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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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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官家說起話來素來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晴不定, 隱隱約約帶著刻薄,哪怕聲音裏都能透出來那點半真半假似有似無的笑意,可話裏意思總是不怎麽中聽的, 叫人分不清他下一秒是要給你加官進爵,還是讓你腦袋掉地, 這伴君如伴虎的喜怒無常, 和先帝簡直如出一轍。

在這點上,大鄴諸位金尊玉貴的宗親和重臣看法都是相通的, 都覺得這不愧是血脈相連、手把手教養出來一對嫡親父子。

於是寢殿傳來的這句話一落在殿外諸人耳裏頭, 底下俯身叩首的高官顯宦就都默默擺出更為忠君架勢,悄悄收起了自己那點小心思, 他們都明白這輪兄弟廝殺的鬥法,還是謝璋又一次地占據了上風,所以這就還是一次請君入甕的把戲,也不知他們這位乖戾陰鷙的官家幾時能夠玩膩。

謝琰頗為僭越地目不轉睛瞧著那扇大敞的窗牖,殿內分外輝煌的灼灼燈火裏, 隔著禦榻上銜著的層層錦帳,謝璋的身影影影綽綽瞧不分明, 唯有禦榻旁花架上新擺的幾株艷艷海棠嫵媚地招搖著, 叫慣來修身養性不動聲色的楚王殿下一時面目青白, 孟夷光瞧著,覺得謝琰這般神色, 是比從前那古井不波的假模假樣好看些的。

但就仿佛是要刻意往人心頭插刀子似的, 那陣笑意盈盈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說著, “堂兄想要見朕,也要多少顧忌顧忌朕如今重病的身子, 你這裹挾著風風雨雨進來,那陰涼氣還不得叫朕再去半條命,這豈不是負了堂兄對朕的關切心思。”說完,謝璋裝腔作勢地輕咳一聲,“那到時候堂兄還不要悔得給朕殉葬。”

“堂兄往後做事還是要謹慎知禮些好,莫要叫年歲虛長,你這樣輕佻莽撞行事,叫朕如此對你委以重任,真真叫朕對你是失望得很。”他話說得這般,說話聲音卻還是含著笑意,有著謝璋獨有的叫人頗為難受的折騰揶揄,“這好好一個靜謐雨日,朕是剛服了那苦藥汁準備歇息歇息,就被你們這鬧哄哄一群人給擾了清凈,鬧得朕頭都有些痛起來了,說你們句行刺都是可以。”

謝璋這句“行刺”一說出來,殿外這跪在雨裏的臣子們就立刻重重叩首,紛紛請罪起來,將直著腰板的謝琰襯得愈加顯眼,孟夷光笑吟吟的,居高臨下地瞧著謝琰,不緊不慢地溫聲帶笑道:“楚王為何不語,莫非還是在心裏頭疑心著本宮,覺得現在這官家是本宮命旁人假冒,好來蒙騙你的?”

謝琰眼神移到氣定神閑的孟夷光身上,看著她那身未染絲毫風雨汙濘的皙白矜貴衣裳,他驟然輕笑起來,頭沒有絲毫猶豫地沈沈磕在地面上,濺起一陣小水花,也叫謝琰那張皙白清逸的臉蛋上粘上些許泥濘,謝琰沈聲說道:“臣有罪,還請官家責罰。”

寢殿裏傳來一陣大笑聲,略帶些許沙啞,謝璋好似分外寬容地笑道:“好了,堂兄不過在擔憂朕,朕豈可不領情,還反倒降罪責罰,如此辜負臣下憂君之心,還不要叫世人說朕不識好心。”

他一沈吟,接著說道,“只是堂兄也不該如此揣測皇後,她雖是你的堂弟媳,可在咱們這有祖宗定□□統規矩的皇家裏,皇後也是你的主子,還是這天底下萬民之表率,堂兄方才那般胡謅妄言,若要叫有心人傳出去,還不給皇後添上許多汙名,防民之口可是甚於防川呀,堂兄在此就先給皇後請罪致歉一番,往後若是有什麽不該有的市井流言,也要有勞堂兄去一一為皇後解釋清楚這是非曲直了。”

謝琰依舊持著那磕頭跪地的姿態,他仿佛也帶著點對自己那不當言語的後悔,分外真摯地回道:“官家寬宏大量,讓臣實在慚愧,臣日後定謹言慎行,不再重蹈覆轍。”

說完,他擡眸望向一直莞爾笑著的孟夷光,看著孟夷光這生得烏發雪膚,分外鮮明清媚的精致面孔,謝琰卻再沒有方才略帶輕視狎昵的欣賞意思,只覺得她與謝璋實在不愧是同床共枕的夫妻,都一樣可惡,一樣討厭,一樣叫人恨不得扯著他們這高高在上的衣角,把他們從雲巔上拽下來這庸俗世間,最好能把他們給踩入那陰曹地府裏。

想到自己那種種籌謀算計,最後還是成了旁人眼裏頭一場笑話,謝琰心裏頭的怨恨幾乎要壓不住地湧出來,化作烈焰滾滾撲向謝璋與孟夷光,將他們燒得幹幹凈凈,但面上謝琰卻是副誠摯模樣,又掛上了那好像天底下最最溫善人物的面具。

“臣謝琰給皇後娘娘請罪,臣不該聽信風言風語,誤以為皇後娘娘幹涉朝政,今日還膽大妄為攀扯皇後娘娘,臣實在罪該萬死,請皇後娘娘降罪。”

謝琰俯身一拜,朝袍略長的袖擺飄搖在積著的雨水裏,袍上金線精巧縫制出的猛禽異獸一派狼狽不堪的顏色,著實是可惜了這件費了不知多少銀錢和功夫才能制出來的好衣裳,這天潢貴胄實在太能糟蹋好物件了,孟夷光漫不經心地想著,不過幸好也不用浪費那些金貴東西再去重新置辦一件,這身朝袍應是能夠陪著楚王一並入土沈眠的。

對待將死之人,孟夷光有著頗為寬和的心性,她也不介意叫自己這寬宏大量在這些重臣面前展一展,於是孟夷光笑語晏晏,溫然笑言:“楚王知錯便好,只需記得日後莫在再犯就是,到底你也是為了咱們大鄴的江山社稷。”

寢殿裏謝璋撫掌輕笑道:“皇後仁慈,堂兄要好好把這記在心裏頭,若是再有下回,那朕可是不會輕饒了你的。”

“不過朕也未料得堂兄瞧著溫雅和善,心卻是如此多疑,竟還能疑心皇後把朕給拘禁了,看來朕往後可要好好關註關註堂兄了,看看是不是堂嫂做母老虎在王府對你欺淩的緣故,才叫堂兄對朕和皇後的夫妻情分如此不信。”謝璋兀自笑得開懷。

謝璋這陰陽怪氣的調笑言語悠悠回蕩在垂拱殿外,混著細雨滴答聲,有著讓人說不出來的壓抑。

底下跪著的大臣都是要有些堅持不住起來,謝璋也總算是在有老臣將將就要暈倒他這垂拱殿的前夕,大發慈悲地笑語:“好了,剩下人可還有何旁事要上奏於朕,若是有,那咱們也可以繼續一邊閑聽雨聲,一邊探討這政事,若是沒有,那今日這事也都理清了,該進詔獄的,高無極你就給押走,剩下該回各自衙門辦差的,也別在這垂拱殿前享清閑了。”

雖然對謝璋那句“享清閑”頗有微詞,可底下這幫跪了近半時辰的大臣們也實在不敢多說什麽,免得又要繼續嘗那不幹凈的雨水,他們恭恭敬敬地向謝璋與孟夷光告退,又在擎傘宮人的攙扶下勉強穩住自己僵硬非常的身軀,各自淋著這密密匝匝的細雨往殿外退去,也不知道明日裏頭要有幾個因著風寒而告假。

在那些垂眉低目的官員裏,謝琰依舊異樣顯目,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孟夷光身上,孟夷光並沒有出聲追究他這僭越失禮,依然笑意閑閑,分外輕蔑不屑,讓微著腰的謝琰看起來愈發落魄。

冷眼看著又恢覆空曠寂靜的殿外,孟夷光目光在瑟瑟發抖的驚春身上淡淡一掃,就轉身回了殿內。

剛剛進了寢殿,孟夷光面前就跪下了兩道人影,其中一個乃是應無虞,孟夷光那雙描繪得分外精致的遠山眉微一挑,眼神落在那依舊沒什麽動響的禦榻上,叫玉茗扶到羅漢榻上,孟夷光輕輕笑起:“皇城司使這是何意?”

應無虞叩首,“臣犯二罪,其一是未承旨意便擅自帶人進入未央殿,二是臣鬥膽使人假扮官家,冒犯天威,還請皇後娘娘恕罪。”

孟夷光並不看他,只是盯著應無虞身後那貌不驚人的小吏,笑道:“就是你方才假扮的官家?你再給本宮笑一聲,說說話,剛剛本宮可是都沒怎麽細聽。”

應無虞想要阻,卻又不知該怎麽阻。

那小吏不禁有些戰戰兢兢的,比方才那幫大臣更像是在雨裏淋了通身,他小心翼翼地笑了聲,倒卻是有幾分謝璋的意思。

孟夷光笑得愈來愈粲粲,她目光落在錦帳帷幄後的謝璋身上,擡手止住想要依著孟夷光命令再說幾句話的小吏,她淡聲問道:“你這是天生與官家話音相似,還是後天練出來的能耐?”

那小吏低眉順眼地小心回道:“稟皇後娘娘,小臣這是為著給皇城司探查能夠方便,所以從一位師傅那裏學來的變聲。”

孟夷光掩唇笑起,說道:“咱們官家的皇城司實在是能人輩出,本宮還是頭回知曉竟還藏著有這樣大能耐人物。”她雙眸微瞇,幽道,“不過這樣能耐可是要好好用的,若是用在什麽不該用的地方,便可就是要萬劫不覆了。”

見有些許緊張的應無虞二人,孟夷光又是那副笑意殷殷神情,她對著玉茗吩咐道:“此事雖說是不能大張旗鼓地下旨封賞,可你二人今日到底是為本宮與官家解了這燃眉之急,玉茗去取兩封千兩的銀票來,也算是本宮對你們皇城司今日這番作為的些許獎賞。”

孟夷光看著榻上小幾累累的幾摞奏折,說道:“都退下吧。”

應無虞有些猶豫,他垂首回道:“不知皇後娘娘著人召臣前來,是有何事?”

“本宮原是有話想要問問你的,可是現在沒有了。”孟夷光不冷不淡地說道,“皇城司使退下即可。”

目光降在應無虞身上,孟夷光意味深長地道:“皇城司使可是要小心些的,別被旁人瞧見了你二人蹤跡,那豈不是就暴露方才的遮掩。”

應無虞聽出孟夷光的意有所指,卻還是垂首帖耳地恭聲應是,瞧著皇城司二人告退的身影離去,孟夷光懶懶支頤,對著魏良策悠然問道:“他們這是從何處進來的?”

魏良策垂著腦袋,低聲細語回道:“稟皇後娘娘,垂拱殿最西稍殿的碧紗櫥後設著一道暗門,穿過殿後叢叢碧竹松柏便有道後殿門,只是因著官家嫌殿後遮天蔽日,不怎輕便,所以官家甚少從那道門出入。”

孟夷光輕一頷首,笑著道:“這垂拱殿實在精妙非常,皇城司使也不愧是官家倚重信任的近臣,這樣緊要東西也是知道的。”

孟夷光臉色冷淡下來,隨意扔下手裏頭那封無關緊要的請安折子,她起身走向禦榻處,玉茗趕忙斂起那層層疊疊的數道錦帳,孟夷光坐在榻上,瞧著眼前仿佛從未清醒的謝璋,她也並沒有說什麽,只是擡手過分輕柔地撫著謝璋的面頰。

謝璋面色絲毫未有什麽動搖,於是孟夷光悠然笑起,她輕輕說道:“方載這樣沈沈昏睡時候,確實要比平日更惹人喜愛的。”

黃昏時候的細雨依舊未有停歇,在垂拱殿批覆了半日奏折的孟夷光看了眼依舊昏昏沈沈的天日,也不由得微一顰眉,坐在鳳輦上一路平平穩穩地回了未央殿,盧靜識正垂著眸在殿外長廊上恭候。

孟夷光面上掛起溫和的笑色,擡手攔下盧靜識的請安,她難得親昵地牽著盧靜識進了長樂殿的東次殿,上完茶水點心以後,玉茗將殿裏侍奉的宮婢帶出,只留下自己守在次間門處。

坐在貴妃榻上,看著沈靜坐在繡墩上的盧靜識,孟夷光帶笑說道:“多日未見,忠平郡主這是時日過得可好?嫂嫂那邊平安誕下樂安,郡主可有去壽恩侯府瞧過,是不是一如宥兒與懿兒那般俊俏可愛。”

聽著孟夷光提起嚴持瑜以及那三個孩子,盧靜識神色不由柔和,她細聲回道:“稟皇後娘娘,臣女這幾日一切安好,多謝皇後娘娘。”她笑意更顯幾分生動,“樂安同世子妃眉目分外肖似,是個分外俊秀的小公子。”

孟夷光點點頭,笑盈盈道:“這添丁進口總是要叫人歡喜的。”她微微一嘆,眉目微低,“可惜這月裏頭實在是生出太多事端,先是官家病了,再是昨日閔王世子過逝,今日又是楚王來告發閔王鎮魘官家,一幫人頂著雨在垂拱殿前鬧了好一陣功夫。”孟夷光說得分外輕描淡寫。

盧靜識擡眸看向孟夷光,孟夷光向著她柔柔一笑,柔聲語:“忠平郡主應也是見過閔王世子那孩子的,他可是個分外拔尖出眾的好孩子,知禮數懂進退,不說長生,就是楚王府那和誰都對不上脾性的阿眷也分外喜歡這個堂兄,有回長生和阿眷起了紛爭,誰去勸都不好使,還是閔王世子去平緩了場面,可惜這樣好的孩子卻是如此短命,定要叫阿眷哭鬧難過非常的。”

“皇後娘娘是何意思不妨直講。”盧靜識臉色平靜地說道。

孟夷光也沒在意她這直言直語,她撥弄著腕上戴著的那枚白玉鐲,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叫無瑕白玉一襯,更是艷麗非常,她輕聲說道:“本宮只是覺得忠平郡主和楚王妃既然有著那樣份難得的緣分,就莫要辜負,何必這樣冷冷淡淡,你們倆該是要好好說說聊聊的。”

“尤其是那些因為楚王妃前世早早就玉殞香消,而不知情的後來事。”孟夷光雙眸彎彎如新月,“就比方說,前世楚王被賜罪以後,他府裏頭的子嗣是如何了,想想也真是可憐,這罪臣的孩子就算不被賜死,也是難以過得富貴快活的。”

“落在為父母人的耳裏頭可更是要疼惜非常的,尤其楚王妃疼愛阿眷,這在京師裏頭也都是出了名的,都說阿眷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楚王妃也會心甘情願地想盡方法給她去摘下來的。”

孟夷光輕啜一口茶水,笑意溫柔得很,“想來她是絕不忍看阿眷被她父王連累,落得那般可憐地步,就是本宮想想那樣一個驕傲得意的小姑娘最後成為罪臣之女,垂頭喪氣地龜縮在屋裏頭,再不能和那些出身相當的名門閨秀來往交際,最後嫁個並不出眾的郎君,悲苦淒清,一生只能忍受著旁人白眼,也是要心疼得無以覆加的。”

盧靜識看著孟夷光這分外從容自在姿態,忽然道:“皇後娘娘與官家實在相似。”她手裏頭忍不住轉起佛珠來。

這般把世人視作棋子隨意在棋盤擺弄的模樣,不就正是謝璋最愛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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