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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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閔王謝瑀是謝璋這輩裏頭如今年歲最長的一位堂兄, 他已近而立之年，也是生得副謝家人慣有的精致俊逸好皮囊，只是臉色太過蒼白, 身形單薄瘦削，穿著身華美非常的遠山紫顏色長袍籠著, 叫今日略盛的春風一吹, 簡直是派風刮刮就倒的架勢，像是一抹飄搖幽魂。
謝瑀向來有用丹藥的習慣, 本想延年益壽, 結果瞧著卻是愈加病懨懨起來，連謝璋每回見著自己這位堂兄, 都覺得許是沒有下回見面的機會了，不過雖然從十五六歲起就是這樣要死不活的德行，但謝瑀還是放浪形骸，聲色犬馬地勉強茍活到了如今的嘉佑五年，而且狎妓冶游的愈發明目張膽起來, 讓出身低卑的閔王妃整日裏頭以淚洗面。
此時謝瑀跪在那尊曾被謝琰跪過的羅剎像前，面目有著難得一見的虔誠尊敬, 他身後立著的正是卞沈酣, 卞沈酣今個通身著白, 衣衫上用金線密密匝匝地繡著符文，烏黑長發高挽, 系著白緞幅巾, 面目沈凝, 瞧著非常有世外高人的模樣。
謝瑀依著卞沈酣意思跪足半個時辰以後, 才撐著已經哆嗦的雙腿勉勉強強站起來，揚著討好的笑意, 彎著腰走到卞沈酣身前，語氣是在先帝面前才有的恭敬，他說道：“巫祝大人，您看小王可還需要再做什麽？您只管吩咐就是。”
卞沈酣也不看謝瑀，她擡著臉，淡淡說道：“閔王無需再做什麽，只要你方才祈禱時候足夠虔誠認真，叫羅剎神君知曉你的誠心，便已足夠。”說完，她素手執起一旁的柳葉枝條，沾了些謝瑀親自忙前忙後采摘來的露水後，而後用柳葉枝條在謝瑀的額上輕輕一點。
謝瑀笑色更加奉承，他說道：“巫祝大人當真法力高強，這輕輕一點，就讓小王覺得神清目明，整個人都舒暢和緩起來了。”
卞沈酣持著自己高高在上的冷清姿態，也不說話，一絲半點笑意都懶得顯現。
謝瑀卻是早已習慣卞沈酣這樣矜傲派頭，畢竟這是有通神能耐的巫祝大人，哪裏能像是凡俗人一樣曲意逢迎，早在半月前偶然遇到卞沈酣，被卞沈酣一語道破人生事，又服下卞沈酣那粒養身丹藥以後，謝瑀就把自己從前奉養的那些道士和尚盡數棄去，改為全心全意信奉這異常靈驗有用的巫祝和羅剎神君。
卞沈酣目光落在那尊囂張跋扈的羅剎像上，從袖口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錦盒扔到早已做好準備的謝瑀懷裏，謝瑀迫不及待地拿開錦盒，取出裏頭那枚通體近乎發紅的黑丸，直接就往自己嘴裏頭塞去，硬生生地給咽了下去，全然不怕噎死。
餘光看著謝瑀這派狼藉顏色，卞沈酣心裏不覺生出點譏諷嘲笑意思，多可笑的皇親貴胄，被玩弄於股掌之中，難不成是轉世投胎時候是用了全部聰慧來換這樣的好出身，真叫人難以想象他與謝琰那樣不露聲色的老狐貍竟是堂兄堂弟。
想到永遠協著輕飄飄溫雅斯文笑色的謝琰，卞沈酣心一下沈起來，暗恨自己行騙多年，卻陰溝翻船，瞥著忙手忙腳順氣的謝瑀，卞沈酣更有些惱怒，當時若是運氣好碰上的是謝瑀這樣輕易受騙的蠢貨，那用得現在這般如立崖巔，被旁人把持著生死。
卞沈酣心裏詛咒謝琰兩句，面上卻還是要按著謝琰意思繼續扮下去，她清冷著張臉，對著謝瑀語：“閔王只需在羅剎神君前再跪十日，虔誠跪足這七七四十九後，我便可以為閔王你通神祛禍，叫你日後不必再為病痛困擾。”她目光居高臨下地望著謝瑀，“所以這幾日裏，閔王務必要依著我的吩咐，不可有違誡之處，若是惹得神君不喜，那閔王從前所受苦難將會加倍返還於你身。”
謝瑀連連點頭，不住地笑道：“巫祝大人安心，小王都明白，都記得清清楚楚，絕不白費巫祝大人為小王費的這些氣力。”他那張俊俏臉蛋上浮著分外逢迎的笑意。
卞沈酣瞧著謝瑀與謝琰隱隱約約帶著相似的眉目，心情倒是舒緩不少，她微微一頷首，說道：“閔王知道便好。”她眉目泠泠，接著輕聲言道，“我也不瞞著閔王了，這幾日裏，我為你施法時候，隱約可見你身後附著一道陰影，怨念頗為深重，想來你往日病疾纏身，也是有此緣故…”
謝瑀神色惶惶，瞬時間緊張兮兮的，他有些想要靠近卞沈酣，卻又顧忌會不會沖撞了她，惹得卞沈酣不喜，直接棄之而去，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巫祝大人，小王這該如何是好？這會不會影響到您為我施法，還請您賜下主意，救救小王。”
卞沈酣一雙眼緊緊盯著謝瑀，卻又仿佛是在與謝瑀背後虛無縹緲的幽魂對視，嚇得謝瑀渾身顫顫，極不想再待在這隱晦幽暗的房裏頭，恨不得就跑到那青霄白日下頭驅趕這邪祟。
眼見謝瑀一派就要昏過去的架勢，卞沈酣語調幽幽，似是在念咒一般輕聲開口道：“此道惡魂附著在閔王身上已有十餘年時間，離開人世多年，早已不通人語，我見他身著件寶藍顏色織金海水崖紋錦袍，面目消瘦，隱約可見生得一雙鳳眸，不知閔王可識得與此相近人物？”
謝瑀全身瞬間僵硬在原地，他怔怔地想要回頭去看那道所謂幽魂，去看看他過逝多年的親父。
看著屋外燦燦日光下，被幾縷春風吹得招搖的清雅皎梨，謝瑀恍惚間想到得知父王病逝消息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和景明的好天氣裏，謝瑀想起當年看著父親冷冰冰地躺在棺槨當中，長久的不甘與病痛叫他消瘦得已不成人形，渾然不似謝瑀記憶裏那英姿勃發、氣宇軒昂的父王。
但當時年少的謝瑀比起惋惜與痛苦，更多的卻是狂喜，因為他終於不必戰戰兢兢地活在萬年行宮裏頭，生怕哪一天先帝身旁近侍就會笑呵呵地來到仙居殿宣告，因閔王想要謀逆造反，犯下大錯，所以謝瑀這閔王世子也要一並丟命。
謝瑀曾經目睹過多回自己的堂兄亦或堂弟這樣被押離了仙居殿，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那種仿佛下一刻就會降臨己身的憂懼，讓謝瑀恨不得與世上所有人都再無瓜葛，這樣便不會被牽扯，便不會輕飄飄地被賜死。
這也是為何謝瑀會求娶七品官身出身的曲誼為王妃，因為他不想要摻和進那些汲汲營營的蠅營狗茍裏頭，沒進京師以前，謝瑀還會野心勃勃地期許自己能夠承繼大鄴江山，可經過先帝那番折騰，謝瑀卻是開始深深懼怕起來——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而此刻的謝瑀記起在藩地時叫自己騎馬的父王，才突然明白當年那樣念頭有多麽不該，讓現在的謝瑀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
卞沈酣冷靜地看著謝瑀天塌一樣的神情，淡然說道：“若是閔王知曉此人是誰，那還請詳細告知與我，也方便我來日施法時候，為你鏟除掉他，讓此惡魂魂飛魄散，再不能糾纏在你身上。”
謝瑀被那句“魂飛魄散”所驚醒，他下意識地搖搖頭，“不，不…”他緊緊地握拳，道，“小王實在不認識這般模樣的人，沒法說給巫祝大人，巫祝大人可有旁的法子？不必非要叫這幽魂魄散魂飛，若是能送他去轉世投胎，好好過下一世，那不是最好不過，這樣我得解脫，他也可得解脫。”
望著謝瑀祈求的目光，卞沈酣依舊無悲無喜，話道：“閔王若是不知，那我為你施法祛禍時候，雖能將這道惡魂趕離你身上，可是這樣深沈的怨念，卻會叫此惡魂再纏在與閔王你親緣最為緊密的人身上。”她目光沈沈，“而最可能就是會附在閔王世子身上。”
謝瑀大駭，想著自己懂事乖順的獨子謝韞，謝瑀實在不敢去想如自己父王一般雄姿英發的謝韞會纏綿病榻，謝韞也就不過十歲出頭，即將是要意氣風發時候，他怎麽能夠忍心毀去謝韞的前程，謝韞在幼稚驕傲的太子身前，那樣謙卑恭順，不就是希望能夠得到謝璋這皇叔的信任，已讓謝韞日後可以在朝堂上頭施展身手。
謝瑀搖搖頭，幾乎就要說出那便不施法了，一切照舊吧，可在說出以前，卞沈酣聲音就再度響起來，“閔王若是憐惜閔王世子，不願叫閔王世子受苦受難，甘願自己承受這份苦果，我也不妨明言，我之所以願意助閔王脫離苦海，一是因為你虔誠，二就是因你身上這道惡魂已然就要將你吞噬殆盡了，最多不過半年，你就要……”
雖然卞沈酣話沒說盡，但謝瑀卻是通曉她未盡言語，於是謝瑀整個人都茫然無措起來，他呆楞地問道：“就無三全之法嗎？就一定要毀掉一個嗎？”眼前的卞沈酣，恍惚間化作當年求旨賜婚時候的先帝，隱在深深金鑾寶座上的先帝面目陰翳，有著漫不經心的冷淡，這樣的錯覺，叫謝瑀下意識後退一步，面露恐懼。
卞沈酣不緊不慢地沈靜說著，“可惜閔王不知曉此道惡魂來歷，若是你了解他是何身份背景，那我便可以將此道惡魂引到他最為深恨之人身上。”卞沈酣目露憐憫地瞧著謝瑀，聲音緩緩，“畢竟不知為何，我也能感受得到這惡魂對閔王你初時應並無太大惡意，只是時日漸久，讓他失了人性，所以才讓閔王代受多年他人罪過。”
先帝那張笑吟吟的刻薄面容浮在謝瑀眼前，他父王最痛恨的人不就正是先帝，是先帝把他們這對在藩地好端端的父子騙進京師，是先帝使他們父子分離在宮裏宮外，最後離心離德，就是先帝害得謝瑀白白遭受多年苦厄，讓他們閔王一系伏低做小地跪在謝璋這位官家面前，永世不得翻身。
冷冷註意著謝瑀神情變幻，卞沈酣嗅著屋內這股濃濃的檀香氣息，再過些許功夫，等著謝瑀再聞一會兒這迷魂香，隱在羅剎像後頭密間裏的謝琰就能聽著讓他滿意的話了，卞沈酣嘴角飛快地勾起一瞬，覺得這皇家紛爭也著實可笑得很，但很快，卞沈酣就肅穆起面容，擺出副悲天憫人顏色低眸望著已然癱倒在地的謝瑀。
而密室裏，謝琰靜靜落子，在這樣寂靜時候，安穩而滿意地享受著自己布的這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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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王謝瑀是謝璋這輩裏頭如今年歲最長的一位堂兄, 他已近而立之年，也是生得副謝家人慣有的精致俊逸好皮囊，只是臉色太過蒼白, 身形單薄瘦削，穿著身華美非常的遠山紫顏色長袍籠著, 叫今日略盛的春風一吹, 簡直是派風刮刮就倒的架勢，像是一抹飄搖幽魂。
謝瑀向來有用丹藥的習慣, 本想延年益壽, 結果瞧著卻是愈加病懨懨起來，連謝璋每回見著自己這位堂兄, 都覺得許是沒有下回見面的機會了，不過雖然從十五六歲起就是這樣要死不活的德行，但謝瑀還是放浪形骸，聲色犬馬地勉強茍活到了如今的嘉佑五年，而且狎妓冶游的愈發明目張膽起來, 讓出身低卑的閔王妃整日裏頭以淚洗面。
此時謝瑀跪在那尊曾被謝琰跪過的羅剎像前，面目有著難得一見的虔誠尊敬, 他身後立著的正是卞沈酣, 卞沈酣今個通身著白, 衣衫上用金線密密匝匝地繡著符文，烏黑長發高挽, 系著白緞幅巾, 面目沈凝, 瞧著非常有世外高人的模樣。
謝瑀依著卞沈酣意思跪足半個時辰以後, 才撐著已經哆嗦的雙腿勉勉強強站起來，揚著討好的笑意, 彎著腰走到卞沈酣身前，語氣是在先帝面前才有的恭敬，他說道：“巫祝大人，您看小王可還需要再做什麽？您只管吩咐就是。”
卞沈酣也不看謝瑀，她擡著臉，淡淡說道：“閔王無需再做什麽，只要你方才祈禱時候足夠虔誠認真，叫羅剎神君知曉你的誠心，便已足夠。”說完，她素手執起一旁的柳葉枝條，沾了些謝瑀親自忙前忙後采摘來的露水後，而後用柳葉枝條在謝瑀的額上輕輕一點。
謝瑀笑色更加奉承，他說道：“巫祝大人當真法力高強，這輕輕一點，就讓小王覺得神清目明，整個人都舒暢和緩起來了。”
卞沈酣持著自己高高在上的冷清姿態，也不說話，一絲半點笑意都懶得顯現。
謝瑀卻是早已習慣卞沈酣這樣矜傲派頭，畢竟這是有通神能耐的巫祝大人，哪裏能像是凡俗人一樣曲意逢迎，早在半月前偶然遇到卞沈酣，被卞沈酣一語道破人生事，又服下卞沈酣那粒養身丹藥以後，謝瑀就把自己從前奉養的那些道士和尚盡數棄去，改為全心全意信奉這異常靈驗有用的巫祝和羅剎神君。
卞沈酣目光落在那尊囂張跋扈的羅剎像上，從袖口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錦盒扔到早已做好準備的謝瑀懷裏，謝瑀迫不及待地拿開錦盒，取出裏頭那枚通體近乎發紅的黑丸，直接就往自己嘴裏頭塞去，硬生生地給咽了下去，全然不怕噎死。
餘光看著謝瑀這派狼藉顏色，卞沈酣心裏不覺生出點譏諷嘲笑意思，多可笑的皇親貴胄，被玩弄於股掌之中，難不成是轉世投胎時候是用了全部聰慧來換這樣的好出身，真叫人難以想象他與謝琰那樣不露聲色的老狐貍竟是堂兄堂弟。
想到永遠協著輕飄飄溫雅斯文笑色的謝琰，卞沈酣心一下沈起來，暗恨自己行騙多年，卻陰溝翻船，瞥著忙手忙腳順氣的謝瑀，卞沈酣更有些惱怒，當時若是運氣好碰上的是謝瑀這樣輕易受騙的蠢貨，那用得現在這般如立崖巔，被旁人把持著生死。
卞沈酣心裏詛咒謝琰兩句，面上卻還是要按著謝琰意思繼續扮下去，她清冷著張臉，對著謝瑀語：“閔王只需在羅剎神君前再跪十日，虔誠跪足這七七四十九後，我便可以為閔王你通神祛禍，叫你日後不必再為病痛困擾。”她目光居高臨下地望著謝瑀，“所以這幾日裏，閔王務必要依著我的吩咐，不可有違誡之處，若是惹得神君不喜，那閔王從前所受苦難將會加倍返還於你身。”
謝瑀連連點頭，不住地笑道：“巫祝大人安心，小王都明白，都記得清清楚楚，絕不白費巫祝大人為小王費的這些氣力。”他那張俊俏臉蛋上浮著分外逢迎的笑意。
卞沈酣瞧著謝瑀與謝琰隱隱約約帶著相似的眉目，心情倒是舒緩不少，她微微一頷首，說道：“閔王知道便好。”她眉目泠泠，接著輕聲言道，“我也不瞞著閔王了，這幾日裏，我為你施法時候，隱約可見你身後附著一道陰影，怨念頗為深重，想來你往日病疾纏身，也是有此緣故…”
謝瑀神色惶惶，瞬時間緊張兮兮的，他有些想要靠近卞沈酣，卻又顧忌會不會沖撞了她，惹得卞沈酣不喜，直接棄之而去，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巫祝大人，小王這該如何是好？這會不會影響到您為我施法，還請您賜下主意，救救小王。”
卞沈酣一雙眼緊緊盯著謝瑀，卻又仿佛是在與謝瑀背後虛無縹緲的幽魂對視，嚇得謝瑀渾身顫顫，極不想再待在這隱晦幽暗的房裏頭，恨不得就跑到那青霄白日下頭驅趕這邪祟。
眼見謝瑀一派就要昏過去的架勢，卞沈酣語調幽幽，似是在念咒一般輕聲開口道：“此道惡魂附著在閔王身上已有十餘年時間，離開人世多年，早已不通人語，我見他身著件寶藍顏色織金海水崖紋錦袍，面目消瘦，隱約可見生得一雙鳳眸，不知閔王可識得與此相近人物？”
謝瑀全身瞬間僵硬在原地，他怔怔地想要回頭去看那道所謂幽魂，去看看他過逝多年的親父。
看著屋外燦燦日光下，被幾縷春風吹得招搖的清雅皎梨，謝瑀恍惚間想到得知父王病逝消息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和景明的好天氣裏，謝瑀想起當年看著父親冷冰冰地躺在棺槨當中，長久的不甘與病痛叫他消瘦得已不成人形，渾然不似謝瑀記憶裏那英姿勃發、氣宇軒昂的父王。
但當時年少的謝瑀比起惋惜與痛苦，更多的卻是狂喜，因為他終於不必戰戰兢兢地活在萬年行宮裏頭，生怕哪一天先帝身旁近侍就會笑呵呵地來到仙居殿宣告，因閔王想要謀逆造反，犯下大錯，所以謝瑀這閔王世子也要一並丟命。
謝瑀曾經目睹過多回自己的堂兄亦或堂弟這樣被押離了仙居殿，然後再也沒有回來，那種仿佛下一刻就會降臨己身的憂懼，讓謝瑀恨不得與世上所有人都再無瓜葛，這樣便不會被牽扯，便不會輕飄飄地被賜死。
這也是為何謝瑀會求娶七品官身出身的曲誼為王妃，因為他不想要摻和進那些汲汲營營的蠅營狗茍裏頭，沒進京師以前，謝瑀還會野心勃勃地期許自己能夠承繼大鄴江山，可經過先帝那番折騰，謝瑀卻是開始深深懼怕起來——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而此刻的謝瑀記起在藩地時叫自己騎馬的父王，才突然明白當年那樣念頭有多麽不該，讓現在的謝瑀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
卞沈酣冷靜地看著謝瑀天塌一樣的神情，淡然說道：“若是閔王知曉此人是誰，那還請詳細告知與我，也方便我來日施法時候，為你鏟除掉他，讓此惡魂魂飛魄散，再不能糾纏在你身上。”
謝瑀被那句“魂飛魄散”所驚醒，他下意識地搖搖頭，“不，不…”他緊緊地握拳，道，“小王實在不認識這般模樣的人，沒法說給巫祝大人，巫祝大人可有旁的法子？不必非要叫這幽魂魄散魂飛，若是能送他去轉世投胎，好好過下一世，那不是最好不過，這樣我得解脫，他也可得解脫。”
望著謝瑀祈求的目光，卞沈酣依舊無悲無喜，話道：“閔王若是不知，那我為你施法祛禍時候，雖能將這道惡魂趕離你身上，可是這樣深沈的怨念，卻會叫此惡魂再纏在與閔王你親緣最為緊密的人身上。”她目光沈沈，“而最可能就是會附在閔王世子身上。”
謝瑀大駭，想著自己懂事乖順的獨子謝韞，謝瑀實在不敢去想如自己父王一般雄姿英發的謝韞會纏綿病榻，謝韞也就不過十歲出頭，即將是要意氣風發時候，他怎麽能夠忍心毀去謝韞的前程，謝韞在幼稚驕傲的太子身前，那樣謙卑恭順，不就是希望能夠得到謝璋這皇叔的信任，已讓謝韞日後可以在朝堂上頭施展身手。
謝瑀搖搖頭，幾乎就要說出那便不施法了，一切照舊吧，可在說出以前，卞沈酣聲音就再度響起來，“閔王若是憐惜閔王世子，不願叫閔王世子受苦受難，甘願自己承受這份苦果，我也不妨明言，我之所以願意助閔王脫離苦海，一是因為你虔誠，二就是因你身上這道惡魂已然就要將你吞噬殆盡了，最多不過半年，你就要……”
雖然卞沈酣話沒說盡，但謝瑀卻是通曉她未盡言語，於是謝瑀整個人都茫然無措起來，他呆楞地問道：“就無三全之法嗎？就一定要毀掉一個嗎？”眼前的卞沈酣，恍惚間化作當年求旨賜婚時候的先帝，隱在深深金鑾寶座上的先帝面目陰翳，有著漫不經心的冷淡，這樣的錯覺，叫謝瑀下意識後退一步，面露恐懼。
卞沈酣不緊不慢地沈靜說著，“可惜閔王不知曉此道惡魂來歷，若是你了解他是何身份背景，那我便可以將此道惡魂引到他最為深恨之人身上。”卞沈酣目露憐憫地瞧著謝瑀，聲音緩緩，“畢竟不知為何，我也能感受得到這惡魂對閔王你初時應並無太大惡意，只是時日漸久，讓他失了人性，所以才讓閔王代受多年他人罪過。”
先帝那張笑吟吟的刻薄面容浮在謝瑀眼前，他父王最痛恨的人不就正是先帝，是先帝把他們這對在藩地好端端的父子騙進京師，是先帝使他們父子分離在宮裏宮外，最後離心離德，就是先帝害得謝瑀白白遭受多年苦厄，讓他們閔王一系伏低做小地跪在謝璋這位官家面前，永世不得翻身。
冷冷註意著謝瑀神情變幻，卞沈酣嗅著屋內這股濃濃的檀香氣息，再過些許功夫，等著謝瑀再聞一會兒這迷魂香，隱在羅剎像後頭密間裏的謝琰就能聽著讓他滿意的話了，卞沈酣嘴角飛快地勾起一瞬，覺得這皇家紛爭也著實可笑得很，但很快，卞沈酣就肅穆起面容，擺出副悲天憫人顏色低眸望著已然癱倒在地的謝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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