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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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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字

五個多小時後,走廊上再次響起刺耳的敲擊和呼喝聲,囚犯們被帶去紡織車間,開始了新一天的勞役。

紡織機嘈雜運轉著,犯人們也照舊勞碌。看似一切如常,辛巴卻總有種異樣的感覺。

隱隱約約,各色各樣的目光正透過機器的縫隙和飄飛的毛絮刺探而來。那些目光狡猾極了,總是在他回視的前一瞬收回。只有一道目光緊盯不放。

是騾子,此時臉長嘴巴腫,與他的外號格外相稱。對上辛巴的視線,他緩緩咧開嘴,露出滿懷惡意的微笑。

辛巴瞇起眼——這家夥,肯定對他使壞了。

另一頭,金牙躲在柱子後,隱晦地朝他比了個方向。

辛巴慢條斯理地收拾出一箱紗錠,等黏在身上的目光逐漸脫落,才搬起箱子,走進耳堂。

“你小子可以啊!”一見到他,金牙便壓著嗓子嚷嚷起來。

“怎麽?”

金牙嘖嘖兩聲,一臉“還跟我在這兒裝”。辛巴也不著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從癟癟的煙盒裏抖出最後一支煙。

金牙劈手奪走,自己點著了。

“301號死了。”他噴雲吐霧地說,“被一根鋼釘刺穿了腦袋。”

辛巴明白了。“騾子他們說是我幹的?”

“難道不是?”金牙楞了楞,“媽的。大家都以為是你,不是你也得是了。”他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拿煙指著辛巴。“小子,你麻煩大了。”

辛巴俯首遞上兩只並攏的拳頭,一副認罪伏誅的模樣。

金牙嗆了一口。“媽的,還有心情玩笑!”

辛巴於是正色,問道:“屍體呢?”

“屍體?”金牙冷笑,“他只是又一個在地下室迷路失蹤的囚犯,等到爛成一把骨頭了,才會被人找到。”

所有人心知肚明,301號已經死了,連獄警也是。當真查起來,又嫌費力不討好——301號犯重罪入獄,在聖米歇爾獄十幾年,手上也沒少沾血,死了不冤。只是他的死會在獄中引發一系列權力利益變更,因此暗地裏,還得有一套說法。

比方說,在勒索時,被新人貓眼反殺。

金牙:“在聖米歇爾監獄混了十幾年的老囚犯,被剛來兩天的新人反殺。你太紮眼了,小子。要是被某些人盯上……”

他卻沒有說完。

辛巴支棱起耳朵。“某些人?”

金牙掐掉煙頭,只留下句:“你啊,小心著點兒吧。別拿命掙錢,沒命花錢。”便走了。

金牙向來幹脆,這話卻說得十分含混,似乎同莫瑟夫一樣有所隱瞞。

也許,在牢獄深處,潛藏著一位連典獄長和獄警都忌憚的神秘人……

如此想著,辛巴走出耳堂,遠遠看到了林恩。他照舊低頭縮頸地幹活,臉藏在臃腫的黑色毛線帽下,沒什麽存在感,騾子等人也不在意他。

辛巴稍稍放下心來——好在沒有連累林恩。再大的麻煩,只要戈蒂埃案一結,他就可以丟在屁股後頭跑路。可林恩也許一輩子都要待在聖米歇爾獄。

也許他能為林恩做點兒什麽,作為黑暗中相救的報答。

午餐時間。

辛巴來到二層餐廳時,見牧羊少年阿蘭坐在毒牙身旁,正說著什麽。對上辛巴的眼睛,他有些訕訕地挪開了視線。

辛巴暗自嘆氣。該提醒的都提醒了,總不能把孩子揍一頓,告訴他不許結交壞朋友吧?

只好不做理會,埋頭吃飯。盤算著什麽時候去窗外的天臺調查一番。

忽然,一陣騷亂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

“啊啊啊——”

餐廳那頭,鬣狗發了瘋似的對著虛空踢打,雙目充血,口中胡言亂語,不時蹦出幾句惡毒的咒罵。發了會兒癲,他突然停下來幹嘔,稀裏嘩啦吐了一地,搜腸刮肚。最後脫力地癱倒在自己的嘔吐物裏,拿一雙三角眼恨恨地看著周圍所有人。

人們既恐懼又嫌惡,紛紛起身離開了。

辛巴湊近觀察,見鬣狗嘔著綠色的膽汁,面容兇惡,又極為可憐,像受了致命傷的野獸。嘔吐物裏詭異地夾雜著一縷縷濕噠噠的羽毛。這家夥……似乎生吃了一只海鷗。

幾名獄警捏著鼻子走來。為免引起註意,辛巴悄然離去。

他直覺鬣狗身上隱藏著一個黑暗的秘密,卻不知是否與戈蒂埃案有關。以及,為什麽囚犯們都如此忌憚鬣狗?他雖然瘋癲,但本身並不強壯,看上去也沒有拉幫結派。

難道他們真正畏懼的,是鬣狗背後的人?跟金牙含混提及的“某些人”,是同一個嗎?

這些疑團暫時無解。辛巴思慮重重地勞動了一下午。

傍晚放風的時候,他隨著人流來到教堂前的廣場上。

這裏視野開闊,右邊是一望無際的海平面;左面,隔著銀灰色的沙洲,是草甸、羊群和海邊小鎮,以及可望不可及的自由。

他梳理著入獄幾天的經歷,回憶種種細節。感到口中焦灼,摸了摸煙盒,發現已經空了,疲憊感頓時漫上來。只好倚著廣場邊緣的城垛,望向天際。

忽然,遠方傳來一陣陣滾雷似的悶響。只見浩蕩海浪以奔馬的速度席卷而來,瞬間吞沒了銀灰色的沙洲。海水上漲,淹沒了山腳的石灘,海浪沖擊著山腳的城墻,翻濺起雪白的泡沫,聖米歇爾堡如浮在海面之上。

白天有險惡的流沙,夜晚有環伺的海水,這裏真是一處理想的監獄。

震耳潮聲中,囚犯們麻木地在廣場上來回往覆,形同僵屍。許多人身形佝僂,關節腫大,身上散發出相似的怪味——那是從每一寸磚石、每一顆粒子裏滲出來的,濕乎乎的腐味,像沼澤裏默默爛掉的屍體。

新來的囚犯往往被熏到頭昏腦脹,可要不了多久,就會自發忘記這股味道。從這時起,這股味道會慢慢從他們自己的身上滲出來。日久天長地,同囚禁他們的地方融為一體。

辛巴嗅了嗅空煙盒,煙草的氣息讓他多少舒服了些。

解決掉戈蒂埃案,盡快離開這裏吧。他想。腦袋裏插著鋼釘的屍體也好,牢獄深處的神秘人也好,在地下角落悄悄供奉神明的獄警也好……聖米歇爾監獄有許多黑暗的秘密,只要跟手上的委托無關,就盡量不去觸碰。

要是不能盡快拿到委托費,就要被下個月的賬單咬到屁股了。

念頭至此,辛巴拋開疲憊,從廣場不同方位觀察起戈蒂埃墜落的天臺。

他發現大部分位置只能看到天臺邊沿。案發時,許多犯人在廣場上目擊了戈蒂埃墜落的一幕,由於視角受限,不排除當時屋頂上還有其他人。

辛巴回到教堂,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來到二層,準備去案發現場看看。

意外的是,通向天臺的那扇破窗前竟擠著不少人。犯人們圍成一個緊密的半圓,彼此竊竊私語,臉上的表情半是恐懼、半是興奮。

這是怎麽了?

辛巴剛想上前,就被外圍的人用力擠開了。他禮貌地向對方打聽情況,那人回頭瞟了眼他的號牌,橫眉立眼地吐了口唾沫。“滾遠點兒!”

在監獄裏,講文明懂禮貌是沒有用的。

辛巴揪著後領把他從人群裏拽了出來。那人踉蹌幾步,勉強站穩,當即一拳照著鼻子揮來。辛巴側身避開,捉住他的手腕順勢往前一遞,他狼狽地沖倒在地,嘴裏立刻飆出一大串臟話。

旁人發出哄笑。“嘿,耗子,怎麽被個新來的打趴下啦!”

“那是貓眼。”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人們的眼神立刻變了,耗子也閉上了嘴巴。

看來,替騾子背鍋也不全然是件壞事。

辛巴蹲在耗子面前,笑瞇瞇地問:“現在能說了麽?”

耗子恨恨地盯著他。“屋頂上有一行血字,看不清寫了什麽——你怎麽不自己去外面看看?”

四周詭異地安靜下來,圍在窗前的犯人自發讓出一條通道。他們盯著辛巴,眼神中懷著某種惡意的期待。

辛巴緩步來到窗前。

天臺邊緣有一行幹涸的褐色字跡,字母似乎是倒著的,隔著一段距離,有些難以分辨。旁邊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拖著細長的尾巴,一動不動,是一只碩大幹癟的死老鼠。

那行字似乎是用老鼠血寫的。

犯人們擠在窗前湊熱鬧,卻沒有人敢踏出窗外一步。他們在害怕什麽?戈蒂埃的“鬼魂”,還是——殺死戈蒂埃的兇手?

不管怎樣,這是一個引蛇出洞的絕佳機會。

想到這兒,辛巴擡步邁向窗外,不料被人緊緊拽住衣角。他回頭一看,卻是林恩。

“辛巴先生,別去。”林恩低著頭,聲音近乎哀求。

“少他媽多管閑事。難道,你想替他出去?”耗子在背後陰森森地說。

林恩縮回了手。辛巴朝他安慰地一笑,徑自跨到窗外。他被那只死老鼠攥住了目光。

辛巴越走越近,最後蹲下來,盯著它。

老鼠屍體被切成好幾塊,又像拼圖一樣精巧地擺成完成的一只,透過部件之間的狹窄縫隙,可以窺見骨頭與內臟的截面,平整得如同解刨畫冊。

根據血肉的顏色氣味,大約是昨天夜裏完成的傑作。可是,怎樣纖薄鋒銳的刀刃才能切出這樣工整的截面?誰又會以如此精細的手法去肢解和擺弄一只老鼠?

除了這只詭異的死鼠,天臺上還散布著陳舊染血的羽毛、海鷗的喙與幹枯的趾爪。不過看上去是更久之前殘留的痕跡了。

辛巴帶著疑惑起身,慢慢後退,直至腳後跟觸及平臺邊緣。背後便是深深的階梯,戈蒂埃喪命之處。

一低頭,那行幹涸的血字恰好映入眼簾,字跡扭曲猙獰,恨意淋漓。

他默念著那行字,心中一動,向天空望去。那是最後停留在戈蒂埃視線中的畫面:教堂塔樓之上,大天使的銅像映著夕陽餘燼,金光燦然。

聖米歇爾目光低垂,右手的寶劍高高舉起,仿佛下一瞬就要自空中斬落。

“審判即刻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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