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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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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一時短暫的欣喜後,她沒忘記自己在等待過程中一度難受的情緒,進家門的第一秒鐘開始板起了臉、絲毫不遲疑地質問:

“……你究竟是去哪裏?” 室內更明亮的燈光下,伊奈茨突然在清晰的審視中發覺湯姆的皮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有血色,甚至能看到脖頸處的藍色血管……她收起擔憂的神情,冷冷地接著說:“而且你為什麽不先跟我說一聲?你對使喚我想得太理所當然了,不是嗎。”

湯姆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的反應,自若地淡淡道:

“我沒必要讓你參與一些無關的危險。” 他漆黑眼眸的深處似乎閃著紅光——她想自己也許是恍神看錯。

“什麽危險?” 她皺起眉毛,對他打啞謎的回應很不耐煩:“你別找借口,我可不是小孩子,聽不出你的應付……”

“伊奈茨,我跟你說過某些事我需要親力親為。” 他將身上的鬥篷扔給畢恭畢敬的羅布,瞥都不瞥一眼地徑直走向座椅前坐下,“而既然需要我親自辦妥,就不是什麽輕松的問題,以目前我想讓你維持在魔法部的身份——絕對見得光的白,你不適合直接涉及我的範疇。”

“是啊,我得乖乖聽從你的指令。” 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涼薄,“湯姆,你不會真以為我願意當你的下屬吧?”

他卻從容地對上她的視線,仿佛要將她的靈魂也看透,他的凝視像一面鋒利的窺鏡、錯過不了任何對細微心思的捕捉。

“……你顯然高估了我對下屬的客氣程度。”

她語塞一下,但仍不低頭:

“所以,你無論如何也不打算跟我說你這兩個月‘親力親為’了些什麽?”

一陣沈默,湯姆才開口、語氣平淡:

“大概確定了我今後的計劃走向,奠定以便將來的基礎。”

“冠冕堂皇的托詞、你想用這種空話打發我——”

“伊奈茨,你這麽想要我給你明確的答覆。” 他忽然似笑非笑起來,“不認為你該先給我一點保證或、承諾?”

她又怔了怔。

“……什麽意思?”

“想分享我的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嘴邊的笑意消失後卻蔓延到了眼中,“你要拿什麽來和我做交換呢。”

即使本身是很好奇,她此時冷哼了一聲:“你愛說不說吧。”

最後湯姆確實沒有選擇道出實情,其實、他從來試過坦誠:既讓別人對自己沒有保留,又不信任一切真心——他不相信,盡管他可以翻來覆去檢驗這顆心、但除了予以煎熬與折磨,他永遠識別不了當中沈甸甸的情感。

因為一個將自己的生死看得比所有事都重的人,絕無清醒辨認虛妄存在的意識。

消失的這兩個月,利用花言巧語輕而易舉騙取羅伊納·拉文克勞冠冕下落的湯姆去了一趟阿爾巴尼亞。

好比只是一位臨時缺乏材料、並不疲於為此奔波的畫家,缺少幾條人命,他就回小漢格頓解決早該死的裏德爾一家、這於他而言意義非凡,一來自己終於真正脫離“裏德爾”這個姓氏,二來也是造就兩件新魂器的必然儀式——毫不費力。只有獨一無二的珍品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因此在幾乎全部人震撼而失望的短淺眼光中、他去了博金博克商店工作。

在這裏他不僅每天能接觸大堆來路不明的寶物,還會結識不少財大氣粗的上流客戶,達到主要目的同時收獲附帶的人脈,他深知自己對道路岔口的抉擇總沒有錯。

雖然到家時伊奈茨的態度有幾分明顯的不滿,但是關於正題的大事她的理智沒讓她忘記,由於倆人出門上班的時間一個朝九晚五一個早出晚歸,她是挑一個周末找他說清楚自己在魔法部神秘事務司所觀察到的近況,他靜靜地聽著、興味索然的表情,直到聽見了預言大廳幾個字——

“……‘預言’?”

“對。” 她覺得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亮,接著道:“可惜我作為內部人員從沒有進去過,我負責的是‘上鎖的房間’……”

“上鎖房間裏有什麽。”

“暫時還不知道。” 她感覺自己像被教授抽查到不認真完成論文的時刻,頗為不自在地說:“……我會盡力了解的。”

驚奇的是他對此沒表現出嘲諷或輕蔑,神色依舊是淡然的肅穆,用平常的、而並非命令的口吻提議道:

“那得拜托你優先了解預言球的事。”

“……按照規定,我被禁止探討除自己職責以外的東西。”

“我相信一個簡單的‘禁止’詞匯阻止不了你。” 他在她面前不吝於顯露一刻真實的情志, “況且,規定一樣反對你跟我這個局外人談論這些,不是嗎。”

看看,他總是有辦法說服別人甘願為他走進全無退路的局面。

看管預言大廳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巫、喬金斯先生,他稱得上事務司中資歷豐富的緘默人,大約是工作環境長年沈重壓抑,大家都不太愛講話,喬金斯先生算“健談”的一位,以融入集體為最初目標的伊奈茨開始傑出地扮演起在休息時段主動閑聊活躍氣氛的小輩角色,她天性裏的快樂及感染力很快令周遭的人產生好感。

自然而然,時不時的交談中,恰巧家裏也有一名弟弟、對晚輩比較慈愛的喬金斯先生,會悄悄和她點到為止地說些魔法部不為人知的軼事:比如預言大廳實際上最不該花費過多的人力物力去維護、鑒於不少預言記錄都沒被完整摘錄,曾有屍位素餐的前職員一年到頭不會完善大廳的安保措施、或是整理整理被弄錯的預言記錄。

“……也許是我孤陋寡聞。” 她佯裝自己只不過好奇心作祟,“難道預言球上只記錄著已被做出預言的信息?我以為每個人的預言球中有著一段完整的、人生走向的預兆。”

“倒不能說沒有,而是唯獨頂級的占蔔師才會看,普通巫師是讀不了其中的區別的。” 喬金斯先生很是不以為意:“道聽途說閃著藍光的預言球代表不凡的、未知危險,可我看人人的預言球上都會有藍光。純屬是玄乎的一套呢!占蔔學沒一點實用的價值,聽個玩笑吧。照我認為,待在‘預言大廳’沒什麽好處,不如你的運氣、一進來就被分到‘上鎖的房間’。”

“唉,我看不出這算運氣。” 她哀嘆道:“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我每天記下的研究數據是什麽,我們也進不去房間裏邊、只要稍微一靠近,就會感受到一股將人融化的熱能。”

“別急躁,你遲早會懂的呀。”

“我想不太可能,您高估了我的領悟力。”

“你真想知道房間裏都有什麽?”

“您居然知道嗎?”

“當然啦!” 喬金斯先生自豪地回答:“神秘事務司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我之所以說這是個不錯的機會,孩子,房間裝的可是世界上最具威力、最無法戰勝的能量——‘愛’。”

“‘愛’……?”

“是啊!它是永恒的魔法盡頭,再沒有比它走得更遠的真理了。”

伊奈茨聽得皺了下眉,眼裏浮現一絲細微得他人察覺不了的厭倦。

愛是最具有威力的能量?她怎麽覺得這話是用來騙小姑娘的呢?死亡能隔絕活人之間的聯系,難不成愛可以戰勝死亡?她從未聽說過。

說來奇怪,得知“上鎖房間”裝著愛的能量,她重新再看這幾個月自己負責協助記錄的魔法實驗數據,突然看出了點規律和苗頭,事實上、籠統而言以愛一個字概括的情感力量,更貼切去形容實則是精神能量,巫師施展魔力的核心就是自我精神豐富程度的體現……無堅不摧的神志造就無堅不摧的魔法,意識到這點、她對“房間”可利用的層面豁然開朗。

明確上鎖房間研究的是最虛無的事物,這一回湯姆沒有偽飾不屑:

“……想不到你剛進魔法部就時運不濟。”

好像那是一間廢品收集站。

至於預言大廳,乍一聽似乎沒有價值,不過親眼查看也不失為驗證的方法,表面上大廳被守得挺嚴,但如湯姆所說,不存在能夠完全阻止她意圖的人與物,她已經想好了用什麽方法溜進去——以阿尼馬格斯形態。

高級人體變形學難不倒四年級就自創魔咒的優秀女巫,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步變形準備,每天下午下班回到家後伊奈茨自己攻克了阿尼馬格斯變形,不出六個月、變形狀態已非常穩定。

令她十分滿意:自己的阿尼馬格斯形態是一只蝴蝶,除了象征轉變和自由等被她向往的寓意,最重要的是安全性,人們留意不到飛翔的小型生物,她也就省去了許多偽裝的功夫。

1946年的新年,弗利家顯得格外冷清,兩位年輕的繼承人紛紛消失於門口:伊奈茨回去已熄燈的神秘事務司,湯姆則在博金博克商店加班。

格林德沃叱咤橫行歐洲的十幾年中因忌憚鄧布利多而尚未狩獵倫敦,長期的相對安逸下魔法部的保護措施形同虛設,她不費多大力氣就無聲地混入只發揮形式作用的安保監管。

果然如自己所料,喬金斯甚至不設置絕對封閉性質的保護魔咒,她是直接從門底的縫隙裏飛進去的。

偌大、氣溫極低的預言大廳如教堂差不多高,一排排數不清的架子上擺滿了灰撲撲的小型玻璃球,底下貼著泛黃的小標簽,一些小球流動著神秘的光,一些則像熄滅了的燈泡般模糊黑暗。

檢查了一遍屋內是否被施加監視咒後,她才恢覆人形,緩慢地走向前,用直截了當的搜索讀取咒找到了第97排的盡頭、那兒正擺著湯姆的預言球,且就在離他不遠的位置,她找到了自己的預言球——

閃耀著近乎同樣明亮的灰藍,他們的預言球都泛著一層深色調的光澤……所以,是“未知的危險”。

這不是一個理應在新年聽到的消息。她自我挖苦地想,企圖拿自己研發的整合咒從預言球獲得更多信息,無果。

耗費大半個小時想探討出所以然來,最終仍是放棄了。

小心地原路折返,走出魔法部後她放松地在內心嘲笑:新年夜連半夜探班的工作人員也沒有,這座所謂魔法界最權威的政府機構、安全性比不過自己家的府邸。

權力與威信都是建構在體制內的大謊話。

大街上冷清得厲害,沒來得及撤走的聖誕彩燈掛在黯淡的櫥窗邊,深冬呼呼作響的風灌進她的衣領,不由自主頭腦一熱,腳步一轉走去翻倒巷的方向,她想起這幾個月來甘願不辭辛苦當一名銷售的湯姆,這次他靶子上的目標任務又是誰?

第二次進入這危機四伏的地方,她一身低調暗沈的打扮讓她的存在感降低極多,沒人再註意到她的行動,穿過零零星星的路人,卻見博金博克商店掛著休業的牌子。

預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習慣不知所蹤的湯姆從不向她坦白他的行跡。

伊奈茨告訴自己不應該為此失落或難過,可惜一時間下墜的心情騙不了理性,她竟對他抱有期待、多可笑的事實。

返回正常的普通街區,燈火通明的家家戶戶炊煙繚繞,此刻沒有人不是陶醉在團聚的幸福中、除她以外。

“……伊奈茨?真是你——” 一個熟悉的男孩聲線從背後傳來,她轉頭一看,身穿高貴光鮮的新長袍、阿爾法德·布萊克正對著自己微笑、眼眸裏閃爍著驚喜。

“阿爾,你怎麽會在這兒?”

“在家無聊,出來透透氣……你呢?穿的這一身有夠‘魔法部’的。”

“謝謝,我當誇獎來聽。”

她被他掩飾不了的喜悅所感染,這種孤寂的時候遇到昔日的朋友,不免恰如雪中送炭,他們肩並肩散著步,阿爾法德提起自己升上七年級後收到越來越多職業球隊的邀請,她聽出來他隱含的意思、他仍不放棄說服她更改行業——

巧合就在於,今晚她的確在認真地思考這一層。

“希望只是我的錯覺。” 阿爾法德一臉平靜,語氣卻不再輕快:“你看上去比剛畢業憔悴,我想這確實是你勇敢的嘗試,但消耗與犧牲太多並不值得,你的感受最應該被優先考慮,既然待得無趣、不開心,那幹脆決絕地離開吧……你有的是機會。”

“這很難說,阿爾。”

“我們趕時間嗎、你說多久我都有耐心聽。”

伊奈茨反倒沈默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快樂恐怕不和夢想掛鉤。”

“我承認我理解不了你的夢想,因為我不確定那究竟真的是你自己的、還是‘別人’讓你這麽以為——”

“阿爾法德·布萊克,拜托你別再自以為是地解讀我的想法。” 她頓時不悅地站住腳步,義正言辭道:“你以為我是毫無頭腦、毫無自我的家夥?”

“我不是這個意思,伊奈茨。” 阿爾法德忍住繼續深入話題的沖動,輕微地嘆了嘆氣,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張名片:“我為剛剛的口不擇言向你道歉……但是我想請求你考慮考慮格林尼·格裏思鍥而不舍的邀約,不是我的執著,是他們的執著。”

容易心軟的作風令她的怒氣消失得飛快,她皺著眉、眼神是淡淡的失意,相視無言良久,才接過他遞來的卡片。

不得不認清心底的惋惜與失望、阿爾法德惆悵地註視著伊奈茨的背影,遇到她後他竭力掙脫自己一早被安排好的人生,甩開家族強加於他的可笑束縛,現在她卻成了陷入枷鎖的一個?

“咚”的一悶聲、鐘樓敲響,新年切實地降臨,湯姆真實的生日也翻過了一頁,她疲憊不堪,沒有精力考慮錯過他生日的事情,給自己來了個清潔咒就倒在床鋪上熟睡。

翌日早晨是新年假期的第一天、不用上班,她睡得很晚,醒來已經是午餐的時間點。

餐桌前只坐著伊奈茨一人,她百無聊賴地慢吞吞進食,猜自己過不了幾年恐怕會適應這鬼屋似的寂寥生活,沒來由地回憶起曾經在弗萊蒙特家吃飯其樂融融的場景,想不通命運是不是在懲罰她:越是渴望、越是得不到——

湯姆肯定會取笑她這句喪氣的話。

可是他為什麽給不了她想要的,作為那個唯一長久陪伴過她的存在。

四年級以前她以為重返家宅見到外祖父母們的畫像就是最好的結局,結果她忽略了有尊嚴的巫師絕不選擇永久留在遺像的現實。

現如今她反而由於湯姆一天天距離自己愈來愈遙遠的跡象感到焦慮,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脫離弗利家養子身份的禁錮,而且,他對她模糊的、不明晰的態度也令她頗為不安,她分不清他對自己的看法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姐姐、搭檔、合作夥伴、情人……?

最後一個詞冒進腦海很莫名其妙,但一瞬間有種發軟的脫力感沖擊了一下心門。

一度誤會他出了趟遠行,直至下午響起敲門聲後,她看見他站在房門口,意外的疑問句來不及問,他長袍衣袖中露出一截巧奪天工的銀鏈子闖入視線,她的呼吸驀地停滯——

“……你還記得這是你自己的東西嗎,伊奈茨。” 柔和得幾乎像溫聲細語,他見她徹底楞住,一絲充滿人情味的笑意在他眼底閃灼。

她錯愕地吐不出一個字,咽下震驚的心情:“……外婆的手鏈,你從哪裏找到的……?”

“從博金博克贖回來的。” 他一邊不假思索地回答,一邊不由分說地拉過她的左手手腕,將閃閃發光的鏈子扣好。

不等伊奈茨反應過來,湯姆直接給她戴上了。

手鏈綴著小顆形狀不一、切面繁覆的寶石,質感細膩,銀光比最亮的星星都要閃……弗利家傳為每一位女性繼承人的寶物,它落在別人手中已將近一個十年——

今天卻如奇跡再現、重新回到自己的手裏。

“我不明白……” 她依然感覺恍如夢中,剛剛被他碰過的手冰冷而不受控地抖了抖,甚至不敢多看手鏈一眼、仿佛它只是抓不住的美好幻夢、轉瞬即逝,“這堪比大海撈針。”

“沒什麽好驚訝,我說過我沒有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他的語氣是一貫的理所當然、卻是透露他為她能費心到這種地步的篤定。

這一刻,伊奈茨的內心響起一個朦朧又明了的聲音,猶如下沈深水時空靈的回響、隱去其餘嘈雜及紛擾,耳邊只剩下一句純粹的質問——還有沒有人會記得她的所有執念,像這樣為自己耗盡心神、去為此付出實際的行動,會不會再出現理解她經歷的人、感同身受已成禁忌的過去、共情自己那由出身編織的癲狂——

如果正站在她眼前的是她唯獨能觸及到的溫情,盡管是一面虛影,她也想將他放進違背生死自然的標本,如此一來,起碼這一瞬息他對自己的情意會被永久封存。

“……謝謝你,湯姆。”

“你不需要跟我道謝、無論什麽事,伊奈茨。”

他們此時的對話表面再尋常不過,實則各懷鬼胎,同樣契合的是瘋狂與扭曲,也許平心而論、她的癲狂遠遠比不上他滅絕人性的程度。

能讓湯姆在新年冷風呼嘯的夜晚出門忙這一趟,赫普茲巴·史密斯獲此殊榮的原因無關其他,僅僅因為手上的寶物:赫奇帕奇金杯。

之所以湯姆願意屈尊待在博金博克店,就是為了這些傳聞中的無價孤品。

恰好赫奇帕奇金杯的繼承者是一位蠢得不能再蠢的貨色,一臉癡傻地對著他發呆,又是一個短淺得只看外表的草包,對此連挑戰都算不上、得來全不費工夫的狩獵——

按響門鈴,一身全然不適合的黏膩色調穿著、濃妝和首飾無一不差卻更顯醜陋的赫普茲巴·史密斯親自為他開門,容貌著實是件神奇的東西、有人天生只用站在那兒就毫不費力地獲得大量美感的弧光、有些人再如何處心積慮地裝點自己也只能落得“勉強契合人形”的觀感……史密斯無疑屬於後者。

“噢湯姆,你想得太周到了。” 四十歲的年紀企圖掐著十七八歲的嗓音,滑稽二字可形容不過來。

指的是他隨手準備的一束花。

女人真容易滿足……他在心裏嘲諷一番,面具上展開恰當的微笑:

“一點心意,希望史密斯小姐喜歡。”

紳士地欠了欠身,嘴唇稍微碰了碰對方的手背,僅僅是吻手禮、赫普茲巴·史密斯已心神蕩漾地眉開眼笑。

“別見外,叫我赫普吧……快進門,親愛的,我給你泡了茶。”

史密斯宅內部裝潢豪華得俗氣,倒稱得了一片氣派的景致,然而他沒有任何欣賞的閑心。

“你是不是瘦了點?湯姆,博克那貪得無厭的家夥又逼著你加班對不對、我改天得親自去一趟——”

“能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勞神點不算什麽。”

“你就是擅長討我歡心!” 赫普茲巴·史密斯臉頰一紅,配合著並不協調的妝容色彩反而既小家子氣又難看,自作聰明地想玩弄一把性感,脫掉外套後緊身長袍把臃腫的身材勾勒得更明顯,愛美的人毫無審美、簡直是災難。

湯姆懶得多看一眼對桌的人小醜般搔首弄姿,直奔主題道:

“上次您提到想向我展示的珍貴藏品……”

“是吶,我特地為你從我的古靈閣拿出來的。” 這下子史密斯小姐的表情中多了跋扈和傲氣,擡起手笨拙小心地打開兩只精致的保險箱,就在這時、他認出了那截把粗糙胖手腕勒得很死的鏈子——

從嬰兒時期記事起到現在,湯姆堪稱神跡的過目不忘的本領、令他篤信自己絕沒有看錯:這正是當年本應屬於伊奈茨、卻被瑪麗娜·弗利不得不交出去送人的手鏈,傳聞戴上就會成為婚禮上最幸福存在的手鏈。

絨面寶箱裏分別躺著赫奇帕奇金杯,以及意外收獲的、斯萊特林掛墜盒。

“你敢相信嗎,聽博克說當年有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用這掛墜盒換十個金加隆、梅林!她真是個傻瓜!” 史密斯一邊喝著上等的紅酒一邊刻薄地分享道聽途說的八卦,“哦,假如博克沒撒謊,那我想那個女人指不定是從哪裏偷的,就這麽點眼界根本不可能是斯萊特林的繼承人……”

“……眼界。” 半晌,湯姆幽幽的音色響起,連同猶如淩晨夜樹林深處明滅鬼火的黑眼睛、無聲的恐怖恰如港口漲潮時刮起的狂風,“那麽告訴我,你的‘出色眼界’是否想象得到那位‘短視’女人的兒子正站在這房間,史密斯小姐?”

閃灼的綠光猛然顯現,赫普茲巴·史密斯的大腦神經還沒做出反應、即刻被索命咒擊中倒在地毯,兩只睜大的眼霎時失焦。

殺戮終止得是如此迅速,無聲無息、舉重若輕,死者禮帽上貴氣的珍珠羽毛被再無支撐力的頭顱重量所壓扁……

死亡比羽毛來得更輕巧。

雙目死水似的沈靜,湯姆鎮定地收起魔杖、撣了撣長袍衣袖的灰塵,彎下腰,稍稍一用力就解開了手鏈。

哪怕清晰記得當年伊奈茨最傷心的是失去家養小精靈郝琪而並非這串首飾,湯姆對自己完美的犯罪規劃只產生過不足一秒鐘的動搖——

毋庸置疑,他仍然選擇篡改郝琪的記憶、好讓它以為自己在女主人的晚飯中誤下了毒,由此替他頂罪。

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案不是嗎。伊奈茨應該體諒他目前的處境,畢竟他為她找回了她執著的家族物件,而唯一犧牲的只是個低等生物,再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若她為此與他爭執、她反倒理應慚愧……當然,他是不會讓她知道這些實情的。

“家養小精靈毒害主人、已關入阿茲卡班”的新聞上了報紙,詳情的報道、在魔法部忙碌工作的伊奈茨往往沒法細看,她本來也沒有閱讀預言家預報的習慣。

物歸原主,一切看起來順眼多了。

逐漸地他發現自己謹慎細心的作風讓他總是高估獵物的難度,而原來實際上目的達成是那樣輕易。早知得到伊奈茨的癡迷只需所謂誠感的打動,曾經煞費苦心的調情實在多餘。這倒也是,如果她崇信以貌取人、為對方的容貌垂下自己高貴的頭顱,她最該迷戀的人就是他,他想。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伊奈茨又怎麽會察覺湯姆滿肚子的算計,她甚至沒意識到、她的世界快只剩下湯姆一人了——

開學季後阿爾法德再找她聊起魁地奇職業球隊的事,她早已經放棄脫離遠大前程的想法、倔強地要一條道走到黑。

或許對方惱火於她的決定,阿爾法德不再回信,她反而不滿地揮筆追加一封信、婉言指責他作為純血卻對有價值的事業漠不關心:“……等將來你會切身感受到我們努力改變巫師地位的成效與好處的,你收獲的不止是身份上的利益……”

這回阿爾法德回覆了她的信件,上面只有短短一段話:

“伊奈茨,你知不知道有時候你真是讓人無法忍受——你的野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而我和其他極度珍視你的朋友、你就完全不管了!”

她看得也氣急敗壞,一把將信扔進了箱底、上鎖,像假裝它並不存在。

過不了一星期,柳克麗霞在給她的回信中提起上一場下暴雨的魁地奇比賽中途阿爾法德不小心從掃帚摔了下來、傷到了胸腔肺部,前天才從聖芒戈出院回到霍格沃茨……惱怒與難過相雜,她又憤憤地寄去一封信、筆跡用力得快戳破紙張:

“你要是以為你通過發瘋傷害自己會換取我出於同情的回心轉意,那你是個大錯特錯的傻瓜,我絕不可憐連自己健康都不珍惜的傻瓜。”

阿爾法德則答覆:“感謝弗利女士百忙中抽空的關心,不過我想我一介小民眾不值得一名極端純血主義思想家費神……”

為什麽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理念?她並沒有殺光全部麻瓜的意思,只要他們的屈服;以殺戮的征服只是出於身份的畏懼,也許是權威,但絕對不會是尊重,她不打算采取暴力手段、而是實打實地改變他們的觀念,意識形態的勝利才是永遠的勝利。

雨夜嘈雜、回響在空曠的房屋更顯寂寥,郁結的情緒在內心堵塞,她吃不下晚飯,叉子在自己餐盤中來來去去,走神直至坐在對面的湯姆開口說:

“……我今天辭去了博金博克的工作。”

伊奈茨如夢方醒地擡起頭,頓了頓,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噢……挺好的。”

她沒接著問。

拿起酒液血紅剔透的玻璃杯,湯姆用漫不經心得過分無情的口吻輕聲宣布:

“我要去周游世界了,從明天開始。”

話音剛落,她帶著鏈子的左手不禁觸電般顫抖了抖,刀叉不穩地磕到盤子的邊緣,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

一時間她有很多話想問,但是最終到嘴邊的是:

“你一個人去嗎?”

“對。” 他沒有絲毫的遲疑。

“大概什麽時候回來?”

“起碼好幾年。” 他說得好像只是幾個月。

她的聲線平靜得如同在商討無關私心的決議:“……那我呢。”

他沈默了一會兒。

“你在魔法部的現狀是我們所預想中的。” 他簡潔地答道,只不過並無意識到自己破天荒地遣造了一個不太通順的語句。

空氣陷入死寂,不知過去多少分秒,她仿佛從漫長的世紀長河中蘇醒過來:

“……我知道了。”

表現鎮靜地接受。

午夜雨降臨太及時、就在伊奈茨從失眠的淩晨心血來潮穿過壁爐踏入十字花園塵封的小屋——這閑置了好幾年,承載著數不清舊憶的小房子,是只連接了她與湯姆共同經歷、精神共享的地方。

泛黃的窗臺外被雨水澆灌,卻始終洗滌不盡堆積在窗沿內的灰塵,她伸手開啟窗戶生銹的鎖扣,飄進的雨水沾染臉頰、涼絲絲的觸感令她清醒地想起九年前他們第一次到這裏也是一場潦倒的夜雨,沈重溫熱的淚意漫延眼眶,深呼吸咽下疼痛的哽咽,正要平覆完壓抑的心情,聽到身後的聲音——

“……伊奈茨。” 湯姆面無表情,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你究竟在心煩些什麽?”

她沒有轉過身,只想留給他一個同樣無情的背影,竭力佯裝鎮定地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多慮了,湯姆,你可以放心地走。”

“這不是兒戲的決定,也不代表我們之間從此斷開聯系。” 他走近了幾步,語氣中竟帶著幾分不可思議軟化的輕柔,“……沒必要意氣用事。”

“我很冷靜,你看不出來嗎——我不在乎你打算如何單獨行動,反正你一直都是這麽做的、把我當成輔助作用的小隨從!我又為什麽要期待你計劃的未來裏有我?!”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麽大聲、兇狠地吼道,並粗魯地一把推開了他,快步走出房門,被大雨澆了個透,和下雨天過於深厚的緣分使她自嘲地聯想太多回憶,突然間像是重返最無助的少女時代、僅有痛苦的憂郁而接連失去重要的家人,心智一度深陷蒙受陰影的、恐懼的迷途女孩,她一邊往黑漆漆的路邊孤零零地走遠一邊嗚咽著哭泣,混亂的思緒在腦中洶湧、該逃去哪裏?

“伊奈茨!” 湯姆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會立即追出門,淋得狼狽不已,嘩啦啦的雨聲太大,他大聲叫著她的名字:“伊奈茨……”

十字花園附近冷冷清清,是容易潛藏危險的地域,他來不及管周圍是否有任何不測的可能,只顧將人一遍遍拉回身邊,她每次都躲開了,最後他不得不用力拽住她的胳膊、兩手緊扣那瘦得骨頭快凸出的肩膀,疲倦地重覆道:

“……伊奈茨,我不是不想帶你走,聽我說好嗎……你聽我說——”

對上她盈滿浸泡紅血絲淚水的深色眼睛,這一剎那他透過這漂亮的瞳孔看盡她的心底,這一瞬間他擡手捧起她雕像似的臉、從觸碰唇角開始熱烈深刻地細致描繪,盡管是現實中的首次經歷,他卻做得很好,自然地避開會相撞的高鼻梁、唇瓣緊密貼合時該如何換氣……似乎在彌補上一次的遺憾,此刻交換的呼吸直抵彼此靈魂的深處,他們都閉上了眼,她纖長濃密的睫毛連同雨水一起輕輕碰到他的眼皮,癢意落入他心上的傷痕,純粹的欲望演變為近乎憐惜的情欲,於是最初具有占有意味的力道被放緩,唇舌相依纏綿、初吻生澀卻是心跳顫栗的真實觸動,滿得快要溢出的情感印記在她的皮膚裏。

一切融化在冰冷的午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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