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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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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求凰

比之雍容華美的太平宮, 立在京郊綠縟聳翠萬壽山上的萬年行宮便就要顯得飄逸雅致不少,此處原是個頗清凈的地界,只是因著先帝曾帶著謝璋在這住了十餘年的光景, 諸位高官顯貴為著自個覲見奏事方便些,就在山巔下各自修建了不少別苑莊子, 曾經此處可謂寶馬香車熙熙攘攘, 比之京都城更有著無雙富貴,但在如今蓊郁蒼翠的沈寂輕澹景色中, 這些連綿不絕的高屋樓閣看著看著, 就只覺竟莫名的有些可笑。

萬年行宮裏仍是如從前一般由綺麗旖旎如雲霞般稠花亂蕊裹著,乍然入內, 如進花海,比之總有著來來往往宮女太監的太平宮,萬年行宮是清凈且安寧,止了想要隨侍的魏良策等宮人,謝璋獨自牽著孟夷光閑游在這頗有著淡雅清麗江南風致的瓊臺樓閣當中。

哪怕已有近六年未再至此, 謝璋對各處宮殿仍是那般記憶猶新,娓娓道來間總能像不經意似地提起那些宗親的趣事黴事, 每到這時, 孟夷光就會擡眸去看謝璋, 而謝璋也會垂眸望孟夷光,他眉眼柔和地舒展開, 笑吟吟的, 帶著些許打趣同促狹, 兩人總會一起笑得更歡。

游逛至曾經浮光躍金、波光粼粼, 如今卻只被蔚然碧草全然覆蓋填平補滿的青池,謝璋忽而笑道:“此處如今只有幾株槐樹, 空曠平坦,倒是適合放風箏。”

孟夷光打趣著盈盈含笑:“方載實在頗有少年心性,一會兒要摘還沒熟的枇杷果,一會兒又要放風箏玩,不過那枇杷果雖硬澀,但確實長在眼前隨意就可摘取,可惜咱們今日過來得匆忙,不知方載你這突發奇想,沒帶什麽風箏過來。”

“行宮裏頭那些風箏應也是灰塵撲撲老氣橫秋的了。”謝璋似乎正在思考,他忽然挑眉看著孟夷光,“不過依我來看,放風箏好玩就好玩在這隨性自在的跑動,有沒有風箏其實也無甚區別。”他一把拉住孟夷光的手。

孟夷光也反應過他這是什麽意思,見這旁邊也沒什麽隨行的,她也挑眉笑看著謝璋。

在槐庭落暗金的莽莽青地之上,兩人精致瑰麗的袍袖隨著跑動如晚霞般輕盈飄浮起來,謝璋緊緊地牽著孟夷光,孟夷光她回握住謝璋,看著謝璋回眸的俊俏漂亮面容,她無法抑制地怦然心動。

謝璋與孟夷光從前或相識或知曉的男子都截然不同,但她的父親滿心滿眼裏最最緊要的都是自個的享受玩樂,孟夷光至今都能夠清晰記得自己七歲生辰時候,秦氏在靜生院舉宴,等了許久,孟惲遲遲不到,遣人去問才知曉,原來他早帶著自己養的畫眉鳥出府看病去了,在孟惲的眼裏頭,自個女兒的生辰甚至比不過一只畫眉鳥生死。

而孟唳是有擎天架海能耐出類拔萃的兄長,他自持而矜重,哪怕說笑時候也是都雅沈靜,但謝璋不同,謝璋是鮮艷亮麗,猶如金烏般灼灼粲粲的,他是大鄴至高至尊至貴的官家,有著無上權柄,卻顯得那般多情愛笑,孟夷光看著謝璋飛揚起來的朱紅袍角,多像是飛揚的紙鳶,而她握住了牽扯紙鳶的線,她笑意明媚,溶金落日煌煌光彩亦無法比擬。

謝璋與孟夷光玩鬧到清月已然升空,也仍是興致勃勃,直到魏良策尋來,稟告說是到了用膳時候,兩人才有些依依不舍離去。

走進設在一池寒碧澈凈湖水上的萬方殿,謝璋從前年幼時候就居於此,謝璋曾疑惑這座萬方殿究竟是取自“有奕明堂,萬方時會”,還是摘自那句“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不過謝璋雖好奇,卻並不會問出口,因為在先帝面前,他總是習慣保持緘默,如同啞巴聾子一般的緘默,是雪俑,是玉雕,但總歸都是沒什麽人氣的死物。

他的父皇一生最興致所在或許就是養蠱,前朝後宮,他樂意糟踐玩笑那些跪在他身下的臣與妾,惡劣得很難加以遮掩,哪怕再是不二臣的忠心,也無法例外,這位君父的憐憫和他的皇權一樣珍貴,他把權勢緊緊握於手掌,也將悲憫盡數留給自身。

先帝頗為喜愛的便是從旁人只語片語當中找出差錯,輕佻也尖刻地諷刺出來,而後看著那些惶恐無措的臉,若心情好時他就會悠悠笑起,輕言細語安撫幾句這驚弓之鳥,若心情不好時,他便會突然又提起往事,他精通給人尋差錯的能耐,謝璋有時便可以看到,在他父皇的言語之處,方才還一派清華矜貴、彜鼎圭璋的大臣被嚇得面如死灰,涕淚橫流。

謝璋在讀過世祖朝奪嫡事後,曾不乏惡意揣度自己的父皇或許就是被世祖當做鬥獸養得時候長了,所以就要在他的臣屬,他的妻妾以及他的子侄當中找補回來。

當然謝璋不會告予孟夷光知曉的是,謝璋曾也頗有意效仿他的好父皇一番,準備居高臨下地好好看盡那些機關算盡,反誤卿卿,看著身旁已然安坐在椅上的孟夷光,今夜晚膳備在殿外湖上小亭當中,朦朦朧、輕飄飄的藹藹月華浮光映在孟夷光身上,皙白面頰顯得薄而透,叫她含笑眉眼顯得貞靜而明雅,謝璋目光柔和幾分,一念一世界,而他看到了她。

雖說下午玩鬧了頗長時間,但孟夷光又尋到了一個與謝璋的共通處,那就是二人皆不重口腹之欲,不過只用了幾口,謝璋與孟夷光就笑語晏晏地飲起酒來,兩人都頗愛這味瓊華露,竟連連飲了幾壺,面上皆浮出顯見的酒色暈紅。

看著倒映在酒盅當中的清澹月影,孟夷光莞爾細聲道:“這天上、湖水與酒盅各映著一個月亮,若是酒意熏熏時候,當真要叫人分不清明究竟哪個是真,哪個又是假了。”

謝璋目光落在湖水映出的碩大月影,隨手揀起枚果子激起粼粼波光,他回眸看向孟夷光悠悠道:“我年幼時候,曾有段時日頗為驕傲,以為只要我願意,就連天上的皎月朗星也可隨意摘得,那時候一個伺候我的小太監大抵想要逢迎,就討好我,說是天上神仙知道我喜歡這月亮,特意把月亮送到凡間置於水中送給我,而天上掛著的已然是個假月亮,不好叫旁人知道,所以我要悄聲些,免得被別人知曉之後,這月亮就只能再回到天上了。”

謝璋笑意幽幽,繼續講道:“我那時候當真愚鈍,竟全然相信這番鬼話,每到夜裏寂靜無人時候,我就偷偷跑到湖邊,小心翼翼過來想去碰碰那水裏頭的月亮,可惜總是一觸就散,偏偏我還不知為何,只以為是月亮也知道害羞。”

看著孟夷光咯咯直笑的面龐,謝璋沒有接著說的是,後來此事被先帝知道後,先帝笑意嘲弄地對著那時尚且稚弱懵懂的謝璋講,“這世上就是你做了皇帝也摘不下月亮來,摘下來就也不叫月亮了。”

而那個因哄騙謝璋而從謝璋獲得了些賞賜的小太監,被先帝下令扔到這潭湖水裏頭,叫他什麽時候找到了那所謂的真月亮,什麽時候就從湖裏頭出來,而先帝死死按住害怕欲逃的謝璋,就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太監漸漸青白的臉,睜得仿佛要突出來未瞑目的雙眼,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青碧的湖水裏頭再無氣息,宛若浮萍般飄游。

那張臉曾經短暫成為過謝璋可怖的夢魘。

謝璋也不會對孟夷光所講的是,他曾也執拗想要去撈那青池水裏頭一碰就散的假月亮,然後差點步了那個小太監的後繼,推他下水的是他的堂兄,為的是大鄴帝位,當時謝璋才八九歲,那個堂兄也才十歲出頭,皇家的兄弟,皇室的孩子就是如此的可怖而又可笑。

謝璋更不會對孟夷光提及的是青池除了曾經只差分毫就要把他的命葬送掉之外,如今這萬方殿外看著平靜無瀾的湖水底下實則埋葬著另一位金尊玉貴的皇室子弟,謝璋看著手上纏繞著的迦南子佛珠,笑意深深。

在謝璋差點死的時候,他的父皇對他說,“宮裏頭只需要有用的孩子,沒用的就活該被人踩在腳下,隨意丟了性命。”謝璋那時候才真正明白他的父皇需要的不是一個可以繼承皇位的嫡親子嗣,而是想要一柄劚玉如泥的利刃,做不到那就去自生自滅好了。

這世上若能夠好生生活著誰又想要去死,謝璋不想死,他還想要坐一坐紫宸殿的龍椅,當一當似他父皇般冷心冷情隨意擺弄旁人的官家,那就只能讓旁人去死了,當親手把自己的好堂兄按進湖裏頭叫水淹沒他的口鼻時,謝璋才發覺一個人性命其實是如此輕而易舉就可以被攫取、被毀滅的,當他有了足夠的決心,送一個人去死是這樣的簡單。

謝璋忽然不再做夢了,那個小太監,他的堂兄亦或還有以後其他人,都不再會打擾他安寧的睡去。

而且那日以後他就有了忠心耿耿的太監,也就是魏良策,親眼看到謝璋殺了一個世子的魏良策,並不想要把自己的命白白辜負在這些皇權鬥爭裏,所以他對著謝璋俯首效忠,幫著謝璋一塊把那個小世子冰涼的身軀扔進了井裏頭,直到現在那具屍體仍然棲息在行宮的井中,因為那個世子失蹤還不到半年的功夫,他的父王就被先帝尋到差錯給斬首示眾,所以也就沒人在意了。

謝璋思緒略深,他看著酒盅裏倒映出來的一雙隱見瘋魔的冷眼,忽然笑了笑,決定把這些亂七八糟暫且忽略,畢竟花前月下好時候,去想那些實在太毀了興致。

孟夷光並未在意謝璋短暫的沈默,她凝視著月影,忽然想起瑯琊侯府別苑裏那株高大的槐樹,她曾經很想要爬上樹,看看站到最高處是否就可以摘下月亮,但最終她並沒有那般做,因為她是瑯琊侯府奇貨可居的美人,是要進宮去爭寵,若是從樹上摔下留了疤痕那可不美。

所以孟夷光忽地明艷笑起對謝璋說道:“官家,你知道嗎?我是為了你而生的,為你而長成的。”她聲音輕得好像已然飄散,帶著仿佛已登高處搖搖欲墜的脆弱。

孟夷光的祖父為著給韋家平反,為著讓瑯琊侯府再度顯赫尊榮,孟夷光的母親也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與孟唳相互扶持共登青雲,已讓秦家那些旁系看看,對於這些,孟夷光從來都知曉得一清二楚,因為他們的眼睛都在訴說他們的野心,所以孟夷光曾經才想要嫁給謝琮,她實在受夠。

“那我就也是為昭華而生的。”

謝璋捧著孟夷光一張因酒醉酡紅更顯嬌艷的面龐,他的手生得纖細修長,像是上好絲綢般輕柔柔包裹孟夷光面頰,因時常提筆處理政務,而有些繭子,有點很微妙的癢,讓孟夷光笑聲不斷,直到謝璋俯身落下那個吻,他吻得很輕很柔,吻在孟夷光額間,珍惜得仿佛是無上珍寶,孟夷光眼眶發熱,或許是飲酒緣故,她幾乎有些忍不住地想要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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