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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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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道家稱七月半為中元節, 佛教則稱其為盂蘭盆節,很為時人看重,一般持續數日。

其意也逐漸從慎終追遠、普渡施孤, 演化為存亡俱泰的民間節日。

家家戶戶設食祭祀、誦經作法。祈求先人庇佑,消疫病、保家宅, 萬事平安。

是以七月半當日起, 不僅皇寺蓮花凈土實勝寺興建起了盛大道場,盛京城中乃至國中各地寺廟, 皆是香火鼎盛,規模十分盛大。

但凡本朝皇家大祭, 女眷要麽沒資格入祭, 要麽由太後或皇後主持著與男子分開祭祀,中元節亦是如此。

太後領著一幹後妃、公主、貴眷雖隨禦駕親至了皇寺, 但從始至終都是拘在內殿佛前點燈念經祈福。

隔著幽寂的中庭以及三進佛殿, 外大殿正前方廣場,皇帝領著一幹王公大臣做道場的動靜清晰入耳。

銅鐘神鼓,梵音吟誦,遮過檀香繚繞間女眷低喃的祈禱。

兩相對比,高居內殿正中的金身佛陀,似乎都籠了一層寥落冷寂。

八公主很是眼饞外大殿的熱鬧,悄悄後仰換了個省力的跪姿, 趁機悄摸嘟囔。

“跪了這許久, 天光仍舊不見暗淡,也不知何時天黑能去放河燈。我聽說民間有些地方過中元,先是女子下跪叩拜祭祀, 再輪到男子的,風氣全不似我們這般拘束。咱們女眷只能圈在內殿念一日的經, 到晚間放河燈時才能得片刻松快。”

誠如八公主所言,宮規拘謹,等級森嚴。

是以,跪拜頌佛的位次也是有講究的,依據尊卑而定。

她們這一排,便只跪了三位隨行的未婚公主。五公主居中,容淖與八公主各居左右。

八公主與五公主素無交情,甚至有些敬畏這位五姐,她這一大堆拉拉雜雜的嘟囔抱怨自是說給容淖聽的。

她跪佛誦經憋了大半日,實在無趣。也不管容淖沒有應聲,逮著空子,忍不住多念叨幾句。

“咱們中元慣常是祭祖後放河燈,以恭送祖先魂靈返還地府。但我宮內小太監閑侃是曾說過,在民間有些地方,中元送返是不放河燈的。而是在祭祖後燒‘包’,還要任由稚童去各家地裏偷取最合心意的瓜,雕刻成船的模樣,與‘包’一起焚化。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風俗講究,唔……反正聽著十分有趣。”

容淖連日身體不適並非全然假裝,來皇寺跪經這大半日已是強撐,無心力與八公主私語,聞言只在心中輕哂一句。

倒是居中的五公主,出乎意料的搭了八公主的腔,嗓音如含了冰片,“你只是覺得偷瓜有趣罷。”

五公主一語中的,同時道出了容淖與八公主的心聲。

八公主頓時噤若寒蟬,雙目一閉,不敢繼續叨叨。

又過了片刻,八公主悄悄睜眼,餘光瞟見五公主雖跪得筆直,但額角沁汗,顯然同是被這中元祭祀折騰得難受。

難怪口氣那般嗆人!

八公主又瞟了瞟禪定如僧的容淖,佛前祭祀,她妝容較平日素凈許多,能看得出唇色淺淡,身如細葉,估計也是在勉力支撐。

八公主想了想,悄悄摸出裝糕點的小荷包。

自己捏了一塊在手中,然後胳膊輕搗五公主,掩著袖子偷偷把荷包遞了過去。

其實按規矩祭祀誦經是能抽間隙進食的,不過殿內這些娘娘們顧忌今日是由太後主持著為國祈福,不敢異動罷了。

太後她老人家篤信佛法,常年在仁壽宮小佛堂裏焚香拜佛,少食好靜,自是耐得住,倒是苦了其他養尊處優慣了的女眷們。

五公主略一遲疑,便接過了八公主的荷包,卻並未拿裏面的糕點。

她自幼由太後撫育,聞聽繚繞佛音長成的。耳濡目染,雖不如太後虔誠佛法,但自有祝禱的堅守。

五公主舉止比八公主坦蕩多了,直接把荷包轉塞到容淖手中。

小荷包口是開著的,甜絲絲的蜜味湧出來,還夾雜一絲冷素油的腥氣。

容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裏面是什麽,身體先對食物有了反應,喉頭一嘔,胃中翻騰,險些把早間勉強吞下去的兩口粥吐出來。

為防露出異樣被人察覺,她立刻裝作咳嗽,拿帕子掩住口鼻,並順勢把藏在身上應急那一粒丸藥咽下。

只一個簡單動作,她後背已爬滿了冷汗,手腳麻痹冰冷,腦中昏沈得緊,整個人不受控制歪倒。

“六姐姐!”八公主餘光瞟見容淖仿佛瞬息之間被抽幹了精氣,嚇得驚叫一聲,連忙伸手去扶。

五公主先她一步,接住旁邊搖搖欲墜的容淖。

她們這廂動靜不小,引得殿內女眷紛紛側目,一直侯在殿外的宮人也趕了進來。

太後經文念到一半被打斷,捏著佛珠,睜眼以目示意身邊的老嬤嬤。

老嬤嬤具體傳達了什麽話容淖沒聽清楚,左不過是太後感她以病軀奉神佛為國祈福,心意虔誠,特允她早些退下歇息之類的。

容淖只覺頭暈目眩,等她緩過神來,人已躺在舊宮內殿萬字炕上歇著了。

八公主正軟在圈椅上,捧著茶任由兩個宮人按揉膝蓋,餘光瞟見容淖醒來,連忙跑近扶容淖半坐起來,高興中又不無擔憂。

“六姐姐你終於醒了,大殿那邊皇阿瑪聽說你病倒,已派梁公公領太醫院判前來問診過了,幸好你只是體弱疲累,別無大礙。此番大祭過後,你可要多休養著了。”

容淖聽見‘太醫診脈’幾個字,掩在錦被下的手猛地攥成一團。

緊接著想起自己暈過去前服了藥,太醫單從脈象應該看不出什麽破綻,立時又松開了。

她靠在軟蓬蓬的大迎枕上,口中朝八公主說著致謝,目光卻越過八公主,落在掀簾進入內間的梁九功身上。

梁九功快走幾步近床邊來,神色如常打千兒行禮,含笑關切容淖一番後,轉頭對八公主笑道。

“皇上心系六公主康健,只是前邊兒祭祀儀式走不開,特地囑咐奴才今日在此看照。八公主也勞累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更衣,今夜鳳凰樓禦宴,誤了時辰可不好。”

八公主望著虛弱的容淖,遲疑不定。

“去吧,宴後放河燈,你不是惦記一天了。”容淖緩慢道,“今夜我不去赴宴,你幫我把預備好的河燈一起放了吧,祈願親友康健,萬事順遂。”

“好吧。”八公主這才點頭,“那六姐姐你先歇著,我明日再來看你。”

八公主帶著她的宮人離開,內室頓時空落下來,只剩容淖與梁九功二人。

容淖環顧四周,不知為何,自她醒來,竟一直沒見到咋咋乎乎的嘠珞。

容淖心中浮起異樣,與梁九功對視,蹙眉道,“公公如此急切支走八公主,意下何為?還有,嘠珞何在?”

“伺候不好主子的混賬奴才,自然是拖去了她該去的地方。若非上了些手段,哪裏能勘破她包藏禍心。”梁九功早收了笑,恨鐵不成鋼道,“公主近來病情反覆全怪她瞞哄請脈太醫,知情不報。如此惡奴,公主少替她操心罷!”

容淖聞言,扯起唇角,“公公,你我相識多年,有話直問便是,別詐我了。”

梁九功微怔,“公主如此信任嘠珞?”

“這些年我身邊統共沒幾個人,自是信的,包括您。”容淖不疾不徐道,“我信您不會貿然動她的。”

“上次在湖心亭邊上碰見,您便遮遮掩掩探問我,想必你那時便已察覺出什麽了吧,只是被小太監打斷了。後頭整日都在辛勞趕路,您一直在禦前仔細伺候著,騰不出手細查。今日正好趁我昏迷,就尋隙套了嘠珞的話。”

“我猜,定是嘠珞那呆頭鵝怕是後知後覺咂摸出古怪了,您怕她事先給我通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私下看住了,還能順勢詐我一詐。”

容淖一口氣說了這一大番話,明顯氣短,高高低低的咳嗽起來。梁九功忙端了杯清水給她,容淖接過,單薄的中衣袖口往上卷起幾分。

梁九功下意識投以目光,這次倒是沒發現針灸後的紅點,只有青玉鏤空麻花鐲與玉臂相映,煞是好看。

但是,根據從嘠珞口中套來的各種細枝末節,他心中早有定論。

“罷了公主,你這聰明勁兒莫往奴才身上使了,奴才只想得你一句實話……你厭食成疾,需以銀針刺手厥陰心包經穴來降逆止嘔,究竟是何時起的?”

容淖右手搭在左臂上,按著因長期私自針灸酸脹不已的胳膊,坦然回道,“此事,我以為您是最清楚的。”

“果然是那百消丸鬧出的毛病。那等用數不清腌臜物做引子制成的藥丸,比以往那些偏方還要惡心數十倍,連我這個奴才聞著都幹嘔,難以吞咽。可皇上卻篤信那鄉野大夫,硬讓公主在乾清宮連服整月。否則,何至……”

梁九功久在禦前,難得失態。可後面的話越發逾矩,理智逼著他住了嘴。

此刻,他褪去一身宮廷染就的圓滑世故,仿若一位普通長者,疼惜小輩多舛,“百消丸是公主及笄第二日開始服用的,據如今已過了整整三個月,公主為何不說,偏一個人生扛著?”

梁九功最初給年幼的容淖當‘藥人’那幾年,小小孩童長居深宮,又日日服用各色奇怪的‘藥引’,孤單的認為所有生靈都是玩伴,懵懂不明懼惡。

他是見過容淖興致勃勃抓出那些黢黑醜陋的臭蟲,學著民間大夫的樣子,準備開方制藥讓他也試一試。

後來大概是他的反感恐懼太過明顯,容淖興致缺缺,便不了了之了。

但那劑秘方上的藥引子,那些個惡心玩意兒,他是十來年了也忘不掉。

“有什麽好言語的,結果多半是再換一劑稀奇古怪的偏方。”

容淖盯著梁九功神情難看的臉,平靜道,“您清楚的,我幼時從種痘所出來後,大病一場,好藥好湯吊了半年命,終不見起色,連太醫院判都拐彎抹角勸阿瑪給我打小金棺材了。後來,幸得阿瑪不棄,遍尋民間,得了幾劑偏方續命。”

容淖重病那會兒,正值宮內皇嗣們種痘成功,人痘術得以推行天下,為皇帝攬盡民心,安撫萬民。

人痘術脫胎於民間秘方,後來主研改進種痘術的也是民間大夫,最初還被世人認為邪門歪道,幸虧最後結果盡如人意。

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對民間方劑不說十分信賴,至少也信個五六分。

種痘所之事後,皇帝早已對容淖未來有了謀算,自然舍不得她就此夭折。

於是,在皇帝的默許下,正統杏林與邪門歪道悄悄在她身上試驗個遍。後來,也分不清究竟起效的是正家還是雜門,讓她僥幸多存命十餘載。

但如此長年累月無法節制用藥,終究不是辦法。

體內藥毒早已累至命關,病弱不堪。

早幾年,皇帝其實已在民間秘尋到了百消丹的方子,據說能解她身上藥毒。

只是彼時她尚且年幼,又實在體弱,恐受不住。便定在了她及笄之後,再循序漸進解毒。

容淖說的都是坦坦白白的實話,可就是實話,才最刺人心。

饒是活絡如梁九功,一時間也無法道出安慰言語,只能幹巴巴道,“方才公主暈倒,太醫院判診脈後道,公主體內藥毒已消解掉半數,只是體弱氣虛。等來年公主身子養得健壯些,便可再次用藥。最多再有五年時間,必得康健。”

梁九功繼續道,“左右事已至此,公主再是厭食也多少吃一些,把身體養起來,方不辜負往前這十一年受的苦。至於公主一直心心念念當年種痘所那事,另行計較吧,當下保重身子才是最緊要的。”

容淖不置可否,只玩笑一般,略撩起袖口,露出小半截白凈無暇的左臂晃了晃。腕上青玉麻花鐲的三股鏤空玉環交擊,很是清脆悅耳。

反正梁九功是內宦,也不必太多講究。要知道,許多宮妃洗澡都是由太監伺候著的。

“從來只聽聞饑饉餓殍浮百裏,公公何曾見過玉盤珍饈愁死人的。我自己開了方子,在治著呢。你瞧,我近來已不必施針降逆解吐,此事你也不必稟告給我阿瑪了。”

梁九功見容淖避而不談種痘所舊事,反倒令扯話題,知道她是耿耿於懷往事,不可能輕易放棄,不由嘆息提點道。

“當初在暢春園清溪書屋外,多虧五公主替公主你擋過一劫,皇上才沒有發作你亂翻種痘所舊賬的事。這兩日皇上心中壓著火,昨兒下晌還因小太監奉的冰碗外壁浮了水漬,好一通發作。公主你還是安生些罷,免得禍殃池魚。”

容淖問,“皇上為何惱火?”

“還能因為什麽。”梁九功朝容淖腕上鐲子撇眼風。

容淖摸摸那青玉鏤空麻花鐲,領悟其意,“又是太子?”

她這鐲子本是已故元後愛物,皇帝封存為念多年,是準備贈給五公主做生辰禮的。後來太子聽聞此事,硬是搶先一步,把鐲子從皇帝私庫拿出來,贈給了容淖。

太子乃元後唯一在世嫡子,他處置自己親娘的遺物,皇帝也不好多說什麽。

此事,倒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有多疼容淖這個六妹,多半還是太子因四阿哥遷怒五公主。

四阿哥為德妃所出,彼時德妃位卑,兒子只得養在孝懿皇後佟佳氏膝下。後孝懿皇後崩逝,德妃位份也夠自己養孩子了。可德妃與四阿哥母子關系生疏,並未答應把四阿哥接回去,只是一心一意疼自幼養在自己身邊的幾個孩子。

概因德妃態度冷淡,德妃所出其餘子女待四阿哥也屬平常,全然不見一母同胞的親昵。

同是親生骨肉,待遇差距如此懸殊。

四阿哥常年跟在太子身邊做事,與太子尚算兄友弟恭。

他秉性內斂少語,從不曾對生母言過怨懟,反倒太子很為四阿哥抱不平,自然不願意把自己親娘的愛物贈給德妃女兒。

這青玉鏤空麻花鐲,太子更願意給容淖。她常年出入乾清宮,好歹算是太子看著長大的,香火情還是有的。

梁九功見容淖領會到了他未盡之意,含糊道,“公主心中有數便好。”

容淖見梁九功遮掩回避,很是慎重,不由奇道。

“你何至如此神情,太子又犯什麽錯了?難道情形比他去歲酒後鞭笞蒙古王公還要離譜?”

容淖說罷,不等梁九功作答,自己先輕哂否認了。

“此次禦駕北巡,太子雖奉命留守京師,坐鎮監國。但按照慣例,朝中大事皆由快馬呈至皇上禦批,太子只需與朝臣按部就班處置一些尋常奏章。而且,皇上還留了七、八、九、十幾位阿哥在京,名為輔佐太子,實為節制。如此面面俱到,太子還能惹出什麽禍?”

太子行二,乃元後所出嫡子,幼封東宮,是本朝建國至今第一位正經冊封的儲君。皇帝親自撫育,愛重斐然。

彼時皇帝待年幼喪母的小太子比眼珠子還要貴重。

因有關皇太子一切恩賞封賜並無定制,所以皇帝恨不得把天下頂尖之物全部贈予愛子,不吝珍寶,不吝權柄,太子吃用待遇一度趕超皇帝,同輩兄弟姊妹更是無人能奪其半分風光。

直到近些年,序齒靠前的皇子們業已長成,各自受封參與國政,分撥佐領,各有從屬之人。

諸皇子受封本就意味著削弱太子。同時,實打實到手的權利也滋長了龍子鳳孫們的野心,諸皇子與太子的矛盾日益加劇。

拋開那些暗地裏藏了登頂心思的皇子不論,眼下風頭正勁,明面上與太子別苗頭,致力於打擊太子及太子黨羽的,非大阿哥莫屬。

大阿哥乃皇長子,母家顯赫,又有軍功傍身,確是太子勁敵。

況且,皇上近些年也有意擡舉大阿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與太子鬥。

說到底,不過是天家骨肉,子壯父疑。

太子幼沐君恩,年歲日長,權柄愈盛,早已不是昔年毫無威脅力的孩童,而是距皇位最近之人。

而皇帝正值壯年,年富力強,皇位還沒坐夠,自然不肯繼續放縱東宮壓過乾清宮。

哪怕,他曾對太子愛逾性命。

此次,皇上既命太子留守帝都,坐鎮監國。又留下八阿哥幾個輔佐,明擺的是玩了一手制衡。

八阿哥生母低微,自幼承大阿哥之母惠妃養育,向來是跟在大阿哥手底下辦事的。

按常理推測,八阿哥等人留京,首要任務便是防太子在皇帝北巡期間妄為攬權。

太子明知皇帝之意,更清楚八阿哥等人正瞪大眼盼著揪他把柄。饒是太子秉性再桀驁不馴,也不可能蠢到在此時生事。

已知信息太少,容淖根本串不起來,稀裏糊塗的。

念及那位眼高於頂的太子爺雖對她並不親厚,但也從無薄待,甚至隱隱是姐妹們裏頭一份。她難免多問一句,“太子可上了請罪折子?”

既然梁九功說皇帝這兩日惱火與太子攸關,那八成是京城奏報傳來了不利太子的條陳。

太子若接連京城奏報上請罪折子,那便證明太子已然知曉自己惹怒皇帝的因由,定會設法消弭。

若太子的請罪折子遲遲未到,那八成是暗地裏被人捅了刀子,皇帝動怒的消息尚未傳回京城。

行軍打仗最忌軍情閉塞,動輒軍機延誤葬送萬千性命。這奪嫡之爭若通達不暢,自也少不了吃悶虧。

“奴才暫且不好多嘴。”梁九功畢竟是禦前的人,出於疼惜多提點容淖兩句,卻深知什麽該說不該說,遂搪塞掉了容淖的試探,“若此事能見光,自會傳到公主耳朵裏的。”

話已至此,多問無益。

梁九功親自伺候容淖用過粥藥,這才回去覆命。

他前腳離開,嘠珞後腳也跑了進來,‘啪嗒’一聲跪倒在容淖面前,眼淚決堤,“公主……”

“不許哭!”容淖一臉正色打斷,“先起來,我有話問你。”

“公主是要問梁公公如何知曉你吃不下東西的事嗎?”嘠珞一抹眼淚,竹筒倒豆子般,話密得容淖根本插不進去。

“下午梁公公帶著禦醫來為公主診治後,見奴才昨日放在炕邊的針線簍子裏,放著公主改了一半的裙腰,便套奴才的話,問今夏新做的裙裳為何要改小,可是公主近來消瘦許多。

之後他又拐彎抹角問起公主飲食,上次在湖心亭邊上他也私下問過奴才這個問題。奴才愚鈍,這才反應過來。”

“公主您懲處奴才吧,奴才真是缺心眼兒。你平時上著妝,旁人覺得您氣色尚可,也不臥病修養了,身子確實康健許多便罷了。可奴才是近身伺候你的,日日跟在你身邊,卻疏忽至此,竟不如梁公公匆匆幾面。”

嘠珞皺巴起臉,哭成一顆水淋淋的泡菜,抽噎細數起來。

“明明從宮裏出來前,你新做的裙裳便寬松了,奴才還真當是繡娘弄錯了尺寸;還有,你口味也日漸寡淡,不再動奴才背著芳佃姑姑偷偷給您布的菜;還有,你曾一反常態偷偷啃明德堂前那棵樹上的酸梨子,你自小便最討厭吃梨;還有,你私下自己制的藥。如此種種,還有……”

容淖被一疊聲的念叨得頭疼,終於趁著嘠珞哽咽間硬插進了話,“還有什麽還有,就此打住!此事我蓄意瞞你,正是怕你哭天抹地。況且,你是清楚的,我早已自己炮制了藥,並未耽誤什麽。”

“再者說,梁九功不僅滿身心眼兒比刺猬刺還密,還與我相熟,知悉往事。若你這呆頭鵝能輕易修煉出他的功力,他怕是轉頭便得扯根頭發絲吊死。”

“嗚嗚嗚奴才還是心裏難受……”

容淖扶額,決定忽視嘠珞的眼淚,自顧問起正事,“今日我突然暈倒招來梁公公這個意外,可曾耽誤我吩咐你做的事?”

“公主是說孫九全紮的十二盞河燈?”嘠珞甕聲甕氣回道,“公主安心,奴才在被梁公公私押起來之前,已按照你的吩咐,往每盞燈上不顯眼處淡描紋路,組合起來正是一個手執蓮蓬的摩睺羅娃娃。”

容淖自打決定以春貴人為引,探出十一年前種痘所舊事後,便秘密給正關押在暢春園養胎的王貴人去了一封信,以庇護她隨禦駕北巡的兩個年幼兒子免遭春貴人暗害為交換,問出了春貴人身上曾經的雕青文彩圖樣。

當初王貴人與春貴人鬥法,言及春貴人既已入宮,身上卻留著文彩顯然時舊情難忘。逼得春貴人為證清白,當場解衣,親手削去玉臂內側的雕青文彩,很是烈性。

王貴人親眼目睹了血肉橫飛之景,自是‘記憶猶新’。

她給容淖的回信裏,手執蓮蓬的摩睺羅娃娃圖樣描得十分精細。

容淖抿了口溫水潤嗓子,這才接著對嘠珞道,“河燈我已拜托八公主放了。當時孫九全被驅逐前,我為了留下他,請命讓他紮河燈這事兒不少人知曉,春貴人定也是清楚。今夜放燈祈福,她定會對那些河燈多留意幾分。”

“以她待孫九全之心,發現摩睺羅後八成是坐不住的,極有可能故意鬧事,以求被皇上厭棄,驅逐去行宮與孫九全作伴。你盯緊一些,一旦發現她有對十五十六兄弟兩下手的跡象,便立刻回稟於我。”

十五與十六兩位阿哥便是王貴人的兒子,正值七八歲淘氣的年紀,這北巡路上,他們既無親娘細心看護,皇帝忙著操心太子無暇分神,只能任由他們野去。

春貴人能下手生事的範圍,無外乎後妃與皇嗣們。

偏生此次隨駕北巡的娘娘們要麽是宮中老人,思慮周全,春貴人若想貿然鉆她們的空子,屬實艱難。

倒是有幾位年輕妃嬪,可她們人微言輕,遠不如春貴人受寵。若是招惹她們,除非鬧出人命,否則皇帝定會偏幫春貴人。

可若真害是戕害了妃嬪性命,那春貴人怕是也沒命活著去見孫九全了。

各方權衡,十五十六這對小兄弟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他們既好下手,身份又足夠貴重,皇帝絕不會徇私。

再說,春貴人先前與王貴人交惡,她若尋北巡之機與王貴人的兒子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簡直合情合理。只要春貴人懂得拿捏分寸,不真切傷害到十五十六,又能及時去找皇帝自首,八成是罪不至死的,沒準兒還這能稱她心意,被送去盛京邊上的行宮自省。

不過,在容淖看來,稚童本就無辜,把他們卷進來已是違心之舉,不能把他們的安危真的寄托於春貴人究竟有幾分‘理智’上。是以,特地囑咐嘠珞盯緊。

“公主,我們逼春貴人這一把當真有用嗎?萬一這摩睺羅並非她與孫九全之間的秘密,而是為小張大人所紋,你所有安排豈非白費?”

嘠珞慢慢平靜下來,蹙眉緊張道,“而且,就算公主算無遺策,一切都按著計劃在走,那奴才也十分擔心。後續咱們依計行事,截斷春貴人算計兩位小阿哥之路,引她轉向來撲公主。以她對公主你的新仇舊恨,奴才真怕屆時引火焚身。”

容淖揉揉眉心,耐著不適解釋道,“她嫁給小張大人的日子淺,又是心中另有所屬的。依她的性情,怎肯為小張大人紋個摩睺羅在身上。”

相傳佛祖有一子名摩睺羅,自唐朝起,民間便把其塑成娃娃模樣,每逢七夕,在婦女之間廣受歡迎,據說宜子。

同樣,早在宋朝之時,雕青文彩風靡,早有人把摩睺羅紋在身上,皆是有記錄可查證的。

上次春貴人邀容淖帳中敘話,春貴人有條不紊弄出了與本朝茶湯大相徑庭的宋朝‘點茶’。而且,據容淖觀察,春貴人還會宋朝茶道中的絕活兒——‘聽聲辨水’。

在宋時的茶藝中,燒水一步至關重要。因為講究些的宋人點茶棄用鐵器,都用特制的瓷瓶燒水,稱為‘砂瓶’。

‘砂瓶’耐熱,可直接架於炭火上烤。因瓶壁不透明,無法分辨水沸,只能聽聲。

見微知著,由點茶而觀摩睺羅,春貴人顯然不止精於茶藝一道,而是對宋時底蘊也是推崇的。

《宋史.志.卷二十六》曾記載——七夕設摩睺羅。

七夕,男女成歡的好日子。摩睺羅,同是個好意象。

嘠珞提起讀書便頭疼,聽容淖講起摩睺羅的過往頭頭是道,下意識點頭了,“那奴才先去瞧瞧春貴人那邊可有異動,公主您先歇著,過會兒小宮女會送米油湯進來,那東西口味淡,又十分補人,你多少用一些。”

“去吧。”容淖闔目窩在軟枕中,“對了,為何不見芳佃姑姑,我把舞劍的都找好了,可不能少了她這個沛公。”

“今天這個日子公主倒在了佛殿,姑姑心中難安,聽太醫說公主並無大礙後,便自己去小佛堂為公主奉經祈福了。”

嘠珞應道,“再說,再過幾個時辰便是月中了,按照姑姑在宮裏陪通貴人養成的習慣,今夜該在佛堂徹夜熬燈念經,為兩位早夭的小阿哥祈福。不過,姑姑記掛公主,今夜應該會在下鑰之前回來。”

嘠珞越說聲音越低,因為容淖不知何時已歪頭睡了過去。

她替容淖掖好被角,躡手躡腳出去。

容淖覺得自己做了個格外漫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獨自提燈,踏出院中老梨樹的陰影,一步一步走完東偏殿的明德堂的青磚,然後跨進承乾宮正殿。

那是從前孝懿皇後住的地方,她也住過,在很小的時候。

廊下還滾著她喜歡玩的藤球,她記得上面的絲帶是孝懿皇後親手幫她系的。

容淖從未對人說過,她其實還記得孝懿皇後,那個用一生詮釋‘靜默’二字的女人,滿身見之忘俗的幽蘭氣蘊。

她所有外露的棱角,都用在如何更好護佑稚兒上了。容淖有關她的記憶片段不多,但無論哭笑,總是安心的。

所以,容淖從不相信,她會借種痘一事殘害皇嗣。

可她死了,頂著不算幹凈的名聲,只當了一天皇後。

她本來,早該封後的。

摒棄所有無望靜默,正大光明站在她心心念念的表兄身旁,受萬民敬仰。而非七夕夜纏綿病榻,苦撐三日,臨終前只得一封封後黃絹,黃泉路上聊表安慰。

十一載不入承乾宮正殿,是不敢,而非怨恨。

活人需要清明,死人也要。

容淖伸手想要拿起藤球再看一眼,眼前景色卻突然搖晃直至模糊。

“出岔子了公主!”嘠珞終於搖醒了容淖,頂著一臉火燒眉毛的焦躁,快速說道,“春貴人好像是要對八公主下手,奴才回來前,見她把八公主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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