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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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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翌日午後, 雪後乍晴。

出塞這麽多日,北地的冬天難得按下風刀霜劍,不遠處林間傳來三兩鴉雀嘰喳弄新晴的動靜, 點綴冬日活潑,引得被霜雪困了半冬的人, 精神為之一振。

容淖坐在去往圍場看城的軟轎上, 掀簾望向雪林枝頭活蹦亂跳的鳥雀,出門時的懊惱煩躁稍微沖淡了幾分。

昨夜入睡前她曾盤算著今日如何才能在皇帝哨鹿歸來賞鷹之時, 順理成章要走策棱指定的那只次品海東青,並讓皇帝破格封賞獻上鷹貢的打牲丁。

首先肯定是得去哄皇帝消氣, 不計較她昨夜在金頂帳大宴上‘大放厥詞’。

容淖本計劃著今日起個大早, 一定要趕在皇帝去哨鹿前到看城請安外加請罪,方能顯得認錯心誠, 然後趁機留在看城, 裝裝孝順閨女,見機行事。

反正這又不是她第一次惹皇帝生氣了,不至於誠惶誠恐亂了方寸。

哪知這一覺睡得格外沈,宮人們早習慣她晨昏顛倒,根本沒叫醒她。

再睜眼已是午時。

這時辰緊著趕去看城,鐵定能趕上迎接皇帝哨鹿歸來論功賞鷹。

但若是去請罪,這姍姍來遲就顯得心不誠了。

開局不利。

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 多生苦惱無益。

容淖驅散不必要的情緒, 抵達看城底下女眷歇息的帳篷中。

候在此處的後妃女眷們顯然沒想到她今日還敢主動湊來皇帝面前觸黴頭,神色各異。

不過,這些人很快把註意力從她的身上移開, 忙著整妝添衣。

因為獵場方向突然鼓樂大震,數千男兒乘興而歸的馬蹄聲踏得猶如在淒淒冬日上煮了滾滾沸水。

不用來人稟告, 所有人都知道,禦駕哨鹿回營了。

倒是比預計時辰早。

容淖裹上剛脫掉的雀金裘,與眾女眷一同立在雪地裏迎駕。

遠遠瞥見皇帝一馬當先疾馳出雪林,明黃盔帽上頂灼灼紅纓,一派張揚意氣。

可惜君王已近半百,長須染霜,滿目紅黃反倒把他面上溝壑襯得格外醒目。

又或者,醒目的不是意味老去的皺紋,而是皇帝笑臉上那雙毫無波瀾的冷眼。

一個人的面孔上,微妙融合了兩種情緒。

容淖微瞇起眼,憑她與皇帝相處多年的了解,此刻的皇帝可不像是盡興歸來的模樣,哪怕他笑容爽氣開懷,下馬後還興致頗好的親自指揮人把獵來的鹿群趕到看城下給太後與女眷們瞧個熱鬧。

容淖心底正琢磨著是不是哨鹿時發生什麽事惹皇帝不快了,以及她現在湊上去請罪究竟是不是好時機,突然有個小小的雪塊“唰”的一下滾到她腳邊。

她下意識朝雪球滾來的方向望去,看見策棱牽著匹大青馬立在不遠處,有幾個小太監正在忙前忙後卸下他馬背的獵物,以計數目。

大青馬脾氣明顯不好,但凡生人靠近,甩頭噴鼻就沒停過,還不時踢踏馬蹄示威,揚起一地積雪,周遭人避之不及,唯恐它突然尥蹶子踢人。

策棱一身暗色勁裝,利落挺拔,肩上沾染著未拂幹凈的林間積雪,遠遠望去,像雪地裏生出一株遒勁而沈默的松。

為首的總管太監朝他攏手,應是在恭喜他收獲頗豐。

策棱有一搭沒一搭撫摸愈發暴躁的大青馬馬鬃,應酬太監的間隙,狀若不經意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

兩人的目光隱晦碰撞,又默契分開,無人發覺。

容淖略微思索,趁眾人註意力都在那群鹿身上,悄無聲息退出人群,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發走木槿。

不出所料,很快便冒出個不起眼的小宮女,自稱是四阿哥跟前的人,邀她前去一敘。

四阿哥。

容淖暗自嗤了一聲,隨小宮女往南邊偏僻雪林去,毫不意外見到了負手站立的策棱。

“是鷹貢之事有變動?”容淖開門見山問起。

她雖不喜策棱這人,但不可否認這人行事細致周全。端看他在宮禁之中尋她數次而不被人察覺分毫,便可知不一般。

今日這般急慌慌直接冒四阿哥的名義尋她,完全不像策棱的處事作風,畢竟她與四阿哥又不是什麽關系要好到會閑來敘話的兄妹,稍有不慎便會惹人生疑。

正常情況下,策棱該做得如上次夏日讓八公主引她去內筒子河摘荷花那回,自然而不留痕跡。

顯然是真遇上了急事,顧不得許多周全。

策棱也繞彎子,如實說道,“方才哨鹿之時,在榛樹叢碰上了一頭黠鹿擋道,太子欲|強逐鹿群,東宮屬臣便砍殺了那頭黠鹿。聖駕雖未有任何責備言語傳出,但卻提前下令歸營,不似往年哨鹿後會在林間宴樂,領王公兵校飲血炙肉。”

“有這番變故在前,想來稍後賞鷹之時皇上多半是循規賞賜草草了事,不可能起興封賞次品鷹貢的捕手。公主要到那只海東青也是無用,我還是另想法子救人罷。”

“你要毀約?”容淖秀首微揚,風帽兩側順勢滑開,難免讓淒淒雪風鉆了空子灌進一脖頸的寒意,令慍怒之色更加三分霜雪鋒利。

策棱不動聲色往風口處挪去一步,趕緊解釋,“你我之間交易未成既由我提議作廢,作為補償,那群塔裏雅沁回子我會如約帶下杭愛山妥善安頓。”

簡而言之,容淖不用當眾去皇帝面前賠禮道歉伏低做小,更不用去絞盡腦汁討皇帝開心,她什麽都不用做,策棱一樣會替她收拾好爛攤子。

“還有這等好事。”容淖反應平淡,沒爽快應下這天大的便宜,她睇了策棱一眼,裹緊風帽,捂住被凍得發木的腦袋,若有所思的模樣。

每歲的塞外哨鹿排場極大,捕鹿方式卻都是老一套,沒什麽不得了的講究。

哨鹿顧名思義,先循鹿道確定鹿群方位,再找一處有榛樹灌木叢的地方,讓兵丁頭戴鹿角藏於密林深處,吹起模仿雄鹿求偶的長哨。

一引雌鹿聞聲尋來;二誘雄鹿為奪偶至;三還能騙其他野獸為食鹿聚攏。

待各色獵物匯聚,就該到王公貴族彎弓搭箭大展身手之時。

野獸一旦受驚,便會四下逃竄。既名哨鹿,首當其沖自然是追擊捕殺鹿群。

每當這時候,圍獵眾人會故意將鹿群攆向密密實實的榛樹灌木叢,鹿的長角極易被灌木樹枝勾扯,無法逃脫。

人在灌木叢中同樣舉步艱難,但循鹿道追逐而至,十有八九能輕易捉住被困的活鹿。

當然,這是最順利的哨鹿過程。

若是遇上黠鹿擋道,一切另當別論。

容淖曾聽人說,鹿群被逼進榛樹叢時,健碩的鹿群頭領為了保護族群,可能會故意落在鹿群最後,橫身把長角卡進灌木樹枝上,以巨大的身形封死小道,且四蹄狂蹬亂踢,為族群爭取逃脫機會。

休說是人,就連最靈狡的獵犬也休想從存了死志的巨鹿身邊鉆脫。

這般舍生取義的頭鹿被獵人稱為黠鹿,嘆其靈性,恐傷陰鷙,世代相傳殺不得。

本朝皇族起自白山黑水之間,原靠狩獵捕魚為生。哪怕如今已然問鼎中原,錦衣玉食,不再靠天吃飯,骨子裏依舊對山林萬物保持敬畏。

例如滿宮亂飛的黑烏鴉,只因一則有關皇族先祖的傳說,便被奉為神鳥,還專門撥出老鴉糧餵烏鴉,每日米糧精肉比有些宮人都豐厚。

不過,說到底這畜生的特殊地位是源自皇權。

皇帝認它,它便是神鳥。皇帝不認,那就只是討嫌的扁毛畜生。

簡而言之,太子殺了黠鹿一事,其實可大可小。

皇帝不追究,太子便只算是獵殺林中一頭普通的鹿,不值一提。皇帝一旦入了眼,那這事就不一般了。

雖然這些年皇帝與太子之間子壯父疑,生出隔閡,但太子畢竟是皇帝親自養大的嫡子,情分不同旁人。

容淖不認為皇帝會因為一頭無足輕重的鹿在滿蒙王公面前隱晦表露對太子的不滿,小題大做損傷太子威勢。

除非,另有因由。

至於這因由——

一番抽絲剝繭,迷霧被撕開了口子,便不再神秘。

容淖突然擡頭審慎直視策棱,問出個與二人方才所言毫不相及的問題,“下手獵殺黠鹿的東宮屬臣莫非是個俊俏宦官喬裝的,所以皇上才會取消林間宴樂?”

——引皇帝動怒的並非黠鹿被殺,而是殺死黠鹿的人。

她語氣平平,但分明意有所指。

策棱面色詭異,但又恐是自己心思齷蹉,把人想岔了,故而強裝鎮定粉飾太平,“屬下不明公主之意。”

容淖盯著策棱帽檐下未遮住的半截耳垂,都與火燒雲一個色了,不免輕嗤,“裝什麽,非要聽我把事說透?”

策棱耳朵一動,心覺不妙,根本來不及阻止,容淖已語速飛快道罷,“兩件事,太子暗有龍陽之癖,尤好俊俏小太監;以及哨鹿後的林間宴樂實為酒|池|肉|林。”

策棱驚楞,前一件事還好,算是皇家貴戚間公開的秘密,雖然眾人從不宣之於口,但稍微留點心便可窺破。

可後面這一樁事……那些汙糟事究竟是怎麽傳進一個未出閣的公主耳朵裏的。策棱頭一遭質疑後宮的森嚴宮禁。

“公主何以知、知曉這些?”

這個磕巴打得太突然了,平添尷尬,策棱默默把貂帽往下拉,蓋住整個耳朵。

容淖捕捉到他的小動作,眉梢微挑,自然別開眼,應對從容,“聽聞哨鹿後兒郎為抒張狂意氣,生飲鹿血乃是常事,有時甚至連取碗的功夫都等不及,直接上嘴。鹿血補陽,殺伐助興,林間宴樂還會召大批舞姬取樂,其間欲行之事難道不明顯?”

容淖記得圓明園中有好幾個美貌漢女,說是妃嬪,但無封無號,都是皇帝前兩年南巡時帶回來的。其中一人走起路來一雙小腳尖尖,很是弱質,卻被另幾人渾稱為“女將軍。”

先時容淖以為這只是閨中玩笑,後來無意間聽見宮人們半遮半掩的嚼舌根子,才知道這“女將軍”的出處。

源是皇帝南巡時領著一幫王公大臣林間狩獵後在溪邊宴樂,隨意攥個香果裹帕子裏當花頭,大力朝遠處的小溪或者矮山拋去。

然後以鑼為號,讓一群裹著三寸金蓮的女人小腳顛顛去“沖鋒陷陣”,誰若能率先搶到花頭,會有重賞。

眾女為了搶奪頭籌,一個個扯頭花亮指甲,或在矮山半坡扭打,或在溪邊顫顫巍巍吊著小腳無所適從,被刺骨溪水凍得咿呀亂叫。

逗得一幹男人前俯後仰。

這群平日裏衣冠楚楚的貴胄,離了規矩森嚴的城郭宮闕,再無束縛,可不盡情釋放本性,恣意悖狂。

人間無數荒唐事,半是畫皮半魍魎。

後宮中那位“女將軍”,便是這樣的出處。

容淖雖不曾親眼窺見過北巡哨鹿後林間宴樂的場景,但必不會比南巡“選將”遜色,有鹿血助興,料想只會更出格。

太子把俊俏小太監偽裝成東宮屬臣隨行,定然是為哨鹿後的林間宴樂興起準備的。

本就不是什麽正經飲宴,太子那點旖旎心思皇帝同為男子肯定清楚。

難怪皇帝如此氣悶。

太子有龍陽之癖算是皇族貴胄心知肚明卻從不宣之於口的秘密。

——歷朝歷代,斷袖分桃之人不在少數,好些帝王亦是公然的葷素不忌,寵立男後。

但當今皇帝對此道深惡痛絕,自然也厭極了太子與小太監廝混,荒唐德行。

這些年為規正太子,皇帝暗地裏把東宮宮人換過好幾撥,略微齊整白凈些的小太監根本踏不進東宮門檻半步。

此番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弄來個俊俏小太監在身邊伺候,還帶到了塞外來。

個中細節深究起來,可不止是太子屢教不改,荒唐德行這麽簡單,還有底下人陽奉陰違,違逆皇帝迎合太子。

此舉至不僅傷了皇帝嚴父心腸,更是觸到君王逆鱗。

陽奉陰違,乃權柄下移征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豈能容忍有人與他分權,哪怕對方是他如珠似寶養大的太子。

偏生此事無顏張揚,皇帝不好明面發作懲處太子,以傷黠鹿為由取消今年的林間宴樂頂多只能算是給太子一個警告。

在容淖思緒翻飛間,策棱亦未閑著,他以目隱秘打量眼前斂袖靜立的姑娘。

昨夜他被攔在帳門外,容淖逆光而站,他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往青天白日下一站,才發現不過幾月未見,這姑娘出落得愈發生輝奪目了,似一尊染了雪霜的玉像,有種肅穆情態。

哪知這般氣度超脫的姑娘,一張嘴便直點齷蹉,不羈無拘,倒是令他應對無措。

策棱幹咳一聲,他算是在宮中長大的,後來又一直任職禦前,富貴荒唐事見過太多,早練就一身處變不驚的本事。

可他還是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與一個姑娘議論這些男人間的下|流事,幹脆裝聾略過不肯多言,只是問道,“公主打聽這許多,意欲何為?”

“人情這種東西無法稱斤估兩,還不利落,不如不欠。”容淖應得幹脆。

言下之意,她不會稀裏糊塗承下策棱的恩情,更不願兩人因為策棱幫她安置塔裏雅沁回子的事糾葛不清。

就算兩人的交易因黠鹿之事橫生波折,想要促成尤為困難,原本應承之事也絕無可能更改,她一定會設法讓皇帝破例特赦那獻上次等鷹貢的打牲丁。

所以才會站在這冰天雪地裏費這半天口舌,從策棱處打聽今日哨鹿情形,以便稍後面見皇帝時隨機應變。

策棱苦笑,早在容淖追問黠鹿之死詳情時,他其實已有猜測,是以聽容淖這般態度鮮明劃清界限並無多少意外,只是眸底依舊難掩黯然。

眼見容淖一副言盡於此的形容,不聲不響朝看城方向踏雪離去,策棱還是忍不住拔腿追出幾步,閃身擋住去路,低聲道,“別去了。”

“你聽聞昨夜宴上我見罪皇上之事了罷,今日哪怕沒有黠鹿這一出,我猜你也會找旁的借口阻止我。多謝你的好意,寧退所求,免我彎折。”容淖嘴上道謝說得言辭懇切,實則望向策棱的目光靜寂無波,淡漠又堅決,“但循約行事是我的選擇。”

策棱並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只是未料她會直言點透,微楞過後牽出一抹自嘲笑意,垂眸道,“還真是清醒。”

她在很清醒的做自己,寧赴荊棘,也要堅決杜絕與不喜之人生出糾葛。

事到如今,要勸下她莫去皇帝面前違心奉承只有一個辦法了。

“其實你我交易的基礎,根本不存在。”

在容淖詫異的目光中,策棱沈沈吐出一口濁氣,平靜道,“早在來禦營之前,那群塔裏雅沁回子已被我暗中弄下了杭愛山。漠北近來連日暴雪,車馬難行,消息閉塞,你可能過些時日才會得到通報。”

所謂交易,從頭到尾都是他借著時間差謀劃的一廂情願。

他只是想找個理由來見她,且不被拒之千裏。

說來也巧,在他準備出發至禦營的前一天,正好得到那群塔裏雅沁回子偷摸改道躲進杭愛山的消息。

他為妥善處理此事,著實花費了一番功夫,一連耽擱好些天,甚至沒能趕上前日迎駕,面臨被言官彈劾的風險。可連夜冒雪趕來禦營的路上,他只覺得歡喜。

跑了幾百裏馬,風雪吹僵了臉,卻吹不滅心頭滾熱。

他借口夜深不敢叨擾禦駕沒有去金頂大帳覲見皇帝,而是趁著夜色掩映第一時間去尋了她,與她談‘交易’。

‘交易’二字一能把他不敢宣之於口的私心包裹得天衣無縫;二能安容淖的心,使她不必為安置那群塔裏雅沁回子憂慮,兩人還能順理成章保持聯系;三可順勢借助容淖赦免了他想救的打牲丁,省去多番周折。

如此一舉三得之事,他原本還有些得意,直至回到營帳中聽聞六公主在金頂大宴上見罪皇帝的消息。

他此番算計是建立在容淖頗得聖心之上的,破例赦免奉上次等鷹貢的打牲丁於聖眷正隆的六公主而言不過舉手之勞。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容淖失寵了。

他極清楚,容淖若是個能彎下脊梁曲意周全之人,這些年也不會落個孤僻張狂的名聲。

讓她因為自己的私心不得不當眾伏低做小,曲意奉承籠絡聖心,非他所願,更舍不得。

所以,他選擇和盤托出,親手扯破自己費心編造的謊言。

策棱眼眸微垂,掩住所有窘迫失落,固執重覆,“不要去。”

“你……”容淖平靜面具劃開一絲龜裂,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

饒是她早已從策棱的殷殷關切中窺出過不同尋常的情愫,也隱約知道策棱曾在暗中護過她,安靜註視她,可遠不及此番無意撞破這靜水深流下隱藏的山呼海嘯令人深刻。

一個人會為了見她一面,大費周章籌謀。

最終卻因為一著不慎,慘淡露餡,功虧一簣。

但凡策棱昨日抵達禦營之時不迫不及待趕來見她,稍事歇息,略微打聽,就該聽聞她公然見罪皇帝之事。

按策棱的心智,若是知曉此事,定會想出其他不痛不癢的‘交易條件’維系兩人來往。

萬不會弄到當下自曝其短的地步,如此狼狽。

真夠蠢的,容淖心想。

卻提不起半點嘲弄之意。

從去年發現策棱生情開始,她面對策棱越界的行為或暗示性的言語時,婉言提醒過,嚴詞拒絕過,反正從始至終,處之泰然,不以為意。

可這一次……

容淖望向白茫茫的雪地,策棱分明什麽都沒說,可她卻真切感受到了不容置疑的炙熱澎湃。

他的心意,無法忽視。

容淖眉心緊蹙,繃著臉再度繞開策棱,腳步太急,雀金裘兩襟順勢撒開,被風灌得鼓脹,好似振翅欲飛的彩蝶。

這一次,策棱沒有阻攔。

“六妹愈發令人刮目相看了。”容淖走出不遠,四阿哥從一棵雪松後閃身出來,嘖嘖驚嘆,“瞧這腿腳真夠利索的。”

策棱斜睨四阿哥,皮笑肉不笑道,“你大可直接說她避我如蛇蠍。”

剛才容淖繞過他時,那副神情恨不得一步蹦出八丈遠,一副害怕再被他纏上的小倒黴樣。

四阿哥攬著策棱肩膀咳笑片刻,突然正色道,“隨我來。”

策棱心不在焉跟上。

本以為四阿哥是有正事與他商量,得去尋個更穩妥的僻靜處。

誰知四阿哥只是拉著他,避開人群遠遠跟在容淖身後,一直到看城附近,兩人藏身在牲口棚邊上。

看城底下仍是一片熱鬧。

衣飾華美的女眷們爭相討論著今日獵物品相,遠遠望去,倒似北地的冬雪裏一夕間開出了無數姹紫嫣紅。

策棱目送容淖快步融入其中,驚異發現她身上鮮艷無邊的雀金裘好似在瞬間敗了顏色,不再醒目。

——並非是她被這滿宮群芳壓了春|色,而是邊上矗立的看城過於輝煌,金頂玉壁,遮天蔽日,人立其下,渺渺如點綴,籠在陰影裏微不足道。

可同時,恢宏高樓也擋去了瑟瑟刀風,把她護得嚴嚴實實,免她衣袍灌風如飽受嚴寒摧殘的蝴蝶,令人憂心隨時會折了美麗翅膀。

四阿哥一直在觀察他的臉色,適時出聲問道,“看見了什麽?”

策棱望著那個在他眼中如此與眾不同的姑娘,在看城下卻黯淡渺小得如同一顆融入大海裏的水珠,再不值一提,心裏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嘴上卻道,“一群女眷,還能有什麽。”

四阿哥意味不明的嗤了一聲。

策棱故意四下張望,避開他的視線,確定周遭無人後,生硬調轉話鋒,低聲問起,“太子從晉商手中挖來的那一大筆財寶,還未查到具體流向用途?”

四阿哥點到為止,也無意在策棱的私情上多費口舌,從善如流談起正事,“只隱約知道流入了塞外,但並未用來收買塞外將領。我畢竟是皇子,這種事他防我得厲害,更隱秘的消息接觸不到。不過,近來我愈發感覺他意圖插手塞外兵權只是做給大阿哥瞧的障眼法,他對塞外軍權並不十分熱衷。”

從去年起,大阿哥與太子為了爭奪塞外軍權,各有動作。

大阿哥諫言讓塔裏雅沁回子去呼倫貝爾墾地,籠絡塞外軍心。

太子暗中收服為塞外供給軍糧的晉商。

這兄弟兩原本算分庭抗禮,但現下情形卻是大阿哥更勝一籌,前段時間不僅為塞外軍戶求了加俸恩典,還把大福晉的娘家侄女兒嫁給了黑龍江將軍的兒子,鉆營得當,恩施上下。

與之相較,太子手段遜色不少,除了拉攏晉商這一招,後續竟再沒有值得一提的動作。

自古錢權不分家,策棱與四阿哥本來猜測太子斂下巨財是為了收買塞外將領,掌握兵權,以便在此次禦駕出塞北巡時有所動作——比如架空今上,擁立新主。

可太子似乎志不在此,並未如此行事,倒是出乎他二人意料了。

策棱不由提醒道,“總之,那筆財寶流向成謎,以太子如今之急躁狂肆,就算不是意在舉兵,怕也做不出什麽好事,是禍非福,近來你還是遠著他些。”

四阿哥悶咳幾聲,“我自出京開始,一直稱病不出,連太子面都沒見過。”

策棱打量了一下四阿哥明顯消瘦的臉龐,蹙眉道,“多註意些,這冰天雪地裏,莫為了演戲真弄出大病來損傷根基。”

“初為人父果真不同,知冷知熱的。”四阿哥低笑調侃一句,又倏地收斂形容,正色問道,“你真打算把你那庶妹之子充作親子?你我自幼相交,容我越界說道一句,這血脈不明,極有可能是來日亂家之源。”

提起這事,策棱難免想起家中竟無一個省心的,原本沈郁的面色更顯陰翳。

四阿哥心內嘆了口氣,隨手拍他肩膀,揚顎示意,“看城那邊要論功賞鷹了,你趕緊過去,我也該回去養病了。”

-

因為神鳥海東青難得,向來是僧多粥少。

所以看城賞鷹不似平常蒙皇恩賞賜那般明文數目,而需各憑本事搶奪。

賞鷹之前,太監們會根據所獲獵物多寡把眾人分為甲乙丙三等,海東青亦根據成色被分為三等。

然後由皇帝在看城上方親自撒鷹,自然這鷹是被鐵鏈鎖翅,腳絆羈束,無法振翅高遠,只能在近處盤桓。

位列甲等之人可驅馬搶奪極品海東青,乙等對應次品海東青,丙等更稍次一級。

每個等級的海東青數目沒有定數,全憑當年鷹貢多寡,但肯定是不如人多的,註定有一番爭搶熱鬧可瞧。

策棱與一幹王公貴胄跨馬侯在看城之下,聽罷太監唱名等級,排名乙丙兩等暫且驅馬退下,留下位列甲等之人嚴陣以待。

看城二樓,皇帝架鷹憑欄而立,喜怒難辨,一雙厲眼淡淡掃視甲等八人,朗聲道,“諸位,今年鷹貢品相不好,朕特地從宮中帶出兩只玉爪充做賞賜,這兩羽蟲暴烈難馴,卻屬不可多得的極品,且看花落誰家了!”

皇帝話音未落,毫無預兆脫手束鏈,海東青拍翅俯沖而出,尖利長鳴,鼓點驟起,四下皆是歡呼打氣。

策棱位列甲等末位,此番甲等裏面有三位皇子,還有兩位戰功頗豐的中年將領,策棱心知自己是個湊趣的,全程只馭馬追著海東青跑。

不像幾位皇子放肆炫技,存著哪怕奪不到海東青在皇帝面前露露臉也好的心思,時而躍於馬背交手,時而低俯擒鷹,大展騎術。

海東青飛得高高低低,毫無章法,策棱借追逐之機,光明正大往看城樓上多落了幾眼。

女眷們擠在看城上瞧熱鬧,策棱一眼從人群中捕捉到了容淖。

這些女子被禮教宮規束縛著,奉謙卑為美,站則微微含胸,露拘謹之態。只有她始終舒展挺拔,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有種令人心悸的光彩。

耳畔傳來鐵鏈撞擊的聲響,有只玉爪飛到他近旁來了。

策棱收回視線,佯裝追逐一陣。等他再次不受控制往看城望去時,發現容淖正半彎下身子,從籠中放出一只海東青。

憑借過人的眼力,策棱可以確定正是他先前說過的那只白毛摻灰的次等海東青。

她想做什麽!

他分明說得那般清楚了,她總不能仍舊打算完成建立在私心欺騙上的‘交易’吧。

策棱拽馬韁的手用力一崩,不動聲色關註看城樓上情形。

只見容淖伸出手臂,似乎是想讓那白毛摻灰的海東青落在自己胳膊上。

策棱猜測她或許是想先營造出自己與這海東青投緣,然後再巧語討好,請求皇帝賜鷹。

策棱心底微松,這海東青是今年冬天捕獲的,未經馴養,桀驁得很,不會輕易親人,更遑論是遂容淖願做出落在人臂膀上這種類似認主的行為。

果不其然,那海東青根本不搭理容淖,只不停繞著腳絆子盤桓,拍翅叫囂。

期間或許是腳絆子打結了,撲棱往容淖胳膊上停落一瞬借力,又立時彈開。

策棱正欲收回目光,看城樓上不知為何突然亂了,只見八公主一步竄到容淖跟前,似乎喊了句什麽。

憑欄而立的皇帝被驚動了,回身快步過去,在容淖身邊站了片刻,父女兩不知說了什麽,很快容淖便被人扶到錦屏後面去了。

反正皇帝再度站到欄桿前時,面色明顯和緩不少。

到底隔著一段距離,看城樓上究竟發生何事策棱不甚明了,待賞鷹結束之後,立時暗中打聽,據說六公主為自己言行不謹當眾痛哭流涕向皇帝認錯,皇帝十分動容。

不僅把六公主看上的那只白毛摻灰的海東青賞給了她,還破例赦免了呈上次品鷹貢的打牲丁,以示對六公主愛重如初。

這事終究是讓她辦成了。

不過,當眾痛哭流涕討饒……

策棱胸口堵得幾欲炸開,是他低估了容淖對他的厭憎程度,為了與他劃清關系,竟不惜彎下脊梁做到如此地步。

策棱沈下呼吸,這個瞬間,驀然通透了四阿哥領他尾隨容淖返回看城時的未盡之言與暗示。

輝煌看城譬如至高無上的皇權,威壓陰影會磨滅容淖部分光彩,同時亦能庇護她免遭風雨苦寒。

只要她安穩待在看城下,她可以在有限度的自由內,繼續做皇城裏最孤傲有俠氣的姑娘。

因為似容淖這般性情的女子,獨身而行時是熠熠生輝的明珠。

一旦她陷入羈絆,便似明珠入匣。

例如方才那一幕,她因有所求,必須舍棄傲氣與自尊,當眾灑淚,求得皇帝原宥。

策棱閉目,忍不住想,自己這般熬鷹似的見縫就鉆糾纏她,假如有朝一日真折下這朵高嶺之花,情形將會如何。

公主婚嫁關乎朝局利益,可不是赦免一個打牲丁那麽簡單,若她存心與皇帝對抗|爭取,難以想象屆時會折彎成何等模樣。

四阿哥當時讓他看,是讓他看清容淖的境遇。

告誡他不要試圖把容淖拽出‘看城’,因為於當世女子而言,背靠皇權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至少她能在有限度的自由內做自己,在皇權的天地下凜然求直。

莫繼續為難她,也莫為難自己。

策棱手背抵住雙眼,無力感如奔騰潮水席卷,他長籲一口氣,像是下了某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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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晝光陰短暫,看過賞鷹,已近入夜。

今夜皇帝依舊設宴款待滿蒙王公大臣,但未設女席。

容淖坐在回帳的軟轎上,她肌膚細白,眼眶一圈紅腫格外明顯,確實是剛哭過的模樣。

容淖小心翼翼活動了一下左手手腕,一陣鉆心痛楚猛然襲來,她悶哼一聲,趕緊咬住下唇,唯恐洩出呻|吟。

誰知下一刻,轎攆陡然顛簸,容淖身形一歪,下意識伸臂穩住身形,這一動作,簡直是令原本嚴重的傷勢雪上加霜。

“嘶——”寒天臘月裏,容淖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額上青筋直跳。

“公主,您可安好?”木槿隱約聽見轎內動靜,忙不疊示意停轎,掀簾查看。

“嗯。”容淖竭力崩出若無其事的神情,“叫底下人穩當點,莫再腳滑了。”

她這手可經不起折騰了。

“呃……並非轎夫腳滑。”木槿解釋道,“是進轉角時有人策馬疾行而過,驚著了邊上小道的宮女,小宮女們舉止無狀又波及到了我們。”

“……何人這個時辰在禦營內策馬?”容淖方才精神全被疼痛主宰,根本沒留心轎外動靜,這才發覺外面似有女子啜泣之聲。

木槿低聲支吾道,“奴才識不得。”

容淖眉梢一挑,全然不信這話。木槿此人尤擅鉆營,又好打聽,禦營內的滿蒙王公她就算認不全臉,光憑衣飾應也能猜出幾分來歷。

她說認不得,顯然是扯謊了。

容淖索性撩開轎簾,遠遠瞧見一人一騎的背影快速朝東北營帳方向奔去,凝目細望,那馬上似乎還橫掛著一人。

又見幾步之外的岔路上幾個小宮女擠在一處,猶如一窩瑟瑟發抖的鵪鶉,宮規禮儀全無,像是受了極大驚嚇,容淖秀眉輕壓,“此處究竟發生了何事?”

木槿面色發白,吶吶回應,“無事,料想是那位大人著急赴宴沖撞了。公主,今夜風急,眼看又要落雪,咱們趕緊回吧。”

容淖沒未理會木槿的敷衍,細細打量起那群小宮女形,見其中姿色最為出眾的姑娘形容亦最狼狽,發辮淩亂,領口微敞,盤扣似乎還崩了一粒。

這……容淖忽地想起白日曾與策棱說起哨鹿之後的林間宴樂是酒池|肉|林。

白天的林間宴樂取消了,這晚上若不補上,豈非白獵一群鹿,難怪今夜未設女席,原來是不方便。

那馬背橫掛的定然是個姑娘,沒準兒正是邊上這幾個小宮女中的一員,才會把一群人嚇得魂靈不屬。

為逞獸|欲,任意擄掠,與匪盜何異!

容淖冷下臉,吩咐木槿,“問問她們是去何處當差的,若是順路,就隨我們一道走。”

容淖原本是順手庇護這群小宮女,不曾想,竟是麻煩上門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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