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鳳求凰

關燈
鳳求凰

先帝在世時候, 許也是喜愛紫極樓這稱孤道寡的至高至尊,他常常愛往此來,每到夜裏頭時, 宮燈就會將這座輝煌高樓點映得宛若神仙府邸,先帝便會召宗親重臣前來舉宴, 他偶爾也會說嬉笑話來, 看著很是平易近人顏色。

但底下的臣子都知道,頂上這位瞧起來慈眉善目的官家手段權術有多麽的陰鷙狠辣, 他既能狠下心殺自個嫡親的叔伯兄弟, 也能斬朝班中權尊勢重的高官顯宦,今日加官進爵者, 明日亦有可能會遷臣逐客。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於是宴上一眾人面上雖是笑語晏晏,和樂融融,心裏頭卻都免不得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吃喝著間, 就突然冒出來些什麽執戟持劍的禁軍,用柄利刃砍下他們的腦袋, 刺透他們的胸膛, 無時無刻都有著種恍惚間便會命不久矣的憂懼, 如履薄冰。

而那時尚且年幼的謝璋看著擺在自己面前過分精致的鳳髓龍肝,也不會有什麽胃口, 因為盯著窗外仿若近在咫尺的皎皎清月, 謝璋只能想起來, 曾經先帝命令個太監把他拎出窗外, 那小太監戰戰兢兢地提著當朝尊尊貴貴的太子爺,手自然也哆哆嗦嗦著, 而當時也就六七年歲的謝璋看著虛無縹緲的腳底,被嚇得哭鬧都不知,只是睜著眼睛茫茫然地怔住,動彈不得。

先帝就在旁自在非常地悠悠然笑著說,這是為了叫謝璋知道,他這太子如今雖看著是萬人之上,十足十的金尊玉貴,但其實一直被親貴虎視眈眈著,稍有不慎,就會從青雲梯上墜下丟掉性命,切記要步步為營。

所以謝璋與底下的宗室顯貴同樣一邊畏懼著先帝,一邊求神拜佛地日思夜盼著先帝可以早登極樂,盡早遠離這喧囂歡喜的十丈軟紅塵,謝璋就是在那時候信上了佛法,他曾跪在紫極樓大殿的佛祖前,虔誠無比地叩拜無上神佛,保佑他可以早日失怙,如今想想也真是件頗為可笑事。

不過等著謝璋在皇位坐久以後,每每看到史書上那些奪嫡作亂事,都不禁有幾分可惜自己父皇的短壽,風華正茂、春秋鼎盛的太子,應是很讓風燭殘年的老皇帝有著疑神疑鬼的恐懼驚惶,而謝璋會很情願做個謀逆造反的太子,但有時候又會有些許慶幸,因為謝璋實在想不出來若是先帝長命百歲,他會被逼成什麽鬼樣子。

每到這時候,謝璋就會命人去先帝陵寢前供奉上幾枝瓊花。

謝璋從前也會胡想亂想,人死後會往何處去,他其實並不相信佛家那套轉世輪回說法,如果天底下帝王都是紫薇星君,賢臣名將皆是文曲星和武曲星,那天間恐怕早就要滿得溢出來,人到底都只是肉體凡胎,活著時的尊貴不過應在棺槨和墓葬上,冢中枯骨應該是無邊孤寂的,大抵要比在紫宸殿裏更寂寞千百倍。

孟夷光回眸瞥了眼身後低眉順眼無聲無息的宮人,面色分外平靜地不緊不慢笑語:“我只知道如今登臨紫極樓的是我與方載,而過幾日就要坐在紫宸殿金鑾寶座聽那些大臣嘮嘮叨叨的人,也是方載。”她眉目婉轉帶笑,有著如茉莉破萼初綻般分外動人顏色。

謝璋看她時,就見孟夷光頗狡黠顏色地向他眨了眨眼,這就是在暗指盧靜識所說的那些前世事了,謝璋悠然笑起,這是他的皇後,所以理應當生同衾,死亦同穴,謝璋覺得若有孟夷光身旁相陪著,那定是沒什麽可孤獨的,只是不知若日後他先行駕崩,孟夷光是否願意為他殉情。

謝璋這般疑惑著,也就這般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隨口問了出來:“若日後我先一步駕鶴西游去,昭華可願隨我而走?叫你我繼續長長久久相伴。”

孟夷光覺得這紫極樓莫不是有邪祟在作孽,難道是世祖爺的魂魄在此不甘心游蕩,不然怎麽能叫謝璋一會感慨自家皇朝存續,一會又念起他的身後事,因此難免有些驚詫地看他,就見謝璋持著清澹笑意的眉目恰如樓外繚霧遠黛青山,存著天就的靈秀精致,鮮明粲粲得幾乎有些過分地步。

孟夷光也覺得他確實有幾分過分,她若點頭同意,難保謝璋不會給她留下道殉葬的旨意來,她笑了笑,說得十分輕盈語調:“那方載是樂意我叫一杯毒酒索命去,還是一條白綾懸頸上?”她素手纖纖拉扯著謝璋袖角,鮮紅蔻丹在謝璋那身白底織金袍子上更是十分顯眼,莫名有點像是鬼怪小說裏寫的狐貍精魅,靡麗嫵媚間,又異樣陰翳。

而孟夷光長長烏睫下探出嬌嬌弱弱的目光投向謝璋,細聲細氣地接著問道:“而且我也想要知道若是哪日我不幸早早香消玉殞,方載可願意繼續在那冷冰冰的可怕地界護著我?”她聲調拉長得有些甜膩,是往常只有極偶爾時候在床笫間才會有的語調。

雖沒明語,但孟夷光可不願給謝璋殉情殉葬,想到盧靜識口中前世的謝璋是個命短的,孟夷光更是暗暗搖頭,她這樣漂亮聰慧珍貴人物怎能大好年華裏就隨意丟了性命,作為個自知風華絕代,傾國傾城的美人,孟夷光自小最討厭的就是美人薄命這樣的詞,又怎麽會拿自個的命去應驗。

而且若是她孟夷光隨謝璋一同去了,那誰來垂簾聽政,去嘔心瀝血地掌大鄴的江山,要是這輩子謝璋依舊早逝,那幼主稚弱,沒有她這做太後娘娘的震著底下諸多高官顯宦,想來也不用等什麽百年了,再過個二三十餘年,太平宮就姓不得謝了,所以為著江山社稷著想,謝璋最好還是在黃泉稍稍地等她個幾十餘年光景。

謝璋也不太想要追隨孟夷光而去,他若是早亡,大鄴江山怎辦,豈不要被些狼子野心之的謀逆叛臣給生吞活剝,這不也是耽誤著他與孟夷光名聲,他們這對明君賢後合該流芳千古,而非成為什麽昏君妖後遺臭萬年,那就實在是不好。

但謝璋也不敢明說,他看著孟夷光過分明亮的一雙水光盈盈眼眸,謝璋很是確信只要他說出自己不會為孟夷光殉情,那這雙眼就會立馬梨花帶雨起來,然後再擺出楚楚可憐姿態來折騰他,謝璋知道這是孟夷光很擅長的招數能耐。

謝璋從前曾經見識過幾回孟夷光眼淚說掉就掉的本事,想著自己為了哄孟夷光,已叫內帑裏存著的首飾損掉了一半,估摸再來兩三次,他就要從那堆古玩字畫裏尋珍奇的,好討得孟夷光歡喜展顏了。

於是謝璋很是識趣地停住這個尷尬的話頭,轉而笑著說道:“如今雨漸漸停歇,瞧著天際邊已然漸漸冒出金色,若是午間就能出來日頭,明日便可繼續走馬圍獵了,到時候我親自來教昭華騎馬。”

孟夷光也莞爾輕聲言道:“那就好了,我可一直盼望著能夠如詩詞裏所講一般,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就著明天的圍獵說笑起來,謝璋與孟夷光都心照不宣地躲避掉殉情這話題,心裏頭都覺得生可有幸結百年之好便已足夠萬幸有福,亡就等著二人皆壽滿天年,享足人世權勢榮華以後,再同葬一間陵寢,也算是未辜負。

看著窗外驟然間明燦起來的碧落蒼穹,註視著清雅繁麗的萬年行宮,謝璋目光遙遙望向山巔下的梁王府邸,他自然只能隱隱約約看個大致輪廓,他忽然很不在意地笑道:“昭華可知道今日是何日子?”

孟夷光微微顰眉,思索著今日是個樣緊要的日子,竟還能叫謝璋突然提起來。

謝璋看著孟夷光一張冥思苦想的精致小臉,目光柔和幾分,溫聲說出:“今日是梁王長子謝祜的祭日,八年以前,圍獵時候謝祜不慎墮馬,被驚馬直接踩斷了脖頸,身上其餘處也直接不成人形,都不用麻煩太醫再沒用來回跑動一趟。”他話說得這樣清脆利落,透出點不知如何全然描繪出來的冷靜薄情,讓外人很難能想象得到,他口裏頭早夭的謝祜,是他的堂兄,而且與他一同在萬年行宮長成。

孟夷光盯著他臉上笑意,很輕易地猜出來這起說得稀松平常的墮馬事故,其中應當是少不得謝璋的手筆,想起謝璋昨日裏非常無謂自然地指著盤行宮膳房貢上的桃花糕對她說,曾經他一位叔叔就把毒下在過這樣栩栩如生的漂亮花糕裏。

孟夷光靜靜無言,她入宮這些時日裏一直風平浪靜著,讓孟夷光難以去想象,謝璋年幼時候,在這座萬年行宮度過的究竟是如何的幼年時光,這究竟是座鬥獸場,還是個蠱盅。

謝璋歪歪頭,看著孟夷光望著窗外有些怔住的目光,他笑吟吟地攬住孟夷光,湊到她耳旁低聲說著:“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他輕輕一嘆,卻仍是笑音,“這始作俑者是意欲驚馬害我卻未成的梁王,還是真真切切害了謝祜性命的我,不過也都不再重要了。”

孟夷光轉身望向謝璋,他們心知肚明這一盤棋局終於要有開始落子的時候了,盧靜識的前世,陸蘭澤所偷偷看過的梁王府往來通信,以及皇城司傳來的梁王府異動,都表明了梁王終於忍耐不住了。

這是謝璋一直以來所期盼的時刻,她伴著他枯坐湖邊垂釣,等待著大魚上鉤,等待著完成先帝所未完成的夙願,他終於等到了一個名頭,一個再叫京都血流成河的名頭。

事已如此地步,再去追根究底始作俑者究竟是誰,已然無甚意義,因為真正造就這個君上與宗親劍拔弩張局勢的人,或許早已安享地沈眠在陵寢之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