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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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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翌日正午, 疾風狂躁,雪飄如絮。

容淖慢條斯理用膳,木槿帶傷在旁伺候, 活像慘遭苛待的小可憐。

“你倒是不改初衷。”容淖擱下瓷勺,略有莞爾道。

昨夜她曾交待過, 讓雲芝木槿養好傷再來上值。可今日她一睜眼, 頭裹紗布,面殘指痕的木槿已捧來熱水巾櫛。分明身體不便, 殷勤卻更勝往日。

顯然是存了心要趁雲芝受創休養時徹底把人擠兌下去,以穩固自己的大宮女地位。

“如此良機, 奴才若錯過不爭, 怕是晝夜難眠,又談何休養。”經過昨夜那一遭, 木槿對自己這位主子有了新的認識, 亦因二人在持弱上的契合,不自覺中更信任幾分,她不怕坦誠自己的小心思,反正六公主早已看穿她是什麽人。

昨夜巴依爾逼上門來時她不惜自毀幫上雲芝一把是一回事,但該爭的她照樣會見縫插針去爭,不會因憐憫而退讓或懈怠。

容淖用完碗裏的粥,看向高幾上的西洋鐘時刻, 對木槿道, “你還是下去歇著吧,我今日身子舒暢許多,稍後要去祭拜簡王叔, 帶你不方便。”

她只在簡親王過身當天到靈前上過一炷香,之後便因染疾閉門養病再不曾去過。如今好了七七八八, 再不去說不過去。

木槿聞言倒是沒再冒頭。

她也不傻,知道昨夜六公主和巴依爾‘兵戎相見’之事既可大事化小,亦可小事放大,端看皇上與多羅特汗怎麽個態度。

聽說多羅特王今日天不亮便去了金頂帳求見萬歲爺,半是賠罪半是告狀,眼看正午過半,金頂大帳那邊依舊沒有絲毫傳召或懲處六公主的消息傳出,顯然是上頭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揭過去。

這時候六公主確實不好再帶個鼻青臉腫的宮女外出,平白吊在旁人舌頭上。

簡親王的正經靈堂沒有布置在他生時所居內城王帳,而是設在禦營外城西路。一來地方更加寬敞,二來以便諸藩蒙古王公往來祭拜。

雪天路滑,出行不易,容淖坐了一個多時辰的轎輦方才抵達西路靈堂。

昨夜她和巴依爾鬧出的動靜不小,小太監剛唱出她的名號,她便感覺四面八方有視線在若有似無地打量她。

因著靈堂乃肅穆哀思之地,簡親王又是皇上極為倚重的堂兄弟,倒是無人敢在他的靈堂上造次閑扯,連眉眼官司都是克制的。

容淖恍若未察,自顧依禮上香祭拜完畢,走到一旁。

簡親王福晉與世子並敬順三人一齊朝她還禮,皆是憔悴哀戚模樣。

容淖握住福晉的手,低聲寬慰間,突然猛咳起來,額上青筋畢露,整個人似遭了風雨摧殘的蝶,晃晃悠悠幾欲立不住。

福晉驚楞一下,忙把人往就近處自家人歇息的內帳扶,焦急道,“這孩子想是來的路上吹了風,快去請禦醫來。”

六公主體弱多病乃是人盡皆知之事,況且昨夜還在冰天雪地裏與巴依爾對峙了一場,她今日能頂著凜凜風雪出門來祭拜簡親王已出乎許多人意料。

病倒人前雖然突兀但也合理。

兩個不起眼的小太監忙忙碌碌為內帳暖爐更換新炭,其中一人支著耳朵,不動聲色探聽屏風後面臥榻的動靜,依稀聽見裏面傳來時高時低的咳嗽聲與簡親王福晉的安撫,再無其他。

直到有人通稟禦醫到來,兩人才低眉順眼退出去。

因禦醫說六公主本就病未痊愈,來的路上又受了寒,方才在靈堂內被火盆一烘,冷熱相激,才會咳嗽不止,算不得多嚴重,吃一劑藥便能好,只是切勿再受凍加重病情。

簡親王福晉聞言,見外面風刀雪劍不減磅礴,幹脆遣人去稟明皇帝,請允六公主在她這裏留一宿,待明日雪停再歸。

未嫁的公主留宿在外其實不合規矩,但六公主曾在簡親王府養病大半年,全賴福晉盡心看顧。今逢意外,她再次留在福晉身邊,也算不得太出格。

得到皇帝允準後,福晉以靈堂這邊的內帳人多事雜,不適宜女眷過夜養病為由,把六公主移到百步之外自己暫居的寢帳內。又留下心腹嬤嬤看顧,安排好諸事後,立刻返回靈堂,繼續守靈。

仿佛當真只是抽空安置病弱小輩,沒有其他盤算。

暗中盯梢的兩個小太監見狀,互使一個眼色,默契十足。

一人留在寢帳附近,繼續盯住六公主。

一人則去靈堂,繼續暗中觀察簡親王一家可有因六公主到來生出異動。

太子疑上六公主,哪怕昨夜借故去六公主住處探查一番,沒在六公主處找出任何異常,依舊疑心未消。

今日聽說六公主前來祭拜簡親王,立刻暗中傳訊他們把人盯勞,看看雙方是否會趁機碰頭。既不能從物著手,索性從人身上揪出貓膩。

兩人從下晌等到天黑,天黑等到夜半。

六公主寢帳內早熄了燭火,只不時傳出輕輕重重幾聲咳嗽。

簡親王福晉與兩個兒子亦舉止如常,跪靈到半夜,連去內帳用宵夜也是交替去的,以免靈前無孝子敬香。

休說雙方私下相見,就連簡親王府這三個人都沒見聚過頭。

但盯梢的兩人還是不敢懈怠。

直到次日正午,親眼見六公主趁著風雪稍歇返回住處,兩人方放下心,傳出一無所獲的消息。

-

與此同時,暖轎上的容淖手捧銅鑒花瓜棱手爐,也是長舒一口氣。

前夜窺出太子內侍曹雲與多羅特部巴依爾似有關聯後,她百思不得其解,這雙方私下勾連與她何幹,為何要設計從貼身宮女入手尋釁她。

直到她在自己的內帳發現曹雲等人留下的馬腳,才勉強把這條線穿起來。

也因此有了她昨日祭拜簡親王,稱病暫留一宿。

事關重大,靈堂人多眼雜,恐落人耳目,出於穩妥考慮,她不敢明面上與簡親王府的人接觸太多,只能私下尋機詳談。

所以昨日在靈堂上她趁著安慰福晉的機會,自然而然握住福晉的手,把事先寫好的紙團塞過去。

她曾在王府住過,福晉不說多了解她這個人,至少是了解她的一些癖好習慣。

她不喜與人肢體接觸,福晉當時雖不確定她往自己手裏塞了什麽東西,但從她主動抓住自己手不放的動作,也知她必有要事。

果然很快領會了她的意思,配合地把‘突發病癥,咳嗽不止’的她帶去內帳。

雙方接上頭,剩下的便簡單了。

福晉看過她的紙團,見機行事。

安排她與自己的心腹侍女互換衣袍,侍女穿上她厚重的外裳與鬥篷,遮去身形。頭上戴著的觀音兜又把面容隱去大半,再拿帕子捂嘴做咳嗽狀,乍然一看完全辨不出樣貌,大大方方的隨福晉從靈堂內帳走去百步外的寢帳。

木槿與雲芝不在,她帶出來的幾個小宮女是第一次近身伺候她,既不熟悉,又有些敬畏,根本不敢細看,無人發現主子六公主換了個人。

之後,她帶來的幾個小宮女便被福晉派去伺候‘六公主’的嬤嬤使喚得團團轉,熬藥端水,添碳燃香,根本沒有近身接觸榻上錦被裏咳嗽不止的‘六公主’的機會。

而她則侍女裝扮,一直藏在靈堂內帳一只藤箱裏。

直到三更過後,靈堂裏守靈眾人既冷又乏,根本無人有精神頭留意其他,只餘香火繚繞中,喇|嘛梵聲彌彌。

簡親王世子拖著酸麻的雙腿就近在靈堂內帳用宵夜,她才悄悄爬出來,裝成侍膳的侍女。

垂簾半掩,世子背對靈堂而坐,她背對靈堂站立低眉順眼布菜,兩人在誦經聲裏壓著嗓子交談。

成功的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暗度陳倉。

容淖言簡意賅把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異常告知簡親王世子,“曹雲借機進入我的內帳,不僅換走了裝印章的小匣子,可能還偷印了簡王叔臨終贈予我那方榴花芙蓉石印章的字樣。”

那夜曹雲等人走後,她一頭霧水弄不清楚他們的意圖,出於謹慎,索性趁夜無眠親自篩查了寢帳,還真讓她揪出了不對勁兒。

裝榴花芙蓉石印章的小匣子外表沒變,但銅搭扣卻比原本的緊,她單靠右手很難撥開,可是原本那只匣子搭扣她是能輕易單手打開的。

她的左腕被海東青踩斷有些日子了,尚未完全康覆,不時隱隱作疼,近來她幾乎只用右手,包括幾次開那只匣子,所以她很快確定了匣子有異常。

因為心裏存疑,她打開匣子後沒直接上手去拿印章確認真偽,而是取來一點墨灰吹到印章上,果不其然,透粉的芙蓉石上浮出幾枚不屬於她的指印。痕跡較圓大,應是男子。

其中一枚還半覆蓋在她的指印上,顯然是新弄上去的,肯定是曹雲帶來的幾個小太監趁她與宮女們都被巴依爾纏住,無暇他顧,借機所為。

“掉包匣子!”世子假模假式用膳的銀著險些插進鼻孔裏,匪夷所思道,“換那東西做什麽?”

“我若知曉,今日便不來尋堂兄了。”容淖見世子面色不像作偽,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堂兄,自見到那方榴花芙蓉石印章刻字後,我便檢查過那只匣子,很確定裏面沒有任何暗層夾帶,正是因此我才愈發糊塗。那本是你們府上流出來的物件,太子千方百計得到那只匣子,必也是沖著你們府上來的。”

“堂兄不妨仔細想想,那只匣子當真沒有古怪?”

聽容淖直言不諱太子是沖簡親王府來的,世子眼眸一突,面露驚詫,他沒回答有關匣子的問題,而是攥緊銀著,沈聲道,“你如何得知的?”

容淖解釋,其實早在幾月前的夏日,世子福晉傳出有孕她前去王府探望那次,聽敬順說起那段時日簡親王府‘巧合’頻發,一夕之間,家宅不寧,她已有些生疑。

數載未孕的世子福晉在側妃進門當日診出喜脈,本該慶雙喜臨門時,先是世子福晉險些滑胎,再有簡親王突發怪疾,昏迷不醒。醫術高明的府醫救治無用,反倒是為喜事跳神祈福的薩滿救醒了王爺,並由此判定世子福晉腹中胎兒乃刑克之命,妨了王爺。

當時簡親王選擇隱瞞病況,不請禦醫,暗中於民間延醫問藥,理由是怕張揚起來連累孫兒未出世便背上克親惡名。

容淖卻覺得簡親王慈心之外,或許另有考量。

果不其然,之後她便偶然間聽敬順提過幾句,簡親王因病情耽擱,身體不濟,導致在朝堂政務上消沈許多,手中權柄被人趁機分去不少。

王府巧合頻發其中分明內藏貓膩,簡親王非但不深查,反倒選擇打落牙齒和血吞,順勢放權。能讓簡親王一朝親王如此束手束腳的,這天底下除皇帝外,無外乎那兩人。

當時容淖便揣測簡親王是與大阿哥或太子對上了,才會投鼠忌器不敢反擊。

她從旁且能窺出幾分內裏乾坤,簡親王乃當事人,自是更明白的。

王府中的亂象是教訓,也是警告。

所以彼時簡親王才會選擇借病退了一步。

畢竟是在朝為官幾十年的老人了,由飽受嫡姐欺淩的小小庶子長成宗室中頗受皇帝倚重的鐵帽子親王,自有手段,亦懂識時務者為俊傑。

容淖沒想過去班門弄斧提點簡親王,料想太子與大阿哥這兩人爭得再瘋也不敢把已經讓步的親王逼入絕境,皇帝還在上面看著呢。

直到簡親王在議和期間猝然辭世,巴依爾尋釁,她用火銃逼出了太子內侍曹雲為巴依爾解圍,曹雲與巴依爾一唱一和|強|闖她閨房換走出自簡親王府的木匣子。

她才把原本看似零碎不相關的幾件事連成一條線,原來一直以來針對簡親王的是太子以及太子真的敢下手!

“大概夏日那陣起,簡王叔手中便掌握著太子勾連多羅特部的罪證,或許還與此番議和有關?那只匣子裏會不會當真匿有我沒察覺的重要東西?”

只有要命的窟窿,才值得太子不擇手段去堵。

曹雲能暗中支使動巴依爾來尋釁她,這證明雙方早有勾結。

而巴依爾自封小可汗,可見自視甚高,他不可能因為雙方私下有往來便任由曹雲一個閹宦驅使,除非曹雲要做的事亦與他及多羅特汗休戚相關。

如此,恰好印證了他們雙方有貓膩。

簡親王世子幾乎目瞪口呆聽罷容淖的分析,抹了一把臉,失神喃喃,“我只隱約知曉阿瑪得罪了太子,卻不知具體原因為何。”

容淖楞住,這般攸關王府存亡的要事,她以為簡親王肯定會交代自己的繼承人。所以才會在發現匣子被調包後,找上世子。

“若按你的推測,太子與多羅特部狼狽為奸,定是想從和談中攫取利益。我阿瑪倒下得如此突然,是因為他在和談中秋毫不讓,擋了他們的道!”世子震驚過後,猛地反應過來,眼眶越來越紅。

眼看世子愈發激動,容淖唯恐驚動靈堂外面的人,忙借布菜的動作按住世子的肩膀,“堂兄,冷靜!”

“是他們害死了我阿瑪!”世子捏著銀著的手青筋畢露,大顆大顆的淚砸進碗裏,“可是我沒有證據,他們做得太幹凈了。阿瑪,阿瑪,我對不起阿瑪!”

簡親王被那群斜沖出來的詐馬小兒驚下馬,引得突發急癥猝然離世後,這事不僅皇帝派人查了,王府亦派出心腹精銳反覆徹查過數次,最終得到的結果都是稚子胡鬧,事起偶然。

年近而立的男人涕泗橫流,原本和氣的面相被恨意撕扯出猙獰,像是困惶不甘的獸。

容淖沈默,指甲扣緊手心,一時進退維艱,她不知自己今日這一趟來得對不對。

良久,還是世子先克制住情緒,嗚咽開口,“你再與我說說那個小匣子,你為何覺得裏面藏有東西?”

他平日雖不太著調,可到底不是完全不經事的小年輕。庇護他的大樹轟然倒地,往後雷霆雨露只能他來扛住,否則他的親眷便只能任由雨打風吹去。

堂妹所言若皆屬實,那他們王府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卷入漩渦,他不能坐以待斃。

容淖定定神,猶豫一瞬,悶聲繼續道,“因為匣子裏裝的那枚榴花芙蓉石印章印文‘好風相從’。”

“吉語章。”世子說完,又立刻改口,“不對,吉語章一般是刻有風相從,我還是第一次聽好風相從。想是阿瑪刻意改動,覺得這樣意頭更好。”

“……”容淖哽了一下,解釋道,“好風相從出自一首唐詩,這詩第一句是‘畸人乘真,手把芙蓉’。印章用料是芙蓉石,你說王叔為何不應景的雕刻芙蓉,反倒選了榴花,如此豈非違和?”

世子依舊不解,“既然‘好風相從’四字並非刻意改動,而是取自舊詩,刻詩句的章屬閑章,自是可著心意來,管他違和不違和。”

容淖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解釋,“著詩之人司空圖曾幾次為唐昭宗點官,皆稱病不肯受,閑居在野。唐昭宗你知曉吧,以皇太弟身份即位,有些才幹,心氣不凡,立志重振大唐氣象。”

“登基後先平四川,後挫河東。但因操之過急,導致朝廷兵丁折損嚴重,又因無識人之明,不能知人善任,後來只能眼睜睜坐視宣武朱溫坐大,最終為朱溫所殺。兒子哀宗當了幾年皇帝,便被逼禪位慘遭毒殺,唐遂覆滅。司空圖聽聞哀帝遇害,絕食而亡。”

世子啞然,試探道,“你是認為,我阿瑪故意送出一枚雕刻與印字違和的章子,是暗示……”

當今的天下雖不像晚唐一樣搖搖欲墜,但太子脾性確實與昭宗頗有幾分相似。

同樣的不缺才幹,心氣不凡,以及識人不算太明。旁的不說,太子門下心腹就曾鬧出偷盜其母元後遺物的醜事。

“昭宗上位便急吼吼要動兵,太子此番與兵強馬壯的多羅特部暗中勾連,莫非也是謀劃著要打誰?”

容淖看著越想越深的世子,無奈道,“太子意欲何為暫且不要探究,我們說回匣子,這才是懸在眉心的刀……”

“匣子裏肯定沒東西。”世子斬釘截鐵打斷容淖的話,並甕聲甕氣解釋,“若太子是昭宗,那我阿瑪應是司空圖了。司空圖因才被昭宗幾度點官,我阿瑪不僅有才有權還有太子把柄,太子最先肯定想的不是除掉我阿瑪這個鐵帽子親王,而是收為己用。”

“我阿瑪的態度肯定與司空圖一樣,拒絕不受,才導致後來的禍事。”

說到此處,世子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悶悶繼續道,“但他不可能真做司空圖,閑居不理世事,哀而自絕算盡忠。畢竟國情不一樣,我朝正值盛世,晚唐卻是大廈將傾。阿瑪既然察覺到了一國儲君行差踏錯,必會防患於未然,以免動搖國本。”

“普天之下,能壓過太子的,只有皇上。”世子肯定道,“若真有你說的太子罪證,阿瑪生前或許不敢呈至禦前,怕皇上誤會他有二心,挑撥天家骨肉。臨死前卻一定會交給了皇上,請他定奪。畢竟那東西給其他人,給誰便是害誰,阿瑪不會那樣做。”

“這……”容淖仔細想想竟覺得世子所言不無道理,自己與太子可能都一葉障目了。

活著的簡親王不敢把太子罪證交給皇帝,死了的簡親王或許真敢拋開顧慮。

畢竟一個死人蓄意挑撥天家父子不僅得不到任何好處,還會給自己的家眷遺禍無窮。

簡親王這是在賭,賭皇帝清明信他赤誠,賭他們之間的君臣情分。

不過,容淖還是沒有立即被世子說服,她擰起秀氣的眉,“可是,若王叔真在臨終前把東西交給了皇上,那這攤子糟汙事自有皇上處置,那王叔為何還要給我留下這枚奇怪的印章?”

她不信簡親王會無緣無故硬把她一個不相幹的人扯進旋渦,害她被太子咬上。

世子凝神細想,大抵是父子連心,他順著容淖理出來的思路,靈光一閃,竟真揣度出了幾分自家阿瑪此舉用意,他眼神忽然閃了閃,欲言又止。

容淖見狀,連聲催促,“快說!”

世子面色隱有羞慚,訕訕提起另一樁事,“你可曾聽聞過,多羅特部曾提出只要稍微修改和談正約裏的一點內容,便答應斟酌刪改三條附加條款。”

容淖回道,“自然。”聽說簡親王當時暴跳如雷,嚷嚷懷之以德不如懾之以兵,他願身先士卒舍去榮華披甲上陣,也不知多羅特部提了什麽過分條件。

世子看容淖一眼,低聲說出自己曾從阿瑪那裏偷聽來的消息,“所謂修改和談正約,其實只需在我朝公主和親多羅特部世子布和那條,劃掉世子布和幾個字。”

“換成巴依爾?”容淖覺得若只是如此,簡親王沒必要大動肝火。

“不是。”世子面露尷尬,隱晦道,“不寫名字。”

容淖會意過來,怒火中燒,“是收繼婚?”

若真修改和談正約,便意味著和親公主的一生便會徹底跟個物件似的,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反正只要誰是多羅特部當家,誰就能占有公主,朝廷不能有絲毫反對。

世子連忙安撫,“你莫動怒,那老匹夫此舉分明包藏禍心,陰毒至極,皇上是不會應允的。”

多羅特汗提出這樣的要求,無非是怕自己哪日死了,兒子巴依爾不是背靠朝廷的布和的對手,所以率先把水攪渾。

和親公主並非固定許嫁布和,而是多羅特部的王。只要奪得汗位,便能順理成章收了公主,獲得朝廷支持。

如此巨大的誘惑擺在面前,來日布和就算真在朝廷的支持下除掉巴依爾坐上汗位,怕是也難有寧日,會有無數雙虎視眈眈的眼盯著他。

容淖寒著臉,從世子的提點中,總算明白簡親王為何要給自己留下一枚奇怪的印章了。

或許簡親王早在隨駕北巡前,知道由自己主持和談時,已料到自己的結局。甚至猜到自己死後,大抵是太子接替他的位置繼續和談。

憑太子與多羅特部的私下勾連,定會在看似合理的範圍內,讓利多羅特部,大力促成和談。

他雖在臨終前把太子早就勾連多羅特部的證據交給了皇帝,但皇帝不見得會完全采信。

畢竟一個是隔房堂弟,一個卻是元後嫡出的親兒子,哪怕是他的臨終諫言,也無法撼動血緣親疏。

別看皇帝平日是沒少用其他皇子制衡太子,可真碰上事,肯定還是會慎之又慎。那可是他親手養大的嫡子,如珠似寶。他會為兒子出痘痊愈喜得大赦天下,也會在出征戰時帶上兒子的衣袍,以慰思子之情。

所以,簡親王還得給自己加碼。讓自己的證據重到足以勸動皇帝,盡早防備太子。容淖這個將要和親多羅特部的公主,便成了簡親王撚上桌的砝碼。

倒不是因為簡親王認為她這個六公主在皇帝心中多重要,加上她便能與太子抗衡,而是簡親王要用她去試探出太子倨傲皮囊下無所顧忌的瘋狂。

簡親王臨終前是故意給她一枚古怪印章,把太子的眼睛引到她身上,讓太子誤以為證據在她手裏。

一來她背景幹凈,無任何權勢勾連。二來她即將和親多羅特部,和談結果與她休戚相關,肯定不會坐視不理任由太子把自己“賤賣”。

在不知簡親王竟敢把證據交給皇帝的前提下,看起來她確實是值得托付之人。

太子顯然是真被簡親王繞進去了,完全沒意識到這是一出請君入甕,前夜裏才會毫不猶豫對她出手。

她根本交不出太子要的東西,也無法自證無辜。

在這個關頭上,太子不敢像對付簡親王那樣給她也安排一場‘意外’,畢竟還得指望她去和親。

如此,太子便只剩一個選擇——盡快促成和談,定下和親事宜,早早把她送去草原,隔絕在皇帝之外。

屆時無論她手中是否有證據便不重要了,無法送呈皇帝,都是無用。

只要太子急起來,破綻必會暴露在和談態度上。雖不至於直接答應收繼婚那般離譜的要求,但想必也不會好上多少。

這局能逼著太子多暴露一分不堪,皇帝便會多添一分失望,從而更信簡親王一分,盡早防備起來。

這般為國不惜死而後已的忠臣,連躺在棺材裏還在算計,哪裏是閑居在野的司空圖了。

容淖輕嗤一聲,想起眼下這場被裹挾的無妄之災,滿腔郁氣無處發洩。曲指恨恨敲了懷裏抱著的銅鑒花瓜棱手爐,結果疼得她眉心一抽。

更氣了!

正在這時,暖轎緩緩停了下來,容淖聽見有男子問候。

“聽聞公主昨日染疾,現下可還安好?”

容淖沒聽出來人是誰,聽宮人小聲稟告後,才想起這確實是多羅特部世子布和的聲音,她心裏煩,懶得應酬,隔著厚實轎簾淡淡答了一句,“一切都好。”

布和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冷淡,邀請道,“我要去前面的冰場參加轉龍射球,公主可要同去瞧瞧。”

轉龍射球是集冰上滑行與射箭一體的玩樂,很是激烈有看頭。

容淖拒絕,“我要回去休息。”

“如此,便不耽擱公主了。”布和識趣讓開,暖轎重新動起來。

容淖斜倚在軟靠上,過了大概一刻鐘,突然直起身,吩咐外面,“隨便找個清凈地方停下。”

以往她最愛一個人在房內或帳篷裏待著,可現在一旦想起前夜裏曹雲等人呼呼喝喝闖帳內的情形,再想起這件事背後的各種算計,惡心透頂。

她不想回去,宮人們依她所言,把暖轎停在了離大道不遠的一處背風坡下。

容淖掀簾四下張望,發現此處能遙望見冰上蹴球的場子。現下人大抵都去轉龍射球那邊湊熱鬧了,冰上蹴球這處只有零星幾個宮人,隔著算遠的一段距離,隱約還能清楚聽見宮人清雪的聲音。

容淖見隨行的宮人都凍在冰天雪地裏,她在暖轎裏有火爐與手爐只能覺出些微寒意,宮人們卻個個面色發白,顧忌著規矩禮儀連多縮脖子擋擋風都不敢,幹脆示意人把暖轎停去冰上蹴球那邊的看棚。不說多暖和,至少能少受點透骨寒風。

負責看棚的總管宮人看出容淖一行並非為觀球而來,依舊把人安排進位置最佳的一座單獨看棚裏。如今簡親王頭七未過,皇族與百官都不會來冰上蹴球場玩樂,只有蒙古貴族可能結伴而來。與蒙古貴族相比,肯定是皇家公主更為尊貴,自然是頭等待遇。

總管宮人還殷勤擡來一座八扇白玉龜甲屏風擺在羅漢床前,又捧來博山爐,裏面燃著暖融融的鷓鴣斑香,力求為歇腳的公主布置出最怡然的清凈地。

片刻功夫而已,原本冷清的看棚已有七八分香閨軟臥的安逸,容淖身處其中,徹底驅散了原本殘餘身上的些許寒意。

容淖坐在羅漢床上,目光掃過剛脫下的厚重狐裘。

能在冰天雪地裏能輕易享受到如春暖帳,因她是公主。

若她只是個生在苦寒塞外的尋常人,恐怕只能像先前那樣尋個背風坡躲著,風雪起時,倒是可以比宮人們自在點,能跺跺腳取暖,隨心所欲把脖子瑟瑟縮進衣領裏。

容淖想,若真讓她不當這行事多艱但錦衣玉食的公主,而去過自由自在卻辛苦掙紮的普通日子,她應該也不會覺得多快活。

可見世人命數大抵都是好壞摻半,沒什麽好怨天尤人的。

想通這些,容淖心底郁氣一掃而空,泛起困來。

從前夜裏曹雲等人闖他內帳,再到昨夜裏設計去見簡親王世子,這連續兩夜她幾乎沒怎麽合眼,這會兒周圍清清靜靜的心神放松下來,很快便陷入黑甜鄉。

容淖是被喚醒的,宮人小心翼翼道,“公主,蹴球場上來了一群蒙古貴族,有男有女,咱們還是回去睡吧。”

先前蹴球場無人,容淖想在這裏小憩便睡了,這會兒來了人,確實不好再躺著。

容淖懨懨起身收拾,綰發時,有人通傳,“紮薩克圖部哈斯格格求見公主。”

哈斯。

容淖挑眉,她與哈斯格格不過一面之緣,並無交情。

並且那一面之緣稱得上不愉快,是她在金頂大宴上明晃晃打了紮薩克圖部父女兩的臉,當時那哈斯格格的面色可不好看。

突然跑來找她……

容淖想起先前布和邀請她去看轉龍射球,這哈斯莫非是聽說消息醋勁上頭來找她茬的,她記得金頂禦宴時,哈斯不時往布和身上瞧,極為關註。

“不見。”容淖斷然拒絕,在小宮女出去傳話前又驀然改口,“讓她進來。”

如果哈斯真是為爭風吃醋而來,她不見這一次,哈斯總會找別的法子往她身上出氣。與其分心思去防備哈斯搞小動作膈應她,還不如她先把哈斯鎮住,她不想總是處理這種麻煩。

哈斯大步邁入,生疏行了一禮,不等容淖叫起,她已自己直起身,盯著主位上的容淖毫不客氣道,“我還以為你不敢見我。”

容淖蔑然扯唇,對哈斯外強中幹的無理取鬧很不以為然,甚至懶得答話。只一雙眼漫不經心落在哈斯身上。

哈斯皺眉,她總覺得這不言不語的六公主的眼神分明在說,‘本公主等著瞧你今日又要鬧什麽笑話,開始丟人吧’。

哈斯難免想起金頂禦宴上被六公主當眾打臉的窘迫,垮下一張小圓臉,故作高傲冷哼出聲,“我此來並非與你爭布和,而是為了提點你正事的,你態度好些。”

容淖輕笑出聲,“你我之間能有什麽正事?你又能提點我什麽?”

“當然有,金頂禦宴那晚,我留意到你是與那個四公主一起進來的,是四公主在路上提醒你,說我父汗對布和和親清廷不滿,有意讓我與布和成親吧?”哈斯氣鼓鼓肯定道,“你先入為主認為我要和你搶男人,所以你一進來便對我毫不客氣。但你可有想過,四公主為何要那麽好心?”

容淖挑眉,等著哈斯發表高見。

“自從四公主嫁到漠北,土謝圖汗部內外她都要抓一把,野心大著呢,恨不得今日架空土謝圖汗部,明日把我們漠北一系全攥進手裏。”

“她是怕我與布和成親後,得到多羅特部支持的劄薩克圖部壯大會壓制她的土謝圖汗部,才會慫恿你出頭,讓你當眾把我壓下去。布和本就因為他額吉敖登哈敦被廢之事對我父汗耿耿於懷,見我部勢不如人,肯定會更加偏向與你們朝廷聯姻。”

“若你能成功嫁去多羅特部,便能與她守望相助,屆時更有利她施展拳腳對付我們漠北諸部了。”

哈斯說到此處,冷笑一聲,“漠北喀爾喀一系經歷百年,對內對外交戰數代,依舊是土謝圖汗部、車臣部、劄薩克圖部三部鼎立,另有一些小部落依附而生。她一個無兵無權空有名頭的公主,上來就想大刀闊斧的幹,早晚會吃虧。若你將來真嫁去了多羅特部,最好防著點她,免得被她帶進溝裏時她用你墊背。”容淖聽罷這番長篇大論,微微坐正身體。哈斯正等她反應,只見她神色如常問,“疏不間親你懂麽?”四公主好歹是她姐姐,這哈斯竟莫名其妙跑來與她說這些,誰知是心直口快還是另有圖謀,她傻了才會輕易表態論是非。

哈斯說得口幹舌燥,只得了這麽一句,立馬氣急敗壞道,“什麽親,你們又不是一個肚子裏出來的,我說的才是真的,金頂禦宴那次,就是她算計你!”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君子。”容淖依舊神色平淡,“她當時或許是有自己的盤算,但確實因她的提醒,我才能更好應對你的貿然發難。”

“我……”提起當日的當眾挑釁,哈斯舌頭打結,漲紅臉憋出一句,“是,那次是我沖動了。回去後我仔細想過,比之與我們紮薩克圖部聯姻,布和確實與你們清廷聯姻更有利可圖。只有他借力站起來,才能洗刷多年屈辱,讓多羅特汗那陰毒的老匹夫好看。”

容淖聞言,面色古怪,“你還挺……善解人意?”

這姑娘得多喜歡布和啊,才能做到這般地步——讓步成全,只要他好。

甚至還願意為了布和,以疏間親提點為‘情敵’。

“我當然是極好的。”哈斯昂起下巴,少女圓潤的臉蛋神情靈動,嬌蠻可人,似明晃晃的珍珠,“欸——你為什麽是一副開了眼的表情?”

容淖:“佩服你。”

“佩服我?”哈斯看出容淖的言不由衷,眼珠一轉,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想歪了?你不會以為我今日找你說這些是因為中意布和吧?”

容淖反問,“不是?”

“當然不是,我兩一起長大,他從小醜到大,我又不瞎。”哈斯一口否定,“我之所以想與清廷爭布和,一是怕來個金枝玉葉的和親公主容不下身有汙名的婆母。多羅特汗那老東西陰毒得很,說不定會見縫插針打著為公主‘分憂’的旗號,除掉我敖登阿巴嘎額格其(敖登姑姑),以借機挑撥公主與布和的夫妻關系。”

“二來嘛,多羅特部權勢不弱,確實很吸引人。當然,前提是我真能輔助布和徹底掌控多羅特部,但我不太確定我真能行。”哈斯嘆了口氣,“你這人還不算壞,由你嫁給布和也沒什麽不好。就沖你那日在禦前維護我阿巴嘎額格其(姑姑),想必也不會因那些流言蜚語在背後苛待她。沒了她這層顧慮,我索性就不湊上去給布和裹亂了。”

“……”容淖沒想到是這樣的發展。

“你為何不說話了?”哈斯追問。

“我要回去了。”容淖意味不明看她一眼,緩緩起身。

哈斯雖斷然否認中意布和,言語間卻又與布和母子極為親厚,那哈斯點破四公主暗藏心機利用她這事就得重新審視了。可能是哈斯想與她交好的‘投名狀’,又或是暗藏禍心蓄意挑撥,以免她來日嫁去多羅特部後與四公主姐妹聯手對付漠北諸部。

不管是哪一種,容淖都懶得深究,因為很可能是白操心。

就在方才,與哈斯說話時,或許是休息好了腦子清明,容淖一心二用,思考簡親王給她留下的禍患,忽然冒出來一個念頭——簡親王鬥太子這一出,可能讓她和親多羅特部這事生出變數。

若她不必和親多羅特部,什麽四公主、哈斯格格與她何幹,她才不應付!

畢竟按照簡親王的算計,太子在她這裏找不到‘證物’,下一步肯定會在和談上動手腳,以把她盡快關進蒙古這座沒有柵欄的牢籠。

只要太子一動作,皇帝作為早從簡親王處窺得端倪的人,肯定會防備太子,謹慎把控和談。

帝王多疑,為防萬一到最後沒準兒會推翻太子沾手過的所有條款。

包括公主和親。

極有可能因禍得福,不必踩進多羅特部這攤子爛泥坑裏,容淖心情好轉幾分,心底也不那麽抗拒回自己的帳篷了。

宮女見她已自己裹上狐裘,忙把換好炭的銅鑒花瓜棱手爐遞給她。

哈斯一路追著她走到看棚門外,不高興道,“我正與你說話,你為何突然要走?”

容淖敷衍,“我有事。”

“何事?”哈斯怕她鉆進暖轎裏不理人,幹脆拉住她的右手,大有一種不說清楚不讓走的架勢。

容淖原本需雙手捧著的手爐只剩下受傷未愈的左手捧著,吃不住力,疼得一抖,銅鑒花瓜棱手爐‘啪嘰’砸進雪地裏,引得四周不少人側目。

倒不是手爐砸到雪裏的動靜有多大,而是這些人本就明裏暗裏關註著她們這邊。

距離上次金頂禦宴哈斯格格挑釁六公主沒隔幾日,眾人只當哈斯格格此番是重整旗鼓再去找六公主茬的,想看個熱鬧。

容淖不想給人當猴戲看,面無表情掙出手,進暖轎前,她察覺落有道視線落在身上格外灼人,不悅偏頭,朝不遠處的冰場望去。

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捧蹴球,箭袖緊束,他冷著臉,有種游離在人聲鼎沸之外的凜冽清淡。

他劍眉緊鎖,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若有所思。

只這隱晦的一瞥,容淖卻驀然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

入夜。

容淖把宮人們全打發下去後,還是決定在原本的厚重寢衣外多加一件素色長襖。

然後從內室出來,盤腿坐在外間羅漢床上,隨意取了本書看起來。

高幾上的西洋鐘走出一圈多,果不其然,聽見外面有敲門的動靜。

“進來。”容淖平靜道。

猜到他八成會來,宮人們出去後她幹脆沒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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