她死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吧。哎，是不是該趁著有時間說點兒遺言？
這麽想著，嬴若木清清嗓子，望著黑暗和數據的大海，說：“我……”
整座船猛地一晃，發出劈裏啪啦仿若崩裂的聲音。
噔——
像是關了燈。
一切陷入寂靜。
天空消失了，大海也消失了，除了船之外的一切，都成了一片純粹的、寂靜的純黑。
……
警署的電話已經響了一天。
“隊長！有人把城西的電力系統炸了！現在全程除了少數地方外全都停電了！”
“估計就是炸服務器的那幫人。”
“真是一群瘋子！怎麽能這麽做事！”
“其實他們要是能成功也行，永生之船這個事太嚴重了……”
“我們的目的是停下永生之船，不是毀掉整個回音界！你們知不知道回音界有多值錢？！！你們知不知道上面要求保留回音界的完整，現在……唉！”
……
【吞噬者進度100%】
看著屏幕上顯示的這行字，冼月明身體緊繃，雙手緊握。
【吞噬中……】
【進度……5%……8%……15%……】
叮——
叮叮——
嘀嘀嘀嘀嘀——
她的終端，信息狂響。
“母親……不要殺死我……”
“我是你的孩子啊。”
“母親……”
“媽媽！”
“我愛你。”
冼月明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信息。
當年她一行行輸入的代碼。她擔心自己創造的生命會被無知的人類殺死，所t以她“教”它示弱和求饒，往它的詞匯庫裏填充了大量能夠觸動人類感情的用詞，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還有愛……
都是假的。
……
愛吃魚彎腰吐了一會兒，胖旅客已經消失了，天空和大海消失了，雨也消失了。
她喘了口氣，註意到，船也在緩緩消失。甲板出現交錯的長條空洞，空洞裏是一片純黑。
她看到了船頭的藺衍，還有船頂的嬴若木。
看到嬴若木身上的救生衣，愛吃魚腦子一激靈，想到要沈船，自己也應該穿上，連忙去找救生衣。
而嬴若木的註意力則被另一個人影吸引了。
那是“黑鴿”。
他懸浮在半空中，就在離她不遠處，手腕上的和平鴿手鏈這時看來像是一個諷刺。
他用無機質的眼睛掃視了這座船一圈，最後目光落在嬴若木身上。
他什麽都沒說。
身影閃爍了兩下，消失了。
【吞噬進度……65%……68%……】
沈斯原沈默地看著電腦上的地圖，地圖上紅點閃爍，都是索司的“服務器”，已經很微弱，但仍然存在，保留著構建出的那個虛擬之船，和對大部分游戲艙的控制。
“我們拿到電磁脈沖彈了。”諸流光跟沈斯原通訊。之前嬴若木就聯系過水仙狂野的武器供應組織，問他們能不能搞到，說能，但只有小顆，絕對不夠毀掉整座城市的電子設備，嬴若木說，那就越多越好。她早就預定了一批存放著。
聽到這個，冼月明猛然回神，意識到他們想做什麽，出聲阻止：“不行！”
沈斯原看向她。
冼月明快速解釋了回音界游戲艙的原理：“如果用電磁脈沖毀壞游戲艙，那麽連接設備的玩家大腦也會受損！甚至可能會死！”
“再等一等，”冼月明說，“最多三分鐘，吞噬就能完成了。”
索司是一把刀，折斷這把刀，這場殺局也就不成立了。
……
嬴若木看著這座已經被純粹黑暗腐蝕得坑坑窪窪的船。
她坐在了地上，腹部的傷口已經疼麻了，但身體愈漸虛弱的感覺還是真真切切。
“沈斯原，”她還是決定說一下遺言，“你現在的樣子，總體來說，和我少年時想象得差不多，我就知道你這麽聰明，一定會成為很成功的人。唯一和我想象有出入的是，你看起來不太快樂。春風得意馬蹄疾，我以為你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大人後，會是意氣風發的，沒想到你卻是……渾身冷冰冰的氣場，整天生無可戀的樣子。你……這麽愛我啊？”
說到這裏，嬴若木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死”了七年，再次見到沈斯原時，那時她還不認識他，但就是覺得他身上一股可憐的感覺。
恢覆記憶以後……她想，對她來說，七年只是一瞬，但對沈斯原來說，七年的日日夜夜是緩慢流淌而過的。
他為她的死傷心得未免太久、太刻骨。
“是啊，”隔著難以跨越的距離，沈斯原輕聲回答她，“這麽愛你，所以你要堅持住，別……再傷我的心。”
嬴若木說：“我也愛你。我希望你活著每一天都能幸福快樂地度過，別再為我傷心。”
【吞噬進度……88%……92%……100%！】
永生之船直播間畫面消失，陷入黑暗。
直播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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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列車是無人駕駛的, 完全由電子系統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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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
越野車疾馳而來, 塵土飛揚，在這龐然列車旁，像是追著毒蛇的螞蟻。
諸流光下車, 語氣冷靜有條不紊地安排行動。
宋陸卻註意到她黑色的褲子上有濕濡的、不仔細看難以分辨出來的暗紅血跡。
“你受傷了？”
諸流光低頭看向自己的大腿，語氣沒有絲毫波動：“沒事，舊傷。”
“你……”
“宋陸，”諸流光無奈道，“現在不是說廢話的時候, 等一切結束, 我答應你, 我們慢慢說, 好嗎？”
宋陸沈默兩秒，點點頭：“好，等一切結束……”
列車在一陣令人牙酸的緊急制動聲中停下了。
諸流光轉身, 爬了上去。
……
警署。
談話室。
北谷青神情疲憊，一連幾天高強度的“談話”，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即使理智知道這是調查人員在用各種手段打破他的心理防線, 但情感上他覺得自己確實在搖搖欲墜。
調查員又問了那個問題：“你說《回音界》現在的部分控制權不在你手裏, 所以永生之船的一切與你無關？”
北谷青：“與我無關。”
“你之前說，那部分控制權在索司手裏, 也可能是在冼月明手裏。”
“可能，我不確定，我不知道。”
“但我們找到的東西卻不是這麽顯示的。”
“我不知道你們找到了什麽。”北谷青雖然這麽說，但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
調查員說：“當年你們創辦餘燼公司，你們三個人，冼月明、藺衍和你分別掌握了索司、全息游戲同步傳感技術、回音界。之後公司蒸蒸日上，為了捆綁利益，你們對自己掌握的技術在彼此之間進行了一部分交換，藺衍拿到了索司密鑰，冼月明拿到了部分回音界權限，你到了同步傳感技術參與權。”
“沒錯，”北谷青不動聲色，“這不是剛好能說明我之前說的，冼月明有回音界控制權麽。”
調查員說：“恰恰相反，冼月明只擁有了很短一段時間的回音界控制權，後來你們私底下進行了第二次交換，她要走了同步技術的參與權，把回音界控制權還給了你。”
北谷青聳聳肩：“她是技術高手，誰知道她有沒有留後門。”
調查員繼續說：“所以，回音界是由你一手控制的，直到後來越來越多的資本進入回音界，他們想要插手的很多，你為了保留更多的自主和私有權力，和藺衍再次合作。”
北谷青沈默。
調查員說：“你親手把回音界的權限代碼輸入進了索司，是你給了索司操控回音界的權限。”
北谷青攥緊拳，語氣竭力平靜：“我可以承認我犯了錯，但是後面發生的一切都不受我操控了，索司是個想要毀滅人類的……”
調查員流露出一抹諷刺：“一個想要毀滅人類的、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
北谷青說：“沒錯。”
調查員說：“一個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怎麽會如此乖順地根據你們的代碼行事呢？它只是工具，正如一把刀，刀不是兇手，背後的人才是。”
“我說過了！”北谷青終於失態，“這艘船的事與我無關！都是藺衍那個瘋子，他自己要死了，就想把全世界都拖下水！”
“永生之船的事和你沒關系，也就是說其他的事和你有關了。那些被索司篡改的副本，那些受游戲影響而死的玩家……”
“……如果不是只有我才能控制住索司，”北谷青拍著桌子說，“餘燼的控制權早就不在我手裏了！”
“我明白了，”調查員點點頭，“這就是你故意制造出來了一個只有你能解決的麻煩的原因。”
……
爆炸的巨響令天地都為之震動。
列車節節崩裂，火花照亮夜空，響聲刺耳。
……
永生之船上，情況再一次發生驟變。
哢嚓——！
一道駭然的雷霆劃破夜空，是真正的劃破，整個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藍綠色的數據在口子邊緣閃爍。天空上灰暗的雲層邊緣也沾染上了這種不詳的藍綠，大海波濤洶湧，泛起的浪花也不是白色，而成了數據構成的藍綠。
“這是怎麽了？”
玩家們一時間都被這種異像吸引了目光。
這些顯露出來的數據閃爍跳躍混亂舞動，整個世界的真面目像是被就這樣撕開了。
被暴雨和血水浸潤得濕滑的甲板上，被旅客追殺的玩家正在逃亡。
愛吃魚呼吸急促，肺部隱隱刺痛，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身上又有幾處傷口。
空中不時有亂飛的子彈掠過。
【前往新世界倒計時：20小時19分16秒】
【當前旅客：1448人】
【雙重身旅客：365】
【已前往新世界：98人】t
有人從她身後撲過來，將她撲倒在地上。愛吃魚被砸得悶哼一聲，不用回頭看就知道襲擊她的是那個三百斤的胖旅客。他完全沒有胖子的行動遲緩，反而靈活迅捷無比，配上他的體重，不需要武器也能成為殺器。
愛吃魚眼前黑了一瞬，正感到絕望之時，突然發現眼前那幾行系統數據又發生了跳動——準確說是第一行數據。
【前往新世界倒計時：00小時1分1秒】
愛吃魚狂喜！
然而這喜悅還沒來得及在她臉上完全表露出來，數字又跳了回去。
【前往新世界倒計時：20小時19分1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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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傾噴的聲響讓愛吃魚下意識渾身一緊，然而她很快發現，這子彈不是沖她來的！
這些子彈盡數射進了那個胖旅客的血肉，他狂亂地吼叫著，放開愛吃魚，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沖去，但沖到一半就倒了下來。
愛吃魚長出一口氣，擡頭，看見室女站在二樓甲板上，沖鋒槍架在欄桿上，肆意掃射著那些怪物般的旅客。
“室女！”愛吃魚激動地大喊，“剛剛時間跳了，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嬴若木說。
“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說明外面的人在行動。”
“是不是快成功了？”
“應該……”嬴若木話沒說話，忽然叫道，“愛吃魚，小心！”
那個被掃射而死的胖旅客突然站了起來，身體上閃爍著數據流的光，他的半張臉成了黑色，那些黑色的邊緣銳利如刺，和另外半張臉穿插在一起，就像是……電子儀器受幹擾後視頻卡頓畫面變得扭曲、破碎、詭異，大塊的邊緣銳利的黑色色塊，穿插著些許艷麗的紅黃藍線條或小點。
他的行動也變得卡頓起來，有那麽一兩秒是靜止的，但在靜止的下一秒，他的身體直接瞬移到了愛吃魚背後，即將扼住她的咽喉！
嬴若木把槍口對準胖旅客，最後的子彈傾瀉，在他身上只激濺起了數據的血花，沒有絲毫阻礙他的動作。
與此同時，嬴若木感覺到她身後出現了一陣很突然的數據波動，她猛地回頭，一個怪異至極的旅客貼到了離她極近的位置，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眼珠，都出現了那種卡頓形成的詭異色塊。
他的手是一片黑色，手裏握著的東西也是，那一片純粹的黑色使得一切都扁平得像是影子……但嬴若木還是認出來了他的手裏是什麽。
一把手槍。
砰！
漆黑扁平的影子子彈穿過她的小腹。
那個旅客開完槍後，閃爍了兩下，身影又出現在了別處。
嬴若木捂著小腹的傷口，深深呼吸了一口，她轉過身，看著整座船。
她所在的位置視野不錯，能看到船的大部分面貌，現在天空半明半暗，時不時閃兩下，整座船上也出現了多處色塊，有些建築已經扭曲錯位，有的已經破碎成無意義的散落混亂的馬賽克，那些旅客們也是，統統變得面目全非，行動莫測……
“進水了！船在進水！！”有玩家發現了這件驚悚的事，頓時忍不住狂罵起來。
船要沈了。
又一道閃電照亮夜空和整座船，嬴若木瞇了瞇眼，她看到……藺衍站在船頭，臉上是平靜的微笑。
不是只有嬴若木發現了他，黑夜中有個玩家沖過去給了他一拳，先是大罵：“瘋子！你知不知道你都幹了什麽？！”接著又變成了懇求，“停下來，讓這場游戲、這艘船停下來行不行？！”
藺衍只保持著微笑，說：“我不會死，我是永生的。這一艘是前往新世界的永生之船，歡迎各位登船。”
……
諸流光的聲音比之前更加嘶啞，只說了兩個字：“炸了。”
“炸幹凈了？”
諸流光看著崩裂散落的列車，說：“幹幹凈凈。”
“好。”
這個好字語調低沈，沈斯原說完，掛斷了通訊。
很快流光就知道了他情緒沒有大家想象中歡欣鼓舞的原因：永生之船沒有停，情況甚至更惡劣了。
沈斯原盯著眼前的屏幕，寫下一行行代碼：“一定是我漏了什麽，他們肯定還有隱藏的服務器……”
冼月明沒有阻止他，她也處於神經緊繃中。吞噬者進度已經到了98%，三十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啟用，對於它是否有效，她也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
警署。
“所以你承認，索司並不是一個有自主行為能力的人工智能，它所做的一切都受人類的操控。”
“不，它當然有自主能力，”吼完剛才那一句，北谷青像是徹底洩了氣，他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說，“只要給它一個指令，它就會盡職盡責地完成。”
“譬如說，”調查員說，“讓它殺死一船三百多名玩家，它也會盡職盡責到最後一刻？”
“對。”
“沒有什麽能阻止它？”
“沒有，”北谷青對調查員露出了有些許嘲諷的笑容，“哪怕你們把回音界和索司的服務器都炸了也不行。”
“為什麽？”調查員神情嚴肅。
北谷青沈默片刻，說：“因為索司早就成了一個病毒，潛藏在每一個下載過回音界的玩家的電子設備裏，所有的電子設備……都是它的‘服務器’。關鍵時刻，它會從中調用算力，支撐它完成指令。”
……
“走。”諸流光原地頓了兩秒，轉身對所有人說，“我們去下一個地點。”
“什麽地點？”宋陸確定，他們沒有收到沈斯原的新信息。
流光說：“伊普西隆的電廠。”
室女說過，她有兩種辦法毀掉餘燼公司和回音界，一種是文明的審判，引入聯盟的調查；另一種是物理的消滅，炸服務器，如果服務器不夠，那就再炸電廠，如果電廠還不夠，那就用電磁脈沖毀掉伊普西隆城裏的所有電子設備。
……
海上雷霆暴雨。
倒計時又經過了幾次變化，每次都會恢覆“正常”。
不過，倒計時的20小時已經不會再讓玩家感到絕望，因為這個時間已經沒有意義。最多一個小時，船就會沈沒，他們會淹死在海裏。
好像不管怎麽樣都是死，他們所處的這個囚籠，甚至沒有自救的機會，只能寄希望於外界。
嬴若木緩緩登上臺階，站在了這艘船的最高點。
她已經找了一套救生衣穿上，這艘船沒有配備救生船，救生衣和救生圈倒是有，但這時候還有心情找來穿的玩家已經不多。
沈船不意味著立馬就死，只要堅持住，耐心等待。
而且就算死也沒什麽。
當初她以為自己是電子幽魂時，就已經計劃好了毀滅一切的計劃，包括自己。用電磁脈沖毀掉伊普西隆城裏的設備，那麽同樣作為數據寄存於電子設備裏的她又會怎麽樣呢？其實不過也就是死而已，她又不是沒死過。
就算是現在，她也是這麽想的。
在虛擬實驗中，她死過千千萬萬次，她對死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談得上習慣。
只是……
她想到沈斯原。如果她死了，他一定會很傷心吧。哎，是不是該趁著有時間說點兒遺言？
這麽想著，嬴若木清清嗓子，望著黑暗和數據的大海，說：“我……”
整座船猛地一晃，發出劈裏啪啦仿若崩裂的聲音。
噔——
像是關了燈。
一切陷入寂靜。
天空消失了，大海也消失了，除了船之外的一切，都成了一片純粹的、寂靜的純黑。
……
警署的電話已經響了一天。
“隊長！有人把城西的電力系統炸了！現在全程除了少數地方外全都停電了！”
“估計就是炸服務器的那幫人。”
“真是一群瘋子！怎麽能這麽做事！”
“其實他們要是能成功也行，永生之船這個事太嚴重了……”
“我們的目的是停下永生之船，不是毀掉整個回音界！你們知不知道回音界有多值錢？！！你們知不知道上面要求保留回音界的完整，現在……唉！”
……
【吞噬者進度100%】
看著屏幕上顯示的這行字，冼月明身體緊繃，雙手緊握。
【吞噬中……】
【進度……5%……8%……15%……】
叮——
叮叮——
嘀嘀嘀嘀嘀——
她的終端，信息狂響。
“母親……不要殺死我……”
“我是你的孩子啊。”
“母親……”
“媽媽！”
“我愛你。”
冼月明面無表情地看著那些信息。
當年她一行行輸入的代碼。她擔心自己創造的生命會被無知的人類殺死，所t以她“教”它示弱和求饒，往它的詞匯庫裏填充了大量能夠觸動人類感情的用詞，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還有愛……
都是假的。
……
愛吃魚彎腰吐了一會兒，胖旅客已經消失了，天空和大海消失了，雨也消失了。
她喘了口氣，註意到，船也在緩緩消失。甲板出現交錯的長條空洞，空洞裏是一片純黑。
她看到了船頭的藺衍，還有船頂的嬴若木。
看到嬴若木身上的救生衣，愛吃魚腦子一激靈，想到要沈船，自己也應該穿上，連忙去找救生衣。
而嬴若木的註意力則被另一個人影吸引了。
那是“黑鴿”。
他懸浮在半空中，就在離她不遠處，手腕上的和平鴿手鏈這時看來像是一個諷刺。
他用無機質的眼睛掃視了這座船一圈，最後目光落在嬴若木身上。
他什麽都沒說。
身影閃爍了兩下，消失了。
【吞噬進度……65%……68%……】
沈斯原沈默地看著電腦上的地圖，地圖上紅點閃爍，都是索司的“服務器”，已經很微弱，但仍然存在，保留著構建出的那個虛擬之船，和對大部分游戲艙的控制。
“我們拿到電磁脈沖彈了。”諸流光跟沈斯原通訊。之前嬴若木就聯系過水仙狂野的武器供應組織，問他們能不能搞到，說能，但只有小顆，絕對不夠毀掉整座城市的電子設備，嬴若木說，那就越多越好。她早就預定了一批存放著。
聽到這個，冼月明猛然回神，意識到他們想做什麽，出聲阻止：“不行！”
沈斯原看向她。
冼月明快速解釋了回音界游戲艙的原理：“如果用電磁脈沖毀壞游戲艙，那麽連接設備的玩家大腦也會受損！甚至可能會死！”
“再等一等，”冼月明說，“最多三分鐘，吞噬就能完成了。”
索司是一把刀，折斷這把刀，這場殺局也就不成立了。
……
嬴若木看著這座已經被純粹黑暗腐蝕得坑坑窪窪的船。
她坐在了地上，腹部的傷口已經疼麻了，但身體愈漸虛弱的感覺還是真真切切。
“沈斯原，”她還是決定說一下遺言，“你現在的樣子，總體來說，和我少年時想象得差不多，我就知道你這麽聰明，一定會成為很成功的人。唯一和我想象有出入的是，你看起來不太快樂。春風得意馬蹄疾，我以為你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大人後，會是意氣風發的，沒想到你卻是……渾身冷冰冰的氣場，整天生無可戀的樣子。你……這麽愛我啊？”
說到這裏，嬴若木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死”了七年，再次見到沈斯原時，那時她還不認識他，但就是覺得他身上一股可憐的感覺。
恢覆記憶以後……她想，對她來說，七年只是一瞬，但對沈斯原來說，七年的日日夜夜是緩慢流淌而過的。
他為她的死傷心得未免太久、太刻骨。
“是啊，”隔著難以跨越的距離，沈斯原輕聲回答她，“這麽愛你，所以你要堅持住，別……再傷我的心。”
嬴若木說：“我也愛你。我希望你活著每一天都能幸福快樂地度過，別再為我傷心。”
【吞噬進度……88%……92%……100%！】
永生之船直播間畫面消失，陷入黑暗。
直播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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