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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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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路

二姐在家住了沒幾日, 玉娘同福娘接了帖子去赴小碼頭春風樓的席面上,這是陶仲賓那日之後定下的習慣,每半月去一趟, 和小船主們聊聊天談談新聞, 也好從中打聽消息。

只是一進門,玉娘就發現了不對勁,眾人皆神情凝重, 面色昏沈, 就連陶仲賓也沒心思和六巧打趣, 只把陶叔謙拉到窗戶邊上,兄弟倆不知說些什麽, 見著玉娘她們過來也只點了點頭,依舊和人說著正事。

玉娘就攔下了福娘, 讓她這會子別去找人, 且先跟著自己看看局面。

玉娘全場看了一圈,找上了坐在席邊為人倒酒的珍珍,背後戳著她小聲詢問道:“可是出了什麽大事麽?”

珍珍見花老爺在與旁人交談, 並沒註意到她,她便放下酒壺帶著玉娘走到邊上道:“你們來的遲沒聽見,這一批南來的船主上都去了,聽說長安急缺好面料, 搜羅了幾十船呢,可哪想才賣就發現,之前南邊一季的綾羅綢緞全在都中商行手裏。”

“物以稀為貴, 這樣一窩蜂的出貨, 那價格可不就全跌下來了?”玉娘道了聲不好,也是知道市場原理的, 饒是絲綢再珍貴,可市面上一下子出現了過多,又是高檔貨色尋常百姓買不起,價格多少會被壓下來些。

“可不是,”珍珍示意玉娘往席上看看,“這裏有些客人怕是咱們往後就見不著面了,白香多半以後也不會來,錢老爺和谷老爺不是也往江南那邊湊份子做生意嗎,還找了一個姓秦的小船主,只怕他們三個要虧慘了。”

有些人把家裏壓箱底的錢都拿出來了,就指著這回掙個大的,沒想到那前頭的小道消息全是別人放的風,高價賣了他們不算,現在又把貨物大批量放出壓低了價格,只怕等物跌的狠了,他們還要低價收購了,一批貨掙好幾回。

這樣的消息,聽得今日來參加宴席的人個個都沒了精神,只勉強撐著和邊上人商議這回要虧多少,打算及時補救,哪知外面忽然撲通一聲,緊接著便是有人大喊:“不得了!何老爺跳河了!”

屋裏便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不約而同的沈默更讓人覺著可怕,寂靜得倒把外頭聲音聽得更清楚了,人群吵嚷,推桌倒椅,跑步呼喊,以及最後那呼天喊地的痛哭,聽得眾人後背發麻,冷汗浸浸。

陶仲賓教著他堂弟,指著那條河道:“叔謙吶,看見了沒有,這就是把本錢全壓上的下場。我們是做生意,不要想著全賺,一桿子打完。你要曉得給自己留條後路,要不然,你瞧瞧,沒了後路只剩下走死路嘍。”

老何雖然不是陶仲賓的好友,可也是縣城裏有鋪子的商人,平日裏陶叔謙在酒樓也見過面,記憶裏是個很豪爽高聲的紅臉漢子,卻不想再見面時,已經不出聲了。

陶叔謙也是頭回見到死人的場景,蒼白著臉勉強壓住惡心,點了點頭,並不敢再去看窗外,心神不定有些站不住腳。

哪知他一轉身,看見了福娘也在現場,陶叔謙便連什麽話都拋在了腦後。

急急忙忙就走過去,擋住了福娘的視線,連方才陶仲賓和他說的都忘記了,只顧彎腰安慰起福娘,“都怪我,忘了和人說一句,讓你們今天別來,你不要怕,沒什麽事的,要不然……要不然就回去吧,我怕你要嚇出病來。”

福娘雖然慌張,可看邊上的玉娘絲毫沒有膽怯,她也就穩住了心神,同陶叔謙道:“我不怕,我看你站在窗戶口那,我怕你害怕,沒事的……死人有什麽好怕的。”

玉娘見他們小情侶互相安慰,便不想做橫插在中間的燈泡,再者,那你來我往的幼稚話聽多了也傷腦子。

她方才聽的耳真,何老爺也是個做綢緞生意的,接連幾家都倒了臺,說明這次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那二姐呢?

如果玉娘沒記錯,二姐當初嫁的,恐怕也是個綢緞商人吧。

玉娘向來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的,畢竟這年頭真的會吃人。這樣的猜想一出,玉娘就知道這回的事情必須得讓李媽媽出面。

等回到家中,玉娘就說要去向李媽媽取安神丸藥,走到了正房屋子裏,問李媽媽道:“媽媽,二姐這回來家要住幾日?”

“怎麽,嫌東廂房住的小了?”李媽媽見素日裏不愛在家事上吭聲的玉娘突然提起這事,還以為她是還想回去住,就解釋道:“你二姐她在外頭一個人住著孤單,來家裏住住散散心,難不成還會長年累月待在這裏不成,遲早是要走的。只是我想著,就是她走了,那西廂房又偏又小,也不是你們這些花娘該住的地方。”

“若是你嫌東廂房地方小,那就過幾個月,等天氣涼爽了,我去請工匠來將那院墻破開,到時候你和福娘一人住一邊,地方又大又寬敞,如何?”

自從玉娘和福娘出閣之後,兩人陸陸續續這幾個月也已掙了不少,況又是玉娘頭一回張口,李媽媽便想著給她這個乖覺女兒一個體面。

玉娘眨了眨眼,沒想到還有意外驚喜,她便低頭應下,並不反駁。

只是任務還沒完成,於是又道:“媽媽聽說了麽,今日春風樓上何老爺投了河了。”

“怎麽不知道,外頭都傳遍了,別說何老爺,就是咱們縣城也有兩三家或自盡或跑路的,哎喲喲,真是造孽。”李媽媽嘆息一聲,“你還記得常和陶老爺一處的錢適亮錢老爺麽,討債的找上他家門了,嚇得他娘子在家裏直哭嘞。倒是谷老爺有算計,早就把自家娘子送回鄉下娘家去了,就是討債的也沒法跑那裏攪和。”

“哪裏是他送的,我怎麽聽小七說,是他賭錢輸了他娘子的首飾,他娘子自己氣得跑回去的。”玉娘沒忍住,反駁了一句。

“唉呀,你嘛還真是小孩子,谷老爺送娘子回去,名聲多好聽啊。”李媽媽笑了一聲,指著玉娘試圖教她,“那娘子要是自己跑回去,鄉下地方嘛,人多口雜的,要是胡說亂傳,把名聲搞壞她還怎麽過日子?真真是個小孩子家,不曉得這裏頭的重要。”

李媽媽哪裏不知道古娘子跑路的底細,只是都是女人嘛,為了這位娘子的名聲,這事最好還是傳另一個版本,谷老爺也有面子,也就不會再去鬧了。

正頭娘子可不像她們花娘這樣沒臉皮不要名聲,人家還想著再嫁哩。

玉娘果然真心實意誇了幾句李媽媽想得周全體貼,誇得李媽媽眉眼舒展樂樂呵呵,才繼續道:“這就是了,媽且想想咱們縣裏這幾家出事的可不都是在做絲綢生意,就是陶老爺也損失了不少錢呢,咱們縣城都這樣,您說其他地方會不會也……”

“你的意思是——”李媽媽察覺出味來了。

玉娘點點頭,用手指比了個二,“媽媽就沒發現這回二姐回家,半點兒也不提二姐夫?二姐夫往年就是送二姐來家,可幾日就帶著去府城了,顯然離不開人,怎麽這回二姐來了好幾日,也不見派人來問一聲的。”

“是了是了。”回想起來,麗娘這丫頭的行為確實古怪。

“唉,這丫頭,就是男人死了有什麽要緊的,怎麽還瞞著我?難道我還叫她再做生意去不成。”李媽媽氣得很,“好女百家求嘞,像你二姐這樣的人品相貌,稍微放出風去想二嫁,別說妾了,就是正頭娘子也有人搶破頭,她防我做什麽?”

這就得問您自己了,玉娘不敢直說,只心裏嘀咕。

“不行,不行,我得找她好好聊聊。”李媽媽當即就有些坐不住,剛要出門去找麗娘,想到還在屋裏的玉娘,猶豫片刻又把她也給叫上了,“好孩子,你的腦子活,比我更能察覺,到時候你也敲敲邊鼓。我看她這陣子就有些木楞楞,可別真受了打擊要守寡去,大好的年紀哪裏好為個死人頭守一輩子的。”

去了西廂房,麗娘笑臉相迎,只一見著李媽媽面色凝重就有些不好,及至李媽媽提起她夫君槐庥,就嘴角往下喪起一張臉來,置氣道:“媽媽既然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做什麽?你還要給他守一輩子活寡不成,人都死了,還不等著趕緊去找下家哇。”李媽媽恨鐵不成鋼。

才去外頭端了茶水的秋實一進門就聽到這話,嚇得摔了茶壺,“什麽?!!槐老爺死了?怎麽是的!”

“你這丫頭,毛手毛腳的,還不快下去。”麗娘當即就道不好,假借著訓斥想讓秋實退下。

“慢著——”李媽媽疑心上來,聽秋實的話,又像是人還活著,那她們主仆跑回來是為什麽。

李媽媽且顧不上心疼自己那花了五百二十文買的白瓷細茶壺,一伸手就攥住了秋實的手腕,又讓玉娘關起門來,將她甩到麗娘身邊,對著兩人就厲聲恐嚇道:“我告訴你吧,你就是再裝啞巴也不中用,外頭已經傳遍了,綢緞行當虧得賠本的好些人哩,槐庥在不在裏面。”

麗娘扭過臉去,面朝著墻壁,一聲不吭。

“好哇,玉娘,你去拿藤把子來,去來廚房裏燒紅的炭火夾子來,麗娘不說話,她先放著,咱們奈何不得她,丫頭總還是能處置的,讓劉媽捆了繩子先打一盞茶,不說就再打,我看是她皮子硬,還是我的烙鐵紅。”

李媽媽那樣兇神惡煞,秋實被唬得忙跪倒在地求饒,“媽媽別打,二姐不說,我說。”

這一路上她擔驚受怕的,也實在是憋不住了,又是從小跟著麗娘在李院裏長大的,知道李媽媽的性子和為人,若是再不實說,恐怕李媽媽還真就動起手來。

秋實可不敢拿自己的嘴去試試李媽媽打人疼不疼。

她也顧不得麗娘在那氣得瞪著自己,跪在地上一脫口就把事情倒了個幹凈,原來麗娘真的是偷跑出來的,帶上了自己兩人改頭換面一路從大同縣跑到了此處。

“偷跑?你怎麽敢。”李媽媽都有些驚訝麗娘的膽子。

“我為什麽不敢!”麗娘見秋實都已經說了話,自己再瞞著也沒什麽意思,幹脆站起身來罵道:“ 那黑心的/豬/狗/也配做我夫君?我呸!”

“我嫁給他這幾年,他在大同的綢緞鋪還不是我幫襯著做起來的,采買散賣,詢價制衣,又有哪一樣不是我辛辛苦苦操持的,還要管家理事給那邊的寄東西銀錢,老家親戚婚喪嫁娶也是我安排送禮,他呢,大老爺把手一攤,什麽也不管。”

“只不過每年夏秋南來北往的坐坐船,船上撐桿也有夥計,上有船篷遮雨擋風,下有軟臥供茶供飯,哪裏就累著他了,饒是這樣,鋪子裏的利潤還是他的,姓的槐家姓。”

“我想著夫妻總是一體,就是掙了的,早晚也是要用在我們兩人身上,可哪想,他真是畜生也不如,黑心的蛆蟲王八蛋,竟然背著我將鋪子全抵押了,換了一筆銀錢全投到什麽江南采買綢緞上去了,連說也不和我說上一句,私自就做了決定,呵,掙錢的生意人家這麽輕輕巧巧就告訴你了?後來虧本了,倒是知道和我商量,那有什麽用!”

麗娘越說越氣,咬牙切齒恨不能當著面親手手撕了他,“要不是我手底下養著人,看在這幾年的情分悄悄的傳了消息給我,恐怕我還蒙在鼓裏。媽媽你的好女婿,我的好夫君,要把我給賣了好去填生意上的虧空!多少錢。一百兩,我就值這點錢?他連買家都找好了我為什麽不跑!要是不跑,媽媽還想能再見著我?”

這一番話說的李媽媽和玉娘都齊齊震驚住了,天爺菩薩,真是好一個喪良心無恥的男人!

賠本了之後竟然想著把自己身邊的娘子給賣了還錢,這麽多年的情分竟連一百兩都比不過,還是個人?連谷博和其相比,都算是有點良心了。

不過……

不同於有些物傷其類、為麗娘抱不平的玉娘,李媽媽到底經歷得事情多,她的心腸也硬,起初時還有些同情,可隨著麗娘的架勢越發大,罵罵咧咧胡天喊地的做派模樣,李媽媽反而冷靜了下來。

她只坐在椅上冷眼旁觀起麗娘的唱念做打,不再發言搭腔,李媽媽就不信,自己這個會做生意,腦袋靈活的二女兒,遇到了這件事真就光溜溜跑回來了。

她就沒想著給自己留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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