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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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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相信莫瑟夫。”

“你相信他?”

“他在獄警中口碑很好。為人體貼、熱心,從不擺架子。如果有人結婚生子,或者家庭遇到困難,他還會額外提供一份津貼。可是……”費爾南沒說下去。

辛巴替他說了出來:“可是他對囚犯的死活漠不關心,任由他們在潮濕的牢房患上關節炎,在毛絮亂飛的紡織車間染上肺病,卻得不到及時有效的醫治。這裏的囚犯大多活不過十年。”

費爾南目光頹然。他剛到聖米歇爾監獄時,三番五次向莫瑟夫提起監獄惡劣的條件及犯人的死亡率,典獄長總拿經費、地理等借口敷衍,時間長了才對他坦言:

“費爾南先生,您有一顆仁慈的心。可聖米歇爾堡不再是修道院,而是一座監獄。它的存在不是為了散播慈愛,而是懲治惡徒。要是讓這些罪犯過上舒服日子,對於那些遭受了搶劫、詐騙、奸\淫甚至殺害的好人來說,還有什麽公平可言?”

的確,莫瑟夫從不在意囚犯的生死。但他還是難以相信,酒窖裏的地獄般的慘象會與莫瑟夫有關。

辛巴:“酒桶中的那些屍體,我想,莫瑟夫並非毫不知情。而雷歐之所以作偽證,也可能是他授意的。”

費爾南:“我還是……”

辛巴嘆了口氣,走到窗前,望著黑暗中不知名的某處。他說:“好吧,我問你:從地窖出去後,在外面都看到了誰?”

“我跑到走廊,便迎面碰上了莫瑟夫和雷歐,他們剛剛趕到,還有一隊獄警留在外面。”

辛巴頓了頓,輕輕地問出了那個致命的問題:“那麽你覺得,是誰把地窖的門板鎖上的?”

費爾南一時只是惶然地望著辛巴。

好一會兒,他艱澀道:“……也許是,瘟神的仆人。”

“鎖上地窖的人究竟是從頭到尾沒露面的仆人,還是‘匆匆趕來’的莫瑟夫與雷歐,其實很好證實。只要問一問守在紅房子外的人:是不是典獄長大人前腳進紅房子,後腳就碰到你出來搬救兵。”

“……我明白了。”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麽“匆匆趕到”只是一場表演。

那麽……莫瑟夫和雷歐在瘟神進入地窖後將門板鎖上,為的是守住酒窖裏血腥黑暗的秘密。等瘟神解決掉兩人,便可以將一切推到神秘殺手蜘蛛身上。

費爾南忽然想到,整個晚上,莫瑟夫都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

這剎那,他心底透涼,自語般發問:“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只是個十足自私的人。”辛巴說,“那些藏屍足以引起轟動,如果被人捅出去,莫瑟夫會因此丟掉典獄長之職。”

辛巴望著窗外濃郁的黑,眼底透出倦色。這裏的夜晚太過漫長。

他說:“說這麽多,只是想提醒你:在莫瑟夫的疑慮打消之前,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要刺激他。別忘了,我們身處一座與世隔絕的海上監獄,生死自由,全在典獄長一念之間。”

費爾南半晌不語。辛巴看他的模樣,不由感到頭痛——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還能怎樣,把人打暈關起來嗎?

偵探在心中嘆息:聖米歇爾山這灘渾水,真是越蹚越臟。

那邊,費爾南終於開口:“不論如何,明天,我會找當時守在紅房子外的人確認清楚。”

辛巴只好點頭。關於莫瑟夫的話題便到此為止。

他們看了看同在醫務室的阿蘭,後者依然沒有清醒的跡象。送他來的獄警只是將人潦草丟在這裏,連浸透了酒液的衣物都沒更換。

兩人便動手幫他擦拭身體,簡單處理了傷勢,好在都是些皮外傷。被觸碰時,阿蘭渾身發顫,昏沈中發出哭求的囈語。最後,費爾南從隔壁值班室取來幹凈的衣服,給他換上。

費爾南看著年輕人浮腫痛楚的臉,低聲說:“放心,我會照顧他的。”

辛巴看了他一眼,感到難以放心。這位虔誠的前修士看似平靜,內心必定劇烈震蕩……希望他能以忍耐二十年的恒心繼續忍耐下去,不要有冒失之舉。

辛巴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那我回牢房睡了。”

“我送你。”

費爾南將辛巴送回牢房,照他的意思,照舊落鎖。

昏暗的煤氣燈放在腳下,獄警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最終什麽也沒說,提著燈走了。

辛巴將全身衣服脫掉,丟到窗外,就著微弱的星光,將破皮箱裏僅剩的一小瓶威士忌倒在毛巾上,擦了一遍身體,換上幹凈衣服——襯衫是一件也沒有了,只好拿了件薄外套充數。最後躺在床板上,累得連煙都不想抽,只覺臉頰傷口刺痛。

這漫長的一夜早該結束了,麻煩和謎團一個接一個,暫且把它們丟給明天吧。

昏昏沈沈間,莫名想到時間早就過了零點。

氣惱地罵了句臟話,終於翻身睡去。

……

白光炫目,辛巴慢慢睜眼,適應著光線。

一片純白之中,漸漸顯現出聖米歇爾像。大天使長右手舉劍,左手端持天平,周身金光燦然。

但不知怎麽,神像上染著點點斑痕。

那是潑濺的血跡。

“辛巴先生。”

有人在身後呼喚,他回頭,見是林恩。對方好像受傷了,臉色白得嚇人,整個人搖搖欲墜。

辛巴朝他走去,臉頰卻驀然刺痛。他停下來,看見血珠懸空凝結。原來面前結著密密麻麻鋒銳透明的蛛網,將他與林恩分隔開來。

林恩靜靜看著他,目光憂傷。“你受傷了。”

辛巴摸了摸臉上的傷口。“不打緊。倒是你,看起來很不好。”

“我……覺得很疼。”

林恩舉起雙手,衣袖從細瘦的手臂上滑下來,上面只剩下森森白骨。他解開衣襟,胸前紅白交錯,裸露著肌肉與肋骨。

他聲音平靜,只露出淡淡的哀傷:“瘟神剜去了我的肉。”

辛巴的手抓在蛛網上,蔓流的血液將蛛網染成艷色。“他在哪兒?我把你的肉奪回來!”

林恩用瓷白的指骨指著一個方向。辛巴朝那兒看去,見瘟神正與一只大蜘蛛搏鬥,雙方打得難解難分,他們周圍遍布殘屍斷肢。費爾南跪在屍山血海中祈禱,卻被飛舞的鐵球砸碎了腦袋,鮮血潑濺在神像臉上。

聖米歇爾目光低垂,血淚蜿蜒。

……

辛巴被一陣嘈雜驚醒。

窗外還是黑乎乎一片。清早五點,已經到了犯人們的起床時間。辛巴只睡了兩個小時,感到傷口抽痛,頭昏腦漲。

門口傳來一個聲音:“1422號,典獄長大人特許你一天假期。”

腳步聲遠去,辛巴重新躺倒,昏沈睡去。

這回沒再做亂七八糟的夢。

……

再次醒來,已經天光大亮。

窗外海水映著日光,金光點點,海鷗七嘴八舌地叫嚷著。是個晴朗的上午。

牢房門微微敞開,走廊上靜悄悄的——犯人們都去紡織車間了。辛巴見桌上擺著食籃,走過去看了看。裏面有新鮮的面包、乳酪和香腸,搭配著餐巾、餐盤與刀叉,一看便知是莫瑟夫派人送來的。

唉,莫瑟夫,辛巴不由感慨。前夜還希望他死在地窖裏,此刻又如此關懷備至。

簡單洗漱完畢,開始吃早餐。

他並不擔心食物有毒,莫瑟夫是這樣的:可以閉門享樂,不顧一墻之隔的囚犯們的死活;也可以在瘟神授意下鎖上酒窖的門板,不去想下面會發生什麽。他的惡念向來遮遮掩掩,連自己都不敢直視。要讓莫瑟夫親自下手謀害別人,他自己首先就會嚇壞。

吃完早餐,辛巴點著一根煙,盯著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開始整理思緒。

他原本為一樁簡單的委托而來,沒想到事情越來越覆雜,先是出現了執行血腥私刑的審判者蜘蛛。在蜘蛛的設計下,又牽扯出聖米歇爾監獄最黑暗的秘密——地下酒窖的藏屍。委托人莫瑟夫與酒窖藏屍難逃幹系,而對方為了掩蓋這個秘密,差點致自己於死地。

如今最明智的做法,當然是拋下委托,盡快脫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

辛巴揉揉額角,想起了今早的夢境。他一走,瘟神勢必會拿林恩洩憤,阿蘭和費爾南也可能受到牽連。誰知道瘟神為了向蜘蛛覆仇,會做出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另外,蜘蛛身份未明,他在字條中留言“審判仍未結束”,意味著不久之後,聖米歇爾監獄還會發生血淋淋的審判。

這種情勢下,他沒法一走了之。否則就算天天飄在海上吹風釣魚曬太陽,夜裏也會不停做噩夢的。

那麽——只有深吸一口氣,繼續面對聖米歇爾監獄的麻煩和謎題。

第一件事,要明確自身立場。

他無法認同蜘蛛的血腥審判,當然也不願與瘟神、莫瑟夫站在一邊。

他將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與另外兩方形成彼此對抗的三角:一方面繼續追查蜘蛛,結束審判;另一方面設法向外傳遞消息,將“地獄酒窖”一事公之於眾。

兩件事都不容易。前者,蜘蛛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如今敵暗我明。後者,莫瑟夫肯定起了疑心,很可能派人監視他與費爾南,想暗中對外傳遞消息,恐怕並不容易。

此外還要考慮瘟神的威脅。宴請那晚,他給了辛巴兩周期限找出蜘蛛。而昨夜酒窖裏,瘟神身上散發著濃厚的瘋狂與嗜血,像一枚引信點燃的炸彈,隨時可能發狂暴走,未必能堅持過兩周。

沈思間,煙頭燎到了手指,辛巴一齜牙,又牽動臉頰傷口。他兇巴巴地摁滅了煙頭。

好吧,情況一團糟。不過,還是得往好處想想:既然蜘蛛已經知道他的身份,就沒必要刻偽裝囚犯了,行動自由度提升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在第二次審判中,蜘蛛安排了一出精彩戲碼,將眾人耍得團團轉,但也為此留下了太多痕跡。

——窗臺的腳印、留下的字條,以及兩個潛在的目擊者:阿蘭和耗子。

揪出蜘蛛只是時間問題……只不過現在時間很成問題。

要快,趕在“炸彈”爆炸之前。

想到這兒,辛巴不再耽擱,起身快步走出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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