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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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雖然孟家出了位獨寵於後宮的皇後娘娘, 有個聰慧靈秀的太子爺，朝堂上孟唳風頭無兩，聯姻交情的要不是新貴, 要不就是根深蒂固的士族勳戚，看起來鮮花著錦, 烈火烹油, 叫壽恩侯府那高高門楣熙熙攘攘，誰都想要伸手去沾一沾這無上的昭昭富貴。
但對於大鄴朝班上一眾精明老練的高官顯宦來講, 這孟家的榮華其實就猶如空中樓閣一般, 看著穩固華美，恍若青雲上的瓊樓玉宇, 但對於需要腳踏實地的凡俗世人來講，這天上宮闕其實是太過搖搖欲墜了些。
因為大鄴的官家實在太年輕了。
官家的寵愛是件很難長久的稀罕物，一個才二十出頭年歲的官家，就更難以叫人相信謝璋真能為孟夷光空置六宮一輩子，而他們更難相信謝璋這樣恨不得把皇權全籠在他自個手心裏頭的冷心冷情人物, 能眼睜睜瞧著壽恩侯府日益鼎盛顯赫下去，謝璋剛剛除了礙眼的陳家, 豈會願意再給自己養出來個權尊勢貴的太子母家出來, 這對謝璋的皇位可是個更大的威脅。
在一幹自詡人老成精的臣下看來, 孟家那看起來熏天赫地的潑天榮寵，只要謝璋冷下去, 就會立刻消弭在渺渺雲霧當中, 被捧上雲巔的立刻就會摔死, 所以他們有足夠的耐性去等去看, 他們也不覺得自己會等上多長時候。
於是在這樣的暗流湧動裏頭，謝璋對瑯琊侯府二房與五房的處置降了下來, 這位素來心狠手辣的官家並沒有因皇後與太子緣故，而對瑯琊侯府有著任何的心慈手軟意思，二房的孟貯與孟堰兩父子流放滇南，五房的孟慎廷杖三十，罷黜為民，若說這處置不過是依著大鄴祖宗定下來的律法規矩秉公而行，那謝璋對孟唳的申飭罰俸就叫旁人心裏頭不得不琢磨起來了。
能在京師城順順遂遂為官的大鄴臣子都分外的會體察聖意，盼望能夠直上青雲的官吏就拿著孟家開始大做文章，畢竟孟家可不是沒有能夠拿來指摘的事情，尤其是當年老侯爺收留罪臣之女韋鳶，更是在朝堂上開始了一番新的唇槍舌劍，因著謝璋並沒有阻止的意思，更叫那些人張牙舞爪起來。
孟夷光無法不對此感到憂懼，哪怕謝璋待她一如往昔般珍愛，可是每當孟夷光仰眸看向謝璋那張笑意晏晏的鮮亮面容時候，心裏頭都會想起那日千秋殿裏陳太後所講的話，那仿佛是勸誡，又仿佛是讖語。
“歷觀前代，與天家通婚，未有不滅門者，但早晚事耳。”孟夷光幽幽念道。
盧靜識淡淡說道：“韋家，陳家都是皇後娘娘的前車之鑒。”她擡眸看著孟夷光，“皇後娘娘應為自個早做打算才是，莫要重蹈覆轍。”
“陳太後死前也曾經如此告誡於本宮，叫本宮千萬莫要重蹈她的覆轍。”孟夷光盯著指上這枚翡翠戒子，這是陳太後臨死前從她手上褪下塞進孟夷光手心裏頭的，當時看著已經將要踏進千秋殿的謝璋，孟夷光並沒有聲張，只是安靜地將這可以指使陳太後在宮中經營多年所留勢力的戒子收下，孟夷光眼神淺淺流轉在案幾上那一瓶簇簇瓊花，或許她自己也早已預想到今日的局面。
孟夷光看著盧靜識，說道：“你心裏頭其實很是恨官家吧。”
盧靜識面色沈靜，回道：“臣女無法不恨，這世上沒有會願意自己是旁人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更遑論這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到最後還被下棋的人給毫不留情地廢棄，哪怕臣女在神佛前虔誠敬奉多年，也到底沒修身養性出那樣大方的心腸。”
“本宮有時會覺得自己是與官家分坐兩旁對弈的對手，可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同樣也是他手裏頭的一粒棋子。”孟夷光怔怔講道。
盧靜識眸光深深望著孟夷光，說道：“皇後娘娘知道臣女為何那般怨恨家父嗎？甚至不惜違逆所謂子不告父的聖人道理，也要將家父送上斷頭臺。”盧靜識心頭想起江南分外柔和的綿綿細雨，以及與這份柔軟截然不同的阿娘，那瘋癲崩潰的，叫人看著厭棄又恐懼的婦人有一雙煙雨朦朧的婆娑淚眼，她曾經恨不得一夕之間長大成人，好能夠嫁離那座仿佛把所有人都給困住的老宅。
可惜後來盧靜識才明白這世上女子幾乎都有著同樣的命途，那就是從一間屋子被鎖進另一間屋子，擡頭望去，無論是碧瓦朱甍還是青磚瓦房，都不過一樣四四方方的天地。
“臣女的阿娘韶年時候是很驕傲活潑的脾性，古寺滿院桃花之下，她遇到當時正在江南求學的盧家公子，才子佳人自是要有些爛漫旖旎的故事出來的，金童玉女，門當戶對，多麽般配，是這世上多麽惹人艷羨的一對恩愛鴛侶。”盧靜識笑意輕諷，“但天下男子多薄幸，成婚才不過短短十年光景，紅顏還未枯萎，情愛就消弭殆盡，紅袖添香的卿卿愛妻轉眼成了心煩惱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盧靜識垂眸，手裏頭撥弄著檀木佛珠串，“落敗的娘家，不善打理的中饋，不通人情往來的交際，樁樁件件都那樣礙眼，所以怎能叫這樣沒用的女人再耽誤有著遠大前程造化的新貴。”
盧靜識心頭一瞬湧上來的恨意，叫她忍不住重重地去扯那佛珠，“一個丈夫想要拋棄全身心依賴他的妻子是件多麽輕而易舉的事情，只需要一個侍奉公婆的名頭，就如同甩落蓑衣上雨水般輕巧，他曾賭咒發誓一輩子都要珍之愛之的發妻，他曾歡笑著高高抱起說是自己掌中明珠的幼女，便都被扔下了。”
“只有那所謂鳳毛濟美，麟趾呈祥的聰慧兒子，能夠被他帶在身旁珍重地細心教養著，他步步高升，青雲直上，身邊又有著青春正盛的如花美眷柔聲細語，過得那般快活自在，好像全然不知曉被他拋卻在姑蘇城的發妻日漸瘋魔，他逼瘋了自己曾經的愛妻，也由著被自己厭棄的妻子折磨年幼的女兒。”盧靜識沈沈一頓，她微微闔眸，淚珠成串似地滴落下來，孟夷光擡起手，安撫地握住了她。
盧靜識聲音輕得猶如夢中囈語道：“可他的女兒卻還是將他視作自己的倚仗，哪怕是親眼所見了父親對阿娘的冷漠，臣女也依舊覺得他待我這生身女兒定是有幾分慈愛的，尤其…”她回握住孟夷光，“尤其是前世被親選為皇後以後，他笑得好生慈愛，事事關切盡心，擺足了慈父顏色。”
“他實在擅長裝模作樣，扮慈父扮得有模有樣，演清流忠臣也能擺足正義凜然的款款派頭，連官家都被他給蒙騙了過去，前世官家之所以選中臣女來做皇後，就是看重家父與朝裏頭種種派系俱無牽扯。”
盧靜識將孟夷光的手握得緊緊的，她雙眸噙著淚，紅通通的，是從來未曾有過的脆弱模樣，“可惜是，天高皇帝遠的尚且能叫家父遮掩隱瞞下去，京師城裏頭那樣多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能在這樣的戲臺上演得盡善盡美，是件神仙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前世的後宮裏頭可以說是臥虎藏龍也不為過，一張張淺笑盈盈的漂亮面容後，是一個個家族一個個派系勢力，每個妃嬪都有不同的盤算，人人都想要往上爬，都想要得官家垂青，都想要生兒育女，想要借聖寵扶持提拔家族，所以鬧哄哄得多麽熱鬧。”盧靜識目光幽幽，“這就是官家樂意見的，他撥弄風雲，後宮的妃嬪，前朝的官員，都是他手裏的棋子，借這個打那個，玩得不亦樂乎。”
“臣女這位皇後本來是可以坐得安穩的，因為官家並不想要有位身後是朝中錯綜覆雜勢力牽連的皇後，但這位神仙樣算無遺策的官家難得出了差錯，他以為的忠君孤臣其實早與陳家暗地裏頭有所勾結，官家知道的時候應該很是氣憤吧，他精挑細選出來的皇後居然是陳譽推出來的。”
盧靜識自嘲一笑，“偏偏這個皇後看起來一副聰慧模樣，卻根本不知道那些暗中勾當，全心全意地聽著自己父親的安排，以為那都是在為自己著想，卻不知道正在把自己一步步推向萬丈深淵。”
目光落在自己與孟夷光緊緊相依偎的手上，盧靜識有些恍惚，她們這兩位前世今生的皇後娘娘到底有沒有著相近的命途，“為後那些年裏頭，臣女做了不知多少該去地府受罪的惡事，手裏頭不知沾了多少妃嬪皇嗣的血，有些是陳太後指使，有些是臣女自己心有不甘，不過那或許也是合了官家的心意，他就冷眼瞧著後宮裏頭爭得你死我活，借此在朝堂對一個個勢力派系分而化之，鏟除幹凈。”
“再後來的事，就是臣女做得不幹凈，被妃嬪告發，官家順勢廢去後位，自以為並沒有暴露出與陳家牽扯的家父為保住自個的忠臣面具，深明大義，義正辭嚴，與臣女的阿兄一同上奏要與臣女撇清關系，甚至想要請官家賜死臣女。”盧靜識平緩過思緒，前世在靜明寺苦熬時候，她曾經將那些往事翻來覆去地想，黃連嚼過千遍萬遍，苦也終於不再那麽深長了。
盧靜識神態平靜地說著：“既然父親都想要自己的女兒去死，那女兒送自己父親上斷頭臺，豈不也是正常得很。”
“其實有些時候，臣女也會不怎麽恨官家，畢竟在前世的官家眼裏頭，臣女這皇後應該是愚孝愚鈍，差點亂了他一盤精心布置的好棋。”盧靜識嗤笑一聲，“想來對官家來講，這也是個礙眼又礙事的妻子吧，不過或許也根本算不得妻子，只是個空有名頭不得喜愛的皇後。”
“因為皇後身後的勢力有了牽扯。”孟夷光垂眸，輕聲說道：“所以出身落魄侯府，家中叔伯父輩在朝中皆不得勢，在後宮中卻獨得官家青眼盛寵無雙的簡貴妃才會出現，前世今生，面上雖是天差地別，可其實也不過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一個仿佛占盡三千寵愛的寵妃是很招人嫉羨的，不是嗎？”孟夷光擡眸看著盧靜識。
盧靜識短暫地靜默了瞬，她低聲說著：“比起今世，前世的所謂寵愛好像缺了不少真情，所以稱不上愛，可今世官家又是否是真的對皇後娘娘情根深種？”
“妻子，棋子。”盧靜識直直地看向孟夷光，“臣女是分不清明的，所以皇後娘娘您如今能夠分得清嗎？”
孟夷光摩挲著手上的翡翠戒子，並不作答。
長夜深深，明月高懸，孟夷光的鳳輦穩穩當當地落在垂拱殿外，懸在宮裏宮外的數盞精巧宮燈將這座太平宮最最尊貴的宮殿渲染得分外光彩熠熠，粲粲得仿若引飛蛾不顧生死也要奔赴而上的火苗，就好比這引無數人折腰的赫赫皇權。
孟夷光微微閉著眸，端坐在鳳輦當中，等著進殿通傳太監，謝璋真真假假昏迷不醒的那些時日，她可以從容隨意地進出，甚至對這垂拱殿任意擺弄。
但當大鄴至尊至貴的官家清醒過來以後，垂拱殿與未央殿的分別，官家與皇後的不同，就在此分明地顯現了出來，官家可以自在地出入太平宮所有的宮殿，而皇後卻要等著官家的應許，才能踏進這垂拱殿，否則就是僭越造次，是要被斥責的罪過。
魏良策持著一盞明亮宮燈匆匆迎出，笑意滿面地恭敬請安道：“奴才拜見皇後娘娘，願皇後娘娘長樂未央，安寧康泰。”
鳳輦裏自然也是點了耀耀花燈，孟夷光穿著件分外清淡的鵝黃顏色衣衫，燈火一襯，仿若身籠淺淺月華，頗顯溫柔的低髻只松松簪著對珍珠釵，她淺淺一笑，溫聲講道：“本宮聽聞官家為進晚膳，擔憂官家身子，所以特意命人煲了盅養身的湯品，想要來進獻於官家，不知官家可有空暇？”
魏良策恭順說道：“官家一聽皇後娘娘過來了，就趕忙叫奴才出來迎皇後娘娘了，官家若是知道娘娘如此掛懷龍體，定是要高興的。”
孟夷光輕輕一笑，被玉茗扶著小心下了鳳輦，緩緩走入了垂拱殿。
書房裏頭，謝璋正坐在桌前，上頭累累擺著幾摞奏折，不等孟夷光福身，他就笑著站起身來，手穩穩地扶住了孟夷光，笑道：“昭華怎的過來垂拱殿了？”
孟夷光目光不著痕跡地那些折子上輕盈一掃，這裏頭有多少是彈劾孟家的奏折，她略有諷意地想著，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孟夷光擡眸盈盈笑起，說道：“方載忙著朝政，卻不可不顧忌自己身子，所以我叫未央殿的小膳房煲了盅參湯，另備了幾樣你平日愛用的菜肴。”
謝璋挑眉一笑，說道：“到底還是昭華最最掛念我。”
孟夷光輕笑著說道：“我自然要掛念著，畢竟我心裏頭還盼望著方載可以千秋萬歲，與我同結萬年之好呢，所以可不能由著方載糟蹋自個的身子。”她看了眼身後的玉茗，玉茗趕緊指使著手捧漆盤的婢女將膳食在榻上案幾擺好。
親自盛了小小一碗參湯遞給謝璋，孟夷光妙目婉婉含笑，細聲說道：“這參湯是依著太醫令給的方子煲的，說是對身子最最好了，方載嘗嘗味道如何？”
謝璋在孟夷光的依依目光下，將那碗湯飲盡，他向著孟夷光笑道：“這湯味道不錯。”
“這就好，也算是沒有枉費我這心意。”孟夷光柔聲說道，“不過參湯雖補，卻也不易多喝，若是補得太過反倒是不好了，方載若是喜歡，叫人每日煲來就是。”
謝璋笑得分外灼灼顏色，悠悠帶笑說道：“昭華用心了。”他一雙多情眸看著孟夷光，笑影在殿裏煌煌燈火之中仍舊明艷鮮麗非常，“這世上恐怕也只有昭華會盼著我能夠千秋萬歲了，畢竟在許多人眼裏頭，一個官家若是活得太久，可就是件非常叫人糟心的事了。”他笑意更加招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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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孟家出了位獨寵於後宮的皇後娘娘, 有個聰慧靈秀的太子爺，朝堂上孟唳風頭無兩，聯姻交情的要不是新貴, 要不就是根深蒂固的士族勳戚，看起來鮮花著錦, 烈火烹油, 叫壽恩侯府那高高門楣熙熙攘攘，誰都想要伸手去沾一沾這無上的昭昭富貴。
但對於大鄴朝班上一眾精明老練的高官顯宦來講, 這孟家的榮華其實就猶如空中樓閣一般, 看著穩固華美，恍若青雲上的瓊樓玉宇, 但對於需要腳踏實地的凡俗世人來講，這天上宮闕其實是太過搖搖欲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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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京師城順順遂遂為官的大鄴臣子都分外的會體察聖意，盼望能夠直上青雲的官吏就拿著孟家開始大做文章，畢竟孟家可不是沒有能夠拿來指摘的事情，尤其是當年老侯爺收留罪臣之女韋鳶，更是在朝堂上開始了一番新的唇槍舌劍，因著謝璋並沒有阻止的意思，更叫那些人張牙舞爪起來。
孟夷光無法不對此感到憂懼，哪怕謝璋待她一如往昔般珍愛，可是每當孟夷光仰眸看向謝璋那張笑意晏晏的鮮亮面容時候，心裏頭都會想起那日千秋殿裏陳太後所講的話，那仿佛是勸誡，又仿佛是讖語。
“歷觀前代，與天家通婚，未有不滅門者，但早晚事耳。”孟夷光幽幽念道。
盧靜識淡淡說道：“韋家，陳家都是皇後娘娘的前車之鑒。”她擡眸看著孟夷光，“皇後娘娘應為自個早做打算才是，莫要重蹈覆轍。”
“陳太後死前也曾經如此告誡於本宮，叫本宮千萬莫要重蹈她的覆轍。”孟夷光盯著指上這枚翡翠戒子，這是陳太後臨死前從她手上褪下塞進孟夷光手心裏頭的，當時看著已經將要踏進千秋殿的謝璋，孟夷光並沒有聲張，只是安靜地將這可以指使陳太後在宮中經營多年所留勢力的戒子收下，孟夷光眼神淺淺流轉在案幾上那一瓶簇簇瓊花，或許她自己也早已預想到今日的局面。
孟夷光看著盧靜識，說道：“你心裏頭其實很是恨官家吧。”
盧靜識面色沈靜，回道：“臣女無法不恨，這世上沒有會願意自己是旁人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更遑論這枚身不由己的棋子到最後還被下棋的人給毫不留情地廢棄，哪怕臣女在神佛前虔誠敬奉多年，也到底沒修身養性出那樣大方的心腸。”
“本宮有時會覺得自己是與官家分坐兩旁對弈的對手，可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同樣也是他手裏頭的一粒棋子。”孟夷光怔怔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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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女的阿娘韶年時候是很驕傲活潑的脾性，古寺滿院桃花之下，她遇到當時正在江南求學的盧家公子，才子佳人自是要有些爛漫旖旎的故事出來的，金童玉女，門當戶對，多麽般配，是這世上多麽惹人艷羨的一對恩愛鴛侶。”盧靜識笑意輕諷，“但天下男子多薄幸，成婚才不過短短十年光景，紅顏還未枯萎，情愛就消弭殆盡，紅袖添香的卿卿愛妻轉眼成了心煩惱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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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靜識心頭一瞬湧上來的恨意，叫她忍不住重重地去扯那佛珠，“一個丈夫想要拋棄全身心依賴他的妻子是件多麽輕而易舉的事情，只需要一個侍奉公婆的名頭，就如同甩落蓑衣上雨水般輕巧，他曾賭咒發誓一輩子都要珍之愛之的發妻，他曾歡笑著高高抱起說是自己掌中明珠的幼女，便都被扔下了。”
“只有那所謂鳳毛濟美，麟趾呈祥的聰慧兒子，能夠被他帶在身旁珍重地細心教養著，他步步高升，青雲直上，身邊又有著青春正盛的如花美眷柔聲細語，過得那般快活自在，好像全然不知曉被他拋卻在姑蘇城的發妻日漸瘋魔，他逼瘋了自己曾經的愛妻，也由著被自己厭棄的妻子折磨年幼的女兒。”盧靜識沈沈一頓，她微微闔眸，淚珠成串似地滴落下來，孟夷光擡起手，安撫地握住了她。
盧靜識聲音輕得猶如夢中囈語道：“可他的女兒卻還是將他視作自己的倚仗，哪怕是親眼所見了父親對阿娘的冷漠，臣女也依舊覺得他待我這生身女兒定是有幾分慈愛的，尤其…”她回握住孟夷光，“尤其是前世被親選為皇後以後，他笑得好生慈愛，事事關切盡心，擺足了慈父顏色。”
“他實在擅長裝模作樣，扮慈父扮得有模有樣，演清流忠臣也能擺足正義凜然的款款派頭，連官家都被他給蒙騙了過去，前世官家之所以選中臣女來做皇後，就是看重家父與朝裏頭種種派系俱無牽扯。”
盧靜識將孟夷光的手握得緊緊的，她雙眸噙著淚，紅通通的，是從來未曾有過的脆弱模樣，“可惜是，天高皇帝遠的尚且能叫家父遮掩隱瞞下去，京師城裏頭那樣多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能在這樣的戲臺上演得盡善盡美，是件神仙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前世的後宮裏頭可以說是臥虎藏龍也不為過，一張張淺笑盈盈的漂亮面容後，是一個個家族一個個派系勢力，每個妃嬪都有不同的盤算，人人都想要往上爬，都想要得官家垂青，都想要生兒育女，想要借聖寵扶持提拔家族，所以鬧哄哄得多麽熱鬧。”盧靜識目光幽幽，“這就是官家樂意見的，他撥弄風雲，後宮的妃嬪，前朝的官員，都是他手裏的棋子，借這個打那個，玩得不亦樂乎。”
“臣女這位皇後本來是可以坐得安穩的，因為官家並不想要有位身後是朝中錯綜覆雜勢力牽連的皇後，但這位神仙樣算無遺策的官家難得出了差錯，他以為的忠君孤臣其實早與陳家暗地裏頭有所勾結，官家知道的時候應該很是氣憤吧，他精挑細選出來的皇後居然是陳譽推出來的。”
盧靜識自嘲一笑，“偏偏這個皇後看起來一副聰慧模樣，卻根本不知道那些暗中勾當，全心全意地聽著自己父親的安排，以為那都是在為自己著想，卻不知道正在把自己一步步推向萬丈深淵。”
目光落在自己與孟夷光緊緊相依偎的手上，盧靜識有些恍惚，她們這兩位前世今生的皇後娘娘到底有沒有著相近的命途，“為後那些年裏頭，臣女做了不知多少該去地府受罪的惡事，手裏頭不知沾了多少妃嬪皇嗣的血，有些是陳太後指使，有些是臣女自己心有不甘，不過那或許也是合了官家的心意，他就冷眼瞧著後宮裏頭爭得你死我活，借此在朝堂對一個個勢力派系分而化之，鏟除幹凈。”
“再後來的事，就是臣女做得不幹凈，被妃嬪告發，官家順勢廢去後位，自以為並沒有暴露出與陳家牽扯的家父為保住自個的忠臣面具，深明大義，義正辭嚴，與臣女的阿兄一同上奏要與臣女撇清關系，甚至想要請官家賜死臣女。”盧靜識平緩過思緒，前世在靜明寺苦熬時候，她曾經將那些往事翻來覆去地想，黃連嚼過千遍萬遍，苦也終於不再那麽深長了。
盧靜識神態平靜地說著：“既然父親都想要自己的女兒去死，那女兒送自己父親上斷頭臺，豈不也是正常得很。”
“其實有些時候，臣女也會不怎麽恨官家，畢竟在前世的官家眼裏頭，臣女這皇後應該是愚孝愚鈍，差點亂了他一盤精心布置的好棋。”盧靜識嗤笑一聲，“想來對官家來講，這也是個礙眼又礙事的妻子吧，不過或許也根本算不得妻子，只是個空有名頭不得喜愛的皇後。”
“因為皇後身後的勢力有了牽扯。”孟夷光垂眸，輕聲說道：“所以出身落魄侯府，家中叔伯父輩在朝中皆不得勢，在後宮中卻獨得官家青眼盛寵無雙的簡貴妃才會出現，前世今生，面上雖是天差地別，可其實也不過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一個仿佛占盡三千寵愛的寵妃是很招人嫉羨的，不是嗎？”孟夷光擡眸看著盧靜識。
盧靜識短暫地靜默了瞬，她低聲說著：“比起今世，前世的所謂寵愛好像缺了不少真情，所以稱不上愛，可今世官家又是否是真的對皇後娘娘情根深種？”
“妻子，棋子。”盧靜識直直地看向孟夷光，“臣女是分不清明的，所以皇後娘娘您如今能夠分得清嗎？”
孟夷光摩挲著手上的翡翠戒子，並不作答。
長夜深深，明月高懸，孟夷光的鳳輦穩穩當當地落在垂拱殿外，懸在宮裏宮外的數盞精巧宮燈將這座太平宮最最尊貴的宮殿渲染得分外光彩熠熠，粲粲得仿若引飛蛾不顧生死也要奔赴而上的火苗，就好比這引無數人折腰的赫赫皇權。
孟夷光微微閉著眸，端坐在鳳輦當中，等著進殿通傳太監，謝璋真真假假昏迷不醒的那些時日，她可以從容隨意地進出，甚至對這垂拱殿任意擺弄。
但當大鄴至尊至貴的官家清醒過來以後，垂拱殿與未央殿的分別，官家與皇後的不同，就在此分明地顯現了出來，官家可以自在地出入太平宮所有的宮殿，而皇後卻要等著官家的應許，才能踏進這垂拱殿，否則就是僭越造次，是要被斥責的罪過。
魏良策持著一盞明亮宮燈匆匆迎出，笑意滿面地恭敬請安道：“奴才拜見皇後娘娘，願皇後娘娘長樂未央，安寧康泰。”
鳳輦裏自然也是點了耀耀花燈，孟夷光穿著件分外清淡的鵝黃顏色衣衫，燈火一襯，仿若身籠淺淺月華，頗顯溫柔的低髻只松松簪著對珍珠釵，她淺淺一笑，溫聲講道：“本宮聽聞官家為進晚膳，擔憂官家身子，所以特意命人煲了盅養身的湯品，想要來進獻於官家，不知官家可有空暇？”
魏良策恭順說道：“官家一聽皇後娘娘過來了，就趕忙叫奴才出來迎皇後娘娘了，官家若是知道娘娘如此掛懷龍體，定是要高興的。”
孟夷光輕輕一笑，被玉茗扶著小心下了鳳輦，緩緩走入了垂拱殿。
書房裏頭，謝璋正坐在桌前，上頭累累擺著幾摞奏折，不等孟夷光福身，他就笑著站起身來，手穩穩地扶住了孟夷光，笑道：“昭華怎的過來垂拱殿了？”
孟夷光目光不著痕跡地那些折子上輕盈一掃，這裏頭有多少是彈劾孟家的奏折，她略有諷意地想著，面上卻是絲毫不顯，孟夷光擡眸盈盈笑起，說道：“方載忙著朝政，卻不可不顧忌自己身子，所以我叫未央殿的小膳房煲了盅參湯，另備了幾樣你平日愛用的菜肴。”
謝璋挑眉一笑，說道：“到底還是昭華最最掛念我。”
孟夷光輕笑著說道：“我自然要掛念著，畢竟我心裏頭還盼望著方載可以千秋萬歲，與我同結萬年之好呢，所以可不能由著方載糟蹋自個的身子。”她看了眼身後的玉茗，玉茗趕緊指使著手捧漆盤的婢女將膳食在榻上案幾擺好。
親自盛了小小一碗參湯遞給謝璋，孟夷光妙目婉婉含笑，細聲說道：“這參湯是依著太醫令給的方子煲的，說是對身子最最好了，方載嘗嘗味道如何？”
謝璋在孟夷光的依依目光下，將那碗湯飲盡，他向著孟夷光笑道：“這湯味道不錯。”
“這就好，也算是沒有枉費我這心意。”孟夷光柔聲說道，“不過參湯雖補，卻也不易多喝，若是補得太過反倒是不好了，方載若是喜歡，叫人每日煲來就是。”
謝璋笑得分外灼灼顏色，悠悠帶笑說道：“昭華用心了。”他一雙多情眸看著孟夷光，笑影在殿裏煌煌燈火之中仍舊明艷鮮麗非常，“這世上恐怕也只有昭華會盼著我能夠千秋萬歲了，畢竟在許多人眼裏頭，一個官家若是活得太久，可就是件非常叫人糟心的事了。”他笑意更加招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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