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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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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春貴人怎會突然盯上八公主?

要知道八公主的養母宜妃, 與嫡親兄長十三爺皆在北巡隨駕之列,這二位是宮中出了名的性情中人,愛憎分明, 不羈張揚。

春貴人敢動八公主,豈非自尋死路。

是有什麽變故惹得春貴人如此莽撞不顧惜自身?還是她從頭到尾都小視了春貴人的沖動?

“你是如何判斷春貴人可能對八公主不利的?”容淖掙紮坐起, 虛弱道, “邊替我更衣邊說。”

事出緊急,攸關八公主安危, 又關系容淖下一步計劃。嘠珞深知自己無力化解,並不敢阻攔容淖, 撿著要緊消息稟告。

“因為奴才親眼瞧見八公主放完河燈後不久, 便遣退左右,一言不發跟在春貴人身後, 徑直往後苑方向去。”

能讓八公主那小話簍子閉嘴的, 必不會是什麽好事。

“我依稀記得舊宮後苑相當於紫禁城的禦花園吧,來往熱鬧,並非任由春貴人胡來之地。莫非,此處有何潛藏危險?”

容淖是第一次到盛京舊宮來,加上染病,到舊宮後直接住進了安頓後妃公主們的西所,幾乎沒在舊宮行走過, 並不十分清楚地形與建築。

“公主猜得不錯。”嘠珞替容淖扣好最後一粒琵琶玉扣, “舊宮雖是留都陪宮,但地狹宮密。後苑地界可不僅是作賞花吟景的禦花園之用,碾磨坊、倉房、後宰門等都落在那片兒, 算是半個供禦膳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還有一條廢棄的地下窨道能直通清寧宮。”

容淖頓時了然, “依你之意,春貴人帶八公主去後苑,實則是打算走地下窨道,把八公主騙入清寧宮附近僻靜處下手?”

清寧宮乃舊時的中宮正殿,今上後位虛懸,清寧宮無主多年,平日封存嚴密,只在祭祀之時打開,等閑人等不得靠近。

放眼整座擁擠舊宮,清寧宮附近確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嘠珞悶不做聲點頭,替容淖取來厚厚的披風裹好。

臨出門前,容淖仍覺得腳下發虛,示意嘠珞,“把藥給我。”

嘠珞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瓶,猶豫不決,“這藥是先前公主自己私下開方炮制的,今日太醫已重新為公主診脈開方了,這舊藥便不吃了吧,藥性相沖可不好。”

“無妨。”容淖自顧打開玉瓶,見裏面只剩三粒藥丸。

她取出一粒黑黢黢藥丸子在掌心,想了想,又多取了一粒。

兩粒藥服下,恍若神藥現世,妙手回春,她氣息頓時緩和許多,連唇上都有顏色了。

嘠珞見狀,非但不覺欣慰,甚至打心底冒出一股難言的焦躁不安,比上次在暢春園見容淖無故吐血時還要膽戰心驚。

這當真是用來降逆止吐的藥丸?

容淖把最後一粒藥揣進自己荷包,擡眼見高幾上那座擦得纖塵不染的禦賜鎏金鑲琺瑯料石轉花頂水西洋鐘。她猶豫一瞬,探手在鐘盤背後搗鼓了幾下,順利取出一物塞入袖袋,有備無患。

回過頭見嘠珞盯著指針不轉的西洋鐘不知在楞什麽神,不由催促道,“帶路。”

“哦……哦是。”找回八公主才是緊要,嘠珞壓住心底那團狐疑,低聲道,“去清寧宮必須經過鳳凰樓側,奴才已打聽到一條鮮有人至的小道,能避人耳目,公主請隨奴才來。”

闔宮皆知容淖佛殿病倒,不能出席今夜的鳳凰樓禦宴。若此刻她堂而皇之現身人前,皇帝雖不至治她欺君,終究免不了橫生枝節。

嘠珞本著將功補過的心思,此次辦差格外謹慎周全,她趕進來稟告容淖前,特地吩咐底下人去查了西所至清寧宮可有小徑。

“長進了。”容淖面有意外之色,毫不吝嗇誇讚。

嘠珞勉強一笑。

主仆兩迅速出門,到鳳凰樓一帶時,兩人格外仔細,甚至把宮燈滅了,盡量貼著墻根陰影處走,以防止鳳凰樓上的人居高臨下瞧見她們行跡鬼祟。

好不容易穿過排雲臺榭的樓閣宮宇,只需繞出甬道盡頭,便不用這般提心吊膽。

嘠珞卻突然扯住容淖,阻止她前行,“公主,前面有人在說話!”

容淖駐足側耳,她也聽見了,估計就在甬道盡頭外的廊柱邊或壁檐下。

似乎是一男一女在壓著嗓子爭吵,具體內容聽不清楚。

約莫是一對兒見不得光的小鴛鴦私會。

容淖隱約覺得那男聲有些耳熟,但事有輕重緩急,找八公主肯定比探究‘攔路虎’的身份重要,她正準備與嘠珞悄悄退出甬道,另尋通往清寧宮的路。

突然聽得那男子似乎忍無可忍般高喊了一句,“額娘,我才是您的親兒,我難得如此千載難逢的翻身契機,您不支持也便罷了,又何必輕賤於我!”

容淖被這撕心裂肺一嗓子嚷得心頭發緊,唯恐就此把巡夜的宮人招來。

但也幾乎同時,明了了外面那一男一女的身份。

不是什麽私會的小鴛鴦,而是深宮母子。

——三阿哥與其母榮妃。

容淖眼神一閃,似想起了什麽。不顧嘠珞的無聲阻攔,悄悄折返,大著膽子靠近甬道盡頭偷聽。

三阿哥早已成年,出宮建府,每月入宮向額娘榮妃問安的日子自有定例。

今夜禦宴人多眼雜,這母子兩甘冒風險,違背宮規在鳳凰樓外私見,必有要事。

就是不知三阿哥口中千載難逢的翻身之機與她所想可是一回事?

容淖想起從梁九功那裏聽來的消息。

——太子觸怒皇帝。

按照皇帝慣常的態度,八成不會明令斥責儲君,多半會尋機擡大阿哥一把,以此不動聲色打壓東宮氣焰。

可近來大阿哥同樣不省事,容淖私以為,皇帝怕是不樂意在此時擡舉大阿哥的。

旁的不說,只談弘昱生辰宴那日,大阿哥未得示下,枉顧宮規,竟私自放策棱兄弟進蕩渺仙居內宮見她,便算是犯了皇帝大忌。

這宮裏沒人是傻子,大阿哥此舉,不過見策棱兄弟近來愈發得聖心,心知肚明他們將會是皇帝直插漠北的尖刀,分量不低,提前賣好拉攏。

也算大阿哥倒黴,正巧撞槍|口上。

幸而沒因他的私心,莽撞毀了皇帝在容淖身上這十一年的謀劃。

否則,皇帝怕是早動怒發作了,而非一直隱而不發。

若皇長子大阿哥與皇二子太子先後觸怒皇帝,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可不就該到三阿哥翻身冒頭的時候。

容淖扒緊墻,希望能偷聽到太子此番觸怒皇帝的因由。

三阿哥是個多話的讀書人,平時一張嘴已是滔滔不絕,如今心裏委屈,更不可能憋著。

他不負容淖所望,在吼過那撕心裂肺一嗓子後,果然忿忿不平數落了起來,只是壓低了音調而已。但只要留神聽,還是能聽清的。

“太子桀驁不知感恩,皇阿瑪委他坐鎮京師,監國之權,他卻報以怨懟。先以前明的《文華大訓》暗諷皇阿瑪不慈;”

“後又嘲諷本朝博士修的《明史》憲宗篇全屬成化犁庭的爛賬,偏頗得墊桌腳都嫌歪扭。身為本朝太子卻為前朝之君抱怨,藐視祖德,出口癲狂反逆之言,待皇阿瑪返京必會從重懲處。”

《文華大訓》是明憲宗為教導太子朱佑樘所編撰的書,其中每綱序言都是憲宗親作,方方面面授子以為人處世、治國愛民之道理。

不過,這位愛子之心拳拳的憲宗,亦是成化年間,下令進剿建州女真,明令“搗其巢穴,絕其種類”的狠戾君主。

成化犁庭由此而來。

犁庭——形容戰況之慘烈,猶如土地被犁過一樣徹底,建州女真險些因此滅族。

建州女真,便是如今大清滿族的前身。

歷史向來由勝者書寫,憲宗與滿清有幾近滅族之仇,滿清編修的《明史》,自有偏向。

可是,任太子他再狂妄不羈,也不至於傻到把這些過激言辭宣諸人前,還被一五一十傳進了皇帝耳中!

問題肯定出在太子近前伺候的人身上。

國之儲君,言行不慎,身邊養了旁人耳目而不自知,容淖聽得直蹙眉。

甬道墻外,三阿哥那張不忿的嘴一直沒停過。

“還有大阿哥,自認有幾分軍功傍身,便開始越殂代皰,操心起整個八旗軍民生計了。他竟打算把那些擅長耕種的塔裏雅沁回子(清朝對維吾爾人的稱呼)送去呼倫貝爾,教當地的索倫人與蒙古人種田。”

“他也不想想,咱們滿洲起自白山黑水,世代靠游牧漁獵而生。開墾耕種這等不切實際的收買人心手段,豈非等同悖逆祖宗,沾染漢習,墮我軍民弓馬之力。虧他還自認是賢德高招,故意選在今夜禦宴眾目睽睽之下稟告。”

“呼倫貝爾軍民生計如何,自有黑龍江將軍呈奏,他如此積極表現,分明是想借機插手關外要地——呼倫貝爾的防務。哼,皇阿瑪當時那臉色,額娘你也是看見的。”

三阿哥口中的呼倫貝爾一地,由黑龍江將軍統轄,西鄰強敵沙俄與內亂不斷的漠北,不獨關系黑龍江安危,亦為東三省一線命脈所縶之樞紐。

呼倫貝爾為要塞,故而當年滿清入關時,留下不少八旗軍民駐守這片苦寒之地。

按理,朝中絕不會虧待此地駐守的八旗軍民。

奈何本朝入關後內憂外患,戰事不停,根本無力多加照拂呼倫貝爾軍民。只能任由他們拿著微薄糧餉,在林海雪原苦捱。

戰時披甲,閑時漁牧,終日忙碌,若遇大雪,牲畜倒斃,依舊是食不果腹,差無乘騎,民生雕敝。

——拋卻那些勾心鬥角,若東北苦寒大地真能種出糧食,倒不失為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容淖如是想。

她不過微微走神,三阿哥已劈裏啪啦狠狠嘲完大阿哥一通,終於再次繞到母子爭論的正題上。

容淖按著發脹的腦門兒,耐著性子繼續聽。

“太子與大阿哥此番惹的都不是小禍,註定要沈寂一段時日。此消彼長,如今正是我出頭的好機會。”

“後日渾河大祭,在皇長子與太子見惡皇阿瑪的情況下,我身為皇三子,按長幼次序,請命替皇阿瑪主祭分憂理所當然,額娘何故非要我去禦前請辭。難道在您眼裏,我真如此不堪用嗎?”

每年中元節日期間,各地官衙基本都會專門邀法師做法,祭奠轄內身亡的官兵,盛京自然也不例外,早早定好了法師與設壇地點。

皇帝今年趕巧在盛京過中元,聽聞官衙祭祀將設在城外渾河水畔,不由憶起先輩創業艱辛,決定今年由皇室主祭。

日子便定在謁完福昭二陵之後,也就是後日。

——因為在傳聞中,盛京城外穿流的渾河是根據本朝太|祖努爾哈赤用兵智謀而取定的名字。

明朝末年那會兒,明朝大將李成梁率兵二十萬,兵分三路攻打剛剛自立為王的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只有兵丁幾萬,聞訊不敢硬頂,先行退到薩爾滸附近,故意以牛馬跑動及糞便攪渾明朝追兵途徑的清澈河道,狡布疑陣。

李成梁見偌大一條河流渾濁不堪,認定努爾哈赤率有重兵,這般不戰而退極有可能是想設法包圍明軍,當即下令撤退。

太|祖努爾哈赤不費一兵一卒,只靠一條渾濁河流,解了滅頂之災,故而把這條河稱為‘渾河’。

渾河大祭——算不得多重要的差事,但光是“代天子祭”這個名頭,已占盡風光,足夠三阿哥暫且壓太子與大阿哥一頭。

難怪三阿哥寧可與母親起爭執,也不願放棄。

“怨怒傷身,多思傷神。”榮妃性情恬淡不爭,一如年輕些的太後,她安靜傾聽完兒子喋喋不休的怨憤,無奈輕嘆解釋。

“非我輕視於你,阻擾你奔錦繡前程,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

“你與太子、大阿哥雖同屬天家血脈。可太子為元後嫡子,母家有如日中天的首輔索額圖為倚仗;大阿哥占長子身份,額娘乃四妃之首的惠妃,娘舅又是頗得聖心的次輔明珠。他們棋逢對手,爭一爭,無可厚非。而你……”

榮妃悵然停頓片刻,繼而平和析以利弊。

“早年入宮待年的妃嬪屬我身份最低,僥幸得過一段恩寵,誕下五子一女,最終也不過養活了你與你二姐兩個孩兒。我這妃位,還是因你姐弟二人才封的,幫不了你什麽。你外祖更不過個小小員外郎,連入朝參議的資格都沒有。”

“你若不慎卷進太子與大阿哥兩黨爭鬥中,無人護持,與稚兒落滾湯何異。”

“再者說,此行十三阿哥兄妹同在。八公主恩寵平常不必顧忌,可十三阿哥灑脫飛揚,頗受皇上喜愛,時常召至禦前伴駕。”

“後日你若真領了替皇上主祭渾河這份差事,沾上了個‘祭’字,十三阿哥心中定然不快。若他在皇上面前提及已故的敏妃兩句,你這趟差事辦得再好,最終也只能落個裏外不是人。”

說起三阿哥與十三阿哥間的恩怨,那便是皇族內心照不宣的糊塗笑話了。

去年敏妃百日喪期未過,三阿哥便剃了個幹幹凈凈的月亮頭招搖過市,甚至還出席敏妃祭典。

氣得敏妃之子十三阿哥不顧顏面,在宮中大打出手,當場斷了他一條腿。

宮中有品有封的妃嬪過身,諸皇子公主雖不用同親生子女一樣斬衰守孝三年,但百日熱喪不宴樂、不剃頭等晚輩孝道規矩還是要守的。

三阿哥此舉,不偱人禮,不顧孝悌,不睦兄弟。

皇帝聞聽兩子鬥毆緣由後,大為光火。

憐十三阿哥喪母,只口頭斥責了兩句輕狂,滿腔怒火全沖三阿哥這個罪魁禍首去了。

不僅把三阿哥王府裏自長史以下全數懲處,還把他的郡王爵位摘了,降成貝勒。最後,又以養傷為名,實則讓他禁足府內修身養性一年多。

直到今歲北巡前夕,三阿哥一母同胞的姐姐——遠嫁蒙古巴林部的二公主來信宮中,稱想借北巡之機見一見額娘與胞弟。

皇帝體恤公主和親遠嫁不易,三阿哥這才被放了出來。

有此前情,誠如榮妃所言,就算太子與大阿哥暫入低谷,三阿哥也不適合請命替皇帝出祭渾河這道差事。

可三阿哥在府內關了一年多出來,自覺嘗盡世情冷暖,不甘再沈塘坳。如今正是掙臉面攢威勢的時候,他怎肯放棄這大好出頭機會。

三阿哥忿忿不平道,“額娘此言差矣,誰說我沒有倚仗?您莫忘了,二姐和親出降給了蒙古巴林部世子。巴林部雖比不上科爾沁,但也是草原強部!皇阿瑪最忌諱京中皇族與蒙古貴族相交,太子與大阿哥的手都不敢往蒙古伸,但我與二姐乃一母同胞,實打實的聯系,皇阿瑪總不能斬斷我與她的血親。”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好生糊塗!”榮妃被這番冥頑不明的言辭氣得仰倒,慍怒道,“自古公主和親只身可抵百萬兵,是為利國萬民而去,而非利你一人。你二姐此次寫信助你脫困已算仁至義盡,休得不知輕重,害人害己!”

一時間,母子兩僵持不下。

容淖已探聽到想知道的消息,再也受不了三阿哥那張不過腦的碎嘴子,心中為突然強勢的榮妃鼓鼓勁,麻溜提起裙邊帶嘠珞溜走。

徹底走出鳳凰樓範圍,前方已能模糊窺見清寧宮的綠瓦重檐。

嘠珞額上細汗密密,緊張問道,“公主,咱們這一耽誤,八公主不會真出什麽事吧。”

“不會。”容淖揚顎朝不遠處緊鎖的清寧宮側門示意,“走近路。”

決定偷聽時容淖便考慮過,該如何挽回耽擱的時間——無外乎直入清寧宮這一個辦法。

如此,她便能比繞道後苑走窨道的春貴人節約不少時間。

嘠珞瞟了眼宮門前杵著的一高一矮兩個守衛,連連搖頭,“守衛無令不會隨便放人進清寧宮的,而且,也不能讓人看見公主此刻出現在此。”

“低頭跟緊我,不許出聲。”容淖心意已決,攏攏風帽把臉半遮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徑直上前,把袖袋裏的東西遞給守衛。

矮個守衛挑亮燈籠下反覆驗看那塊象征權勢的金令。

他在舊宮當差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此物。

觀其形制造藝半分不假,只是不知為何光澤暗淡,這般重逾性命之物,按理應保存精細才對。

遂慎重斟酌問詢,“不知主子是哪個宮的,此番前來所謂何事?實不相瞞,卑職並未接到開啟清寧宮的上令。”

容淖收回令牌,不發一言朝鳳凰樓方向虛虛一指,淡淡做了個噤聲開門的手勢。

妙齡女子分明有意把自己裹在高深莫測的黑暗裏,舉手投足卻又極其坦然倨傲。如雪原淩霜風於暗夜颯厲席卷,淡漠得不染半分人氣,神秘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矮個守衛不由垂頭,悄悄與同伴交換個眼色,不敢繼續盤問,低眉順眼打開宮門。

容淖神色自若邁步進去,嘎珞垂著腦袋趕緊跟上。

宮門由嘠珞從裏面合上,兩個守衛挺直起背繼續把守。

高個兒守衛忍不住悄聲問,“兄弟你指點我兩句,那手勢是怎麽個意思?這清寧宮攸關皇族祭祀,可不是誰都能進的,這人連身份都未核實,你我便輕易開了門,不會出事吧?”

“知不知的有何幹系。”矮個守衛輕瞥楞頭青同僚一眼,道,“她手持貨真價實的天子金令,見之如君王親臨,若一座無主宮殿都進不去,那才是有事。”

“什麽?那塊不起眼的腰牌竟是天子金令,我還以為只是普通身份信物!”高個守衛大驚。

與此同時,一墻之隔的清寧宮內,嘠珞也同樣震驚。

“公主,這金令皇上何時賜予你的,為何奴才從未聽你提起過,也未曾見過?”如此榮寵,就算容淖低調不言語,按理也早該傳遍宮內外了。

容淖知道這金令從何而來,卻不知道為何而來。

“此物非我所有,誤落我手而已,今日借來一用。”寥寥一句說罷,容淖便不欲多言,示意嘠珞,“先進窨道尋人要緊。”

窨道只是隨著清寧宮無主封存而廢用了,並非隱秘,否則也不可能被春貴人及嘠珞這些初來乍到之人輕易打聽到。

容淖主仆毫不費力找到入口,在充斥潮濕黴臭味的黑暗窨道內小心前行,濕噠噠的腳步聲在過分安靜的暗道內有種逼人的詭異。

前方儲物石室倏現亮光,照出一副慘淡暗影,形如鬼魅。

“呀——”嘠珞下意識張開胳膊擋在容淖面前,整個人如一只豎起毛的護崽母雞。

春貴人提燈而立,似被主仆二人的膽怯反應逗樂,掩唇輕笑出聲,“六公主來得有些遲啊,可是她不夠分量?”

春貴人說話時,燈籠往右移去,照出暈倒在墻角的八公主。

容淖眼神微閃,心思打了幾個轉兒——春貴人這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分明篤定來人只會是她!

難怪今夜鳳凰樓周遭那麽多人,唯獨嘎珞這一雙眼睛‘湊巧’看見了陰私。

看來,春貴人已經發現她做的圈套。

明知山有虎,還偏向虎山行,其中必有因由……

容淖親自上前探過八公主的脈搏鼻息,確定人只是暈倒,別無大礙。這才施然起身,與春貴人對立而站,平靜似多年老友閑敘。

“究竟發生何事,值得貴人冒險以八公主引我前來,她可不是你能動的人。”

春貴人目色森然,顯然積怒不淺,言語倒還算理智,開門見山。

“公主費時費力往十二盞河燈上繪了手執荷葉的摩睺羅暗紋試探我,想必對我與他之事是心知肚明的。我言至於此,公主確定還要繼續裝相演清白?”

這個他,自然指的是孫九全。

容淖聞言把眉梢微挑,似在避諱這種宮闈醜事,不再搭話。

春貴人微扶一下鬢角,身處窄暗陋室,她仍有簪星曳月的麗人姿態,無怪能得皇帝鐘愛。

可惜此刻這幅秋水為神玉為骨的清研皮囊,染了戾氣,汙了顏色。

“你使得好手段,隱在暗中操控一步步逼迫我袒露情意,我卻雲裏霧裏。若非今夜我覺察出那河燈上的摩睺羅暗紋非他指下技法,我到現在還不敢確定究竟被何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只當與他緣途坎坷。”

“你費盡心思探出這些見不得光的秘事,不正是為了拿捏我!”

容淖依舊靜觀不語,稍微懂點垂釣的人都知道——魚漂動了,不代表魚真的咬鉤了。可能只是試探,也可能是聰明又大膽的魚兒在設法只吞餌,不上鉤。

春貴人見狀,理智終於囚不住焦躁,她沒那麽多時間浪費在口舌爭鋒上。

她咬咬牙,索性直接明牌。

“前事恩怨不談,今夜邀公主前來,只有一句話——我不問公主欲利用我如何,但無論刀山火海我都願意配合行事。前提是,要先救他的命。”

這回倒像真上鉤了。

不過,容淖依舊不信,冷聲點破,“你不是已假借我的名義暗中托人照拂他,就那點傷病,何至於要命?”

孫九全是拿捏春貴人的關鍵,容淖不可能真讓他死了。

他被丟去行宮前,嘠珞曾奉命前去打點,發現有人早她一步,以六公主惦念主仆舊情的名義,早早賄以金銀把所有相幹人等餵飽了,保證孫九全能得最好的看顧。

春貴人沒料到容淖是知情的,楞了一瞬,怒氣更甚,面目已有扭曲之色,“何必明知故問,我打點的金銀既治不了他的病,更救不了他的命,頂多讓他在最後走得痛快些。”

容淖側目,“此話怎講?”

“自然是拜你們皇家殺人於無形的威勢所致。你‘因他’染疾咳血,連日臥病不起,今日又倒在佛殿,生死不明,主仆一場,他可不得引頸待戮為你殉葬。”春貴人恨聲道,“況且他本是皇帝親口逐去破敗行宮等死的病鬼,他若不咽氣,皇上金口玉言豈非虛妄。”

容淖啞然。

此事是她百密一疏了。

她還以為,只要離了皇宮這座不見底的深淵,人命多少會貴重一些。

春貴人一個根基尚淺低位妃嬪肯定插不進這種事,護不住孫九全。

解鈴還須系鈴人,難怪會如此魯直找上她。

“要我救他可以。”容淖不鹹不淡道,“一命換一命。”

“我換他。”春貴人答得幹脆,甚至是迫切。

容淖深深看她一眼,有這份決絕,難怪當初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入宮。

春貴人還當她要質疑自己。

只聽容淖冷靜吩咐道,“嘎珞,你立刻去找梁九功,告訴他我要人活著。他在禦前伺候多年,清楚如何處置最為妥當。”

嘎珞躊躇不決,“奴才先送公主回宮,過會兒再去……”

“我再說兩句自會回去。”容淖催促。

攸關人命,嘎珞心知耽誤不起,最終不情不願離開。

春貴人目送嘠珞背影直至消失,下顎越發繃緊。

她與六公主為利聚在此地,六公主已拿出誠意,接下來該她了。

“公主布局圈套住我這小人物,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孫九全險些丟命全是因我算計,我要你帶著這些怨恨,化為一把刀……”容淖眼都不眨的吐出驚人之言,“不留餘力的報覆我!”

春貴人心思兜轉,判斷出六公主要利用自己演苦肉計。

她記得六公主此前一直想給通貴人爭最後一個嬪位,為此還曾與王貴人聯手。

六公主繞這麽大個圈子拿住她,而非直接弄死她,所圖肯定不簡單,沒準兒是想借她的手,以一個真真假假‘謀害’公主的罪名,把所有對通貴人有威脅的人一網打盡。

但事已至此,她不悔。

“我該如何行事,才算報覆你?”

容淖指指自己的臉。

春貴人幾乎瞬間想起自己曾給她畫過的浴中美人圖,瞧向容淖的眼神就像在瞧一個文瘋子,匪夷所思發問,“這……這於你能有什麽好處?”

六公主的臉無暇似玉,根本沒有毀容,卻時常以此邀寵。

若此事傳揚出去,六公主一個欺君之罪肯定跑不掉。

她畢竟是皇族血脈,雖不至於送命,但一個失了聖心的公主,八成會被草草和親蒙古。就六公主這把病懨懨的身子骨,死在和親路上也未可知。

這可不像是爭嬪位,分明是六公主繞著圈在借旁人之手作死。

感情從始至終,只有王貴人一個人在認真宮鬥?

其他人都是掛羊頭賣狗肉!

“不該問的別問。”容淖冷瞥臉色變幻莫測的春貴人,“記住,時限一定要拿捏在明日宮門下鑰前一刻。”

正事談妥,容淖離去前示意春貴人趕緊弄醒八公主,把人送回去。

春貴人連日為心上人憂思,又被容淖離譜的要求牽去大半精神,疲累道,“一點迷香罷了,頂多再隔半刻鐘便會醒來,讓她自己摸黑回去吧。我若送她,路上反倒不好解釋。”

容淖蹙眉。

春貴人猜到了她不悅的因由,解釋道,“她有今日這劫,是自己撞進我手中的,我不過順勢以她引你前來。”

春貴人言簡意賅說了貿然選中八公主為餌的因由。

原來是八公主在夜宴上聽聞三阿哥欲主持渾河大祭,便動了歪心思,悄悄往三阿哥的冰碗裏加了濃泡的桃花仙茶水,想害他去不成。

桃花仙是宴上一味清茶,茶葉以幹桃花為主,芳香撲鼻。

適量幹桃花泡水有養容活血功效,若是過量便會引起腹瀉,摻在冰碗裏效果肯定更勝一籌,比之巴豆不差什麽了。

春貴人正巧把‘下毒’的八公主逮了個人贓並獲,借密談之機把人引往後苑,趁黑迷暈。

“她並不知曉是我迷暈的她,等她醒來,發現自己連根頭發絲都沒少,必定覺得古怪。她做賊心虛,越是古怪肯定越不敢張揚,只能把虧咽在肚子裏。今夜我引她來後苑這事,便算遮掩過去了。”

容淖聽罷春貴人一番說辭,面色愈沈。

桃花仙茶不起眼但加入冰碗中極難被察覺,就算事後太醫查出來,頂多認為三阿哥自己吃混雜了,引起腹瀉。

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還摻雜幾分藥理,懵懂的八公主如何懂得?

容淖目光如炬,盯緊春貴人,“是你早早打她主意,言語教唆在先,順勢捏她把柄在後吧!”

春貴人不置可否,“她日後和親蒙古那等荒蠻之地,眼看夫君帳中女奴成群,這些不入流的事早晚會沾手的。”

“墜茵落混,究竟是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還是關籬墻落於糞混之側,自有定數。”容淖拂袖離去,只留下森然一句,“凡人爾,當不了風,”

春貴人出自書香世家,自然懂容淖是在借古警告她好自為之,別亂伸手。八公主來日就算只能無奈落糞混之側,也由不得她肆意帶壞。

《梁書.儒林傳.範縝傳》記載——子良殿下與範縝談人生富貴之事,問及富貴與因果的關系。

範縝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於糞混之側。墮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覆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貴賤雖覆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春貴人望著那道逐漸沒於黑暗的孱弱背影,倏然笑開。

果真是落在茵席上的公主殿下,頭腦分明聰慧至此,卻還保留幾分不切實際的天真固執。

既薄命為花,隨風飄零便是宿命。不管是正經的東南西北風,還是人吹的一口氣。

她如是,八公主如是,宮裏的每個人都如是。

-

春貴人不負容淖所望,隔日天將擦黑,舊宮上下已暗中傳遍六公主‘假傷邀寵,罪在欺君’的傳言,沈寂十一載的種痘所往事也隱有浮露口舌的預兆。

芳佃姑姑聞聽消息佛也不念了,趕在宮門下鑰之前,親自出門探聽消息,及至落鎖的嘹音響起,才沈著臉匆忙折返。

容淖正半倚窗前,悠閑修鐘。昨日她取金令時不知碰壞了西洋鐘內哪處零件,指針時快時慢,就是走不準點。

“公主,都火燒眉毛了,你怎生不知急呢!”芳佃姑姑屏退左右,沈聲道,“奴才去查過了,又是春貴人的手筆。”

自上次見過那幅浴中美人圖後,芳佃姑姑篤信春貴人對容淖不懷好意。

不僅嚴防死守,還在暗中詳查春貴人突然針對容淖的原因。

可惜,一無所獲。

直到今日她親自出面這趟,終於得了幾分線索,能勉強拼出個因由。

“那個恬不知恥的狐媚貨色,奴才本來還奇怪公主與她素無交集,她何至於像條瘋狗似的突然咬上公主不撒口,如今總算是查明白了。”

“哦?”容淖從西洋鐘盒裏擡頭,露出幾分興趣。

芳佃姑姑湊近容淖耳邊,遮遮掩掩說了春貴人與孫九全之間的聯系。

——書香世家小姐與軍匠傳人。

軍匠一家乃前朝有名軍匠,天下皆知的防火搌布塔臺式雲梯便有他家一份功勞。本朝八旗軍制建立後軍匠一家不得重用,便在民間討混生計。

小姐所有陪嫁器物,都是軍匠一家打的。

“時間緊迫,奴才暫且只查到這些淺顯聯系。其餘的,想來無外乎高門深宅寂寞,那孫九全奴才是見過的,人模狗樣。”

芳佃姑姑顧忌容淖是個未嫁的姑娘,故意言辭含糊,草草應付兩句,便轉了話題。

芳佃姑姑言之鑿鑿推測,“上次那幅畫定是春貴人想威脅公主屈尊絳貴與她這種聲名狼藉的下賤胚‘交好’,為她提供私會之便,公主草草處置沒理會她。後來碰巧孫九全見罪皇上被打了一頓趕去行宮等死,她八成是把新仇舊恨全算在公主身上了,這才有了今日宮中突然洶湧的傳言。”

“嬤嬤言之有理。”容淖思索再三後,手撫右臉那道斜紅妝,沈聲毅然道,“如此囂張之人,穢亂宮闈之事,拼了這份騙來的聖寵不要,我也不能容她。今夜宮門已經下鑰,明日一早我便去禦前陳情。”

“不可,公主萬萬不可!咱們遠沒有到與春貴人玉石俱焚的窘境,你千萬別頭腦發熱做傻事。”

芳佃姑姑聽罷容淖的決定,表情比乍然聽見外面那些流言時還要驚慌失措,半點不見平日端肅模樣。

“只要咱們拿實了春貴人與孫九全茍且的證據,到時候去禦前說是春貴人恨您撞破她的醜事,肆意攀誣倒打一耙。依皇上對你的寵愛,只會憐你受委屈了,絕對不會折辱你,讓嬤嬤們給你卸妝驗證。”

比之所謂的欺君之罪,芳佃姑姑似乎更關註她這道假疤,或者說,是由這道疤可能牽扯到的南郊種痘所舊事。

容淖心下微沈,清楚春貴人這個假項莊舞劍,是真戳中‘沛公’肺管子了,遂進一步試探道。

“算了吧姑姑,你一時半會兒去哪裏拿春貴人茍且的實證。”

容淖嘆了口氣,面露疲色,“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騙不了一世的,這些年我總是提心吊膽,何不借此良機徹底把‘欺君之名’卸下,無後顧之憂做人。”

“反正我這疤是從前在種痘所留下的,經過十一年精心養護,終於恢覆如初,也說得通。”

“不……”芳佃姑姑剛開了個口,容淖又把話茬接了過去。

“我知道您的顧慮,當初額娘讓我假裝傷痕未愈,是怕皇阿瑪對我連憐憫都沒了,忘記我這個女兒。事到如今,還是平安過了眼下這一關要緊。恩寵少便少吧,反正我已成年,婚事也基本敲定。”

“這傷不止是關乎恩寵……”芳佃姑姑未被容淖的長篇大論動搖,下意識反駁。

容淖眼神微閃,順勢問道,“那還關乎什麽?”

芳佃姑姑不吱聲了,失魂落魄回到房中,渾渾噩噩熬了一夜,滿腦子都是當年那場各方角逐的混亂事。

待聽見檐下有早起宮人燒爐子的聲音,這才驚覺自己這一夜鞋都忘記脫。

宮人熱爐子燒水,證明六公主快起身了。

六公主慣常睡到正午才起,今日一反常態,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去禦前請罪了。

芳佃姑姑面色莫測,糾結、恐懼、無措等情緒交雜,最終抖著手灌下一杯隔夜涼茶,像是下了某個決定。

‘刺啦’扯開房門,直直沖入容淖寢殿,“公主,你不能去,這樣會害死通貴人的。”

容淖擁著暖香錦被從床上坐起,好像並不意外芳佃姑姑突然闖入與失態言行,緩緩問出一句,“為什麽?”

芳佃姑姑直楞楞盯著容淖,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半天不曾發出一個音。

她太平靜了,像幽藍海面,越平靜越令人生畏。誰也無法預料,下一秒是否會有滔天巨浪席卷。

“不敢說還是不能說?”容淖退一步道,“我有兩個問題,你擇其一回答吧。”

“一、我費了些功夫查閱舊檔,發現你曾是太皇太後圈給醫士試驗痘癥的三十名宮人之一,但最後你被替換了下來。非你僥幸,而是溫僖貴妃暗中助你逃脫,並把你派去我額娘身邊,配合行一些臟事的,因為我額娘早已暗中投靠溫僖貴妃。”

“二……”容淖半斂的眼攏住所有情緒,一字一頓吐出一個堪稱瘋狂的問題,“二、這些年真正讓我額娘害怕的,其實是我,對嗎?”

其實早在很早之前,比五公主主動替她扛雷,並警告她再查下去會通貴人會為之償命還要早,她已生出過模糊念頭。

只是不敢承認罷了,甘願被慈母之情一葉障目,自欺欺人。

容淖話音未落,芳佃姑姑已後退兩步,頹然倒地,滿眼不敢置信,“公主你……都知道了?奴才確實是溫僖貴妃派去通貴人身邊的,但從未做過不利通貴人與公主之事。”

容淖像是沒聽見她的艱澀自辯,木然一張臉自顧下定論,“你寧願袒露自己捂了十幾年的身份,也不肯回答第二個問題,看來我是猜對了。”

“當年在南郊種痘所,我額娘曾起意害我,對不對?她查不到我那兩個早夭的哥哥是誰下的手,索性決定利用我把種痘所內所有皇嗣一網打盡去給兩個哥哥陪葬。所以,這些年她面對外人好端端的,唯獨在我面前極容易失控發瘋。因為,她害怕我。”

時隔多年,再次聽見這番瘋狂的言辭。

芳佃姑姑悚然一驚,混沌一夜的腦子突然震醒,“不對,公主你詐我?一直在詐我!”

“春貴人是你布置的人!從那幅美人圖被我撞見開始,你就在鋪墊給我設套了。我就說先前費盡心思查不到春貴人謀害你的原因,昨日流言爆發之時,怎就突然有線索了,你是為了把這出戲演得更逼真。”

“你費盡周折,不惜把自己搭進去,終於演到了走投無路甘願禦前請罪的戲碼,其實是為了逼得我自亂陣腳,方便你趁機詐問種痘所舊事?”

“還是兩個選擇。”容淖無視芳佃姑姑的癲狂,漠然道,“你主動告訴我,與我去禦前請罪順便找皇上問個清楚。”

芳佃姑姑眨眨眼,面前這個年輕姑娘是她看著長大的,可此刻,她望著這張熟悉的臉,只覺得膽寒——為這姑娘的深不可測與隱忍。

除了說出口這些疑問,她甚至還懷疑,她被通貴人送來照顧公主北巡起居,也是六公主計劃中的一環。

畢竟只有離開通貴人的眼,六公主才敢放開手腳算計她。

這是一張早就織好的大網。

-

“今日雖是三阿哥主持渾河大祭,但皇上聽說渾河畔景致不錯,也同去了城外,禦駕才啟程一刻鐘,奴才估算怎麽著也得午後才歸了。”小太監畢恭畢敬道,“公主下晌再來面聖吧。”

容淖頷首致謝離去。

她前腳將將走遠,後邊兒那群見過她真容的值守小太監已熱鬧起來,議論不停。

“六公主的臉果真好了,昨日晚間聽聞流言時,我還當是笑話聽呢。”

“她難得早起面聖,為請罪來的吧。”

“……沒上斜紅妝的六公主瞧著像變了個人,原先是朵魁首牡丹,如今變廣玉蘭了。”

隔得遠,嘠珞聽不清那些太監具體在議論什麽,卻能猜中七八分,忍不住輕問攆轎上的容淖,“公主,你這樣出來真的沒事嗎?”

今晨也不知芳佃姑姑關在殿內和公主說了什麽,公主素凈一張臉蛋兒便出了殿門,可是把她嚇了一大跳。

容淖沒理會嘠珞的疑問,從攆轎中低低傳出一句,“立刻出宮,跟上禦駕。”

今日宮中女眷是能隨駕出游的,只因容淖前日病倒,太醫交代她需臥床休養,內府這才沒有安排她出游的儀程。

禦駕才起駕一刻鐘,估計正在出宮門行檢,她這會兒追去不算晚。

一如容淖所料,她在宮門口追上了禦駕尾巴,順利出宮。

但是皇帝並不在隊列中,而是微服出城跑馬去了,容淖只能在紮營地等皇帝回來。

三阿哥在渾河上游主祭,營地暫駐在下游,隔得不算遠,隱約能聽見禮樂高鼓之聲。

容淖沿著河畔踱步,凡是路上所遇之人,都在明裏暗裏瞅她沒上妝的臉。

她嫌煩,正欲進帳等候,餘光瞟見春貴人閑逛一般,不遠不近的跟著她。

兩人默契交換眼色,找了個一座廢橋邊的僻靜處說話。

容淖知道春貴人關心什麽,也不繞彎子,“他那邊已經辦妥,暫且死不了。”

春貴人神色略松,轉而又緊繃起來,追問道,“暫且?公主還需要我做什麽?”

“不必。”容淖冷淡道,“後續是我私事,我自會處置妥當。”

春貴人聽不懂容淖的話,她也不需要聽懂。當時主動找上容淖時,她已抱了必死決心,死人多聽一句少聽一句不重要。

“我信公主乃一言九鼎之人,一旦皇上追查流言查到我身上,我會立刻以死謝罪,絕不連累公主半分。只是,我還有一個小小請求,臨死之前,我希望能看見他擺脫內監身份出宮去過正常日子。”

“哼——難怪你先前如此乖順,原來是在這裏等著威脅我。”容淖揚起小下巴橫眉輕嗤,“我不幫他出宮,你便去禦前檢舉我?可惜,查不到你身上,皇上會以為是流言是我自己放的,你能奈我何!”

“……”春貴人聽罷,喉嚨硬生生梗住一口氣,吞吐都不是。

按理,她該高興的。六公主主動把所有罪名攬過去,她便能絕處逢生活下去了。

可是,沖六公主這神情語氣,她覺得正常人只會懷著覆雜心情由衷嘆一句‘離譜’!

並且腦中堅定一個念頭——這六公主是不把自己作死不算完?

緊接著,離譜的六公主問了春貴人一個更離譜的問題。

“殺害親人是什麽感覺?”容淖問,“你入宮前用蓖麻子做香料對你大嫂腹中胎兒下手時,在想什麽,怕嗎?”

春貴人與其大嫂張大夫人不僅是妯娌,還是同族姐妹。

春貴人一楞,並不意外六公主會知道她做過的事,畢竟這位只是瘋,腦子不知比常人好用多少。

她掂量著容淖的瘋勁兒,不敢敷衍了事,認真答道,“不怕,因為我也在救人,救我的長姐。”

她私下更習慣稱呼張大夫人為長姐。

“長姐年輕時孕事艱難,千辛萬苦得來一對兒女,後來再未聽過喜信。如今她已年近四十,乍然老蚌含珠,生產風險定然極高。若她有個不測,尚在不惑之齡的夫婿必會續娶。如果繼母生下孩兒,她那一雙十歲出頭的兒女焉有日子過。”

容淖嗓音被渾河水沖淡,格外飄忽,“舍小保大?”

“是。”春貴人爽快承認,“張家人丁不豐,孫輩只有一個男丁,若是知曉長姐老蚌含珠,必定千方百計讓她生下孩兒。長姐為了一對兒女,不願冒這場風險,便隱瞞孕事,打算暗中墮胎。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遇到危險,人總會選擇握拳保護手心。”

容淖扶額輕笑出聲,“她要墮|胎,正好你懂醫術。所以,你們姐妹因此一拍即合,共同謀劃。你暗中幫她平安墮|胎,她幫你入宮尋人。”

萬壽節當日,春貴人尚是頭一遭入宮,東南西北都分不清,若無熟悉環境的人相助,怎能如願順利撞入皇上眼中。

春貴人再次暗嘆六公主心細如發,竟把每個細枝末節聯系起來了,是個厲害角色,嘴上老實稱是,“公主猜得不錯。”

容淖閉閉眼,她知道春貴人所言才是現實。

女子生產便是一只腳踏入鬼門關,上了年紀猶甚。就拿宮中四妃來說,惠宜兩位娘娘出身高貴,有子傍身,底氣十足。過了而立之年雖還承寵,卻再未傳出過喜信。

而出身低微的德妃,需要以子女固寵,三十多了還在生。

張大夫人顯然屬於前列,她在張家地位穩固,不需要再生孩子。男人不心疼她,她得自己顧著自己。

可是,容淖依舊想不通,莫名打了個戰栗,“母親是如何區分手心手背的?按長幼?按男女?”

她的眼神隨遠方起伏山陵弧線游走,深邃至空洞。與其說她在問春貴人,不如說她在透過春貴人問她額娘通貴人。

這個問題是真的難住春貴人了,她沒當過母親,正想說不知,突然發現容淖渾身抖得厲害,急問道,“公主你可是身體不適?我送你回去歇息吧!”

“不用你!”容淖猛地甩掉她的手,嘠珞上前攙扶也被拂開,她踉踉蹌蹌獨自行了好長一段路,終於在奔流河水中醒過神。

面無表情照著河水略整儀容,轉身往皇帝的金頂皇帳走去。

方才模糊間,她聽見皇帝率眾策馬回來的動靜了。

梁九功守在皇帳外面,乍見素面朝天的容淖不由怔然,手上仍盡職盡責的攔住容淖,不讓她進去,“皇上正和四阿哥說話呢,公主晚些再來吧。”

“哐——唓——”帳內接連傳來幾聲重物砸地碎裂的動靜,皇帝的怒吼夾雜其中。

容淖側耳聽了兩句,問梁九功,“四阿哥是在為太子求情?”

梁九功為難一笑,“哎喲,我的好公主,你快回去吧。”

“不回。”容淖說罷,側身貓兒似的避過梁九功,靈巧鉆入帳內。

梁九功伸著手,到底不敢追進帳內去拉她。

“小六?誰準你進來的。”皇帝正在怒頭上,見容淖素凈一張臉沒頭沒腦撞進來,頓時想起昨日宮中傳言,不由喝道,“先出去,你的帳朕稍後再和你算!”

容淖恍若未聞,行了一禮後,直直跪到四阿哥邊上,直言不諱道,“不必了,女兒來意與四哥一樣,是打算給太子求情的,阿瑪索性新賬舊賬一起算吧。”

皇帝瞪大眼怒吼,“你還安排上朕了,可敢再說一遍!”

容淖一字一字堅定道,“女兒不僅要給太子求情,還要給大阿哥求情。”

皇帝胡子一翹,氣到拍案。

四阿哥看得心驚膽戰,容淖進來前皇帝已經摔過一輪東西了,眼下離皇帝最近最順手的只剩那張紫檀案幾。

若被這硬木頭砸一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饒是四阿哥沈默寡言慣了,此刻為了小命也忙不疊勸阻容淖,“六妹別鬧了,快給皇阿瑪磕頭認錯,往後記住凡事三思後行,不要亂來。”

容淖沈靜搖頭,“做官才需懂思危、思退、思變這三思,動輒磕頭請罪的是臣子。我此來只是想與阿瑪說幾句話,如此而已,何錯之有。”

“好,就讓你說。”皇帝咬牙切齒,“朕倒是要聽聽,朕的好女兒有何了不得的高見,半刻也等不及!”

“高見談不上,女兒只是有幾句實話要講。”容淖冒著皇帝的怒火,清淩淩道來。

“太子自出世起,享受的便是天底下獨一份的盛寵與父愛。是您把他捧在山巔上長大的,這註定他成不了和光同塵之人。您明知道他習慣俯視眾生、恣放闊論,孤傲淩厲只是性情使然,而非權勢催化,卻還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壓他。”

容淖攸關太子的一席話還未說完,四阿哥已拽她袖子三遍,她不為所動,自顧繼續道。

“還有大阿哥,他意圖插手關外要地呼倫貝爾的防務確實不妥,可並不能因此全盤否認他的提議。

塔裏雅沁回子若能成功在關外大地開墾耕種,每日哪怕只能多給戍關軍民供應一碗薄粥,也算利國利民之事。”

“您不能因要制衡他與太子,防止他趁太子失意坐大,便忽略其獻上的利民良策。”

容淖正色叩首道,“話已至此,女兒鬥膽再說一句僭越言語。帝王之術在於“平衡”不假,這二字卻不能是全部的為君之道。從前您便做得很好,生民在前,平衡在後。”

皇帝怒極反笑,一身重威之勢比高聲斥罵之時還要懾人,“從前?何時?說出來朕也好反思一二。”

容淖緩緩吐出幾個字,“十一年前,種痘所。”

皇帝面色微變,深深註視容淖,“最終還是讓你查出來了。你兜兜轉轉鋪墊這麽多,就是為了找朕興師問罪?”

“女兒沒有立場為任何人討要說法。”容淖咽了咽嗓子,幹澀道,“更不敢違背娘娘心意,她是自願為您為國讓步的。”

皇帝倏然沈默,如虹氣勢平添幾分蕭索。

當年,宮內外醫士耗時數載,經過無數次改進,太皇太後臨終前甚至冒著有傷人和的汙名點了三十名宮人用作試驗,種痘術的成功率終於達到十之八九。

他很是高興,立刻明令種痘術即將推行天下。因國人接受不了種痘術療法有使正常人輕微感染天花痘疹這一步,他決定讓宮中年幼康健的皇子皇女先行種痘,以為天下表率。

溫僖貴妃頗精醫術,通讀過所有種痘醫士手劄,以‘痘苗傳種愈久,藥力提拔愈清’這句話,曾試圖勸阻他緩上一年半載再行政令。

讓那批痘苗有時間再多傳種選煉幾次,使火毒汰清,精氣獨存,以保萬全無害。

他理解溫僖貴妃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心思,可經醫士多番試驗,種痘之人越是年幼風險越低。

再耽擱幾年,幾個年齡大些的孩子都十多歲了。

宮裏養孩子,出了痘才算真正立住,否則就算長到三十歲,也難免讓人憂心。

他生在天花最最肆虐的時候,宮中人人自危,他從小便由嬤嬤帶著在宮外避痘。待他成功出痘回宮時,阿瑪已是垂危之際。骨肉之情為天花隔絕多年,實乃人生大憾。

可這憾,又似乎成全了他的幸。

當年先帝臨終擇選承繼大統之人時,他能越過兄長登臨大寶,正與他小小年紀已成功出過天花有關。

他是真切見識過天花如何恐怖,輕易操控人之生死禍福。

所以,他才愈發迫切送孩子們入種痘所種痘。

非他草率心狠不重視孩子們性命,而是他怕一再拖延,這些孩子不知哪日感染了天花,挺不過去,一命嗚呼,屆時再對著痘苗追悔莫及已是晚矣。

莫說這些庶出孩子,就連他最珍視的太子,也早在兩歲時種了痘。

當然,拋去為父的憂心急躁,為君的他也是真的著急上火。

本朝以外族身份入關統治倍數漢人,自他登基起內憂外患不斷,民心不穩。

他需要一項不俗功績,安撫民心。

時人畏痘如虎,若他主研推行的種痘術能解救萬民於水火,實乃大善。

溫僖貴妃見勸不住熱忱的他,索性替獨子十阿哥稱病,不肯讓兒子入種痘所。

他當時還氣溫僖貴妃愚淺,不顧大局。

可是,當日下午便有種痘所的太醫秘密來報,種痘所的痘苗疑似出了問題,火毒太重,幾位體弱些的皇嗣情況不太妙。

若不及時應對,唯恐天花痘疹肆虐無法控制,九名皇子皇女與兩個外藩後裔中,定會有一兩個折在種痘所裏。

當時全天下的眼睛都盯著種痘所,等種痘成功的好消息。

若他大動幹戈增派太醫前去救治,無疑是在告訴天下人,種痘術不靠譜。

日後想要推行種痘,怕是難上加難。

他猶如被一盆涼水當頭潑下,焦頭爛額之際,通貴人突然當眾檢舉,稱種痘所內食物暗藏發物,意圖謀害皇嗣。

這般宮闈醜事傳揚在外雖損皇家顏面,但他也能有由頭順理成章增派大批禦醫入種痘所‘詳查’發物。

他增派去種痘所的醫士裏,有位民間來的大夫,為溫僖貴妃所薦,醫術精湛,力壓所有禦醫,順利解了種痘所之危。

原來,溫僖貴妃勸阻被駁回後,便私下囑咐那位大夫專精攻克痘苗火毒之法,以防萬一。

而且通貴人之所以當眾檢舉種痘所內有發物,背後也似乎有溫僖貴妃的影子。

種痘所之事真相不宜宣揚,但無論從哪方面講,溫僖貴妃都當記首功,得重賞。

可溫僖貴妃不僅是貴妃之位,還是已故第二任皇後孝昭皇後親妹,一門兩後恐朝中勢力傾斜,不利天子主政,更不利東宮安穩。畢竟溫僖貴妃育有十阿哥,若她入主中宮,十阿哥便成了嫡子。

封個皇貴妃倒是可能。

本朝祖制,皇貴妃位同副後,活著受封的只能有一位。

當時宮中的皇貴妃是佟佳氏,若要給溫僖貴妃晉位,便要先冊封佟佳氏為後,才能把位置騰出來。

佟佳氏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馬長大,與他感情甚篤,家世資歷也夠,這封後聖旨他自然願意下。

可是,溫僖貴妃不願意。

她寧願當一輩子貴妃,也要把佟佳氏按死在皇貴妃的位置上,不肯讓佟佳氏入主她姐姐曾住過的坤寧宮。

究其原因,溫僖貴妃認定是佟佳氏害得她姐姐孝昭皇後年紀輕輕,香消玉殞。

此事自是謬論,孝昭皇後是病逝的,與佟佳氏無關。

他執意要封佟佳氏為後。

溫僖貴妃那副剛毅性情自是不信不服,仗著家世顯赫,手腕出色,不僅把後宮鬧得烏煙瘴氣,還暗中煽動母家聯絡朝堂,阻止封後。

佟佳氏是國舅府的嫡出姑娘,門庭不如溫僖貴妃根基深厚,卻更為煊赫,母家自不會坐視不管。

雙方母家勢力就封後一事,成日撕捋不停,甚至明裏暗裏阻擾種痘令推行來脅他。

他在種痘令上花了數年心血,自不能在緊要關頭功虧一簣。

那段時間他真是惱火異常,前有朝中紛議,後有兇猛婦人,處處不得順心。

最終是佟佳氏主動站出來,私下安撫國舅府,並主動上奏陳情稱自己德行寡薄不敢與先頭兩位皇後比肩……

封後晉位都不了了之。

前朝後宮終於消停了。

皇帝雙目半闔,至今不敢回想佟佳氏上奏自貶時的模樣。

那樣好的女子,沈靜得像一幅畫,給了所有人臺階下,卻唯獨輕慢了自己,困在皇貴妃位置上至死,還背了十幾年真真假假的汙名。

當時,佟佳氏在種痘所後倏然沈寂,幾乎所有人都在揣測是她給種痘所的孩子飲食裏添加發物。東窗事發,失寵抑郁而死。

可分明是佟佳氏事先察覺通貴人包藏禍心,暗中化解。

通貴人自從接連夭折兩個兒子,唯一的女兒又被佟佳氏抱養走後,便有些瘋魔,看誰都像仇人。

十一年前的種痘所,她想借佟佳氏的手送盤鵝肉餃子把種痘所內的皇嗣一網打盡。

好在佟佳氏早有警惕,才沒讓她得手。

皇帝微不可察嘆了口氣,冷睇下首跪著的清瘦身影。

——容淖說得其實不錯。

當時年輕,意氣風發,他的為君之道,確是民生大於平衡,所以舍得出十個兒女去試驗種痘;所以能為順利種痘令推行退讓,縱容功臣溫僖貴妃獨大,佟佳氏沈寂。

可如今啊……

坐在這個唯我獨尊的位置上坐久了,被一聲聲萬歲山呼頌著,只覺腳下跪拜皆是螻蟻。

人間無上權利富貴啊,十世不一定能修來這一遭。

哪怕是親兒子,也防備得緊,吝嗇憐贈,但凡指間漏出分厘,都恨不得反覆計較,更何況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平民。

皇帝扶額,忽然悵然問起,“小六,你可是覺得阿瑪做錯了?”

他沒具體說是某件事,也可能是每一件事。從十一年前種痘所前後種種,到如今縱容太子大阿哥相爭。

虛虛無無的問題,最難回答了。

四阿哥都不由為容淖捏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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