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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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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天熱。

開窗。

涼快。

亂七八糟的掩飾言辭一出口, 策棱自己先懵了。

尤其是在對上面前這堪堪到他肩高的小姑娘眼中一言難盡的嫌棄後,尷尬猶如春|日|野草瘋長,甚至還沒由來的滋生出一股懊惱緊張。

最終, 躲在帳內的皇帝終於聽不下去他們莫名其妙的對話了,主動現身, 解救策棱於水火, 隨意找了個理由轟他離開。

策棱捂緊一身狼狽衣袍,面無表情行禮告退, 邁步盡量朗闊自然。

容淖目送策棱急促走動的背影,由衷嘆道, “真像啊。”

皇帝隨口接了她的話茬, “像什麽?”

容淖認真道,“戲文中慘遭惡霸調戲, 落荒而逃的良家婦女。”

“咳——”皇帝嗆住, 下意識朝還未走遠的策棱看去。

只見男子高大的身形明顯一個踉蹌,又極快穩住身形,板寸腦袋上頂著一對明晃晃的紅耳朵,三兩步消失在密集的營地帳篷中。

那幾乎同手同腳的走姿,真正成害羞小媳婦遮遮掩掩、落荒而逃了。

皇帝斜乜容淖一眼,佯裝怒叱,但眉宇間早已斂盡昨日怒發沖冠的餘波, “不像話!”

容淖不以為意, 隨皇帝往帳內走,莞爾應道,“小六來得不巧, 辜負阿瑪苦心安排了。”

皇帝有些糟心,嗔嗤一聲, 並不意外容淖能看穿他的打算,“你還敢說。”

按照容淖猜測,皇帝召她來北郊獵場玩耍,多半是尋機描補父女兩昨日那番爭吵。所以故意拖拖拉拉,姍姍來遲。盡力扮演好一個與父親關系親近,肆無忌憚鬧小脾氣的女兒角色。

直到到了北郊圍獵場,發現她的坐席正對校場,不偏不倚正好能把恭格喇布坦與八旗兵勇熱火朝天的比試場景盡收眼底,才隱約有些明了皇帝召她走這一趟似乎另有用意。

待在皇帳門口偶遇策棱後,原本的七分猜測已變成十分篤定。

“阿瑪這是選中了策棱。”容淖了然道。

皇帝為她規劃的‘康莊大道’是通過控制‘額駙’來掌控漠北,皇帝既已選定策棱,那勢必會在她與策棱之間多費些心思。

不說把他們撮合成‘兩情相悅’的未婚夫妻,起碼明面上得讓她改了橫眉冷對的態度,平和相處,如此她才能更好的取信於策棱,方便日後行事。

若容淖所料不差,皇帝本意是打算讓她一觀策棱校場鬥武,氣蓋蒼梧雲的蓬勃英姿後,趁熱打鐵再安排她與策棱在皇帳‘偶遇’,由皇帝在二人中間調和,軟化她對策棱的排斥態度。

只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姍姍來遲,錯過了校場內威風凜凜的策棱,反倒是陰差陽錯撞見策棱一身狼狽相。

而策棱顯然也沒領會到皇帝的良苦用心,穿著在校場打鬥後的破爛衣袍徑直前來面聖,粗糙愚鈍。

容淖直白道出好奇,“為何是他?”

策棱與恭格喇布坦為一母同胞的‘黃金家族’嫡脈,一長一幼。

古來宗法雖以嫡長為大宗,但蒙古當地亦有幺子守家的傳統,現如今的漠南蒙古科爾沁部旗主王爺這一支便是幺子襲爵。

再加上蒙古民風粗狂崇武,權利傳承與伏屍鮮血撇不清幹系,並不單以出身定尊卑,父子兄弟反目廝殺實乃常事,勝者為王。

簡而言之,策棱與恭格喇布坦都具備被清廷扶持入主漠北的先決條件。

但因收服漠北一系事關重大,皇帝為保萬無一失,甚至不惜花費十餘年時間精力,或明或暗從能力、忠誠、秉性、野心及各方面耐心考量這兄弟二人。

所以多年來,皇帝只肯默認六公主與漠北有娃娃親,卻從不點明到底策棱兄弟二人中,到底誰才是未來的六額駙。

皇帝在兄弟二人中衡量考校十一年,未下定論,斷然不會毫無緣故突然擇定策棱。

聰明人說話,口舌簡省。

皇帝笑吟吟拿起高幾上滴答輕響的西洋鐘隨手擺弄,算是默認容淖的話。

“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說道兩句陳年往事也無妨。來,小六坐下說話。”皇帝半倚在虎皮氈毯上,皇帳穹頂的天光被透光格架分割成規矩的棱形,他慢條斯理再度開口。

“當年噶爾丹挑起漠北戰亂,打得漠北蒙古闔族猶如喪家之犬,舉旗降清。其中心思活絡,直奔京師意謀朝廷傾偏助力的漠北王族並非只有策棱兄弟二人。但最終,朕力排眾議,只留下了年歲尚幼,聲名不顯的策棱兄弟。其中因由,朕從未敞亮明言,以至甚囂塵上,議論紛紛數載。”

皇帝換了個倚坐姿勢,不知想起什麽,哼哧笑開,“所謂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因由,實則不過是為一支箭,一柄刀,不值一提罷了。偏那起子人心腸多彎繞,硬給朕扯出了無數稀奇古怪的由頭。若非有你與漠北的婚事在,策棱兄弟兩都快被編排成流落在外的皇室血脈了。”

“一支箭,一柄刀。”容淖從皇帝的拉拉雜雜的閑話裏,抓住重點,不解反問,“此為何意?”

“初見策棱兄弟之時,朕領著太子及幾位阿哥正在西山巡營。林中鳥獸約摸是被八旗騎射練兵的大動靜驚散了,一只紅狐慌不擇路沖出叢林,一頭紮入營地,朕與太子同時彎弓搭箭,射殺紅狐。其餘阿哥大臣見狀,皆不敢出箭搶奪爭鋒。”

“狐貴皮毛,損者下乘——朕之箭為戮其左目,太子之箭意戮其右目。然,太子出手略有偏失,眼看那箭要貫狐耳,電光火石間,只見淩空一支遠箭,凜然碰撞,規正了太子箭矢行跡,紅狐左右雙目俱傷,抽搐倒地。遠箭則深深沒入紅狐足前一厘泥中。”

“那支遠箭,正是出自年幼的策棱弓臂。”

“這……”容淖神情古怪,難得流露出幾分真切訝異,一言難盡的追問,“他如何善後應對的?”

當時情形,容淖用膝蓋都能想明白。

皇帝露了獵狐興趣,所以阿哥及大臣皆不敢爭鋒掐尖。

唯幼即儲君的太子倨傲無塵,行事隨性,敢比肩君父同時彎弓。

太子怕是出箭之時才想起,君父君父,先君後父。且,子壯父疑。

是以,匆忙改了出箭方向朝狐耳射去,不敢與皇帝並行射穿狐目,故落下乘。

偏好巧不巧,遇上剛從草原來的楞頭青策棱,一支遠箭歸正了太子的箭矢行跡。不僅硬生生把太子架到了火上去烤,還折了皇帝顏面。

策棱此舉,簡直毫無作為投奔而來的喪家之犬的自覺。

“他並無悔意,也不見惶然,只一本正經道出四字。”皇帝正色幾分,“武謙同遜。”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武者以謙,是己避,更視彼次;遜人遜己;背馳武道。

遂,武謙同遜。

大清起源於關外白山黑水間的女真部落,世代游牧為生,馬上得來的天下。皇帝年年歲歲不辭辛勞,率領王孫大臣巡營圍獵,本意為顧先輩創業艱辛,弘本族勇武剛毅之道。殊不知,武道屈從皇權,早已變質。

十來歲的少年策棱不管不顧,一語道破皇權陰影之下的腐朽,還專門拿了皇帝與太子作伐子,王孫大臣可沒他的膽子,對此避諱甚深,難怪多年來容淖從未聽人提起此事。

“他這是自比一箭雙雕的名將長孫晟了。”容淖聽罷皇帝的話,當即心下了然。指頭往桌案上敲敲,若有似無哼聲,“竟玩了出一箭三雕的把戲。”

當年漠北之地潰敗於漠西噶爾丹之手,各部王公為贏得大清助力,費盡心思在皇帝面前諂媚。策棱兄弟不為漠北王族本部庇護,逃難而來,除去一身血脈,年幼且別無所長,只能背水一試,靠著一支箭另辟蹊徑在皇帝面前拔尖露臉,此為其一;

其二,策棱應答一句‘武謙同遜’,既能試探皇帝秉性,可有容人之量,識人之明,是否會真切庇護他們,值得他們效忠。

又能以不管不顧的愚直姿態,令諸位王公大臣避之不及,幼展純臣之態,引皇帝青眼;

至於其三,既隱晦又直接,卻並不矛盾。

皇帝若能看穿少年策棱的心思,定會由此稚嫩計策聯想到一箭雙雕。

說起一箭雙雕的典故,自然繞不開長孫晟。

長孫晟其人,北周人士,因故入了突厥帳下,後隋朝滅北周而立,他果斷投之,憑借自身智計勇武及對突厥內部情況的了解,多次為隋皇楊堅擊退突厥進犯,立下戰馬功勞。

策棱兄弟兩的故地塔米爾雖位於漠北,但毗鄰漠西,對兩地都極為熟悉,遠勝清廷訊報。

策棱既自比長孫晟;那清則為隋;突厥——既可以是漠西噶爾丹,也可以是舍棄策棱這支王族的漠北,端看皇帝意下如何。

若能成功借此典故對皇帝以表忠心,那策棱的一箭雙雕,亦為一箭三雕。

“咱們六公主慧眼如炬啊。”皇帝滿眼欣慰自得,滿意一笑,順手拍拍容淖腦袋,親自把那尊精細繁覆的小西洋鐘擺到她面前,“喏,你素來喜歡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兒,賞你拿回去玩耍。”

“多謝阿瑪。”容淖毫不客氣接下,唇角彎彎,隔著清透的琉璃小窗,指尖點點那對會在準刻蹦出來跳舞的小人兒,欣喜溢於言表,眨眼故作貪心模樣掃視皇帳一圈,不動聲色催促道,“猜中策棱這‘一支箭’能便能得阿瑪的愛物西洋鐘為彩頭,那如果我再猜中恭格喇布坦這‘一柄刀’,阿瑪這帳中之物是否該任我挑選?”

“阿瑪倒是有意成全你這貪心鬼,可惜……”皇帝促狹笑開,“恭格喇布坦不用猜。”

皇帝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說起,“這本是一樁閑話,當年策棱因一支箭引朕側目,西山巡營那幾日,多半召自左右,隨時問答考校。恭格喇布坦表現平平,則被隨便打發下去,與八旗兵勇同行狩獵。”

“有幾個不成器的八旗子弟欺恭格喇布坦年幼無依,意圖強占他的獵物,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爭執之間反被他刺傷,最後這官司鬧到了朕面前來。朕問他,初來乍到,幾只麋鹿獐子尚能息事寧人,何故鬧大。”

“——他說,刀在我手,為何要與他人分。”

時隔多年,皇帝仍記得清那黑瘦少年眸如冷星,不經意透露出來的倨傲狂妄,當真是悍利得不可一世。比之他那位一箭三雕,道出‘武謙同遜’的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皇帝微微走神的瞬息,容淖沈默過後,再次開口,一語定論,“兄長行純臣之道,幼弟通帝王之術。”

這樣一對十來歲的少年兄弟,秉性涇渭分明又別樣契合,膽大心細,勇謀兼備。若是放任自流,難保來日不成大患,倒不如趁其虛疲,收為己用,難怪皇帝當時會力排眾議把他們留在身邊,馴服打磨。

“帝王之術,哼……你倒是敢說。”皇帝哧笑出聲,應對坦誠,“帝王本是俗世凡人。古來懷帝王之心,習帝王之術,修帝王之德的人,不知幾何,可惜無帝王氣運。譬如王莽之流,汲汲營營,改弦更張,到頭來不過是大夢成空。”

“至於恭格喇布坦……”皇帝意味不明道,“他少年之時確有幾分不俗氣像,可惜後來瘸了腿,性情大變,陰鷙並藏卑怯,升騰之相漸弱,以至泯然如眾。”

容淖靈光一閃,“所以,阿瑪這些年不在策棱兄弟兩中做抉擇,是在看恭格喇布坦身上是否會生變數。反之,今日突然定下策棱,是因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皇帝不置可否,抿了一口溫茶,徐徐問起,“算起來,你過來的路上,應該見到了恭格喇布坦在校場上與人比武,他給你的感覺如何。”

容淖想起校場上那道瘸腿明顯的狼狽身影,被幾個八旗兵勇輪番圍攻其中,完全不占優勢,但他仍舊迎難而上,拆招應對。

“全力以赴。”容淖肯定答道。

“從前恭格喇布坦上演武場,從不在乎輸贏,遮遮掩掩,只顧他那條瘸腿莫在打鬥中露佯惹人譏嘲。朕與策棱為此,曾無數次勸告他,可惜收效甚微。十一年了,近幾日他卻不知何故,突然敢正視體膚缺陷,演武場上大展拳腳,但……”

容淖覷皇帝一眼,見他神情莫測,是失望、是松懈、是塵埃落定後篤定、甚至夾雜嘲弄或者其他……

料想這‘但’字之後,多半不會有什麽好話。

果然聽皇帝似嘆非嘆繼續說道,“但,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本非得道蛟龍,又未逢風雲際遇入長海,淺水淫志,泯然眾人矣。”

世人勸誡言語中,總免不了一句‘為時不晚’。

可光陰公平,產生行差踏錯、修正意識的本身,幾近默認了‘晚’這個字眼。

譬如恭格喇布坦渾渾噩噩攜裹而去的十一載年少歲月,饒是如今他拼盡全力意圖重拾昔日悍利,可被過往磨滅的光彩,已如硝石潤潮的火折子,無法覆明。甚至於,還順勢無意牽出更要緊的短處——生性未定,不易駕馭。

以至於,他剛露出反覆心思,觀察他多年的皇帝便慧眼如炬判定了他的頹勢,已不再具有與其兄爭鋒的資格,斷然被踢出局。

毫不猶豫選擇了更有定性,且優勢突出的策棱。

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在一個不起眼的日子裏,由另一個人,為他們限定了涇渭分明的兩條路,毫無掙紮餘地。

就好似,孩童手中的泥娃娃,任由搓扁揉圓。

這一幕何其熟悉。

“叮——”西洋鐘到整點了,擺錘晃蕩,扯得案幾都在微微震動。

驚得容淖沈如深海的思緒迅速抽離出來。

皇帝雙目半闔,並未註意到她的異樣,夾雜晃悠鐘聲,不緊不慢道,“陰差陽錯,時也命也。”

-

容淖從皇帳出來時,演武場的喧鬧已停了大半,她漫無目繞著營地慢走,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皇帝最後那句無心之言。

皇帝不清楚恭格喇布坦為何性情反覆,朝夕之間竟能坦然迎對體膚缺陷,掙脫自我困束。但她心中卻隱約有數,恭格喇布坦的變化,八成與她上次在弘昱生辰宴上,那番指著恭格喇布坦鼻子毫不留情的駁斥有關。

若真如此,那豈非是她,變相為皇帝加速篩掉了恭格喇布坦,親手促成了自己與策棱的婚事。

陰差陽錯,時也命也。

在無人留意的營地偏僻樺樹林,容淖把臉皺成個水晶小包子,順手去扣邊上外翻的樺樹皮洩憤。結果費了老大的勁兒,幹樹皮沒拔下來,指甲險些折進去。

“六公主好興致,竟親自采摘樺樹茸。”一道清麗女聲從不遠處的低嶺傳來,林中光影斑駁破碎,綽約美人扶樹而立,顰笑之間恍如林中精魅。

容淖收回手,不動聲色的搓搓泛疼的指尖,面上應對自如,“好巧,春貴人。”

春貴人視線掃過容淖身後隨侍的嘠珞與孫九全,略一扶鬢,頷首淺笑,下頜至脖頸的弧線優美卻緊繃,“相逢不如偶遇,久聞六公主畫技精湛,得過皇上點撥,我新得了一幅丹青,不知是否有幸邀六公主共賞。”

那還真是‘巧了’。

容淖與春貴人對視一眼,淡淡挑眉,“也好。”

春貴人頂名入宮已有些時日,算不得新人,她身上那些艷聞也被翻來覆去傳膩歪了,不再新鮮。

再加上此處乃曠渺北郊,天闊地廣,終日困束於四方天地的人難得展目之機,容括世間生相尚嫌不夠,落在春貴人身上的目光自然更少了。

借著賞畫的由頭,容淖大大方方隨春貴人進了她臨時歇息的帳篷。

春貴人屏退左右,親自凈手烹茶。

她煮茶的手法別於時興沖泡清飲,用了宋時點茶之法,碾茶成末,沸水調膏,量茶註湯,茶籠擊拂。

麗人素手,點弄斯文,行雲流水,當真頗有祛襟滌滯,致清導和的意趣。

一碗茶湯悠散輕煙,移奉容淖面前。

容淖垂眸落了一眼,漫不經心擡指推開一分,不鹹不淡開口,“先人曾記,茶為閑暇修索之玩,益與客清談欺話,探虛玄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

她的舉動配上這句引經據典的話,言下之意完全可用一句大白話囊括。

——“有話就說,和你不熟。”

兩人確實不熟,算起來,這還是她兩頭一遭單獨且正面對上。

雖然,早在北巡之前,雙方便因最後一個嬪位歸屬,由王貴人在其中撕扯,攪弄出不少微妙彎繞,但雙方卻從未正面起過交鋒。

這場‘巧合’邀約,更像是對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春貴人一番冗長風雅無人應附,面上笑意不改分毫,亦不顯尷尬,慢條斯理放下茶箲,好聲好氣應道。

“倒是我唐突了,我觀公主衣飾妝容矯精更尚雅,不乏宋時風致。胡亂揣測了公主喜好。點茶猶費工夫,隨意潑灑著實可惜。公主既然不喜,那我便鬥膽賞給宮人了。”

春貴人的宮人早早便屏退了個幹凈,只得把茶湯分給嘠珞與孫九全。

這才回身從捧出一只雲紋畫匣,當著容淖的面露出內裏的卷軸,“公主,請。”

容淖本以為春貴人品鑒丹青只是春貴人約自己私談的托詞,未曾想她還當真準備了一幅畫軸。雖拿不準這卷軸內究竟藏有什麽玄機,但並不露異色,點顎示意嘠珞接下展開。

“且慢。”春貴人避開嘠珞的手,意味深長強調,“此物貴重,需得公主親啟。”

她的目光自嘠珞而過,移到近旁垂首侍立的孫九全身上,眼睫微顫,最後定然落於帳門,驅逐意味十足。

容淖聞言,當真探身親手接過卷軸,卻並未順春貴人之意屏退嘠珞及孫九全,指尖利落挑落卷軸纏絲。

“刷——”的一聲,畫卷玄機毫無保留,徹徹底底展於四人面前。

四人反應各異。

容淖唇角抿平,孫九全怔楞避視,春貴人蹙眉相對。

其中數嘠珞最為激動,“呀……”的驚呼出聲,猛地跨步上前,胡亂把畫軸卷成一團抱在懷裏,雙目惡狠狠瞪向春貴人,猶如川劇變臉,就差沒噴出火來。

因為畫上,是一幅美人入浴圖。

湯泉輕煙氤氳,美人半伏池畔廣玉蘭下,相伴天光小睡正酣。

畫者並不下流,寥寥幾筆,如瀑烏發與朦朧輕霧巧妙掩過水中曼妙光景,只餘遐想無限。

自肩頸以上,一筆柔滑弧線才逐漸明朗,清晰勾勒出熟睡的美人側顏,鬢灑玉蘭,人比花盛。

畫中人容貌神態甚至氣質肖似容淖八分,剩餘兩分差異,非在皮相,而是妝容。

嘠珞呼吸滯重,恨不得當場把畫燒了。

因為她太清楚了,畫上人是沒有斜紅妝,也沒有毀容,素凈一張睡顏的容淖;畫中景則是溫泉行宮東邊的湯池,卷軸左下角那棵廣玉蘭樹便是最好證明。

她腦子雖不靈光,但眼前這事,明擺著是昨日容淖在東邊湯池入浴時,無意被春貴人撞破了臉上的秘密。

春貴人拿捏著容淖的把柄,特作畫作相邀,分明是有所圖謀。

“無恥,下作……”嘠珞漲紅了臉,顧不得尊卑體統,咬牙切齒破口叫罵。

相較嘠珞的驚怒難平,身為當事人的容淖反倒顯得氣定神閑,以目示意孫九全把嘠珞帶出去。

孫九全遲疑一瞬,不發一言強行扯走不依不饒的嘠珞。掀簾離開的瞬間,他隔著張牙舞爪的嘎珞,不動聲色瞥了春貴人一眼。

春貴人目送兩人身影離開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帳中徹底安靜下來,地上散著半展的畫軸,那是嘠珞在孫九全手中掙紮時,無意掉落。

容淖垂眸審視一瞥,雲淡風輕點評,“麻溪姚氏不愧是人才輩出的望族世家,清貴門庭,貴人這手丹青運筆委實出眾。”

春貴人撿起畫軸撫平,卷好放回雲紋木畫匣,“無奈之舉,不敢奢求公主體諒,但也請公主莫要誤會……此物,並非意在震懾威脅,而是誠意。”

方才進門時要求開門見山的是容淖,彎繞不肯直言的是春貴人。

不過瞬息功夫,兩人想法似乎對調了個,倒是春貴人更為直白。她脖頸線條松懈下來,眼瞼微垂,讓人探不清深淺虛實。

“公主孝順生母,不惜屈尊與王貴人暗中往來,聯手謀求主嬪位份之事,我已知曉。公主貴為帝姬,在宮中行路尚且如此艱難,韶華玉顏不敢大方展露人前,形如欺君,更莫說我與王貴人這般出身低微的女子。言至於此,我再鬥膽妄言幾句……”

春貴人頓了頓,慨然低語道,“後宮所有女人,不論尊卑,其實都是活在懸崖壁上,腰上系著同一根繩索,搖搖欲墜。按位份由高往低排,越是底層,系繩越細,不易承重,隨時有跌落深谷,粉身碎骨的風險。”

“所以,每個人都只能抓緊那根繩子拼了命往上爬。遇上擋路的,也無路避繞,只能往前。任人踐踏與踐踏她人,總要選一個。”

春貴人倏然擡眸,滿眼真誠直視容淖,不卑不亢,“這條路上,王貴人敗於我手數次,如今還在暢春園關著,起伏難料。公主不妨轉投押我,贏面更大。”

王貴人原也在伴駕北巡的名冊中,結果先因行事無度,‘逼’春貴人割肉以證清白,惹皇帝震怒。

後為覆寵,不惜與容淖聯手,欲對春貴人除之而後快,正好掉入容淖提前布好的陷阱中,稀裏糊塗成為揭破種痘所舊事的引子。

如此,王貴人稀裏糊塗愈發為皇帝嫌惡,雖憑腹中龍胎暫得保全,但亦被皇帝以養胎為由,毫不留情踢出了北巡伴駕名冊,如今還在暢春園裏關著。

春貴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清楚容淖之前接近王貴人的真實目的,以為她與王貴人當真是為利共聚,故而把她當王貴人的庇護傘看待了,遂有了今日拿捏把柄相邀,冒險試探。

若方才見到那副入浴圖時,容淖但凡露出丁點驚慌失措,懼怕怯弱。那此刻,春貴人出口之詞八成是威脅而非拉攏游說了。

貌似小意,實則瘋狂。

“貴人進宮日子短淺,體悟倒是深刻。既然你如此坦誠,我不妨得寸進尺多問一句,也好讓我這心中有個底,盡早做出利弊衡量。”容淖指尖輕點,若有所思的模樣,“姚若愚,你為何入宮?”

姚若愚。

她的閨名。

春貴人目色大震,無端生出幾分恍若隔世的怔忡荒唐。

自她入宮起,前程往事風消雲逝。世上再無姚氏若愚,張家之妻,只有深受皇寵的伊爾根覺羅氏春貴人。

以至於,‘姚若愚’三字同‘為何入宮’隱秘寄生她都無從察覺,冷不丁被人一刀正中軟肋,打了個措手不及。

春貴人餘光不受控制般往帳外方向流散,死死咬緊舌尖穩固心神,迫使自己正視容淖的眼,張口便欲說出早已措辭無數次的腹稿。

“我……”

“算了,反正你已是春貴人。”容淖唇角噙笑,倏爾漫不經心打斷,“換個簡單問題罷,可是王貴人主動向你透露,我與她之間有聯系的?”

春貴人到嘴邊的話被囫圇堵了回去,面上閃過一絲微妙,心中七上八下。

眼前這個六公主比她想象中鎮定聰慧許多,甚至某些瞬間還會流露出超脫年紀的深沈銳利與狡猾,讓人捉摸不透。

上一次不經意間被人調撥出無處遁形的惶亂情緒,還是她初見皇帝那夜。

春貴人定了定神,不敢再松懈輕視容淖分毫,真真假假應答,“母羊為了保護羊羔,尚有與兇狼對峙的勇氣。”

後宮是母憑子貴的地方,今上尤重子嗣,宮中那些有名有位的妃嬪,九成都是有生育之功的。

王貴人育有十五、十六阿哥兩個兒子,如今肚子裏又懷了一個。哪怕目前她失寵於皇帝,但只要她熬住了眼下落魄,憑借子嗣之功,早晚能等到翻身機會。

春貴人若要徹底踏平王貴人這塊擋路石,首當其沖便該斷其後路,令其再無翻身之日。

王貴人應當也猜得到,春貴人極有可能對自己的兩個兒子下手。

十五、十六兩位阿哥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稚齡伴駕北巡,本就惹人憂心。北巡路上莫說是孩童,就連精壯威猛的八旗將士,隨時都有可能水土不服趴下。

以春貴人的心思手段,想要在北巡路上神不知鬼不覺下手,算不得難事。

王貴人走投無路,為了暫且保全自己年幼的兒子,出賣容淖,以求震懾甚至是轉移春貴人的歹意,倒也不足為奇。

王貴人心思不錯,只是可惜,識人不清,認事不明。想不通容淖的站身位置;更低估了春貴人的瘋狂冒進。

容淖凝神靜思片刻,似終於計較好了得失利弊,淡聲道,“你需要我做什麽。”

春貴人應對自如,意味深長笑道,“公主金枝玉葉,不敢以汙垢沾染。”

容淖聞言,不置可否揚眉,起身告辭。

-

“公主,你快些說罷,奴才都急死了。”方才嘠珞見容淖兩手空空從春貴人處出來,本已冷靜幾分的驚怒情緒迅速席卷噴湧,幾欲氣得沖進去把那幅畫硬搶出來。幸虧容淖及時耳語告知她,已有解決之法。

她憋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容淖暫歇的帳篷裏,後腳還未踏進來,便迫不及待追問,“究竟是什麽法子?”

容淖慢條斯理落座,視線落在緊隨二人身後入帳的孫九全身上。思忖瞬息,輕描淡寫道出一字,“偷。”

“……這。”嘠珞明顯不認同容淖的法子,為難道,“就算現下偷回來她還可以再畫,非長久之道。”

“說得在理,那只能順便把她的手偷回來,唔,腦袋也行。”容淖面無表情交代道,“孫九全,此事交予你去辦。最遲明日啟程之時,我要見到東西。”

帳篷內陷入死寂,隱約能聽見營地入口幡旗迎風招展的響動。

孫九全再也維系不住表面謙恭,下意識擡頭望向容淖,卻發現容淖正冷眼瞧著他,一雙眼沈幽幽的,恍如藏匿天日不起波瀾的荒井。

孫九全驚出一背冷汗,心念一轉,那幾分尚未被磨盡的張狂冒了頭,破鑼似的嗓子因緊繃越發刺耳,“敢問公主,如此吩咐是信任奴才?還是借刀殺人,一勞永逸?”

不止春貴人,他也曾在蕩渺仙居客院,無意撞破過六公主臉上的秘密。

若六公主存了心要滅知情人的口,他自然也沒命活。

“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本就是在閻王處掛過名的人,被本公主強拉了回來。如今能走出哪一條道,全憑你自己本事。”容淖淡漠道,“若一時片刻實在無法抉擇,可先留下祖籍,你我主仆一場,也算全了情分。”

世人最講究個落葉歸根,宮中太監宮女離世之前,多半會委托相熟之人,送自己屍骨回故土去。

孫九全呼出一口濁氣,低啞道,“多謝公主,奴才乃安慶府人氏。”

說罷,默然行禮告退。

“這……這……這萬萬不可啊!”嘠珞秉性純良,顯然被容淖口中‘偷’的大範圍嚇到了,反應比冷不丁被點將的孫九全還要懵。

待她慢悠悠回過神,孫九全已‘交代完後事’,走得不見蹤影。

嘠珞懊惱拍額,激動拽住容淖,“公主千萬莫要沖動,謀害妃嬪乃是重罪,相較而言欺君之罪可大可小。大不了咱們耍賴,就說公主昨夜夢中巧得機緣,蒙勝鬘夫人賜福,一覺醒來容貌恢覆如初。”

“你這算是,急中生智?”嘠珞一改與孫九全說話時的寡漠,勾出幾分意外淺笑,“勝鬘夫人都扯出來,假假真真,神神鬼鬼。不錯,這些年算沒白在宮中受後妃熏陶。”

勝鬘夫人乃大乘佛法裏美名最盛的佳人,許以三願十受,引二萬阿僧祇劫之後得作佛,號普光如來。

“才不是……哇嗚……”嘠珞毫無預兆哇哇大哭,手還不忘死死拽住容淖,求她把孫九全召回來,“這法子奴才想出來四五年了……”

容淖望著眼淚珠子跟斷了線似的嘠珞,一時百味雜陳。

她的臉差不多是兩年前徹底恢覆的,但早在四五年前,傷處疤痕已有好轉跡象。

也就是說,素來沒心沒肺的嘠珞察覺到她有意隱瞞傷情後,硬是把這個不通緣由的秘密當成自己最大的秘密暗中守護,提心吊膽好幾年,卻從未表露分毫。

甚至還第一時間在背後,用自己不算靈巧的腦袋瓜笨拙地替她想脫身之法。若非今日事情趕到頭上,嘠珞怕是還會繼續保持緘默。

“你不要哭了。”容淖扯扯淚眼婆娑的嘠珞衣袖,湊近耳語幾句。

嘠珞不敢置信瞪眼,抽抽噎噎反覆確認,“孫九全當真只會取東西,不見血?”

容淖實在是怕了嘠珞的哭嚎,硬是把五分揣測冒險,裝成十分鎮定,自若頷首,“等著瞧吧。”

-

翌日清晨,彤日丹霞。

鼓樂乍興,響徹北郊營地。

此乃軍號,意味著北巡隊伍已集結待命,禦駕一炷香後便將拔營北行。催促還未準備好的大小主子們,莫要耽擱,抓抓緊。

嘠珞伴著急促的鼓點往容淖發髻插上一朵七寶攢珠花,心神不寧道,“公主,馬上便要上路了,孫九全還未歸來,不知是否出了意外。要不,奴才還是出去看看吧。”

容淖撐著睡眼惺忪的眼皮,打了個小哈欠,懨懨點頭。

嘠珞領命立刻往外走,沒走出幾步,便被喚住。

“我與你同去。”容淖正色起身跟上。

嘠珞見她神情不對,立刻緊張追問,“公主,可是出什麽事了?”

容淖示意嘠珞,“你仔細聽外面的動靜,可有異常。”

北郊營地比不得高墻深宮,隱天蔽日。只要肯留心,遠遠近近的響動能聽個七七八八。

“不就是鼓聲軍號……”嘠珞一楞,小圓臉煞白,“不對,鼓聲之下,還有人馬奔馳的聲響。聽動靜,陣勢不小。鼓聲軍號分明昭示北巡衛隊已集結完畢,在外候駕待發。公主,這支策馬奔騰的隊伍莫不是專門奔著咱們來的吧,是不是孫九全他……”

嘠珞父兄皆是八旗兵甲,幼時沒少跑在他們身後去郊外或演武場湊熱鬧,對人馬調集的響動再熟悉不過。

容淖面沈如水,一時也拿不準,“出去看看。”

因容淖是皇帝親自從溫泉行宮召來北郊伴駕的,內府揣度聖意行事,又知她喜靜,特地把她的帳篷安排在了皇帳附近一塊僻靜方位。四周只有值守的太監宮女,並無其他主子打擾。

此刻帳前的太監宮女們已收拾好自己的帳篷行囊放上車,放目望去,四下再無阻擋,極是開闊。

以至於,嘠珞繞開幾道身影,一眼便看見了獨身朝她們跑來的孫九全。

嘠珞舒了口氣,興奮提醒容淖,“公主,人在那裏。”

容淖自顧望著西北皇帳方向,那裏果然有一支衛隊,氣勢洶洶,迅速往營地四周擴散,瞧著似乎是在搜尋什麽。只不過鼓聲太響,掩去了他們翻找的大動靜。

待孫九全跑近了,容淖才緩緩收回眼,面無表情望向他。

孫九全喘息不勻,腦子還算好使,目光往自己袖袋淺淡一落,不動聲色解釋道,“動靜是皇帳那邊傳來的。”

言下之意,與他從春貴人處偷畫無關。

容淖看不出滿意與否,淡淡道,“準備起行。”

孫九全應了一聲,低眉順眼跟在容淖身後,與嘠珞一左一右,準備扶她上小轎去往營地外面換乘輿車。

“且慢。”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逼近,出手如風,阻止孫九全靠近容淖。

孫九全躲避不及,被半拽住衣領,袖袋內的畫軸痕跡隱約顯露。

容淖餘光覷見來人那張熟悉的俊臉,迅速示意孫九全扶住自己,借勢擋在孫九全面前。若策棱執意要繼續揪住孫九全,必須先繞過她。

策棱眼風犀利,沈沈與容淖對視一眼,似是在讓她躲開。

容淖不為所動,冷聲先發制人詰問,“輕車都尉,你這是作何,以下犯上?”

“巡衛營有事,我要請這位公公前去相助。”策棱無奈收手,不卑不亢行禮,肅聲道,“還望公主見諒。”

原來西北皇帳方向,正在四處搜尋的隊伍是巡衛營。

容淖拿不準策棱找孫九全究竟所謂何事,但孫九全身上的畫軸,肯定是不宜被一起帶走的。

“行。”容淖幹脆應道,“但是我腰疼,需他先扶我上轎。”

策棱居高臨下打量還沒他肩膀高的小姑娘一眼,見她面色緊繃,心知她又在扯謊,遂隨口說了句老人愛念叨的話堵她,“小孩兒家家哪來的腰?”

“你!”容淖被激得反應不及,策棱趁機迅速繞過她抓人,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下來,孫九全袖袋中的畫軸瞬間落於策棱之手。

只見他長指淡定一挑,那畫軸立刻展露出半幅真容。

“這……”策棱目瞪口呆,又似不敢置信畫上的內容,遂多看了兩眼。沈肅的表情冰封在臉上,別樣滑稽。

容淖攥緊一雙白生生的拳頭,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惡狠狠道,“看清楚了嗎,我有腰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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