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鳳求凰

關燈
鳳求凰

卞沈酣那兩丸黑水銀一樣的瞳此時深深沈著, 她將手裏頭所謂祛禍的柳葉枝隨手扔下,對著依舊安靜跪在那尊虛假非常羅剎像前的謝琰繼續出聲問道:“你到底是想要什麽?又想要做什麽?”

謝琰微微一嘆,笑意仍是溫然的, 看起來就像是在面對著謝眷一般,謝眷是謝琰與崔鴦的獨女, 這個降生在嘉佑六年冬裏的小姑娘被崔鴦寵溺得分外嬌縱任性, 要天上月,還要鏡中花, 什麽東西稀奇珍惜, 她就想要什麽,也因此在有一回同謝恒這同樣金尊玉貴唯我獨尊的太子殿下大吵一回後, 就叫崔鴦再不必擔憂謝眷會成為謝璋制衡楚王府的質女了。

崔鴦對謝眷有著無窮無盡的耐心,而無論謝眷怎樣鬧騰,謝琰卻永遠只是淡淡笑著,遠遠看著自個的王妃低聲下氣無比溫柔地去哄他們所生的這嬌嬌女,這明明應該極親近的一家子, 卻顯得那樣疏離冷清。

“我想要什麽?卞姑娘不是初見時,就說出來了嗎?”謝琰目光落在自己略有些濕噠噠的衣袖上, 他從容起身, 看向卞沈酣, 卞沈酣雖還撐著從前那副世外高人的架勢,可一雙眼卻是不免透著點茫然, 讓謝琰不禁更想要嘆氣了。

謝琰俯身執起那枝往日顯得神聖異常的柳葉枝, 遞給抿著唇顯得非常倔強顏色的卞沈酣, 他唇角笑意依舊那樣溫文爾雅, 真真假假,叫人實在分不清虛實, 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很輕,很柔,雖然他甚至從來沒有哄過謝眷,“因為我想要卞姑娘的神通,來助我成就一番大業。”他說完,竟還鄭重其事地對著卞沈酣一拜。

叫自小就做慣江湖騙子的卞沈酣都不禁有些僵硬起來,眼前的謝琰那樣笑意緩緩,斯文儒雅,卻莫名使得她感到一股恐懼,這樣的可怖在從前,無論是大腹便便心懷不軌的老爺,還是蛇口佛心心狠手辣的太太,哪怕是曾經那個冷酷無情的強盜,亦都沒有讓卞沈酣有過這樣的無助,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沒有掛著謝琰這樣張溫溫和和的人皮。

卞沈酣頭一次這樣後悔自己的膽大,富貴險中求,卻原來這樣驚險,早知如此,她定不會這樣妄為,卞沈酣一把握住謝琰遞來的柳葉枝,往前用避禍驅邪名頭擊打這位天潢貴胄時候,卞沈酣心頭不可說不得意痛快,可是如今知道謝琰早就看清底細,卞沈酣握著柳葉枝的手不由得輕顫起來。

卞沈酣昂著頭,勉強持著的冷清目光從濃密長睫下望向謝琰,她盡量叫自己聲音不會顫抖著問道:“可你明明知道我並沒有這樣的神通,我只是在騙你,好叫自己過得富足安樂,根本沒有什麽通神的法子去助你謀逆造反!”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地緊咬著下唇。

謝琰依舊不疾不徐,這位楚王殿下面上盈盈帶笑,仿佛是天底下最最心善溫柔的好人物,他溫言笑語:“卞姑娘,你可以的,只要我說你可以,你就可以做到,只要我相信,那你就確實是能通曉古今,預知後事的巫女。”他眸子那樣烏深,像是會竄出兩條毒蛇來死死咬住卞沈酣,“所以你也要相信你自己才行,不然……”

謝琰伸手似乎想要輕撫卞沈酣面頰,但最後他只是掐斷了那枝柳葉,看著目露驚惶的卞沈酣,謝琰笑意絲毫未動,“卞姑娘,我可還等著你為我施法迎神呢,你要的那些東西,我可都已經為你好好備上了。”

想起自己曾經胡謅的那些需要,卞沈酣震驚地看向謝琰,再一次確信謝琰這幅好皮囊下頭,掩藏著的一個惡鬼,但她卻是不敢再反駁什麽,她自知自己貪生怕死,看著謝琰這仿佛依舊會奉她為巫女的意思,卞沈酣垂眸,幾經思索,臉上最終又浮現出那般高高在上的目下無塵睥睨神色。

謝琰有些滿意地頷首,聲音柔緩得仿若華美綢緞,如水樣流逝於掌心,說著:“沈酣,卞姑娘真真是有個好名字,世事炎涼,可沈沈酣睡得一場大夢,才是人世間的美事。”他目光投向卞沈酣身後,屋外繁花灼灼艷艷,春熙如斯明媚,卻偏偏照不進屋中,“清醒在這世上,實在是件太過叫人痛苦難挨的差事了。”

不知想起了什麽,謝琰輕輕闔眸,笑意有著片刻間消弭,但很快就又是雲淡風輕的笑意盈滿秀整眉宇,他突然地說道:“卞姑娘,有人說過你生得很漂亮嗎?”冷淡起面目的卞沈酣,容貌清絕,叫謝琰很輕易地想起萬年行宮仙居殿前綻得正好的梨花。

謝琰有些可惜地在心中感嘆,他已然有太長太長的時間未曾踏足萬年行宮了,自從先帝駕崩以後,他就再未到過那仿若生養了他,依托著他幼年十之有□□回憶的仙居殿,只有偶爾夢裏頭還可見到那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上雍容典雅,高貴猶如雲巔仙宮。

卞沈酣面色更為冷淡起來,她冷冷道:“我生得不過尋常顏色,擔不得漂亮二字。”被誇讚美貌,不知為何有些激怒了卞沈酣,讓她忍不住譏諷道,“我曾聽聞皇後娘娘乃是世間無二絕色,人人都說那樣無瑕的美人也只有最最尊貴的皇帝可擁有。”

謝琰笑笑,他轉身,繼續跪在佛墊上頭,目光向上望著那尊形狀可怖的羅剎像,他才慢慢笑道:“皇後娘娘確是是世上無雙的姑射神女般絕代佳人,傾國傾城,非花非霧,春風十裏獨步。”

謝琰想起高坐明堂矜貴傲然非常的孟夷光,在影影綽綽的煌煌明燭燈火下,大鄴的皇後娘娘面上笑意盈然,卻脫俗得仿若天間高懸皎月,凡俗人只可借水中月影遙望,讓世上庸人成了水中摘月的愚鈍猴子。

他轉眸看著不聲不響的卞沈酣,笑顏和緩柔情,是很容易叫人心悅的模樣,當年崔鴦就曾經因這樣的溫潤如玉,而到現在都大夢不醒,如醉如癡,謝琰對著卞沈酣笑道:“但我覺得卞姑娘生得亦很是美貌,好似易碎琉璃,很輕易就能割破人手心。”

卞沈酣顯然對這樣的評價頗為不喜,她捏緊手裏頭短了一截的柳葉枝,重新將它浸在所謂聖水裏,其實不過就是些晨時清露,而後冷聲說語:“今日祛禍消災未完,還請楚王殿下莫要再如此輕佻言語,安靜些。”

謝琰由著卞沈酣有些發洩怨念地往他身上摔打著柳葉枝條,不鹹不淡的笑意掛在他眉梢眼角處,他不動如山地看著羅剎像,先帝的身影再次附身在上,謝琰笑意微深,他想,他會向先帝證明,他才是最後的贏家,他謝琰才是最似先帝的人,所以理應該承繼大鄴這千秋萬代的祖宗基業。

有些涼滋滋的水伴著卞沈酣動作濺在謝璋面上,卻沒有叫他灼灼的心涼下,他跪得這麽久,還是未能習以為常,反而愈加厭煩起來,謝琰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急切,或許是急著殺弒血親的欲念在作怪。

夜裏的未央殿是寂靜安寧的,暄和殿裏,瞧著謝恒沈沈安穩睡去的寧靜面容,孟夷光目光不免柔和幾分,她在這張漂亮的小臉蛋上能夠很是歡喜地尋到自己以及謝璋的影子,眉眼是肖似她,高挺的鼻與薄情的唇就大多是來自謝璋,看起來很是好看。

孟夷光在心裏暗暗點頭,覺得謝恒安靜時候如此可愛,多半還是因遺傳了她這無上精致美貌的緣故。

謝璋小心地將孟夷光的袖角從謝恒小手裏頭抽出來,生怕驚擾了這愛折騰的小霸王,他順勢牽住孟夷光,使著眼色,無聲地表達著要孟夷光趕緊隨他離開的意思,孟夷光不禁莞爾,想著長樂殿裏那一摞還未批覆完的奏折,也不忍心再驚醒謝恒,她輕輕點頭,又俯身想要把慵懶臥在謝恒身旁的波斯貓抱起來。

想著方才謝恒上躥下跳非要這只波斯貓陪著睡覺的模樣,謝璋伸手止住了孟夷光動作,畢竟有著貓在旁陪著,謝恒若是突然醒來,說不準也就沒心思去打攪他與孟夷光了。

孟夷光與謝璋一對視,就明白謝璋什麽想法,她笑意愈加嫣然,也不再想要抱貓了,遞了個眼色給謝恒身旁侍奉的太監宮女,叫他們好好在寢殿照料著,孟夷光就與謝璋靜悄悄地走出了暄和殿。

長廊宮燈燁燁,謝璋也總算是可以舒口氣,他回眸看了眼燈火暗淡去的暄和殿,輕聲朝著孟夷光道:“長生這孩子真是太能鬧騰了,簡直比朝堂上那些禦史還能嘮叨吵鬧,鬧得我耳朵疼,頭也疼。”他說著說著,就頭一歪,親昵地纏在孟夷光身上。

想著方才謝恒聽著睡前故事,問題一個一個冒出來的刁鉆小模樣,孟夷光也很是認同地頷首,不過看著謝璋這受苦受累顏色,她笑著柔聲打趣道:“還不是長生跑來要和咱們倆釀酒時候,你非不許,讓他回暄和殿睡午覺,他一覺睡到黃昏,夜裏頭可不就有著力氣使勁胡鬧了。”

謝恒一出生就被乳母抱到離未央殿不遠的金馬殿養著,免得叫他那洪亮非常的哭鬧聲煩擾了大鄴的官家與皇後,等著漸漸知事,為了防著謝恒總是愛跑到未央殿來打攪自己與孟夷光,謝璋也就給他直接封了太子位,想要把謝恒放到更遠的東宮去。

結果謝恒太子當了,東宮卻是哭著鬧著不去,非要陪在孟夷光身邊,折騰了好幾日夜,連陳太後與王太後都瞧不下去,孟夷光也為了自己和謝璋能有點安閑光景談論政事,就與謝恒約法三章,在謝恒五歲出閣讀書開蒙前,都可以居在未央殿的偏殿暄和殿裏,但不許整日裏纏著孟夷光,要聽話要懂事,做個像模像樣的太子殿下,謝璋當時也在旁堅定地補充,不許謝恒夜裏頭要死要活地黏著孟夷光。

所以今日還是謝璋和孟夷光頭回哄自個的皇兒睡覺,結果就留下了段頗為鬧哄哄的慘痛記憶,讓兩人都決心不要再重演這樣的慘劇。

謝璋也有些後悔,早知道睡飽的謝恒能在夜裏頭有這樣旺盛精力,他還不如讓謝恒在旁看著他們釀酒呢,想起自個那堆奏折,謝璋黏糊著說道:“今夜可是不能睡個安穩覺了。”

因整張臉都差不多埋在孟夷光肩上,謝璋說話時,不知有意無意,唇似有似無地觸碰著孟夷光纖細白嫩的脖頸,暧昧旖旎得很,也還好他唇色是天然鮮艷,不然孟夷光這雪白脖頸可是要把她給鬧成大紅臉,叫謝璋又要內帑大獻寶番才能哄好了。

惹得孟夷光嗔他一眼,謝璋也只能無奈站直身子,看著謝璋眉眼裏的倦倦顏色,孟夷光心微一柔,細聲問道:“方才給長生講故事時候,方載怎麽沒講你那小皇帝和小皇後的故事?”

謝璋低眸看著孟夷光,笑意粲粲地說道:“因為那是咱們倆的故事,是只有咱們倆的故事,千秋萬歲,萬年之好,世上任何人,無論是誰,也不可與你我共享。”他輕柔握著孟夷光的手,認真得就好像是在握著他金甌永固的江山一般。

明亮宮燈下,這幾年在外愈加高高在上、威嚴倨傲的大鄴官家多情含笑,那樣的深情徐徐,柔情脈脈,孟夷光無法否認此時心中盈然而出的歡喜意思,她向謝璋燦燦笑著,孤月降下的皎皎月華在如此明艷的笑顏下頭,也顯得失色黯然。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