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18 章

關燈
第 18 章

“……”

近來幾次碰面下面, 策棱把容淖寡漠詭秘的處世之道看在眼中,卻還是不能徹底把她與十多年前那個奶呼呼的懵懂瓷娃娃分開。

策棱從未想過,自己真切認識長大後的容淖, 是以這種‘清晰’且‘深刻’的方式。

卷軸之上,裊裊幾筆, 已是描朦朧引遐思, 旖旎暗生。

獨屬少女的驚鴻年華,昳麗得驚心動魄, 見之難忘。

沖擊太大了。

策棱閉閉眼,腦中畫面卻始終揮之不去, 喉結微妙一滾, 強迫自己轉移註意力,冷靜思緒, 莫要陷入混亂泥沼。

——天道好輪回, 昨日他衣冠不整被容淖嘲弄,今日容淖便赤……

不,這個亂七八糟的想法,好像更不對勁!

策棱呼吸越發滾燙,一派鷹視狼顧的野性氣象的草原狼,此刻猶如一塊燒著的柴火,俊臉肉眼可見燥紅起來。

若非容淖陰測測的問話響起, 他大抵是要把自己活生生燒成紅炭的。

“看夠了嗎, 我有腰嗎?”

“…………”直到此刻,策棱才恍然回過神,意識到畫還被自己抓在手中。容淖大抵是誤會他楞住半天是在仔細窺視畫卷的內容, 故而有此說道。

策棱虎軀一震,做賊心虛般猛閉上眼, 手忙腳亂把畫一裹,兩指捏著一角畫軸裹邊,猶如捏著個燙手山芋,忙不疊遞還至容淖面前。

出乎意料,容淖並未第一時間拿走這幅見不得光的畫。

她面覆寒霜傲立,瞳孔更是黑得深不見底,如不見星雲的暗夜,鋪天蓋地的暗色肆意蔓延,不見邊際。

個頭小小,氣勢卻是十足,如睥睨浮生的小鳳凰。

生長於天下頂頂富貴窩的金枝玉葉,雖然年紀輕輕,但已能完美撐住這份威嚴倨傲,容不得半分忽視。

策棱被容淖盯得頭皮發麻,靈光一閃,竟領會到了她這滿身公主威壓映射出來的未盡之意。

躊躇一瞬,雙手托住畫軸呈上,垂首恭敬喚道,“公主。”

沒完全確定那小太監的嫌疑便追來貿然奪畫是他唐突了,才會引來此番尷尬。容淖好歹是天子掌中珠,想要出口氣,壓著他把畫雙手奉回也在情理之中。

策棱不想在此刻再去挨容淖的冷眼,以免火上澆油。奉畫時有意眼皮半耷,避開與她對視。

目光兜兜轉轉,不經意落到容淖發間那支銀鍍金嵌珠珊瑚蟹紋簪上。

蟹紋簪首用珊瑚,目為珍珠,身是點翠,神形兼備,活靈活現。

小螃蟹。

策棱晃了晃神,打心底裏,驀然生出幾分慶幸。

以往他都把容淖當小兒對待,而非一位過了及笄禮的成年公主,出言勸誡也不太講究措辭婉轉,反而更力圖簡潔明了以便能讓容淖辨出輕重。如此,難免有僭越冒犯之嫌。

容淖每次都像只惹不起的倨傲小螃蟹,看似爪牙恣意不肯聽勸,實則從始至終姿態漂亮,未曾真的紅臉動怒。基於良好的修養,她其實是個高傲卻有禮的公主。

這次,應該也一樣吧……策棱心想。

他的註意力多半落在尷尬沖突的本身上,並未覺察到,潛意識裏,他更在意容淖會不會因此厭惡自己。

與此同時,容淖沒策棱那些七拐八繞的心思,面無表情,一把抽走策棱手上的畫。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畫軸一側‘剛好’高高翹起,又‘剛好’重重打在策棱挺直的鼻梁骨上。

並伴著一聲利落的,“滾!”

“…………”

小螃蟹突然亮鉗子了。

策棱摸摸生疼的鼻梁骨,目送容淖拂袖上轎,將欲離開,沒來由心中一緊。

“且慢。”策棱閃身阻攔,穩如紮根挺拔的巖松,隔著薄薄一層轎簾子,硬著頭皮低聲解釋,“今晨皇帳附近那片營地有外人闖入的痕跡,巡衛營查探時,發現這位公公並非禦前伺候的宮人。”

之前在暢春園時,策棱誤會容淖在打舜安顏的主意,沒少盯著照水閣,防止容淖做出錯事。

他對孫九全有幾分臉熟。

是以,方才巡查之時,他發現孫九全鬼鬼祟祟從皇帳附近溜出來,往容淖面前跑,懷裏疑似還揣著利器,立刻追了過來。

誰知……策棱耳根發熱。

有人趁夜擅闖營地。

——難怪這一大早,又是軍號,又是鼓點的。

容淖心下了然。

想來是皇帝下令故意弄出的大聲勢,以圖遮掩巡衛營四下搜尋的動靜。

畢竟北巡隊伍這才行到京都城郊,勉強還算百姓口中的天子腳下。若傳出皇帝在此地遇亂的消息,豈非動搖民心。

“所以,你此番冒犯是唯恐圖窮匕見,關心則亂了?”容淖掀簾冷覷策棱,似笑非笑往孫九全身上一瞥,毫不猶豫道,“既關乎禦駕安危,那人便由你帶走吧,好好審審,沒準兒他瞧見了擅闖營地之人。”

說罷,容淖甩手合窗,風帶起轎簾,糊了策棱一臉。

“……”策棱若無其事地把擋事的轎簾扒拉開,試探追問,“當真?”

他確實想帶孫九全回去詢問,本以為會遭到容淖阻止,畢竟那幅畫的來歷不像是經得起拷問的樣子,卻沒料到容淖如此配合,坦然爽利。

容淖冷瞥策棱一眼,沒再搭腔的意思,徑直示意下面人起轎,去與北巡車隊會和,換乘輿車。

車上只有容淖與嘠珞主仆二人,嘠珞憋了一路的話總算找到出口的時機了。

“公主這是想借那些巡衛的手,深入試探孫九全的來歷與……那位之間是否真的存在關系?”

嘠珞記得春貴人的帳篷距離皇帳極近,按她的猜測,孫九全應是取畫回來的途中,被巡衛營發現,當成混進營地的生面孔懷疑了。

嘠珞憶起昨日容淖支使孫九全去偷畫後,為了安撫急得哇哇大哭的她,湊在她耳邊輕聲透露的三言兩語,舌頭打了個結,言語避諱。

“此法會不會冒險了些?萬一孫九全一見侍衛營的手段便軟了骨頭,把有的沒的全交代了,豈非累及公主?”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裏。他是屬蜚蠊的,拼了命想活,又豈會胡言亂語自找死路。”容淖漫不經心道,順手把畫軸遞給嘠珞,“可知道該怎麽做?”

嘠珞繃著一張小圓臉,鄭重其事點頭,“奴才會幫公主達成所願的。”

-

由於近幾日北巡隊伍在路上一再耽擱,趁著今日天光晴好,便多趕了一段路。一直到星子眨眼的光景,眾人才紮營休息。

容淖在車上顛簸一天,早早拖著一身疲憊歇下。

她身子骨弱,比尋常人怕冷,所以帳中從不用冰,只靠宮女打扇驅暑。

顧忌她臉上的秘密,此行能入她帳內貼身伺候的只有嘠珞與芳佃姑姑兩人。

芳佃姑姑因昨日在溫泉行宮時,扯出積年老仆的身份執意勸誡容淖順服皇帝,莫要侍寵生驕,因而惹了容淖討嫌,白日裏一直被冷落,難免心中惴惴,悔意頓生。

她雖是通貴人面前最信任得臉的老人,但容淖絲毫不受其母影響,自幼便不太親近她,待她態度平平。

她算是看著容淖長大的,心裏清楚得很,這位六公主瞧著不顯山露水,實則比張牙舞爪的通貴人厲害多了,心也更狠更冷,眼裏揉不得半粒沙子。

這不,沒有通貴人在旁撐腰,六公主斷不能容忍她一個奴才倚老賣老。

連她的主子通貴人都要靠女兒庇護過活,她自是沒資格與公主別苗頭,比脾氣的。

芳佃姑姑有心去容淖面前服個軟,奈何白日裏周遭人多眼雜,她在一幹小太監小宮女面前拉不下身為掌事姑姑臉面。只能趁晚間,多殷勤幾分。

正好嘠珞在路上吃壞了肚子,她索性趕了嘠珞下去休息,自己親自替容淖打扇守夜。

容淖睡眼半闔從她身上一掃而過,翻了個身,倒也沒出言趕人。

芳佃姑姑心裏悄悄籲了口氣,一守便到後半夜,實在支不住了,無聲打了個哈欠,輕手輕腳抖開鋪蓋睡下。

半夢半醒間,芳佃姑姑隱約聽見外帳有窸窣異動,警醒睜眼,見床上容淖仍維持側睡姿勢,呼吸綿長。

那……外面是誰?

芳佃姑姑疑竇頓生,無聲無息起身,潛到分割寢帳與外帳的幔帷旁,撩開一道縫,瞇眼打量外帳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在做什麽。”

“哐——”嘎珞被黑暗中,背後突然冒出來的幽幽問話嚇得險些原地跳起來,掀在手中的青花海水紋香爐蓋無意跌落,幸好地上鋪了一層地氈,只砸出一聲悶響。

“姑姑?”辨認出來人是芳佃姑姑後,嘎珞下意識把手往身後藏,遮遮掩掩回道,“姑姑您怎麽起來了,我沒……沒做什麽……”

黑夜並未徹底掩住嘎珞做賊心虛的動作。

“你大半夜不睡覺,鬼鬼祟祟跑來翻香爐。伏夏暑天的,莫要給我說你是湊在香爐旁烤火。手裏藏的什麽東西,自己拿出來,趁早交代清楚!省得以謀害公主的罪名把提燈、墩鎖的苦刑都嘗個遍。”

芳佃姑姑肅聲道,她在通貴人身邊做了多年掌事姑姑,慣通各種磋磨人不見血的手段。在一眾宮人中,積威深重。哪怕此刻她刻意壓低了嗓音,仍舊嚇得嘎珞沒出息的抖了抖。

“我沒有謀害公主。”嘎珞囁喏道,卻始終不肯把手裏的東西交出來。

芳佃姑姑眼神深了深,作勢要喚人進來押走嘎珞嚴刑審問,“我既抓了你個現行,有沒有便由不得你說了能算!”

“別,姑姑不要驚動外面的人!”嘎珞情急之下,方寸大亂,哆哆嗦嗦把手中的東西交了出來。

“字畫?”黑暗中芳佃姑姑看不清畫上內容,掂量著手上物什的大體模樣,冷厲責罵,“你這小蹄子,好的不學,竟學那些閹豎幹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公主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不是這樣的姑姑……”嘎珞慌忙否認,她見靠嘴說不清楚,索性幾步摸黑到矮幾旁,點了蠟燭,示意芳佃姑姑攤開畫軸。

芳佃姑姑只看了一眼畫上美人的無限春光,以及那半張白玉無瑕似的側臉,頓時瞠目,險些失態驚叫起來,“荒唐!這是誰幹的!”

“是春貴人。”嘎珞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起末講了個遍,“公主好不容易才把畫奪回來,囑咐我悄悄燒掉,姑姑您快把畫給我吧。”

嘎珞說著,奪過畫幾把狠狠撕碎,劈手扔進香爐,如釋重負般拍了拍手。

芳佃姑姑盯著竄起來的赤紅火苗,面上不見松懈,反倒愈發緊繃,朝著嘎珞恨鐵不成鋼罵道。

“愚蠢,如此要命的大事你也敢替公主瞞著!春貴人既看到了公主的臉完好無恙,光燒一幅畫能抵什麽用!”

整個宮中,除了容淖與皇帝,再無第三人知曉皇帝對容淖“寄予厚望”。

以至於,所有人都認為,容淖的得寵皆因皇帝憐她體弱多病且容顏損毀。

包括通貴人和芳佃姑姑。

所以,通貴人嚴格把控容淖飲食多年,不許她多食一粒米,病美人合該是孱弱纖細的。

所以,當初容淖的臉分明好轉,通貴人卻不許她宣揚,甚至還和芳佃姑姑一起,專門為她仿出了舊朝的斜紅妝。

相傳,舊朝風靡一時的斜紅妝本就起源於一位傷了臉的宮中女子。那女子心思靈巧,以傷痕為妝,化腐朽為神奇,反倒越發受君王寵愛。

一筆斜紅,張揚且深意,不斷提醒皇帝,她的卑憐。

芳佃姑姑唯恐容淖秘密曝光失寵甚至引來災禍,再無心睡眠,魂不守舍坐在外帳不知在想什麽。

嘎珞則以守夜為由,默不作聲進了內帳。

榻上本該安然酣睡的容淖此刻正睜著眼,目色清明,毫無睡意,悠然與掀簾入內的嘎珞對上。

嘎珞不見異色,微不可察朝她點頭。

-

孫九全是隔日晌午時分,眾人忙著紮營造飯時,被一個侍衛悄悄送回來的。

侍衛營走了一遭,他表面倒瞧不出遭了多大罪,全須全尾的,只臉色白了一些。那襲泛藍太監袍穿在身上,越發像文弱清雋的簪纓公子了。

只有湊近了,才能從他行動間無意從衣袍內湧出的血腥味察覺出,他這一日沒少吃苦頭。

“公主,奴才回來覆命了。”孫九全緩慢跪倒請安,額角細細密密掛了一片汗,那口本就破爛的嗓子此刻破得幾乎聽不清他在言語什麽。

“受了刑?”容淖問道。

“走了套巡衛營的規矩罷了,不礙事。”孫九全分明連喘息都艱難,偏偏話還不少,“奴才只是無意經過皇帳附近,與那擅闖營地之人絕無幹系,屬於一問三不知的,按例審問過後,輕車都尉便做主放奴才回來了。”

言下之意,他什麽都沒對那幫侍衛吐口。

也是,若他真說了什麽,怕是沒命走出巡衛營。

但凡主子跟前伺候的宮人,難免會摸到主子幾分秘密。裝聾作啞便是相安無事,若逞口舌無疑自尋死路。

“行了。”容淖抿了口茶,神色淡淡,略帶深意道,“往後行事仔細些。”

孫九全聽出容淖在點他取畫那事辦得不夠利索,謙恭應道,“奴才省得。”

“這幾日不必跟著伺候,到後面牛車上歇幾日吧。”容淖擺手打發他出去。

孫九全道謝行禮告退,拖著滯緩的腳步往太監暫歇的棚頂去,忽然聽得身邊傳來一陣急促腳步,嘠珞追了上來,“這是公主賞你的傷藥和餑餑。”

孫九全一楞,“勞煩姑娘,請代我謝過公主。”

“不必客氣。”嘠珞把東西塞他懷裏,上下打量一眼,好奇道,“你似乎從未喚過我姐姐?”

宮人間的排資論輩,年齡屬於次要,主要看在主子跟前的受寵與臉面。

嘠珞是容淖跟前最得用的大宮女,雖然年紀不大,但明德堂的小太監小宮女都會規規矩矩喚她一句‘姐姐’,像孫九全這樣進宮日子尚淺,又毫無靠山的,甚至還有殷勤稱她為‘姑姑’的,各種小意討好。

“姐姐。”孫九全腦袋半垂,從喉嚨裏含含混混擠出一聲。

“……”嘠珞那幾分好奇頓時散了,滿臉無趣的轉身回去。

她性子活泛,故意挑著臨溪那條路走,因為那裏三三兩兩蹲了不少小宮女,都是來水邊替主子或自己浣洗物什的。

嘠珞在宮中沒有特別要好的小宮女,相熟的也少。她四下張望,本想看看有沒有熟面孔能一起敘話幾句。

不曾想,熟人沒找到,倒是先隱約聽見了幾個宮女細聲細氣,神神秘秘討論容淖。

“六公主”、“訂婚”、“贈物”,反正每個詞聽起來都十分駭人,流言無疑。

可是不等嘠珞把這則莫名其妙的流言聽全乎,那群小宮女中便有人認出了支棱著耳朵偷聽的她,眾人頓時作鳥獸散,唯恐被她揪去六公主面前問個亂嚼主子舌根的罪名。

嘠珞隱約猜到是怎麽回事,顧不得找人敘舊,徑直小跑回去找容淖,結果卻得知容淖與她前後腳功夫被皇帝召去皇帳一同用膳了。

嘠珞只能心急火燎的去皇帳外等候。

好不容易等容淖用完午膳從皇帳出來,又差不多到拔營上路的時辰了。嘠珞見到處都是在拾掇造飯、搭帳用過的器物上車的宮人,來來往往,人多眼雜,只能強行按捺,準備去車上稟告。

誰知,八公主先來了。

“六姐姐!”隔著還有一段路,八公主便開始揮著團扇沖容淖打招呼,眉目明媚,一團天真跳脫的孩子氣。

她身後的大宮女孟春忙不疊拉下她高舉的胳膊,嘴裏還緊張兮兮念叨什麽,看樣子多半是勸她穩重些。

自禦駕北巡上路起,這還是容淖第一次見到八公主。

上次見八公主應該是在暢春園,兩人同住照水閣時的事了。

容淖依稀記得,那日她陡然從五公主遮遮掩掩的口風裏,捋出當年種痘所之事隱情頗深,一旦揭開,通貴人極有可能為之償命,是以心緒繁雜,對八公主的態度尤為冷淡不耐煩。

八公主約摸是被她傷到了,也或許是耽於北巡路上風光玩樂,再未露過面,容淖樂得獨自乘車清閑,也沒怎麽留意過她。

容淖略顯詫異,“快登車了,你怎麽這時過來了?”

“聽說下晌要走的馳道前陣子被雨水沖毀大半,顛簸得緊,所以我想坐六姐姐的車,少遭點罪。你可不知道,自暢春園出城後,這一路上我都快被顛散架了,見天的吐,宜娘娘昨兒還打趣說我快把她給熏酸了。”

八公主扶扶酸疼的小腰,略顯羞澀模樣,說出來的話卻毫不客氣,完全不見疏遠隔閡。

容淖的輿車是皇帝著內造仿照太後鳳駕,降低規格打造出來的,只是大小紋飾差一些,但減震功用卻是半分不差。

比之其他女眷單靠皮革裹住車輪及鋪墊軟靠減震的馬車,容淖這車顯然精細許多。

——車輪裹的貴重皮毛而非粗礪皮革;

且在車輿之下,車軸之上,匠人還煞費苦心的覆刻了周朝時期馬車減震的“伏兔”技法;

車內布置也更為合理舒適,大小物什都透著用心。

饒是如此,容淖依舊覺得這馬車有些顛簸,更遑論是跟隨宜妃坐普通馬車的八公主。

容淖看了眼八公主明顯清減兩分的小臉,頷首同意。

小姑娘雖有耍苦肉計的嫌疑,但言辭坦蕩,眼神清澈,並不惹人生厭,反倒透出幾分難能可貴的粹質。

“多謝六姐姐!”八公主頓時喜笑顏開,一把挽住容淖的胳膊,“我都想過了,如果你不願意與我同乘,我就過去求皇阿瑪送我回宮去,這為了去草原玩一遭,太受罪啦。”

“……”因著八公主的話,容淖目光下意識往不遠處的皇帳落去。

高高在上的明黃寶頂迎著滾燙熾日,耀目的顏色恍似烈焰,輕易便能把人灼傷。

論起來,皇帝算是本朝帝王中最愛護兒女的。

每日不管朝務如何繁雜,都會抽空去上書房瞧瞧阿哥們書念得如何,武藝可有長進,挨個過目文章,考校指點,盼他們將來匡扶社稷,有個好前程。

公主們的前程不在朝堂,在於婚事。

皇帝便力排眾議,堅持女兒晚嫁。

大公主更是虛歲二十方得婚旨,創下了本朝之最。

因為遍觀本朝前輩的公主們,她們多半是早早成婚,十來歲不知事的年紀便和親蒙古的不在少數,結局多半不盡人意,嫁得早,逝得也早。

奈何再是用心的君父,首先是君。

皇帝此番北巡分明帶了三個女兒。

五公主肯定是要與太後同乘的,不必擔憂旅途顛簸;容淖也有為她特制的輿車;唯獨八公主沒有得到額外照顧……

八公主被忽略的因由,說到底只有一個——不夠分量。

料想得到,她未來的和親安排,八成是對皇帝益處不大,但又必須的地方。

容淖與八公主一前一後登上輿車。

八公主知道容淖只是慣常的安靜,而非心情不虞,便沒有太多顧忌,自顧興高采烈說得開心。

明明片刻之前還在抱怨心肝脾肺差點吐出來,這會兒又開始暢想草原風情了。

她的身上好像既有孩子的健忘,也糅合了成人的豁達,矛盾又和諧。

“我先前求著十三哥帶我練了好一陣子騎術,就是想去草原上賽馬叼羊。六姐姐,如果我叼羊比賽贏了,一定把第一塊‘幸福肉’給你!”

叼羊比賽是個草原游戲,大概是一群人圍在一起,策馬搶奪一只羊身。先拿到羊身並沖到終點的,便是獲勝者。

獲勝者方便將羊烤熟,請眾人共享,那肉便稱為‘幸福肉’。

八公主攥起一雙白生生的小拳頭,志氣昂揚道。

結果話音剛落,立馬幹嘔一聲。

容淖瞥了眼上一秒張牙舞爪,下一秒蔫頭巴腦的八公主,面無表情道,“你才用過午膳吧?你若是敢亂折騰吐在我車上,我便敢把你趕回宮去。”

八公主杏眼瞪圓,立刻捂住嘴,識趣的抱個個大軟枕滾到一旁閉目養神,留個後腦勺對著容淖。

這些日子吐著吐著她也吐出經驗了,閉眼睡覺是最舒服的乘車姿勢。

大概是容淖的輿車確實平穩舒適,不多久,八公主的呼吸便沈了許多,像是睡過去了。

嘎珞一直在偷覷八公主的情況,見她入睡,特地耐著性子等了小半炷香功夫,才湊到容淖身邊,輕聲說起在溪流邊聽見的流言。

“奴才尋思著,八成是昨早輕車都尉追來搶……呃……”

嘎珞想起那情形,都替容淖尷尬得頭皮發麻,刻意囫圇了一下。

“肯定是那一幕被人瞧了去,才編排出什麽輕車都尉已被皇上私下訂為六額駙,只等北巡返京便要公布婚事,這才默許公主與其私下相見,交換信物。好像還說什麽打情罵俏……”

“行了!”容淖頭疼打斷,她現在聽不得“畫”相關的字眼,也聽不得策棱的名字,更遑論是聽見兩者結合起來的荒謬流言,氣得瞬間變臉。扭頭想倒杯茶喝冷靜冷靜,猝不及防撞上八公主亮晶晶的雙眼。

“……你沒睡?”容淖平靜問道。

八公主敏感嗅到那一絲平靜後潛藏的危險,利索把眼皮一合,開始裝死。

八公主這一裝,還真的睡著了。

一覺睡到黃昏,隊伍停下,才被外面張羅安營紮寨的動靜吵醒。

正好看見容淖主仆下車,八公主掀簾看了看,睡眼惺忪道,“六姐姐你去何處,下面帳篷好像還沒搭好。”

嘎珞面色微微發僵,容淖倒是神色自若,淡靜扔下一記重磅炸.彈,“我去見輕車都尉。”

“啊?”八公主目瞪口呆,楞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等她緩過來,立刻撐著暈暈乎乎的腦袋朝容淖追去了。

“六姐姐你……”八公主面色紛呈,驚詫、好奇、不敢置信等,皆有,結結巴巴問了一大堆。

“所以、嘎珞說的都是真的嗎?皇阿瑪為六姐姐訂下了輕車都尉?還有,咱們平時都活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輕車都尉如何約你相見的?”

其實是皇帝跟前的小太監跑來傳的消息,說是皇帝宣召,但沒具體說為何宣召,而且召見的地方也並非皇帳,而是距皇帳不遠處清凈隱蔽的矮山。

皇帝日理萬機,中午才宣容淖一起用過膳,這會兒才過了幾個時辰,又傳她去看一坐不起眼的矮山,且還說不出個原因來。

神神秘秘的,其中用意必不簡單。

思及皇帝已明言選定策棱,以及嘎珞帶回來的流言,容淖覺得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皇帝確是打算近日便把她和策棱的婚事徹底定下來。

只要婚事過了明路,未婚夫妻有些親密交往也不妨事。所以,那些宮人間的口舌不曾有人制止,畢竟堵不如疏。

今日的矮山之約,與那日皇帳相逢差不多,都是皇帝為她與策棱特地安排的相處機會。

不過,這些話沒必要和八公主講得太細。容淖眉梢一揚,不答反問,“你既如此好奇,不妨同行去看看?”

“真的?”八公主雙眼放光,確定容淖不是在開玩笑後,二話不說提裙跟上了容淖主仆。

三人同行往矮山走,雖更惹眼了,但卻能削弱旁人目光裏的探究。

她不想把策棱與自己綁得太緊,最好連一絲流言都不要有,免得來日解開麻煩。

越近矮山,四周風景愈佳,清凈而不荒寥,算是暑天難得一見的舒心地。

她這皇阿瑪對挑選幽會之地倒是頗有心得。

“六姐姐,那人可是輕車都尉?”八公主眼神好,人也活泛,乍一見到遠處矮山下身著黑色袖箭衣,同色披風,背立黃昏,挺拔鋒利如山石的年輕男子,立刻來了精神。

容淖眼神不如她,斟酌片刻才敢確定,從鼻子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嗯。”

“六姐姐不高興?是不中意輕車都尉嗎?”

容淖這次幹脆不搭理她了,但渾身充斥的排斥與不悅騙不了人,甚至就連八公主這樣天真的小姑娘都敷衍不過去。

“為何如此?”八公主勾著手指頭,巴巴的開始數,頗有心得的架勢。

“這樣瞧著,那位輕車都尉皮相雖非絕佳,勝在氣勢造根骨,光是往那一站,便有不動如山的氣派,像……像威風凜凜的狼王!”

“嗤——狼王。”容淖顯然對八公主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意象不以為然。

目光挑剔掃過不遠處的策棱,見他黑色披風被山風扯成展翅的形狀。

大熱的天,也不知他抽什麽風,竟披著一條黑黢黢的披風出來,容淖嫌棄冷嘲,“曬幹的老板魚還差不多。”

山東巡撫曾往宮中獻過兩尾體型快趕上臉盆大的老板魚,後來沒養活,本是要處理掉的。

明德堂有個祖籍山東的小太監自告奮勇,說可以把魚曬幹用來烹菜,十分美味。

容淖無意間瞧見過一眼曬幹後的老板魚,又黑又硬還醜,倒盡胃口。

以前容淖覺得曬幹的老板魚狀似沒完全打開的折扇,如今卻覺得更神似著披風裝相的策棱。

幾人說話間,已快走近矮山底下了。

八公主被嘎珞拉著,識趣駐足,任由容淖獨自上前。

“找我何事?”容淖繃著一張小臉,冷若冰霜問道。

這是明顯還在生那畫的氣,策棱面上竄過一絲無奈,從山石裏抓出一個小竹籃,低頭遞到她面前,“給你的。”

容淖不接,只以目打量那裝滿半竹籃子花花綠綠,煞是小巧好看的果子。沒有出現策棱設想之中的喜悅,甚至還隱約有些……嫌惡。

策棱見狀,先忙低聲解釋道,“都是山上摘的新鮮野果,能吃的。”

他頓了頓,又硬邦邦道,“昨日……是我唐突了,皇上已經問罪過我。不過你放心,畫的事我只字未提,只說了孫九全不合時宜出現在皇帳附近,我要把人帶走審問,無意間與你起了僵持。”

“問罪?問了你什麽罪?你我都同時出現在此處了,何須遮遮掩掩。”容淖面無表情,“尚在世間,便不要鬼話連篇!”

策棱怔住。

容淖嗤笑一聲,單刀直入,“皇上怕是趁機給你說了你我婚事吧,特地安排著讓你來給我道個歉,盼著你我日後恩愛和睦,倒也不必如此。”

策棱就算再遲鈍,也能讀出她言語間的嘲弄,斟酌問道,“你是不喜這樁婚事,還是……”

他微妙停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